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述字句无可更动。我父亲虽时常自称糊涂，我们断不可轻易听信，任何见识过他记谱本领的人都大为折服，因他头颅里那颗精密的仪器有着罕见无匹的记忆——他少年时代便已展现出视奏方面的才能，当他十四岁时，甚至毋需乐器就可练习曲子，于他而言，演奏与记谱如影随形，有时他仅凭记诵乐谱，就能够走上舞台演奏一首从未在钢琴上练习的曲目。若不是我在此说明，诸位准不会想到前述段落中那个羞答答的小家伙竟有如是本领。我父亲鲜少提及自身的才能。他太谦虚了。而他时至晚年，也经常能够在数小时内精读一份三个乐章的奏鸣曲，并随后在琴上直接演示。有时他在飞机上读谱，落地即奏。一切足可证实他记忆力之惊人。我相信他方才的讲述，与他自身真实的回忆旗鼓相当。
故事是要继续讲下去的。但稍等片刻吧，因为我们正在煮茶。而我提了一个可能遭受疏漏的问题。“就这样，我在校医院躺了一夜——”当他将滚水注入茶壶，一面设法为随后一段开个好头的时候，我打断了他。
“您还没告诉我，”我说，“既然他已经承认说谎，那个咒语又究竟是从何得来?”
这个问题令他产生犹豫。他露出了略有掩饰的神情。“我不好说。”他答道。他给我倒了杯茶，往茶里加了朗姆酒，也给他自己倒了一杯。“我和斯科皮曾经就此谈论一番，然而那是很后来的事情，”他说，“当时我们都已迈入中年。一天早上，我们起床之后，照例绕着街区散个步，到常去的一家咖啡馆抽根烟，喝杯咖啡，像是大多数寒冷的清晨我们醒来所做的那样。这段时间他通常表现得较为放松，在无需多少提示的情况下，他也肯回答我那些临时起意的问题——这些问题关乎他的人生，我是说，他人生中较为隐秘的部分。而我原本做好了他完全不回答此类问题的准备。然而那天，我突发奇想地问了他。他沉默了一阵，出乎意料地，他忽然提到他的父亲。‘自我记事起第一次看到我父亲的身体，我就知道他身上有一道伤疤，’他说，‘这道伤疤在他身体的正面，很长，自左肩一路斜向延伸到他右侧的髂骨，即便纹路已经淡化，看来仍旧狰狞，仿佛他的身体被斜着劈了一刀。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裸露上身的时候，我吓得哭了起来。然而后来我也就习惯了。一次我们游完泳，我小心翼翼地提起它，我轻轻碰着它，问他还疼不疼。他看来颇有些惊讶。已经不疼了。他说，他温和地抚摩着我的头发。我趁机询问那道伤疤的由来。他告诉我，在他少年时代的末尾，所有的一切都趋于崩溃，黯淡无光，好似向晚的黄昏即将引来黑夜，就在他行将成人的一年，他刚满十六岁，有一只鹰鹫从天而降，像是宙斯派下的山鹰每日啄食着普罗米修斯的肝脏，那只鹰鹫也这样啄食着他的心肝，给他带来痛苦。即便在梦中，伤口会痊愈，但是梦醒以后，猛禽又会飞来，再次把他的□□撕开。他为此不知所措，只感到痛苦永无宁息。就这样，那一年，他身上留下了无法消灭的伤痕。’ ”
“那只是神话，”我说，“现实生活中不会发生和普罗米修斯一样的事情。”
“与其说是神话，”父亲答道，“毋宁说是一个隐喻。他父亲为了保护他的心灵，用一个隐喻向他解释这些事情。他还很小，即便感到惊骇，便也这样相信了。至于我们，已经离那个时代太遥远。事情后来向他示以真实面目，时间已经迟了几年，他发现一只被放在阁楼而无人问津的皮箱。箱子里装满他父亲学生时代的通信。他就坐在阁楼上一捆一捆地拆信，像是考古学家一样浏览它们。来信的人中，一些是父母亲戚，一些则是朋友，有的还活着，有的已过世，有的名字他则全然不曾听闻。信件的内容也花样繁多，从平实温暖的叮嘱到阴森可怖的指令，各个不一。而他首次看见，这些信的内容，极为清楚而又私密地揭示了他父亲少年时代所扮演的那些角色——朋友，忠仆，儿子，恋人。这许多角色，曾分别以爱、恐惧、紧张与骄傲，将其本质的意义注入了一个少年的生命。这段时间里，世界与他本人所经历的一切，也在信纸上投射出更为丰富的光亮与阴影。其中有一封信，不是人家写来的，而是他父亲写去的，日期大致推算下来，正是他父亲十六岁那一年。‘致黑魔王、我尊敬的主人，’开头这样写，字迹潦草，墨也有些斑驳，他把信纸侧过来，尽量对着光线，读了起来。那是一封报告信，他浏览开头与结尾，能够模糊判断出写信人负有报告义务，定期报告在校期间所发生的事情、所作的行动。斯科皮正是在信中得知了那个咒语，还有它的解咒，以及它们被用在他父亲身上时所发生的一切情形——不难想见，他父亲的伤痕由此而来。斯科皮到了懂事的年纪，却仍是一个孩子，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信中描写的事情给他带来的惊惧，以至于恶心呕吐。然而不知为何，这信本是应当寄出的，或许它让人略带几分确信地假设:出于不为人知的缘由，或许是畏惧，或许是掩饰，也有可能是为了保守某个秘密、某种不可告人的情感，写信的人私自将它保留了下来。由于种种无法理解的过错，当时的生活从他那儿夺走了本可能成为幸福的东西。”
“那个人是谁?那个伤害他父亲的人。”
“伤害他?”
