宁知越缓缓回身,看得本就一脸心虚的韩玉娇把头埋得更低。

    宁知越默然屋内走了两步。

    藏经楼一层是讲经堂,二层是藏经室。一层除了堂内正中间有一个莲花讲坛,四周一眼能望遍,尽是拜访整齐的蒲团。二层挑空一层的一半,站在一层正门边往上看,便能瞧见二层经室的雏形,一排排书架骈列布置,架子上堆着牙签玉轴、竹简书册,浩浩荡荡填满了架子间的缝隙,俨然一堵堵围墙般,将上层隔成若干空间。

    楼上的窗扇大开,右侧东南向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安静地趴在窗棂边,似乎因宁知越的到来,悄无声息地往外溜走。

    宁知越静静立了一会儿,抬脚就朝着接通二层的楼梯口去。

    “你……”

    韩玉娇惊讶于宁知越的反客为主,出声叫住她后又懊恼自己多管闲事。

    宁知越闻声看向她的一眼,眼底满是讥诮,韩玉娇不能不气:哪怕是虎落平阳,我也不是她能欺辱的。

    她紧紧闭上了口,宁知越也没开口问她,两人对视两息,宁知越重又踏上通往二层的楼梯。

    **

    藏经室里悄无声息,靠近二层挑空边缘的栏杆时尚可听得到韩玉娇在地下嘀嘀咕咕,来回踱步的声响,往里走了约莫十步,一切又归于寂静。

    “还不肯出来了吗?”

    宁知越已经努力平复自己翻腾躁动的内心,她从随着韩玉娇进藏经楼,到上了二层静待了片刻,她已经很努力的劝自己多些耐心,对方已经肯给她下套,她就顺势抓了人直接丢到漪兰跟前,当做进后山禅院的敲门砖,省得她大动干戈得闹一场大的。

    但对方的耐心似乎比她还足……

    宁知越缓步穿行在书架间,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她附近的种种细微响动,对方有备而来,她不能不严加防范。

    突然,靠着西面正中一扇窗口处,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猝然出现在她眼前。

    玉冠襕袍,出尘清姿,与沉雪园那晚初见并无不同,但这一回她能看出当初陡然瞥见颇觉惊悚的阴幽从何而起。

    这本与她无关,但出乎她的意料,来的竟然是冯昭,还是孤身一人前来,呵,也是他咎由自取。

    “你都亲自出面了,看来我还算是一个颇为棘手的难题。”

    冯昭转过身来,面上依旧那副和煦温柔的笑容,答非所问,“我早与韩娘子说,这些小把戏瞒不过宁娘子,果然,宁娘子既知晓其中蹊跷,为何还愿意跟随她进来?”

    “哼,驸马与其为我操心,不如想想你孤身出现在我面前,就不怕我杀了你?”

    冯昭还是笑,“宁娘子想杀我的心难道是近日才有的吗?我不出现,宁娘子就不会动手了吗?让我想一想,宁娘子这会出现在藏经楼附近,大约是想去后山禅院?殿下已经屡屡避而不见,宁娘子还是不愿放弃……方才如此行色匆匆,想是遇到了急事,却不知是何事呢?”

    宁知越攥紧袖中的拳头,明知冯昭是有意激怒她,她却只能暂时压住自己满腔沸泳的怒气,再等一等,不会太久了。

    “驸马何必明知故问。”

    冯昭不再掩饰,“我确实清楚,只不过想不明白,今日之前,你我素无冤仇,你是宁家人,为何要帮着圣上,不惜与袁志用勾结?只是为了一个曾经的婢女而已,也值得宁娘子情愿将自己的命都搭进去?若真如此,宁娘子还真是一个有情有意之人。”

    他的字字句句都在讥讽她的愚蠢,宁知越反唇相讥,“大约是见不得这世间多是负心薄情、忘恩负义之辈。”

    冯昭脸上的笑淡了些,“我以为宁娘子不会承认是圣上派你来杀我,如此诚恳,我倒不知从何问起了。”

    宁知越冷笑着,“驸马还需问什么?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还是想听我亲口承认?不错,皇帝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马上除之后快,原本以为洛为雍与漪兰能在汜州让你意外而亡,却不料是放虎归山,让你与曹襄……哦不,是萧铉重新聚在一起。

    “汜州的消息一经传回京城,他就猜到你身边还有一个帮手,无需多问,那也是他日夜不安的源头,所以他不惜用汜州作赌注,换你与萧铉一条命。但他大约没想到,他对你和萧铉暗下了无数道追剿令没能要了你们的性命,而他的女儿,最受宠爱最为荣光的公主殿下,却死在了你们的对弈中,死在她最亲最爱的人手里。”

    冯昭的脸肉眼可见的变得惨白,“宁娘子真会说笑,殿下不是就在那里吗……”

    “是吗?驸马当真不知,还是觉得不去想那张熟悉的面皮之下究竟是怎样的灵魂,就可以当做那个人还存在?”

