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挂中空,明媚和煦。

    阳光下,寺内来来往往的香客都是面露微笑,满脸虔诚地穿行与各个殿堂之间,充满欢愉与期盼。

    这才是活人该有的模样。

    而不像她,心口空了一块,脑中也是一片空白,除了听与看,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果真成了一个游魂。

    如果说那几个妇人回复她那一句“第二十八签”攻破了她的心防,在冲入观音殿与慧远法师问清当年阿娘求签的全部经过后,所有的幻想都被击破,所有的怀疑都变得清晰合理。

    她永远记得十年前的那一日,那时已入秋分,气候转凉,时不时落一场小雨。

    那日午时,她从外头偷摸回来,与阿爷撞个正着,引起阿爷不满,责骂她也罢了,还怪罪与阿姐性情乖张,教得她也是顽劣不堪,她气愤不过,便与阿爷起了争执,引得阿爷勃然大怒,怒斥她一番,又责怪阿娘对她管教不严,使得她竟然忤逆不孝。

    自她出生后有记忆起,她从未见过阿爷对阿娘动怒,哪怕回到南漳县,阿爷性情变得暴戾,每每见到她都没个好脸色,却也未曾与阿娘红过脸。

    这一回话出了口,阿爷也似也觉得自己言语过分,迁怒于人,但覆水难收,阿爷只是对阿娘歉疚,对她,仍旧哪哪看不顺眼,却碍于她在跟前,不便服软失了一家之主的威信,于是,向阿娘丢下一句“好好管教她”便拂袖而去。

    阿娘看着阿爷离去的背影愁苦交加的连声叹气,待阿爷的身影瞧不见了,又转面对着她唉声叹气,似想说了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末了只唤来曹荣,一边吩咐他照看好阿爷那边,一边令他备下马车,点上几个仆从,准备带她与阿弟去慈安寺小住几日。

    去的路上,她与阿娘同坐一辆马车她与阿弟左右各一半边趴在阿娘膝头,阿娘轻抚着她的头,语重心长地开解她与阿爷的怨结,让她先在寺里住上几日,等阿爷消气了再回家中,与阿爷服个软。

    她心里不情愿,也念着阿娘被阿爷怒喝那一下白了脸,没有反驳。

    快到寺里时,阿娘也不住嘱咐她:不要到处乱跑,乖一点,就在屋子里待着。

    他们那一日,他们一行赶到寺中时已是申时。阿娘先带着她和阿弟去禅房,看着她进了屋,又是一遍叮嘱不许她乱跑,还与青予、玄素说了一遍,才带着阿弟离开。

    只过了一会,她就闲不住,想要出门溜达。青予比她和玄素年长,与阿爷阿娘一样,对她一些异于寻常闺阁娘子的跳脱不甚满意,阿娘的吩咐她总是严格遵守并规劝她。

    宁知越知晓要出这道门,需得支开青予。于是她与玄素一个眼神交换,便以她要休息为由,只让玄素守着,叫青予先去歇一歇。

    自青予到她身边后,从未逾越与偷懒过,她当日也不曾多想青予为何会轻易答应,虽然青予也看着她躺了有一炷香的时候才离开,可于她当时想的只有待会要去哪里玩。

    那之后,寺里的一切她都不知情,等她与玄素从后山抓了山鸡、小鸟、兔子玩了一阵,放生后回来,就见家中仆妇手脚慌乱地往禅房跑去,等她回到禅房,阿娘正沉着脸在她屋里坐着。

    当时她也留意到青予不在,好像也讶异青予为何没有出现,但阿娘等我怒气来得猛烈,容不得她胡思乱想。

    阿娘气恼她脾性古怪顽劣,屡教不改,更是觉得阿爷此前所言不无道理,后悔当年不该将她交给阿姐管教,正是因阿姐火爆粗粝的性格,对她又过于纵容与溺爱,才使得她成了如今模样。

    宁知越当时年纪虽小,却已能看得明白,在越州时,阿娘十分艳羡阿姐行事爽利,雷厉风行的个性,时常感叹自己身体柔弱不堪,不能陪伴阿爷左右,连教养她也没有气力。

    那时阿爷与阿娘十分庆幸与感激阿姐的帮助,也乐于见她自由快活地玩乐。可是自那一回姚珂当面羞辱,伯父顾全平南王府的面子息事宁人后,她每隔一段时候见到阿爷,都隐约感觉到从前阿爷眼中的满足与和气一点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她看不懂的阴沉。