“施咒的人。我的意思是。”
父亲略带忧郁地看了我一眼。“我不记得这些了，”他用一种奇怪的平板的语调说，“他告诉过我。不过眼下，我不记得了。”
我们没有就此谈论更多。我父亲无懈可击的记忆就这样出现了一个阙漏，近于令人无法理解。事情原本的面貌我是再无缘得知了。我竭力说服自己，即便普鲁斯特所构筑的记忆大厦最终亦将蒙上一层蛛网，回忆流逝后，永远不会再有任何人在这座剧场里演出，我又何必去追究一位老人记忆里的少许细节。但这并不代表我不能感觉得出来——父亲撒了个谎。然而不必戳破。因为这个谎言的真相，势必先给他的人生造成了影响，因此他有意遮掩。况且这座记忆大厦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原有的石头，已算是非常难得。
故事可以继续下去了。让我们坦率一点儿吧。小阿不思在校医院躺了一夜，随后数周，他协助斯科皮一同完成处分，他们花费一个月的时间，擦洗盥洗室的水槽和马桶。室外天气恶劣，没有地方可去，而这桩室内苦役也不见得愉快，不仅枯燥难捱，且令人甚感反胃。为了寻些乐子，斯科皮将卡图鲁斯的一首短诗译成英文韵体，并且把它编成了歌，在工作时唱着消遣。歌词大致可以翻译如下:
噢，加图，
这真是桩趣事，叫人笑到背气。
该把耳朵竖起来，准叫你笑翻过去。
你爱怎么笑就怎么笑，
加图，包你乐开怀，
因为这事实在太起劲。
就在方才，我撞见小弟弟和小妹妹
搞来搞去。
倘若狄安娜女神不太介意，
我要把我的棒棒当成矛，
将那小男生一戳到底。
这歌确实颇有趣味。但不难想见，阿不思在一旁满面羞红地叫起来，让他赶快闭嘴。
那是不易消磨的一段日子。即便如此，他仍旧感到恬静的快乐，因为斯科皮陪在身旁。他们很快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过了最初令人大倒胃口的几天，就连斯科皮也不再抱怨劳作。除此之外，虽说流言蜚语依旧不断，但经过那桩事，学校里再没有人敢对他动手动脚。他们皆感到久违的自在。更令人振奋的是，严寒渐被驱散，暮春正在降临。二月底，黑湖慢慢解冻，城堡开始淹没在雾海之中，温暖的风却又时常驱散浓雾。屋顶也在往下滴水。积雪变得晦暗，能够越来越频繁地从云缝里看到为期不远的春日的蓝天。
“是的，春天正在降临。春日的晴空在城堡的塔尖上熠熠发光。从塔楼上望下去，大多数时候只能透过翻腾的温暖浓雾，瞥见山下的霍格莫德和远方的林海。具有黏性的杨树正在抽芽，林间异香满盈，带来一股芳香的熏风，伴随着阳光与明净的晨曦，春天和轻微的穿堂风一起在走廊间徘徊，到处弥漫着清凉湿润的、怯生生的空气——掺杂着一点泥土腥香的气息。一切构成光和清新、温暖的微风的节日，杨絮与蒲公英的节日，花之圆舞曲的节日，春之声的节日。夜间，我和他在温暖的树叶下并肩走着。这个四月的夜晚，天边升起了月亮，我们试图在四瓣丁香的叶丛中找到五瓣的花朵。他摇了摇树丛，一阵水点伴随着花瓣，小雨一样洒落到我们身上。我搂住他，将脑袋偎在他湿漉漉的肩头。树叶的尖梢上可以隐约瞥见星子的闪光，血液在头脑里沸腾。在紫丁香的芬芳中，夜停留得已经太久了。我不能忍耐了。我极想一下将他抱在怀里，要求他亲抚。我把他推在树干上，不顾一切地吻他。那个吻持续的时间如此之长，以至于当我们的嘴唇分开的时候，我忽然变得分外羞怯，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夏季随之而至。翠鸟的季节。整个六月，我们都在林间寻找青苹果。学校严格禁止我们到禁林去，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是野兽与魔鬼的巢穴。然而在靠近温室一侧阳光明媚的小树林里走走是不妨事的，我们小男孩有时还会成群结队地到小树林里去寻找夜骐。