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带到弗利维的办公室,洗了脸和手。我的嘴唇破了,脸上全是血,手也沾满了灰尘。他为我取了一块打湿的手帕。他的手帕比瓶盖大不了多少,我拿它擦了脸。随后他招呼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矮得活像一只脚凳。他用魔咒替我清理了脸上的擦伤,同时仔细看了看我的头发,把它抚平。

    “我照了照挂在壁橱上的那块黯淡无光的镜子。伤痕消失了,不过我的颧骨肿了一块,一边眼睛也肿了。除此之外,我的鼻子里仍然能够闻到血味。我想站起来,然而感到一阵晕眩,脑袋刺痛不已。他把手放在我肩上,让我坐下。

    “ ‘真坏极了,’他说,‘不过马上一切就会好些的。那小子是个混球,你明天不出现一只黑眼圈才怪哩。’

    “他变出一些冰块,将它们包在手帕里。‘这儿。’他说,他指了指我受伤的那只眼睛。

    “我把冰袋按在眼睛上。‘斯科皮会怎么样?’我不安地问,‘他们不至于开除他,是吗?’

    “ ‘一切都看校长的意思,’他简短地答道,‘不过,眼下她正忙着对付诺特——世上的傻子比人还多,可不是?那孩子的家长赶来发了一通脾气,闹得她分身乏术。他家孩子的伤是好些了,血也止住了,人已经醒过来,然而怕是要留疤。他们正张罗着把他送到圣芒戈去,看看有没有法子把伤疤去掉,至少弄得淡些。’

    “ ‘斯科皮会被开除吗?’我好比只会说这句话一样,将它不住地重复着。镜子里,我的脸色十分苍白,似乎身子很快就要垮掉。

    “ ‘有可能,’他说,同时不安地动了动腿,‘不过,我想不会的,如果你希望我说的就是这一点。总而言之,我要跟你谈谈这事,阿不思。’

    “他非常自然地叫我‘阿不思’,这令我产生一点慰藉。但我胸中仍不免十分沉重。‘谈谈吧。’我同意了。

    “他大致问了我事情的经过。我勉强支撑着自己,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我必须掩盖自己的隐忧,以免我的回答带上太过的感情色彩。然而事实上,我的心已经飞出了这所屋子。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镜子映着窗户,轻霜在窗上织出叶状的花纹。窗外,雪下个不止。四下很安静,很暗,黄昏好似十分漫长,即便是二月早春,距离放学还剩下两个小时,教室的灯就得打开了。附近某间教室传来教授的训话声,接着是凳腿敲击黑板的声音——这位教授是个上了年纪的、神经质的苏格兰人,惯常抓着一只从破椅子上锯下来的凳腿上课——随后又是整点的敲钟声。钟声穿过大雪,好似被雪花吸收而逐渐微弱了,听来颇有些奇异。我想着斯科皮在校长室里是不是受了责罚。我又想到倘若他真的给开除了,我该怎么办。威尔特郡距离霍格沃茨究竟有多远,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对于眼下惶恐不安的我来说,它比想象得到的任何其他地方都显得更加遥远。

    “邻室又传来凳腿的叩击声,连带两声训斥。我的头忽然无法遏制地疼痛起来。我环视四周,瞧着一只白蛾围绕吊灯翻飞,影子映在墙上,愈显硕大无比,眼下就要变成猫头鹰一般庞大。我隐约觉得那黑影正压在我眉毛上沿,有如千钧重石,简直要把我的头颅压碎了。我颤抖起来。

    “ ‘你怎么了?’弗利维问我。

    “ ‘头很疼。’我勉强按捺着说。

    “ ‘看在梅林份上,’他低声说,他把我从那张矮得要命的椅子上扶起来,径直扶到靠近门口的一张软皮沙发上,‘稍坐一会儿,别动。你怕是犯了低血糖。要茶吗?你给自己倒杯茶吧。’

    “我想回答他,然而我的前额那么痛,上下颚也随之抽搐得厉害,简直说不出话。我倒了杯茶,往茶里撒了碎块方糖。茶杯格外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用来喝意大利浓缩咖啡的蛋杯。糖浮在表面上,活像覆着一层面粉。我将茶匙在杯里搅拌起来,砂糖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开始往下塌陷,瞬间变成了一个迅速滚动的螺旋形花纹,陷入一个无底的漩涡之中。我好似也随之落入了漩涡,在一个漏斗型的深渊内侧不住地下沉。这次跌落持续了很长时间,我忘却了一切。

