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道长,可这与江湖有何干系?”陆念禾听着熟悉得令他有些恐怖的故事,仿佛觉得有什么是超出他所一直以为的,有些急切发出了他的疑问。

    华空顿了顿脚步,看向他“你是不是很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

    因为大梦这种毒,出自我的师门。”

    陆念禾听到这话一怔,仿佛知道了什么,愣住了。

    她说话的时候表情没怎么变,坦然得让人挑不出错来,陆念禾突然心里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华空看着他这幅痴样,叹了口气,“陆小将军,有时候不是自己做的错事就不要承担,何苦为难自己,还请您接着带路吧。”

    陆念禾欲言又止,又觉得这不是个适合寻根问底的时机,就闭上了嘴。

    晴日柔光照,绕过几处精致园景,华空颇有些惊奇,这宅子与她之前偷偷来看时的变化可谓巨大。

    心底对陆念禾的印象不禁有些改观,在心里默默想着,师妹啊,看来传言不可信,你带出来的孩子,果然都和你一样,是个痴情种啊。

    进门时,丁香正喂着殷清川喝粥,动作细致体贴,像是做惯了这种事情一样,

    听到门响,往声响处望了一眼,就见着陆念禾带着华空走了进来。

    见着华空,丁香就跟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人一样,神情呆滞,“仙师……您是何时回京的,怎么也没有让人通报一声?”

    陆念禾眼神一变,仙师的名号如雷贯耳,大夏只有这一个可以自由出入皇家宫殿的道长。

    当年她在围猎之中救了永泰皇帝,深得皇帝信赖,几度挽留她留着京城替皇家护法祈福,但华空仍是婉拒。

    最后圣上拜华空为仙师,赐下一枚腰牌,准她四处云游,许诺她来日回京以大夏最高礼节相待,她若是改主意了随时恭候。

    只是他远在北疆,而华空又常年在外云游,故而两人未曾碰面,回想起方才的多有得罪和华空仿佛洞晓世事的话语,陆念禾一时有些心悸。

    “这丫头算准了我会来救她,大婚的事情昭告天下不就是为了让我知道么?”华空施施然落座,在床边握住了殷清川一只手。

    “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是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啊。”

    “或许正是因为当回事,才愿意置之死地求一线生机呢?”

    陆念禾突然脑子里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殷清川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没来由的复述了一遍。

    陆念禾脑子里乱的很,他一下子突然走近,就这样深深地看着病中人一眼,神情一怔,然后迅速撇开了眼睛。

    华空没理解他说了句什么话,但还是觉得他碍事,挥了挥手,看都没看他一眼,发号施令道。

    “你出去,屋里留着你不方便,三日之内,我守着她,除了丁香,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好,劳烦仙师了。”陆念禾嗓子有些哑地说道。

    他魂不守舍的走出了门,脑子里全是那句,“或许正是因为当回事,才愿意置之死地求一线生机呢?”

    他跟着晋王去北疆的第一年冬天,战事正吃紧,彼时为鼓舞三军,太子殿下亲自运送补给上前线来,在过年那一夜陪将士们好好吃了顿饭。

    北疆多是烈酒,陆念禾本不是个能喝的人,但在凌冽的风中说不出的寂寥,思绪不由得飘到遥远的京城了,麻木地一口一口灌着酒。

    晋王是个细致的人,还当陆念禾是见着太子这个故人,心中想到家了,为了开解他就敞开了怀一杯一杯陪他喝,晋王是个爽朗人,也会说话,灌着灌着就把人灌醉了。

    陆念禾心上灌满了酸涩,脑子晕成一团了也不想在人前露怯,强撑着找了个借口偷偷溜了,最后倒在了一旁草丛里,他胃也难受,心中也难受,就这样平躺着,闭眼听着风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有脚步声靠近,这脚步声轻的很,却很稳很镇定,一步步走向他,他只当是什么小卒过来查看。

    “我没醉,别打扰我。”

    却只惹得更快更急促的脚步声,在人要逼近的时候,陆念禾有些诧异的睁开眼睛看向来人,这一看就闭不上眼了。

    那人背着月亮走来,在夜里看不清容貌,眼睛却亮得让人熟悉到不敢认。

    阿妹?

    初时,陆念禾还以为是梦,但这人却不似梦中那样听话,与他也不亲昵,就这么站在她跟前,他才突然像一盆凉水泼在身上地清醒,骤然起身,被风吹得清醒了些。

    颇又有些恼怒地逼问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太子带你来的?你好大的胆子,皇上知道你私自来北疆嘛?你明知圣上多么忌惮殷家你还敢来?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名?”

    纵然之前已经过许多陆念禾的逃避疏远,但殷清川还是难以接受一见面他这般的责问,她盯了他许久才能继续跟陆念禾说话,“你一见面,就要这样逼问我嘛?”