我们害怕夜骐袭击我们，手上拿着魔杖，以防万一。尽管大伙儿都清楚，只有故意去惹它，它才会具有攻击性。但在我们看来，拿着魔杖很酷，自己的魔杖就像手枪一样，是一种可靠的武器。我们穿着平底软皮鞋的脚索索地擦过蕨草，不时停下脚步，互相招呼着，为的是让对方看看草地上那些用蹄子刨出来的沟壑。显然，这就是夜骐居住的地方。在这里可以捡到早熟的青苹果。有窟窿的苹果树干上覆盖着一层苔藓。夜骐感到痒的时候，会将它们干瘪的、光秃秃的脑门与脊背在树干上磨蹭，苹果就会掉下来，带着刚刚刈下的青草的颜色，摸起来好似青涩的皮肤，当表皮受到磕碰或掉落得太久时，就会渐渐现出些微皱痕。我们把它捡起来，在冰冷的溪水里洗净。他将手放在我肩上，与我分食一个苹果。未成熟的苹果，大小不超过台球，恰好可以纳入一个男孩的掌心。我们将它握在手中，在唇齿间尝到它的滋味。雪白耀眼的果肉既甜且涩。青苹果是男孩的水果。
“猎场看守走过林间时，用斧子在树干上划一道切口作为记号，以待下一季再回来整株砍倒。我们则用小刀将两个人的名字刻在树上。这样做仍是为了抵御时间。即便逝去的每一刻之中，新生的树皮正逐渐将那两个名字掩盖，如同崭新的肌肤愈合一道伤口。然而我不想忘却——楼梯上不为人知的热烈暗吻，那些逗人难耐的温暖黄昏，以及玫瑰色的、在湖畔一同戏水的黎明。我这么说，丝毫不因记忆久远而高估当时的幸福。因我逐渐意识到，在我们所栖居的世界中，还有一个更小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他。然而正是这所小天地构成了我们存之于世的一切真实。眼下看来，这个天地充其量只不过是我们未来生活的序幕，而当时的我却天真地以为，身处其中的我们已经全然掌握未来的线索，并能够通过迂回的方式，将它不断地引向自身。
“酒液已盈满丰饶之角。前方的岁月好似不含一丝阴影，只有爱与欢乐，没有忧伤，没有别离，我们甚至不曾想象终将到来的年华老去。我不再感到拘束了。只要和他在一起。我想。只要和他。我绝不会松开他的手。我想起《故园风雨后》的男主人公与塞巴斯蒂安许下的约定，‘查尔斯·赖德与塞巴斯蒂安·弗莱彻，一起对抗全世界。’如果我能够改而用之，我也随时准备好说出我要说的话——‘阿不思·波特与斯科皮·马尔福，一起对抗全世界。’
“七月初，一个弥漫着茉莉香气的初夏黄昏，期末考试方才结束，我们坐在天文塔顶层露天平台的楼梯上。日头落了，天未断黑。草场积聚了漫长白昼的暑气，淡灰苍蓝的暮色中，湖水蒸起一道轻霭。低空现出晚霞的返照，随后又趋于黯淡，星子便一颗颗爬升到分派好的位置，细细的银钩月也挂上了东天。毕业生即将开始他们的舞会。塔下传来欢声，音乐悠远可闻。温暖的风中，紫罗兰与茉莉花舞曳着，发出馥香，空中的每一粒游尘好似都染上了一点芬芳，一并溶解在静沉沉的夜气里。他读着一本书。不时有风吹来，抚乱他前额的头发，模样宛如黄昏中的恩底弥翁。我贴在他身旁，头靠在他肩上，双手搂着他的腰，听他在傍晚最后的光线里，为我朗诵一首诗，直到夜色抹去一行行字句——
“森林腐朽，而后坍圮，
水汽化成露，因重负而向大地悲泣，
人们到此耕耘，而后长眠地底，
天鹅在许多个夏天后死去。
而我只有残酷的永生，
在你的臂抱中慢慢凋零。
站在世界宁静的边际，
一个白发苍苍、如梦的幻影，
徘徊在东方永寂的天空，
烟霭之中，黎明的天宫晨雾濛溟。
“他出声地吟咏它们，声音温柔，却好似如银河一般遥远。我不声不响地听着。这些诗句使我平静下来，而在这样的一种平静中，不知不觉掺入一丝难以形容的悲伤。当时的我全然不知心头的悲哀究竟从何而来。天际线上最后一缕霞光也随之而逝，他阖上书本，靠过来，亲了我的脸颊。
“那是丁尼生。他解释道。
“ ‘天鹅在许多个夏天后死去，而我只有残酷的永生。’是什么意思?
