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

    药灌端上桌,倒出小半碗后,飞飞退到一边。

    一夜睡过去,胃腹里的难受总算稍退了,但罗少知的脸色还是极苍白不带生气,一阵风来仿佛就能将她吹散了。

    若是睡着了还好,再难受也无所察觉,可一旦醒来这折磨的存在感就变得甚为明显,只坐了一小会儿罗少知又觉得不好了,扶桌重重叹了口气,“有劳江大夫再看看,这药可有不妥?”

    江大夫挽起衣袖,用瓷勺舀了浅浅几滴入口,抿尝片刻,拿帕吐了出来,“小姐,这药中依旧被人掺入了乌头。”

    “用量几何?”

    “当有八分。”

    罗少知颔首,不动声色。

    江大夫道:“方才把脉,小姐风寒已解,但身子仍然抱恙,应当就是这乌头在作祟。”

    “是。”

    借由风寒来取她性命,不留痕迹,外人也不会怀疑,背后之人对用药害人十分精通。

    送走江大夫后,罗少知躺回床上,让飞飞仔细回想,今天一上午都有谁接近过东厨熬药的药罐。

    飞飞思索:“那药熬好后是我亲自端来的,怕出岔子我从天亮就一直在东厨盯着,熬药的只有清茶和清蓉,她们俩偶尔添水添柴火。除了我们三人外,旁人没接手过。”

    罗少知垂下眼睫:“清茶,清蓉……”

    “小姐,可要我把她俩带过来问话?”

    “不必,”罗少知摇头,这一摇,又让她眼前发晕、分不清南北,撑额缓了好半天才勉强把恶心感压下去,“暗中盯着她们,注意她俩和什么人有过来往。”

    “那药……”

    罗少知看向桌上的药罐和药碗,正想让飞飞把它倒了送回东厨,内苑中响起匆匆的脚步声。

    须臾,房门被前院下人敲响,“小姐,绛衣侯求见。”

    文承。

    他怎么来了,不是应该随驾去行宫避暑了吗?

    罗少知愣了小会儿,在飞飞的搀扶下换上得体的衣裳,连忙赶往前厅。

    文承在厅里等了好半天才等来人。

    罗少知走过来时步伐轻浮无力,身边一个飞飞被她抓得好似救命稻草,文承的眼神当场就暗了下去。

    罗少知正要行礼,文承开口:“坐下,别闪着腰。”

    ……好歹毒的嘴啊。

    罗少知病重身边不能没人,文承破天荒地没把飞飞打发了,而让福祥去外头守着。

    罗少知:“侯爷此刻应当正在行宫途上,怎么会……”

    文承嘴皮子一掀,用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把她的话堵了回去,“没去。”

    “既不舒服就少说些话,”文承看向边上满脸忧色地杵着的飞飞,语气无波无澜,“你来说,怎么回事?”

    让飞飞来解释罗少知中毒的事,太难为她了。

    飞飞每说一个字,座上文承的脸色便会顺之冷上一分。说到后头,周围死寂,空气似乎都随着文承冰冷的视线坠入到了数九寒冬里。

    好在有罗少知在撑腰,飞飞到底是清清楚楚有条理地把事情的原委交代完了,说完后满背的冷汗,活像从阎王殿那儿过了一遭。

    文承还是那副死人一样的表情,目光落到罗少知毫无血色的脸庞上,他问:“你打算如何?”

    罗少知也不清楚。

    她原是有打算的,计划先不打草惊蛇,追着清茶清蓉两人摸索下去,看她们姐妹俩都与什么人有来往,再顺线索追查出幕后指使之人。

    但文承一来,她不确定了。

    这法子太慢,稍不注意就会露出马脚。倘若清氏姐妹见势不对偷偷逃了,又或畏罪自杀来个死无对证,自己这罪就算是白受了。

    罗少知揉了揉额心,无力道:“侯爷有什么办法吗……咳!”

    胃中一抽,郁气团结,罗少知扶住桌角,用长袖遮住口鼻,一顿干咳。

    “小姐!”

    飞飞慌张地过来扶她,手刚探出去,被另一人捷足先登。

    文承扶住罗少知的肩与腰肢,将她轻柔地抱过来,朝向怀里,“难受?”

    罗少知闭着眼凌乱地点点头。

    眼角有湿意,她受委屈了。

    文承:“福祥。”

    外头的福祥飞快进来,“侯爷。”

    文承搂紧罗少知,“去宫里请太医过来,报绛衣侯府的名字,就说本侯坐等,让他看着办。”

    福祥忙道:“是!”

    罗少知在心里闷笑,心说你这侯爷当得真是霸道,催魂似地让人家赶过来,还拿身份恐吓,人太医的命也是命。

    然而,这些只是想想而已,到了这时候,实际她是半点儿笑不出来的。

    胃腹、胸腔,没一处不难受,能吐的罗少知都已经吐了,整个人好似被掏空。

    罗少知连热水都不敢喝,因为一喝下去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又会咳哕出来,便是另一种折腾。

    她的眼前还很昏晕,看人勉强,分辨不出面孔。

    譬如眼下,罗少知只知道自己正靠在文承怀里,而文承衣物的颜色在她眼中像是一团波澜不平的大染缸,她一睁开眼,根本来不及辨认颜色,只有满眼的天旋地转。

    文承时常穿着深色,就连官服都是绯色的,今日应当也大差不差

    ……罗少知搞不懂自己,病得快撅过去居然还有心情想这些有的没的。

    可若是不想这些,她靠在文承怀里,一定会用眼泪把他的衣裳毁了。

    上方传来文承的声音:“罗少知。”

    罗少知轻微地回应:“嗯。”

    文承低声道:“你在抖。”

    “我太不舒服了,”她连抓住文承衣角的力气都没了,低着头说话,眼泪簌簌往下掉,全染在文承的衣裳上,“对不起……”

    蓦地,身体一重,又一轻。

    罗少知昏昏沉沉地被文承横抱了起来。

    文承对飞飞道:“端两盆热水来。”

    飞飞忙不迭道:“是。”

    从前厅到内苑卧厢大概要一盏茶的工夫。

    天热,内苑院落里灌起风,花瓣和落叶吹得到处都是,抄手回廊里下人正在清扫落叶,远远见着一身暗红常服的男人走过来,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

    等对方走近,瞧见那张阴沉如杀神般的脸,下人们吓得把手里的扫帚都丢下,一个个跪下紧张道:“见过侯爷!”