    她一直知道,阿爷不是对她不满,他是对宁家有怨,故每每看到她身上沾染着的宁家人的习气而深感厌恶,这一点阿娘也清楚。

    阿爷与阿娘是她最亲最爱的人,阿姐和三哥也不在例外。阿爷与阿娘可以指摘宁家其他人的冷漠自私,可对阿姐,他们不能无端中伤。

    那一日,她与阿娘争辩了许久,更是毫不留情地指明明明是他们变心易虑却将过错推诿于阿姐身上。阿娘气得几欲昏厥,言语也愈发强硬,一定要她断了过往,从此照着阿爷的要求约束自己。

    她也气不过,就是不肯答应,阿娘更怒了,却也不再与她讲道理,叫她待在屋里面壁思过,又令两个仆人守在门外,说什么也不能放她出门。

    之后发生的事她一无所知,再晚一些的时候,她与门口看守的仆人说尽好话,又保证让他们跟着,看着她去找阿娘道歉,一同去了阿娘屋外,却也没有见到人,只有青予在门外劝她:夫人怒气未消,待我再劝一劝,娘子明日再来吧。

    明日再来……第二日一早,阿娘的死讯便传遍了寺里。

    无论是当时还是之后的十年,哪怕是方才知晓阿娘死前去求过一支签以前,她从未怀疑过青予,也想不出阿娘的死会是他人谋害,而并非恼她而自尽。

    慧远法师告诉她,那一日,阿娘来得有些晚了,约莫在酉时中——正是她和阿娘争吵之后,阿娘求了一支上上签,第二十八签,所求之事是为她日后的命运。

    慧远法师那一番逢凶化吉、万事顺遂的吉利祝愿使得阿娘心满愿足,喜眉笑脸地添了一大笔香油钱,又将那支签视为能保平安如意的符箓带走。

    如慧远法师所言,当时阿娘怒气已然平息,又因那支上上签而欢喜不已,又如何会在回屋后不肯见她,并且还气急自尽?

    与她相伴十多年,对她百般维护照顾,也是她心心念念要找回来的人,竟与她阿娘的死有莫大的关系,她究竟是有多蠢,才会被这个罪魁祸首骗了十年?

    整整十年……她就在自己身边看着,看着她是如何众叛亲离痛不欲生,甚至于连自己都厌恶痛恨自己,而她呢,她作出一副和善可亲的模样,哄着、骗着,让自己信任她、依赖她,以至于在她死后自作聪明舍生忘死的为她求一个公道。

    难怪她一直避而不见,哪怕她亲自写了信送到她手上,她还是不见……

    原来如此……她还当青予与曹襄冯昭之流不一样,在心里处处为她辩解开脱,原来根本没有区别的。

    而她,当年是她见青予可怜,求阿爷阿娘收留她,也是她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害死阿娘,她仍旧是逃脱不了罪责的罪人。

    宁知越闭上眼,尽力去扫清心中的痛苦与恼恨。

    从前需顾虑青予,她不得不弄清楚青予的意愿,委婉劝谏,现在却不需要了,他们三人没有分别,她要除掉他们的理由更充分,更迫不及待。

    想明白这一点,宁知越猛地睁开眼,拔开腿就往外走,但刚迈出一步,袖角就被人拽住。

    “敏敏,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宁知越没动,偏过头,目光犹如寒冰冷箭倏地落在姚珂拉住她衣袖的手上,姚珂被这一眼惊的猛地松手,摇摇晃晃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你……”

    “别跟着我,无论是谁。”

    冷漠生硬的话语,决然而去的背影,姚珂委屈地瘪起嘴,转头扑在芙蕖怀里,正呜呜咽咽地诉苦,忽听身边骤然响起姜盈盈惊急地催促,“怕是不妙……你们赶紧去通知虞郎君、宁四郎与世子,我担心宁娘子会出事……”