“他指的是提托诺斯。斯科皮说。提托诺斯是厄俄斯的情人，她是如此爱他，请求宙斯赐予他永恒的生命，却不曾赐予他永恒的青春。临了，爱人厄俄斯最终离他而去，可怜的美少年变成一个糟老头子，永远死不了。这里写的是的失去爱人的悲伤。一个痛失挚爱的老人，不得不在其风烛残年之际忍受彻骨的悲痛。天鹅是一个隐喻，天鹅一生只能选择一位伴侣，只要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也不能苟且偷生。这关乎爱的惩罚——爱一旦是自由选择的结果，它就成为一种承诺。完整意义上的爱，是一种连死神也无法摧毁的事物。
“多么悲伤啊。它的回声传到我们的耳边，响亮得好似昨天方才写就的。
“是啊。斯科皮答道。维多利亚时代的昨天，我们再也看不到的美好事物。
“他把我拉近一些，脸颊贴着我的头发。我们默默地依偎着，瞧着星子一颗颗升入天心，一钩新月低低地贴在森林上沿。湖中央的小岛升起了烟花，微红的光焰照彻山川。远处传来毕业生倒数的欢呼，有如波浪一般涌上塔楼，彩声半晌不断。每伴一声倒数，岛上便绽开一粒礼花，城堡的凸面玻璃一盏一盏上了华灯，伴着窎远的蛙鸣、星子的闪光，整个大厅灯烛辉映，四处充满了愉快的回响。可我们周围一片阒寂，黑夜宛如一匹忠犬，在我们脚畔沉睡。好似不会有人相信，就在塔楼下方，灯火通明的礼堂中央，愉快的学生们在歌舞，在狂欢。
“烟花慢慢散去，空里漂着一片火药云。星光从天文台上凿设的孔隙潜入，处处反射光点。夜空被烟尘笼罩，忽而幽暗下去，尔后又明亮起来。礼堂一侧隐隐传来乐声，即便隔着距离，仍旧能够听清施特劳斯的圆舞曲《维也纳森林的故事》。基特琴弦温柔活泼的拨动，富于疾徐轻重，好似风在绳索间吹扑。随后，华尔兹的主旋律响起来，男女学生会主席想必正与他们的舞伴开舞。
“来吧。斯科皮说。我们也来跳舞。
“我不会。
“其实很简单。他说。他站起身，在露天平台上跳了几个舞步。你瞧。他笑道。接着他把我拉起来，我被他捉在手里，活像一截木头，尤其是他突如其来地握住我的手，将它搁在他的腰上。现在，假装我是女士。他说，话没说完我就绊了一下。他不禁笑了。他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开始舞动。我等待他暂停，然后加入他，把自己全然交由他摆布，任他选择在哪前进，在哪后退。他带领，我跟随。几个步子之后，我们尝试一次蹩脚的旋转，我一直胆战心惊地盯着地板，但很快我们的脚步就移动得自在起来。天很热，我们穿着衬衫，袖子挽到了肘上，敞着的领口没打领带，下摆也没有扎进裤腰。衬衫灌满了风，簌簌地飘摆，倘若有人在远方的另一座塔顶上望见我们，准会把我俩当成黑漆漆的塔尖上逗留与盘旋的两只白色鸟儿。我们裤腿下露出的脚踝格外细瘦，还是小男孩的脚踝。然而这两个十四岁的孩子，距离长成两个英俊小伙子的那一天，想必也要不了多少时候了。
“就是这样。他说。他笑着，眼睛亮晶晶的，鼻尖上浮着细汗，模样看起来神采飞扬。他的脖子一侧有一根青色的血管也在微微地跳动。可能刚开始会有一点不自在。他解释道。当然了，你在社交场合与一个真正的女士跳起舞来，可能就会看起来自然许多。然而他很快地?了?眼。但是，在我们的婚礼上，你可是要跟我跳的。
“我赧红了脸。
“你会和我结婚，可不是?他问。
“当然。但这能吗?男人跟男人?
“能吧。我在书上看过，有这样的事儿。
“假若你家里人反对，怎么好呢?
“由不得他们反对。他严肃地说。我已经想好了。等到毕业，用不着谁干涉，我们就离开。我们可以先到法国和意大利旅行一阵，随后去瑞士——我母亲在洛桑的山林里有一处房产，那房子是她陪嫁过来的嫁妆里的一份，然而登记的是我的名字，她预备我成家后就将它给我的。我们往后能够一直住在那里。除此之外，我祖父在遗嘱里专给我留下一笔钱，放到他全部的遗产里看，着实九牛一毛，不过，花费不大阔绰的话，这笔钱倒也够的上我们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他说得很快，说话的时候紧皱着眉头，表情严肃，用的是一种非同寻常的语调，我从来不曾听过他用这样谨慎的口吻谈论过什么事情，就好像很久以前他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经过仔细的研究得出这个答案。我当时颇感惊讶。我压根没有想到，早在那个年纪，他心里就已为我们计划好了以后。
“你会和我一直在一起吗?他问。
“那还用说吗。
“但我说的是永远。
“当然，当然啊。
“他微微地笑了。他靠近我，吻了我的眼睛。在夜晚温暖的空气中，我感到他平日苍白的嘴唇也变得热烘烘的。随后他擒住我的两只手腕，把我压在塔楼粗糙的石墙上，吻我的嘴唇。我不由心荡神驰，热烈地回吻着他，任着他的呼吸纠缠着我的，脸颊投下的黑影一并遮去我的面颊。然而，正当缱绻一刻，一股油然而生的愁绪忽然让我的心轻微地揪痛了一下，连带着一缕难以形容的忧伤。我不由得别过脸，轻轻地挣开了他。
“也许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预感到，我所许下的诺言，只不过是为吞噬一切的时间再献上一份祭品。事实上，十二个月之后，我就离开了他。而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次即将到来的离别近乎长达十二年。”
注：
1、文章卡图鲁斯诗选段引自Carmina，LVI。为使其押韵而更像歌词，个别字句略作调整。
2、丁尼生诗选段引自《提托诺斯》。文中选段是我自己译的，参考王佐良《英国诗歌选集》中的注释。望包涵指正。全诗翻译可参见飞白译本、黄杲炘译本。
3、阿尔弗雷德·丁尼生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桂冠诗人。斯科皮所说“维多利亚时代的昨天”，大致指的是这个意思。但其中亦可能含有马尔福家族的伤逝之情。
故事是要继续讲下去的。但稍等片刻吧，因为我们正在煮茶。而我提了一个可能遭受疏漏的问题。“就这样，我在校医院躺了一夜——”当他将滚水注入茶壶，一面设法为随后一段开个好头的时候，我打断了他。
“您还没告诉我，”我说，“既然他已经承认说谎，那个咒语又究竟是从何得来?”