    这语气让陆念禾觉得陌生的很,她没喊他哥哥,也没哭闹,冷静得让他害怕。他这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听不出她的脚步声了,又或者说,她变了太多,也瘦了太多。她长高了,也长大了些。方才的脚步一听就是习武之人的脚步,她是不是又偷偷练武了,待自己是不是又如此苛责?陆念禾不敢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这短短时光里她就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陆念禾在军中短短几个月养出的威压,让他胡思乱想时都带着些气势。殷清川以为他不愿意见她,有些着急地辩解,“我求着姑父来的,他答应了,你不必问责我,我并不是私自离京。”

    陆念禾语气大变,眼神有些惊惧,提起将领的姿态就开始质问她,“你去找了皇上?你和他说了什么他肯放你来北疆,你疯了吗?他是什么样的人,北疆是什么样的地方,刀剑不长眼的前线,你不怕死嘛?”

    “或许正是因为太当回事,才愿意置之死地求一线生机呢?”殷清川死死攥住他的小臂,仰着头看他,非要一个答案不可。

    她才十几岁的年纪啊,见她这副勇往直前不管不顾把软肋往前送的样子,陆念禾心中痛的要死,想到她不知求了皇上什么才溜来的北疆又有些气结。

    “你不该来这里,我说了我跟着晋王,以后不管发生都再与侯府无半点干系,你来到底要干什么?”他终于受不住了,口不择言地对她吼道。

    殷清川面对这样的言语,仿佛自虐一般,不躲不闪地上前,望着他,“我来要一个答案!我不信,你离京前说的鬼话我一点都不信,哥哥……我不信你认识了晋王短短这么些时日就对他忠心耿耿硬要追随他跟着他来北疆,我不信你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就这样背叛我抛下我!你说你厌倦了将军府的落败,可你明明当年是那样忠于将军府,你若是有苦衷,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陆念禾简直无法面对这样的赤诚和逼问,她仿佛像血脉觉醒的小兽一样,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乖巧,事事都听他话了,横冲直撞地只顾着撕咬,这让陆念禾心里无端觉得慌张。

    “将军府?当年的将军府与如今的将军府一样嘛?以前是我心肠软,觉得自己身上担着将军的嘱托,要照顾你,陪着你,可我自从当了伴读,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之后,我如何才能甘于平庸?我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为什么要甘心陪着你一个小娃娃玩着兄妹情深永不分离的家家话?皇上与晋王予我好前程,我凭什么不应?倒是你,幼稚地往北疆跑,去找皇上求情,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很窝囊?我求我的前程,你添什么乱?皇上不喜欢太子殿下,我还要因为你们这些情意赔上我的一生嘛?”

    真是奇怪,这一年里,他仿佛把这辈子都没说过的重话都讲出来了,冷言冷语说得多了,竟然就不觉得有什么痛心了。

    从前,他从前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跟殷清川讲的,他觉得自己仿佛不像自己了一样,像个木偶一样演着别人期盼见到的角色。

    殷清川那个时候,眼神清澈的比星星都亮,都更坚定,陆念禾很难想象素来软弱的她是怎么撑着一口气追到北疆来的,就为了听他是这些辜负他的话嘛……

    “好!原来在你心中我一直是个负累是嘛?没有我这个妹妹你心里恐怕更自在前程更广阔吧……”殷清川缓缓闭上了眼,听到他亲口说,心里才结束这凌迟一般的刑罚,良久才脱口而出。

    “好,我成全你……陆念禾,从此你我一刀两断,日后相见,也是陌路人了。是我不听太子哥哥的劝非要来闹这一遭,是我对你心怀可笑的期望……往后你走你的青云道,我行我的独木桥,祝愿陆将军,得偿所愿。”

    她行了个军礼,转过身扬长声音对他说,“我会让你知道,你今日的选择是错的,我会让你知道,太子哥哥不是一个占着嫡出身份无能懦弱的皇子,我会让你知道,将军府不管剩多少人,都不会变成你所以为的那样。你愿意跟着谁跟着谁,北疆需要你,大夏需要你,战事凶险,但不管怎样,你给我活着看到那一天。”

    说完,殷清川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念禾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月华照耀出她的轮廓,逐渐模糊。

    他还没来得及问问她,再次回到这里,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想念爹娘,会不会做噩梦,会不会掉眼泪……。在夹杂着血气的风里,他亲手把他养大的妹妹推开了,让她最后一丝尚未封存的信赖与期望泯灭在他刚刚的冷言冷语里。

    抱歉,清川……我宁愿你恨我只是背叛,也不愿意你知道我们从小长大的情谊,就是个虚假的笑话。

    陆念禾当时有些自嘲的垂头笑了笑,她向来都是如此,长了张清清冷冷的脸,看着毫不在意世间事,实际上对于身边人身边事,容不得一点沙子,什么风波乍起,什么迷障重重,死也要撕开来看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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