    “我记不清,确切地说,是全然不知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校医院的床上。斯科皮坐在我的床边,用一种刺激性的药水擦我的太阳穴。药水很凉,气味活像硝酸,我打了个寒噤,想要挣扎着坐起来。他按住我的肩膀,扶着我的后脑勺,让我躺回床上。

    “嘘。他说。嘘。躺下来,已经没事了。

    “我想同他说话,感到至少有一千个问题涌在喉头。可是我的头疼得真好比要裂开一般,眼睛、连带着被打破的嘴唇又开始隐隐刺痛了。我扭头环顾四周,床头柜的大理石台面上放着玻璃量杯和几种不同的药水。窗外光很暗,黄昏的光线无论落在什么地方,都像是撒了一层灰烬。嘘。他又说了一次,伸出手摸摸我的脑袋。他把我的头发抚平,俯下脸在我的前额吻了一下。时至今日,我的额头仍然时而隐隐浮现他嘴唇的感觉。

    “当心,可别动弹。他说。你犯了要紧的脑震荡。什么也别问,一句话也别说。庞弗雷夫人告诉我,只消你醒过来,就给你喝些这个。很快会好些的。

    “他从床头的一只瓶子中给我倒了一小杯,往里掺了一匙琴酒,将我的脑袋从颈后捧起来,把杯沿凑到我嘴边。我喝了一点,将杯子推还给他,连带着茶匙。喝完,喝完。他皱着眉说。我驯顺地继续喝下去。药水又苦又辣,可我一声不响地喝尽了。唉,他妈的。他忽然骂了一句。我要把那杂种揍回他的娘胎。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脏话。他抚平枕头的皱褶,让我重新躺平在枕上。

    “现在睡吧。我就在这里,别的地方哪也不去。如果感到身上有什么地方疼得厉害,你就跟我说。明白吗?

    “我点点头。好孩子。他又摸了摸我的前额。他的手指不大利落地把我的衣领给扣上了。现在闭眼睛。他说。我闭上了眼睛。然而我出着虚汗的手捉住他的手,将它紧贴在我的脖子上。

    “这会让你感到好些吗?

    “我不回答。我安静了。勺子碰着杯子底发出叮当声,他将空杯子搁在床头几上。我的肩膀开始抖动起来,药水的效力使得我遍身颤抖,吸气时也发出了哨音。他一直把手放在我脖子上,直到我变得平静。睡眠随之迅速袭上我,就像潮水退去时的海滩。

    “身体首要的反应是闷头昏睡,历经一场磨难之后就会是这样。直到我又一次苏醒过来,天已断黑,夜很静。他坐在我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当我醒来时,他正在看一本书。空气里充满了药水与雪的气息,一种潮湿的、沉静的气息。我叫了他一声,他立刻抬起头。

    “他们没有把你开除,是吗?我问。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除此之外,我的声音不知怎么哑了。

    “没有,没有。我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吗?他耸了耸肩。他把书合上,搁在我枕边,伸手碰了一下我的嘴唇。别替我操心那些个事了。你这儿疼不疼?疼吗?

    “我觉得挺好。我说。然而我打了一个战。我当时不知道自己被打破的下嘴唇已经肿了,外沿冒出一个紫色的血泡。

    “头还疼吗?

    “说不上来。不如方才那样疼。让我坐起来吧。

    “不行。你得躺着。我去找校医,告诉她你醒了。

    “他走开了。隔了一会,庞弗雷女士过来量了我的体温,把两只手分别放在我头颅的左右侧。‘你头顶有一个肿块。’她说。她对我念了咒语,肿块消失了。她用同样的方法治好了我的嘴唇。然而脑袋还是疼得慌。接着她对我作了一系列测试:拿来一张印刷得很细密的报纸让我读,确认我的视力没出问题。捏着我的腮帮看我的牙床(被打过的牙龈也破了,不过她只消一瞬间就修复了它),以及让我闻酒和醋,又将手放在我的咽喉上,叫我清晰地说出她指定的几个字母。然而随后发生了一桩尴尬事,她在我的肋侧冷不丁戳了一下,想测试我的反应,看看我的中枢神经是不是仍旧正常——想来是再正常也没有了,因为我惊叫一声,像是刺猬一样缩成了一团。斯科皮忍不住笑了,我面红耳赤地瞪了他一眼。