这个问题令他产生犹豫。他露出了略有掩饰的神情。“我不好说。”他答道。他给我倒了杯茶，往茶里加了朗姆酒，也给他自己倒了一杯。“我和斯科皮曾经就此谈论一番，然而那是很后来的事情，”他说，“当时我们都已迈入中年。一天早上，我们起床之后，照例绕着街区散个步，到常去的一家咖啡馆抽根烟，喝杯咖啡，像是大多数寒冷的清晨我们醒来所做的那样。这段时间他通常表现得较为放松，在无需多少提示的情况下，他也肯回答我那些临时起意的问题——这些问题关乎他的人生，我是说，他人生中较为隐秘的部分。而我原本做好了他完全不回答此类问题的准备。然而那天，我突发奇想地问了他。他沉默了一阵，出乎意料地，他忽然提到他的父亲。‘自我记事起第一次看到我父亲的身体，我就知道他身上有一道伤疤，’他说，‘这道伤疤在他身体的正面，很长，自左肩一路斜向延伸到他右侧的髂骨，即便纹路已经淡化，看来仍旧狰狞，仿佛他的身体被斜着劈了一刀。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裸露上身的时候，我吓得哭了起来。然而后来我也就习惯了。一次我们游完泳，我小心翼翼地提起它，我轻轻碰着它，问他还疼不疼。他看来颇有些惊讶。已经不疼了。他说，他温和地抚摩着我的头发。我趁机询问那道伤疤的由来。他告诉我，在他少年时代的末尾，所有的一切都趋于崩溃，黯淡无光，好似向晚的黄昏即将引来黑夜，就在他行将成人的一年，他刚满十六岁，有一只鹰鹫从天而降，像是宙斯派下的山鹰每日啄食着普罗米修斯的肝脏，那只鹰鹫也这样啄食着他的心肝，给他带来痛苦。即便在梦中，伤口会痊愈，但是梦醒以后，猛禽又会飞来，再次把他的□□撕开。他为此不知所措，只感到痛苦永无宁息。就这样，那一年，他身上留下了无法消灭的伤痕。’ ”
“那只是神话，”我说，“现实生活中不会发生和普罗米修斯一样的事情。”
“与其说是神话，”父亲答道，“毋宁说是一个隐喻。他父亲为了保护他的心灵，用一个隐喻向他解释这些事情。他还很小，即便感到惊骇，便也这样相信了。至于我们，已经离那个时代太遥远。事情后来向他示以真实面目，时间已经迟了几年，他发现一只被放在阁楼而无人问津的皮箱。箱子里装满他父亲学生时代的通信。他就坐在阁楼上一捆一捆地拆信，像是考古学家一样浏览它们。来信的人中，一些是父母亲戚，一些则是朋友，有的还活着，有的已过世，有的名字他则全然不曾听闻。信件的内容也花样繁多，从平实温暖的叮嘱到阴森可怖的指令，各个不一。而他首次看见，这些信的内容，极为清楚而又私密地揭示了他父亲少年时代所扮演的那些角色——朋友，忠仆，儿子，恋人。这许多角色，曾分别以爱、恐惧、紧张与骄傲，将其本质的意义注入了一个少年的生命。这段时间里，世界与他本人所经历的一切，也在信纸上投射出更为丰富的光亮与阴影。其中有一封信，不是人家写来的，而是他父亲写去的，日期大致推算下来，正是他父亲十六岁那一年。‘致黑魔王、我尊敬的主人，’开头这样写，字迹潦草，墨也有些斑驳，他把信纸侧过来，尽量对着光线，读了起来。那是一封报告信，他浏览开头与结尾，能够模糊判断出写信人负有报告义务，定期报告在校期间所发生的事情、所作的行动。斯科皮正是在信中得知了那个咒语，还有它的解咒，以及它们被用在他父亲身上时所发生的一切情形——不难想见，他父亲的伤痕由此而来。斯科皮到了懂事的年纪，却仍是一个孩子，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信中描写的事情给他带来的惊惧，以至于恶心呕吐。然而不知为何，这信本是应当寄出的，或许它让人略带几分确信地假设:出于不为人知的缘由，或许是畏惧，或许是掩饰，也有可能是为了保守某个秘密、某种不可告人的情感，写信的人私自将它保留了下来。由于种种无法理解的过错，当时的生活从他那儿夺走了本可能成为幸福的东西。”
“那个人是谁?那个伤害他父亲的人。”
“伤害他?”