    **

    去往寺庙后山禅院的路宁知越走过几次,从前要么与虞循同行,要么有漪兰引领,唯有今日是她孤身一人。

    而她从未有任何时刻如现在这般坚定坚决,没有任何思虑,今日就算是硬闯,她也得进那到院门,亲手杀了那三个畜生。

    明明只隔着一座大雄宝殿,往后去的路径上不仅不见香客,也看不到几个寺僧。

    宁知越看在眼里,却不计较,只是朝着那一出目标前行。

    过了大雄宝殿,往后一进左右两侧就是文殊殿与普贤殿,正殿是藏经楼,要穿过这一进院落,再往后便是他们三人藏身的禅院。

    宁知越目不斜视,大步跨过庭院,直穿过文殊殿与正殿连接处的角门,忽然有一道凄楚哀怨地声音叫住她。

    “宁娘子,宁娘子,求你救救我……”

    宁知越蹙眉驻足,声音有些耳熟,但她没有转头去寻找何人在唤她。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无论什么事,都不能阻挡她的步伐。

    她当作没听见一般,抬脚继续往前迈了一大步,下一瞬,身后飒飒的风声在空中划动,直奔着她来。

    宁知越一个旋身避开那道朝她扑来的人影,定了定神,一眼分辨出这个一副丫鬟打扮摔趴在地上的女子是韩玉娇。

    宁知越转了转眸子,心思有了些松动,往四下打量了一眼。

    韩玉娇是从她左后方扑过来的,普贤殿离她有三丈之遥,不可能是从那一处飞奔而来,那就只能是藏经楼……

    藏经楼分上下两层,上层窗扇开着,下层却是门窗紧闭……倒也不是完全紧闭,靠近右侧的那半扇也没有闭合拢……

    那她先前便是藏在这里了。

    “宁娘子,你救救我吧。”

    宁知越退后半步,避开她伸直的胳膊要来抓她的裙摆。

    “韩娘子,我对你的遭遇不感兴趣,别挡我的路。”

    “我……我知道,之前我欺负过你,你讨厌我,这都是应该的,我不求你原谅,但你一定得救救我,我不想死。”

    宁知越不为所动,“韩娘子,我只提醒你最后一遍,别挡我的路。”

    韩玉娇匍匐着往宁知越跟前爬了两步,“我真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你去和漪兰姑姑,或是殿下求情,别把我交出去,我不想被流放。”

    “殿下?”宁知越眉头微扬,嗤笑一声,“你的公主殿下不是最疼你、宠你……哦,不对,还有驸马?他们都不管你了?”

    “殿下与驸马本是要留我在身边的,漪兰姑姑也知道,并未说什么,可前几日,姑姑去为你解围回来,突然要将我送回汜州府大牢,殿下也没再为我分辩,我不想去,我……”

    宁知越沉吟着:“你都知道漪兰姑姑为我解围了,被关在禅院里,都能知晓得如此清楚,看来公主与驸马待你很亲近嘛,怎么会看你受苦,你……别是诓我的吧?”

    韩玉娇身子突然一颤,说话也不利索,“不……不是的,殿下她……她……”

    “你想我怎么做?”

    韩玉娇愣愣地朝宁知越看去,见她面色不似方才那般冷漠,也不没了方才那般急切,甚至在她面前蹲下,替她抹着面颊上残留的泪痕。

    “漪兰姑姑的决定我是左右不了,公主殿下或许可以,不如你带我去见殿下……或是驸马?”

    “啊?”韩玉娇脑子发懵,对宁知越态度地突然转变还没有反应过来,宁知越已经扶着她起身。

    “不是要我帮你,没见到公主与驸马,我如何帮你求情?”

    “这……你……你要帮我?我……我的脚有点扭伤了,要不然你先扶我去藏经楼里歇一会,咱们好好商量一下?”

    宁知越瞥了一眼藏经楼那扇漏出一道细缝的朱红门板,唇角微勾,“这里门都关上了,不是不让进了?”

    “不是,不是,这里没什么人来,我也怕被人瞧见,就将门都推上,是我关的。”

    “哦,原来如此。”

    宁知越虚扶着韩玉娇,看着她一瘸一拐步子却不慢,急急忙忙去推门。

    那门扇足有两寸来厚,韩玉娇卯足了力,龇牙咧嘴地往里推开一道仅能一人通过的口子。

    她自己先埋过门槛,脑袋左右晃着,似在瞧见什么,她贴着门边退开两步,“快……进来吧。”

    宁知越看了看她,又盯着她没从门边挪开的手,在原地立了几息,韩玉娇面上已浮现急色,不等她开口催促,宁知越一步跨了进去,下一瞬便听见门板沉闷的咯吱声响起,随着“嘭”地一声重响,她侧身看去,韩玉娇背抵着门板,将那道门缝堵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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