    “ ‘没什么要紧的,’她说,她把我上下打量一番,‘比这伤得厉害的我也见得多了。当年你父亲从球场上下来,整整一条胳膊的骨头都不知所踪,也是我给治好的。’随后她给我拿来食物。晚餐是番茄汤,汤里带有浓稠的奶油和意式肉酱,浸着撕碎的面包片。看见食物,尤其是闻到食物的味道,我忽然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你也该饿了吧,’她把食物用一只托盘在我面前摆好,‘全都吃完,一点也别剩——对于你这个年纪的小男孩不算什么难事。可别倒在痰盂里,我会检查的。’她站在一旁监督我吃了两口,然后走开了,留下我和斯科皮。我着实饿了。热汤显得格外美味,美中不足的是,许多煮熟的萝卜块沉在碗底,这是我最讨厌的食物。为了能够交差,我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把胡萝卜全都喂给斯科皮吃。

    “方才三个姑娘到这儿看你来着。斯科皮告诉我。那时候你睡得很沉。她们只被允许逗留一阵子,不能不离开了。

    “罗丝和莉莉?

    “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肤色有点黑,一绺深褐色的打卷的头发垂在额前。她也是你们家亲戚吗?

    “那是罗克珊。

    “总之她们待了一会。在你床边静静地坐了一些时候。那几个姑娘瞧见我,样子像是有点害怕,我想我还是回避的好,于是我走到屋外。想不到你那小妹妹跟在我后边,冲我发了一通脾气。

    “像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

    “你俩的性格差得多远!她很有些厉害,把我威胁了一阵,要我今后全心全意地待你,否则她不会让我好过。瞧她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当我是一条负心汉子呢。

    “你怎么说?

    “我说我会的。

    “她还冲你说些什么啦?

    “让我快些走开,好让她能够留下来陪你——校医院只准留一个。我说可以,没有一点问题。不过我好心地提醒她,她的宝贝哥哥醒了看不见我,恐怕要哭起鼻子来的。

    “我不由得掐了斯科皮一下。

    “我是说着玩的。事实上,庞弗雷夫人看她年纪实在小,叫她回去了。

    “你这坏蛋。我说。早知就该让校长把你开除的好。

    “我想也是。今天我给扣在办公室里,整整写了两小时检讨,简直写到我手疼。他们还罚了我一个月禁闭,叫我去擦所有盥洗室的马桶,不许用魔杖。我光是听着就要犯起恶心,真感到不如给开除算了。哪怕是擦地板都稍微叫人来得痛快些。

    “我会帮你的。我疲惫地说。我感到脑袋又开始作痛了。校长责罚你了,可不是?我问。

    “算不上。她把我叫过去,严肃地问我,这样一个魔咒哪里学来的。‘这是开不得玩笑的事情。’她对此一再地强调,要我如实地说,那双眼睛猫儿一样紧盯着我。书上看的,教授。我说。

    “当真是的?

    “你以为呢?

    “我才不信呢,连我都不信,你瞧。

    “随你怎么想。反正我就是这么说的。她问了不止一次,我都是这样回答,眼看她的脸色越发阴沉起来。‘霍格沃茨不是能够宽容黑魔法的学校。’她最后严厉地说。她把我留在办公室里,让我写检讨,随后她就去对付别的事了——听说诺特的父亲闹到学校来,场面弄得颇有些难堪。然而当时我还不知道呢,我就坐在那儿咬笔杆,设法把检讨凑到规定的字数。可我心里实在烦躁不安,我当时也害怕自己会被开除——有一阵子我甚至确信将会如此的了。这个念头攫住我,令我难受万分。我一会儿设法在心里编一套说辞,以备向我父亲解释。一会儿又不住地想着怎样找些话来安慰你。除此之外,一屋子的校长肖像都用眼睄觑着我,不住地窃窃私语。他们看我的神色让我感觉好像在害怕我会咬人。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桩咄咄怪事,眼下想来还颇有些奇异。

    “什么怪事?