“施咒的人。我的意思是。”
父亲略带忧郁地看了我一眼。“我不记得这些了，”他用一种奇怪的平板的语调说，“他告诉过我。不过眼下，我不记得了。”
我们没有就此谈论更多。我父亲无懈可击的记忆就这样出现了一个阙漏，近于令人无法理解。事情原本的面貌我是再无缘得知了。我竭力说服自己，即便普鲁斯特所构筑的记忆大厦最终亦将蒙上一层蛛网，回忆流逝后，永远不会再有任何人在这座剧场里演出，我又何必去追究一位老人记忆里的少许细节。但这并不代表我不能感觉得出来——父亲撒了个谎。然而不必戳破。因为这个谎言的真相，势必先给他的人生造成了影响，因此他有意遮掩。况且这座记忆大厦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原有的石头，已算是非常难得。
故事可以继续下去了。让我们坦率一点儿吧。小阿不思在校医院躺了一夜，随后数周，他协助斯科皮一同完成处分，他们花费一个月的时间，擦洗盥洗室的水槽和马桶。室外天气恶劣，没有地方可去，而这桩室内苦役也不见得愉快，不仅枯燥难捱，且令人甚感反胃。为了寻些乐子，斯科皮将卡图鲁斯的一首短诗译成英文韵体，并且把它编成了歌，在工作时唱着消遣。歌词大致可以翻译如下:
噢，加图，
这真是桩趣事，叫人笑到背气。
该把耳朵竖起来，准叫你笑翻过去。
你爱怎么笑就怎么笑，
加图，包你乐开怀，
因为这事实在太起劲。
就在方才，我撞见小弟弟和小妹妹
搞来搞去。
倘若狄安娜女神不太介意，
我要把我的棒棒当成矛，
将那小男生一戳到底。
这歌确实颇有趣味。但不难想见，阿不思在一旁满面羞红地叫起来，让他赶快闭嘴。
那是不易消磨的一段日子。即便如此，他仍旧感到恬静的快乐，因为斯科皮陪在身旁。他们很快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过了最初令人大倒胃口的几天，就连斯科皮也不再抱怨劳作。除此之外，虽说流言蜚语依旧不断，但经过那桩事，学校里再没有人敢对他动手动脚。他们皆感到久违的自在。更令人振奋的是，严寒渐被驱散，暮春正在降临。二月底，黑湖慢慢解冻，城堡开始淹没在雾海之中，温暖的风却又时常驱散浓雾。屋顶也在往下滴水。积雪变得晦暗，能够越来越频繁地从云缝里看到为期不远的春日的蓝天。
“是的，春天正在降临。春日的晴空在城堡的塔尖上熠熠发光。从塔楼上望下去，大多数时候只能透过翻腾的温暖浓雾，瞥见山下的霍格莫德和远方的林海。具有黏性的杨树正在抽芽，林间异香满盈，带来一股芳香的熏风，伴随着阳光与明净的晨曦，春天和轻微的穿堂风一起在走廊间徘徊，到处弥漫着清凉湿润的、怯生生的空气——掺杂着一点泥土腥香的气息。一切构成光和清新、温暖的微风的节日，杨絮与蒲公英的节日，花之圆舞曲的节日，春之声的节日。夜间，我和他在温暖的树叶下并肩走着。这个四月的夜晚，天边升起了月亮，我们试图在四瓣丁香的叶丛中找到五瓣的花朵。他摇了摇树丛，一阵水点伴随着花瓣，小雨一样洒落到我们身上。我搂住他，将脑袋偎在他湿漉漉的肩头。树叶的尖梢上可以隐约瞥见星子的闪光，血液在头脑里沸腾。在紫丁香的芬芳中，夜停留得已经太久了。我不能忍耐了。我极想一下将他抱在怀里，要求他亲抚。我把他推在树干上，不顾一切地吻他。那个吻持续的时间如此之长，以至于当我们的嘴唇分开的时候，我忽然变得分外羞怯，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夏季随之而至。翠鸟的季节。整个六月，我们都在林间寻找青苹果。学校严格禁止我们到禁林去，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是野兽与魔鬼的巢穴。然而在靠近温室一侧阳光明媚的小树林里走走是不妨事的，我们小男孩有时还会成群结队地到小树林里去寻找夜骐。