    “你……宁娘子怕是气糊涂了,殿下就是殿下,什么面皮什么灵魂存在不存在的。数年前,我来寺里礼佛,偶然发现有一位夫人自尽于寺中,经我细细查访,便觉得这夫人的死因颇为蹊跷。宁娘子虽然矢口否认自己是陈娘子,可我却觉得宁娘子会想知道这件事,故以这种方式相告,宁娘子为何胡言乱语,对殿下不敬?”

    宁知越只是冷笑:“驸马慌什么?当真不知道吗?我还以为那日在湖边,你看着公主殿下的渐渐被河水淹没时就已经想到她活不了,不,不对,你后来也跳下去了,是因为于心不忍、良心发现了?你跳下水时难道没有看到殿下在挣扎,没有看到她离你越来越远,你明明感觉自己抓住了她,将她救上了案,可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你最熟悉的妻子?”

    “够了,宁娘子何必编这些胡话……”

    “驸马没有做过梦吗?哪怕一次,午夜梦回,看见一个水淋淋的女人站在你的榻前,白骨森森被水草缠绕,在你发呆发愣的时候,趴在你的肩头?

    “或者你还记得绿珠?我与她明明也没见过几面,可她却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托嘱我为她达成心愿,驸马可知为何?因为我梦见过。在水中死命挣扎,却被无数只手拖往水底更深处的女尸;在沧澜水榭中趴在你身侧的可怖骷髅,她搭在你肩上的手腕处还有一只白玉手镯:某年某月日,阿昭赠吾。”

    闻得最后一句,冯昭瞪大双眼,踉跄地往后跌了两步,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声音止不住地颤着:“怎么会,你怎么会知道……不,是绿珠告诉你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死死地盯着宁知越从怀中掏出攥着手中的镯子,白玉手镯,芙蓉花枝,都是他亲手一点一点雕琢出来的,他再熟悉不过。

    他还记得,这是当做阿荔二十岁生辰礼赠与她的,最初镯子上并未刻那行字。阿荔收到礼物分外欣喜,当即忘却了多日来对京中的惦念,捧着镯子爱不释手,但她尤嫌不足。

    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即便被贬到汜州,阿荔的妆奁台、库房中从不乏珍奇瑰丽的首饰,一只白玉手镯,在她的首饰之中也能找出百十来只,若是不小心混入其中,不知得费多少功夫。

    虽然他知道这只是阿荔的托词,她只是想要在他为她用心的地方都留下一目了然的印记。

    她对他的要求从来很少,以至于只是在她的冀求下加上这一行字,她都开心了许久……

    “为何会在你那儿?为何……”冯昭似是不忍问,不敢问,朝她伸出的手虚软无力地耷拉着,想碰却不敢碰。

    “假的……一定是假的……”

    “是真是假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这只镯子是从一个女尸身上搜下来的……贾源,你知道吧,他信不过曹家父子,将他们做过的许多事都记录在案,他的记录册中说了,永成十五年九月,曹襄将一名衣衫华丽的女尸交于他,令他处置了,他与李开济一同在贾家村后山那片林子里挖了一个坑将那女尸埋了,但在埋尸时,那女尸死而复生,苏醒过来,他们二人惶恐之间,将此事告于曹襄知晓,可曹襄却依旧让他们将人埋了……

    “贾源也不知道的是,那一日,他的年少的女儿已发觉他的诸多恶行,当时跟随他去了林子里,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她看见贾源用铁锹拍在那女子头上,那位可怜的娘子当即躺倒,面上被层层的湿泥覆盖,起先还有哭喊哀嚎,凄惨不已,后来声音渐弱,随着土坑填平,那位娘子再也没了声息。这只镯子就是贾娘子后来趁着贾源与李开济走后,偷偷扒开软泥,本想若是这女子有福气,她便能救下她,但……她挖到这只镯子时,那女子的手已经冰冷僵硬……”

    “不,不可能,阿荔不会死,她没有死,他答应过我的……他答应我不会……不会……”

    不会杀了她,冯昭甚至吐不出那个“杀”字,那一字何其残忍,他的父母族人因这个字全都离他而去,只留他孤零零一个人,他痛恨皇室权力纷争,怨恨皇帝的私心偏见,可对阿荔,他从来没有想过将这些私怨加诸在她身上,他只是不能毫无顾忌的与她像一对寻常夫妻……那是他的妻子,是不顾自己的名声性命也要救他的爱人,他怎么会……怎么忍心……

    可是萧铉会。当初清舒因陈玉的死陡然病重,昏昏沉沉痛不欲生,阿铉要给清舒治病,需广招名医,可青予已死,无论是曹家或是其他哪一户人家广招名医一定会引起旁人注意,节外生枝于清舒不利,阿铉这才出此下策让清舒代替阿荔,借着平宁公主之名招揽大夫。