    绛衣侯怎么进内苑了?

    下人们心惊未定。

    等人走远,有人回过神来,震惊道:“侯爷怀里抱着的是小姐吗?!”

    吴国公府内苑文承不是头一次来,但罗少知在府上的闺房却是第一次进。

    当初罗少知刚回京在南街的那一桩小小宅子里歇脚,卧房一眼便能扫个干净。现如今搬入华府,卧厢气派四间连室不隔断,里头的置物却还是和从前一样清简,除了一张内室像样的床榻、一尊镜台,半点儿瞧不出这居然是世家贵女的屋子。

    床边的遮光立屏上还挂放着罗少知换下的里衣,文承来得突然,罗少知换了衣裳后匆匆往前厅赶没来得及收拾,事先也没料到文承会踏入内苑卧房。

    文承挪开视线,将罗少知抱回床上,放倒后低声道:“别睁眼。”

    罗少知听话地没有睁眼。

    文承替她收拾内室的狼藉去了。

    罗少知听得轻缓的脚步声,就在床畔附近,来来回回的,虚弱地开口:“侯爷?”

    “嗯。”

    “……你在干吗?”

    文承脸不红心不跳地将里衣叠好,放入衣柜中,“收拾你的衣裳。”

    罗少知这会儿反应慢,卡了一下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当即又急又羞,慌里慌张地睁开眼,“你别……”

    文承已经收拾完折回来,“头晕就别睁眼。”

    罗少知眼前还是花得很,她看不清文承的面孔,费了好大力气才艰难地撑起上半身,靠在枕头虚声道:“这些东西不该你来收拾……”

    声音太小,文承没听清,皱着眉俯下身,将左耳靠近罗少知,“什么?”

    罗少知闻到文承身上的清淡药味,似乎还混合着安神香的味道。

    方才被文承抱回来时她也闻到了,却没机会问。

    罗少知立马放下方才的话题,转而问:“你这几日,又犯病了?”

    文承:“嗯。”

    罗少知心紧,“为何?要紧吗?”

    文承望着她,幽幽道:“现在是担心我的时候?”

    罗少知:“我这只是乌头的毒性,过段日子便好了,不碍事的。”

    不碍事,却还在他怀里哭得跟淋雨的猫儿似的。

    太医没多久就到了,不是上回的女科圣手,这回来的是秦太医。

    大概是来的途上福祥添油加醋地恐吓了一番,秦太医进屋时满头大汗,望着文承目光充满畏惧。

    文承坐在椅子上,眼神瞥了一眼过去,淡淡道:“去看看罗小姐如何了。”

    秦太医忙道:“是!”

    把脉时,飞飞惴惴不安地在床边守着。

    罗少知注意到文承似乎低头朝福祥嘱咐了什么,福祥应声出去,许久都没回来。

    碍于太医的面,罗少知不太好问,装没看见。

    几息后,太医面色凝重,起身道:“小姐身上似乎有乌头毒的症状。”

    文承抬眸:“确定吗?”

    秦太医:“小姐近几日食饮可有异样?”

    “有,大人稍等!”飞飞连忙将桌上的药罐抱过来。

    秦太医靠近药罐,凑鼻闻了闻,回首对文承道:“回侯爷,确实是乌头。”

    床上的罗少知默默唏嘘。

    太医就是太医,外头的大夫要尝一尝才能知道药中掺和了什么,太医只需一闻就行,不愧是皇宫御用。

    “乌头……”文承低语。

    秦太医道:“这乌头掺在治疗风寒的小柴胡汤中,与半夏药性相冲,毒性更易潜侵入体,好在小姐服入的量少,尚未酿成大祸。”

    太医回身对罗少知道:“小姐莫挂心,待微臣开一剂排毒药方,乌头毒三五日便能排解。只是这些日子小姐不可下床走动,还须静养为主。”

    罗少知不便起身,开口道了谢,让飞飞辅着秦太医开药方。

    宫里的太医做事向来讲究,每一味药材的来历、药性和用法都讲得极细,飞飞在边上飞快地拿纸笔记着,生怕日后再弄出差错。

    两盏茶后,药方总算条条缕缕地开好了,秦太医告命回宫,飞飞亲自出门相送。

    罗少知闭目休息,忽而听得院来传来飞飞的惊吓声——

    内苑院落里,不知何时乌泱泱地跪着一群陌生男子,服制统一,个个腰配弯刀,杀气裹身。

    这样的阵仗,比宫里的禁军还要骇人。

    飞飞和秦太医见着鬼似地退了卧厢。

    秦太医冷汗涔涔,飞飞也没好到哪里去,蹿进内室躲在罗少知身边不敢动了,“小姐,外头、外头好多拿刀的人!”

    拿刀?

    罗少知微愣。

    文承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是刑部的人。”

    罗少知怀疑自己的耳朵听岔了,“刑部的人为何会来吴国公府,谁派来——”

    她一顿,悟了。

    还能是谁派来的?眼前这位职任刑部侍郎的绛衣侯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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