我们害怕夜骐袭击我们，手上拿着魔杖，以防万一。尽管大伙儿都清楚，只有故意去惹它，它才会具有攻击性。但在我们看来，拿着魔杖很酷，自己的魔杖就像手枪一样，是一种可靠的武器。我们穿着平底软皮鞋的脚索索地擦过蕨草，不时停下脚步，互相招呼着，为的是让对方看看草地上那些用蹄子刨出来的沟壑。显然，这就是夜骐居住的地方。在这里可以捡到早熟的青苹果。有窟窿的苹果树干上覆盖着一层苔藓。夜骐感到痒的时候，会将它们干瘪的、光秃秃的脑门与脊背在树干上磨蹭，苹果就会掉下来，带着刚刚刈下的青草的颜色，摸起来好似青涩的皮肤，当表皮受到磕碰或掉落得太久时，就会渐渐现出些微皱痕。我们把它捡起来，在冰冷的溪水里洗净。他将手放在我肩上，与我分食一个苹果。未成熟的苹果，大小不超过台球，恰好可以纳入一个男孩的掌心。我们将它握在手中，在唇齿间尝到它的滋味。雪白耀眼的果肉既甜且涩。青苹果是男孩的水果。
“猎场看守走过林间时，用斧子在树干上划一道切口作为记号，以待下一季再回来整株砍倒。我们则用小刀将两个人的名字刻在树上。这样做仍是为了抵御时间。即便逝去的每一刻之中，新生的树皮正逐渐将那两个名字掩盖，如同崭新的肌肤愈合一道伤口。然而我不想忘却——楼梯上不为人知的热烈暗吻，那些逗人难耐的温暖黄昏，以及玫瑰色的、在湖畔一同戏水的黎明。我这么说，丝毫不因记忆久远而高估当时的幸福。因我逐渐意识到，在我们所栖居的世界中，还有一个更小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他。然而正是这所小天地构成了我们存之于世的一切真实。眼下看来，这个天地充其量只不过是我们未来生活的序幕，而当时的我却天真地以为，身处其中的我们已经全然掌握未来的线索，并能够通过迂回的方式，将它不断地引向自身。
“酒液已盈满丰饶之角。前方的岁月好似不含一丝阴影，只有爱与欢乐，没有忧伤，没有别离，我们甚至不曾想象终将到来的年华老去。我不再感到拘束了。只要和他在一起。我想。只要和他。我绝不会松开他的手。我想起《故园风雨后》的男主人公与塞巴斯蒂安许下的约定，‘查尔斯·赖德与塞巴斯蒂安·弗莱彻，一起对抗全世界。’如果我能够改而用之，我也随时准备好说出我要说的话——‘阿不思·波特与斯科皮·马尔福，一起对抗全世界。’
“七月初，一个弥漫着茉莉香气的初夏黄昏，期末考试方才结束，我们坐在天文塔顶层露天平台的楼梯上。日头落了，天未断黑。草场积聚了漫长白昼的暑气，淡灰苍蓝的暮色中，湖水蒸起一道轻霭。低空现出晚霞的返照，随后又趋于黯淡，星子便一颗颗爬升到分派好的位置，细细的银钩月也挂上了东天。毕业生即将开始他们的舞会。塔下传来欢声，音乐悠远可闻。温暖的风中，紫罗兰与茉莉花舞曳着，发出馥香，空中的每一粒游尘好似都染上了一点芬芳，一并溶解在静沉沉的夜气里。他读着一本书。不时有风吹来，抚乱他前额的头发，模样宛如黄昏中的恩底弥翁。我贴在他身旁，头靠在他肩上，双手搂着他的腰，听他在傍晚最后的光线里，为我朗诵一首诗，直到夜色抹去一行行字句——
“森林腐朽，而后坍圮，
水汽化成露，因重负而向大地悲泣，
人们到此耕耘，而后长眠地底，
天鹅在许多个夏天后死去。
而我只有残酷的永生，
在你的臂抱中慢慢凋零。
站在世界宁静的边际，
一个白发苍苍、如梦的幻影，
徘徊在东方永寂的天空，
烟霭之中，黎明的天宫晨雾濛溟。
“他出声地吟咏它们，声音温柔，却好似如银河一般遥远。我不声不响地听着。这些诗句使我平静下来，而在这样的一种平静中，不知不觉掺入一丝难以形容的悲伤。当时的我全然不知心头的悲哀究竟从何而来。天际线上最后一缕霞光也随之而逝，他阖上书本，靠过来，亲了我的脸颊。
“那是丁尼生。他解释道。
“ ‘天鹅在许多个夏天后死去，而我只有残酷的永生。’是什么意思?