    他也知晓此事不妥,稍有不慎阿荔若是因此吓到该如何是好,他推拒再三,阿铉又说总会有这么一天,等阿荔知道他们还活着,并打算制造纷乱逃离大周,他们总有分开的一天。

    他想,阿荔或许是愿意随他远走高飞的,可是带上阿荔他们躲开朝廷的目的也将永远无法达成,他与阿荔注定是有缘无分,无法善终的。

    于是,他觉得这样也好,早些分开,日后阿荔也能适应没有他的日子。

    他与阿铉嘱咐了许多遍,让他一定要小心照顾阿荔,不要因圣上的错迁怒于她,阿铉全都答应了,甚至在前几日,他决心给宁知越下一剂猛药时,还与他道阿荔很好,已经不再过问他的事了……

    他早该想到的……他和清舒还不够了解阿铉吗?当日清舒被带回公主府,打他那一耳光不就说明了一切?他明明知道阿铉憎恨圣上,憎恨萧氏所有人,甚至于除了他与清舒意外,全天下人性命都可以不顾,他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杀了阿荔……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相信,不愿连阿铉也失去,不愿叫清舒再为难……

    “被背叛的滋味如何?再一次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滋味如何?”宁知越走近他,蹲在他面前看着瘫坐在地上涕泗横流的冯昭,心内没有丝毫痛快,戳着他的心口,“疼吗?方才我来时也是这般痛彻骨髓,我的阿娘也是遭遇横祸被你们如此杀害,她又何其无辜,究竟是为什么?”

    冯昭摇着头,沉溺于悲痛中无法自拔,宁知越却看着他这副模样越发觉得可恶,抬手挥向他的面颊,“啪”地一声脆响,她又攥住他的领口,“这般惺惺作态地哭什么?就算你对平宁公主的死毫不知情,你不也毫无负担地与韩玉娇眉来眼去、调风弄月?”

    “不是的……她很像阿荔……我只是……”

    “只是什么?将她当做你思念平宁公主时的一个寄托,还是被你的甜言蜜语所哄骗,供你利用的一枚棋子?

    “来的路上我的确被仇恨冲昏头脑,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杀了你们三个,可是尽管我不去思索今日慧远法师为何突然被要求在观音殿解签,那几个妇人为何将本该视作忌讳的那一段往事如同亲身经历一般正好在我面前提起,大雄宝殿往后这一路为何没有其他人,就连姚珂与姜娘子几人也真就没有跟来,这一切的巧合我都没去理会,偏偏在通往禅院的必经之路上出现一个尚有罪责在身本该藏匿踪迹韩玉娇……

    “她说的谎的确不够高明,可越是这样我反而越会发现蹊跷,你处心积虑地挑起我的仇恨,又不断地激怒我,我必然不会容忍,说不定会杀了你。不过萧铉不会希望你真的出事,所以他的计划是什么?不过于我而言也不重要了,我猜,再等一会会有人‘不经意’的闯入?我很好奇,萧铉和阮清舒会来吗?若是亲眼看到我杀了你,阮清舒会疯掉吗?萧铉呢……会不会迫不及待地亲手杀了我?”

    冯昭呆滞地看着宁知越,似乎明白她在说什么,却又无意理会她的疯癫,只是当宁知越在他面前举起那只镯子,挥手往外扔出去时,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起身飞扑去抓,突然身体一滞,一只手从攥住他的后背,拉转他的身躯,朝他扬了扬手中的镯子。

    冯昭正庆幸她没有将镯子扔出去,想要再次去夺回来,陡然瞧见她抬起的另一手里寒光一闪,抹向他的脖颈,冰凉的触感擦过,尚未感觉到疼痛,飞溅的鲜血喷涌而出,洒在他与宁知越的脸上血迹斑斑,他尚存一丝余力,捂住脖颈,也不忘伸手去够宁知越攥着镯子的手。

    “求你……”匕首划过他的喉咙,割破他的声带,他张嘴吐出两个字都觉得艰难痛苦。

    宁知越却不理会他,静静立了有一会,将他猛推至栏杆边,掀出栏杆,看着他重重坠在下层地面。

    良久,整个楼室只有冯昭尚有余息的呻吟声,宁知越定定地望着冯昭朝她伸出的手,开开合合的唇瓣是很清楚的两个字,“求你……”

    她只是俯头看着他,直到楼外传来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再到藏经楼的大门被人从外面完全推开,众人目之所及的是躺在血泊中的冯昭,随后望见了栏杆边上立着的宁知越。

    宁知越静静等着,对底下人的质问与争执充耳不闻,直到屋外再度有人赶来,她望见那人被吓得怛然失色,视线在冯昭与她之间来回巡视不知所措之际,朝她露出了一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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