    “那幅最大的校长肖像——你明白吗,那是阿不思·邓布利多。画像上的他是一个漂亮的老头,留着一部波浪状的白胡须,有着一对明亮的蓝眼睛,比书里和巧克力蛙画片上的所见都更为生动,整个人带着难以言传的奇妙风致,凝思的眼神含着沉静而光辉的表情。他忽然开口说话了。他一说话,其他的肖像都静下来。他问我为什么要撒谎。他问话的时候,镜片后面深邃的眼睛径直凝视着我,十分严肃。这光景真令我畏惧。我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感到他格外透彻地看穿了我,我的所有秘密都在他睫毛下那目光的一瞥之中显露无虞。

    “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先生。’我答道,然而感到自己脸红了,为自己竟能嘴硬至此深感惊奇。随后我解释我用这个咒语是为了保护另一个男孩。同时我向他保证,这个咒语我是第一次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用,倘若再没有类似的必要,我不会因为任何理由再用一次。

    “他平静地听着我,用那对犀利的蓝眼睛打量了我一会儿。我以为他准是要开始训斥我了。可他深吸一口气,忽然微微一笑,好似就这样接受了我的说辞。我们还可以再多聊一点。他说。接着他问起我和你的事情。真令我措手不及,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回答这样的问题。但他的态度那么温和,尽管他声誉斐然,但却是个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人。他的用词遣句可以完全卸下对方的防备。

    “ ‘我十分尊敬您。那个男孩有着和您一样的名字,’我斟酌了一会之后说,‘我非常爱他。并且我相信他如我所爱他一样爱我。’

    “斯科皮的话令我大吃一惊。与此同时我脸红了。他怕是大惊失色吧。我吞吞吐吐地嗫嚅道。

    “倒不是。即便周围的肖像都眼神惊骇,两颊通红,他看起来也不算很吃惊。他希望我不要畏惧这种爱。‘如果被爱都能够成为一种恐惧,那么需要什么样的爱才能使我们免于这种恐惧?’他问我。

    “ ‘对我来说,这是很清楚的,’我答道,‘我并不因此感到恐惧。’

    “ ‘但愿如此,’他说,‘我猜那孩子把你身上很多不好的东西都洗去了吧?’

    “ ‘噢,是的,’我说,‘这是我人生中发生过最好的事情。’

    “ ‘梅林保佑你,’他说,‘被爱的人集世界的所有可能性于一身——希望你能够幸福,别的都不重要。’

    “ ‘我本来就是幸福的,’我骄傲地说,‘并且未来也会这样下去。’

    “他微笑起来。我想他是很健谈的,然而我们之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随后他吟诵了一段话,一段很奇怪的话——那是威廉·福克纳小说中的一个选段。‘这就像是坐着跳舞,’他说,‘你坐着跳过舞吗?我们能听到下雨声,谷仓里有一只耗子在走动,空空的马栏里没有马儿。天在下雨,我们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像是叹息一样传遍了谷仓高大香甜的空间。雨下得不大,可是我们除了屋顶上的雨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仿佛那是我的血液和他的血液的搏动声。’

    “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也摸不着头脑。斯科皮答道。然而我很感激。他说。尽管我是困惑多于高兴,但不难想见,他维护了我的自尊,其中暗含着某种令人尊敬的温柔。我们随后仍旧聊了一阵,直到听见办公室的楼梯上起了一阵脚步响。‘瞧,女武神来了!’他低声说,竖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冲我眨着眼睛,他的眼睛逐渐变成了深蓝色,和海水一样。随后他拍拍手,校长办公室那台硕大的黄铜唱机突然开始播放《女武神的骑行》。我吓了一跳。门砰地一下打开了,校长满面愠色,有如流星一般、简直像是飞一样走了进来,眼镜在鼻梁上闪闪发光,就连那件深翡翠绿色的长袍后摆也在飞翔,被卷进来的雪尘好似飓风,在她背后盘旋。然而令我分外惊异的是,她相当平静地关掉了留声机,我本以为她至少会说些什么的——想来邓布利多时常在她进屋的时候播放这首曲子,她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总之,她没有留意我那份写不完的检讨,而是把我带到了我的院长跟前,弗利维也在那里。这拨人合起来将我训斥一顿,决定了我的处分。倒不是开除,令我着实舒了一口长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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