“他指的是提托诺斯。斯科皮说。提托诺斯是厄俄斯的情人，她是如此爱他，请求宙斯赐予他永恒的生命，却不曾赐予他永恒的青春。临了，爱人厄俄斯最终离他而去，可怜的美少年变成一个糟老头子，永远死不了。这里写的是的失去爱人的悲伤。一个痛失挚爱的老人，不得不在其风烛残年之际忍受彻骨的悲痛。天鹅是一个隐喻，天鹅一生只能选择一位伴侣，只要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也不能苟且偷生。这关乎爱的惩罚——爱一旦是自由选择的结果，它就成为一种承诺。完整意义上的爱，是一种连死神也无法摧毁的事物。
“多么悲伤啊。它的回声传到我们的耳边，响亮得好似昨天方才写就的。
“是啊。斯科皮答道。维多利亚时代的昨天，我们再也看不到的美好事物。
“他把我拉近一些，脸颊贴着我的头发。我们默默地依偎着，瞧着星子一颗颗升入天心，一钩新月低低地贴在森林上沿。湖中央的小岛升起了烟花，微红的光焰照彻山川。远处传来毕业生倒数的欢呼，有如波浪一般涌上塔楼，彩声半晌不断。每伴一声倒数，岛上便绽开一粒礼花，城堡的凸面玻璃一盏一盏上了华灯，伴着窎远的蛙鸣、星子的闪光，整个大厅灯烛辉映，四处充满了愉快的回响。可我们周围一片阒寂，黑夜宛如一匹忠犬，在我们脚畔沉睡。好似不会有人相信，就在塔楼下方，灯火通明的礼堂中央，愉快的学生们在歌舞，在狂欢。
“烟花慢慢散去，空里漂着一片火药云。星光从天文台上凿设的孔隙潜入，处处反射光点。夜空被烟尘笼罩，忽而幽暗下去，尔后又明亮起来。礼堂一侧隐隐传来乐声，即便隔着距离，仍旧能够听清施特劳斯的圆舞曲《维也纳森林的故事》。基特琴弦温柔活泼的拨动，富于疾徐轻重，好似风在绳索间吹扑。随后，华尔兹的主旋律响起来，男女学生会主席想必正与他们的舞伴开舞。
“来吧。斯科皮说。我们也来跳舞。
“我不会。
“其实很简单。他说。他站起身，在露天平台上跳了几个舞步。你瞧。他笑道。接着他把我拉起来，我被他捉在手里，活像一截木头，尤其是他突如其来地握住我的手，将它搁在他的腰上。现在，假装我是女士。他说，话没说完我就绊了一下。他不禁笑了。他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开始舞动。我等待他暂停，然后加入他，把自己全然交由他摆布，任他选择在哪前进，在哪后退。他带领，我跟随。几个步子之后，我们尝试一次蹩脚的旋转，我一直胆战心惊地盯着地板，但很快我们的脚步就移动得自在起来。天很热，我们穿着衬衫，袖子挽到了肘上，敞着的领口没打领带，下摆也没有扎进裤腰。衬衫灌满了风，簌簌地飘摆，倘若有人在远方的另一座塔顶上望见我们，准会把我俩当成黑漆漆的塔尖上逗留与盘旋的两只白色鸟儿。我们裤腿下露出的脚踝格外细瘦，还是小男孩的脚踝。然而这两个十四岁的孩子，距离长成两个英俊小伙子的那一天，想必也要不了多少时候了。
“就是这样。他说。他笑着，眼睛亮晶晶的，鼻尖上浮着细汗，模样看起来神采飞扬。他的脖子一侧有一根青色的血管也在微微地跳动。可能刚开始会有一点不自在。他解释道。当然了，你在社交场合与一个真正的女士跳起舞来，可能就会看起来自然许多。然而他很快地?了?眼。但是，在我们的婚礼上，你可是要跟我跳的。
“我赧红了脸。
“你会和我结婚，可不是?他问。
“当然。但这能吗?男人跟男人?
“能吧。我在书上看过，有这样的事儿。
“假若你家里人反对，怎么好呢?
“由不得他们反对。他严肃地说。我已经想好了。等到毕业，用不着谁干涉，我们就离开。我们可以先到法国和意大利旅行一阵，随后去瑞士——我母亲在洛桑的山林里有一处房产，那房子是她陪嫁过来的嫁妆里的一份，然而登记的是我的名字，她预备我成家后就将它给我的。我们往后能够一直住在那里。除此之外，我祖父在遗嘱里专给我留下一笔钱，放到他全部的遗产里看，着实九牛一毛，不过，花费不大阔绰的话，这笔钱倒也够的上我们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他说得很快，说话的时候紧皱着眉头，表情严肃，用的是一种非同寻常的语调，我从来不曾听过他用这样谨慎的口吻谈论过什么事情，就好像很久以前他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经过仔细的研究得出这个答案。我当时颇感惊讶。我压根没有想到，早在那个年纪，他心里就已为我们计划好了以后。
“你会和我一直在一起吗?他问。
“那还用说吗。
“但我说的是永远。
“当然，当然啊。
“他微微地笑了。他靠近我，吻了我的眼睛。在夜晚温暖的空气中，我感到他平日苍白的嘴唇也变得热烘烘的。随后他擒住我的两只手腕，把我压在塔楼粗糙的石墙上，吻我的嘴唇。我不由心荡神驰，热烈地回吻着他，任着他的呼吸纠缠着我的，脸颊投下的黑影一并遮去我的面颊。然而，正当缱绻一刻，一股油然而生的愁绪忽然让我的心轻微地揪痛了一下，连带着一缕难以形容的忧伤。我不由得别过脸，轻轻地挣开了他。
“也许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预感到，我所许下的诺言，只不过是为吞噬一切的时间再献上一份祭品。事实上，十二个月之后，我就离开了他。而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次即将到来的离别近乎长达十二年。”
注：
1、文章卡图鲁斯诗选段引自Carmina，LVI。为使其押韵而更像歌词，个别字句略作调整。
2、丁尼生诗选段引自《提托诺斯》。文中选段是我自己译的，参考王佐良《英国诗歌选集》中的注释。望包涵指正。全诗翻译可参见飞白译本、黄杲炘译本。
3、阿尔弗雷德·丁尼生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桂冠诗人。斯科皮所说“维多利亚时代的昨天”，大致指的是这个意思。但其中亦可能含有马尔福家族的伤逝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