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我回到霍格沃茨。与斯科皮的重聚令我得以享受片刻轻松。与此同时,我发现他身上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变化,好比一个夏天之间,他忽然长高了。往日我们路过一面镜子,或是什么可以反光的东西,我们总会停下来照一照,在镜中比对一下彼此的身高。过去两年,我们争先恐后地长高,个头始终相差无几。然而眼下,他至少比我高出一英寸半,孩童细小的四肢抽长了,前额与鼻梁变得挺拔,喉核还很小,但很快就会变得明显。事实上,即便是这张面容也一日不同一日,仿佛是我的目光昼夜不停地雕琢着他的容颜。他身上小男孩的生涩痕迹已经不知不觉地销声匿迹,我眼见一个稚嫩的青年,身材修长,四肢精瘦。他轻盈的体态和苍白的面容,如同一首非常和谐的乐曲。

    “我在火车上看见他时,他与一群斯莱特林的学生走在一起,瞧见我从车厢另一端走来,他就放慢脚步,悄悄地落到他们后面。当我们擦身而过时,他飞快地俯下脸,吻了我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轻轻地碰了碰我的嘴唇。‘一会儿我去找你。’他悄声说。随后迈开步子,飞快地跟上了他们。这是暑假过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有几秒钟我头脑一片空白。我往另一侧走去,找了一间空包厢,独自坐着。我的嘴唇一直回味着那个吻。

    “临近正午时他来找我。当时我正在打瞌睡,他开包厢门的声音把我惊醒了。他与我坐到同一侧,紧挨着我,上身略略侧向我。有一只蒲绒绒从他的兜里滑出来,慢慢挪到我的腿上。

    “它喜欢你。斯科皮说。因为我身上有你的气味。

    “餐车推来的时候,我们买了糖,开始谈论暑假发生的事情。

    “我母亲病得很厉害。他说。她比年轻时瘦了。在夏天里,她穿一身薄丝绸的黑衣服,这副打扮使她看起来更瘦。她差不多成天都呆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是一间很静的房间,最好的一个房间。自从她从伦敦回来,再不与我父亲同住一个房间了。我感觉她像是变老了,染过的头发已经褪色,头顶上长出了新发,一绺蓬乱的卷发越来越经常地从她的前额耷拉到脸上来——她就连梳头也变得非常马虎了。她仍旧化妆,但却不再是使她显得更加美丽,而是令她不至于落得太丑。可她曾经是多么美的一个人啊!她的美使得多少男人眩晕迷醉。她每天早上梳洗之后,就去抱她的儿子,叫佣人给他换衣裳,喂婴儿配方乳。那孩子一岁了,能够说一些含糊不清的话,有人逗着他的下巴的时候,他就咯咯地笑。我抱过他一次,他朝我张开双臂,我就把他抱起来。然而我很快就把他放下了,从此我再也不抱他。我无法按捺住自己抱起他的时候想要将他狠狠掼在地上的冲动,我害怕那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她的儿子多么可怜!因为他在非常可怜的一个女人的母腹中孕育成长,我想不到倘若换做我的话,我自己会有怎样的感觉。

    “斯科皮在谈论他同母异父的弟弟的时候不说‘我弟弟’,也不说他的名字,而是管他叫‘她的儿子’。这令我感到颇有些奇异。

    “她的儿子就睡在旁边的一间房。那个房间是育儿室,四壁漆成蓝色,高头滚一道墙花,印有小兔子与鸭子的图案。窗下有一只小小的花梨木婴儿床,孩子就在那里静静地睡眠。她抱着孩子,好似怎也看他不够,嘴唇贴在他的面颊上,在他耳边轻声细语,说他是她的小男孩,是这世上的一切。她的嘴在默念另一个人的名字,那是他亲生父亲的名字,她的嘴里始终含着这个名字没有说出来,待到俯身在他儿子的耳边,她才得以宣泄。我知道她对这一切已经感到厌倦了,可我不知道世上有人竟能靠厌倦活着。她在爱,并且已经爱过了,这是一件已经完成的事情,而不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她已经受伤的身体被摧折,从而感到寒冷,无论什么都不可能再使得它温暖起来。有时我到她房间里去和她单独相处,她对我说,她想在一个下雪的冬夜死去,说得那么轻松自在,好似这件事情是她考虑许久的。她的脸色惨白。随后她让我给她弹琴,我问她想要听什么曲子,她坐在床上轻声回答我。我给她弹了德彪西版画集中的《塔》。我在琴盖上看见她的影子,看见她身体的轮廓,金色的头发散乱,她用一只手轻轻拢着。在琴声之中,她又开始轻声默念另一个人的名字,好像一下子摆脱了尘世,如同褪去一层僵死的表皮,由此获得片刻的幸福。可我的心里却浮现出一些别的事情。我想起一个夏日的黎明,童年时代的一幅晨景,我隔着湖水,在林场的另一端看见她,她和我父亲在一起,各骑着一匹马。他们在清晨的初阳下纵马驰骋。草场夜气未散,露水在朝阳下熠耀。她穿着一身男式夏装,下身是长裤,裤腿下露出一双小巧的脚,裹在麂皮的女士马靴里,帽子朝后戴,一头浓密的金发披散在颈后,脸颊在拂晓的清寒中略微泛红。她不时勒住马,回头向着我父亲,那张俏丽标致的脸上始终荡漾着微笑。他们沿湖骑行一周,片刻之后回到屋里,前额微沁汗水,一股潮湿的暖风,带着她身上的香味,纯净得近乎令人窒息,抢在清晨啁啾的鸟鸣之前闯进了宅子。她与他说说笑笑,四处走动,即便是最细小的动作也带着风,散发着风的气息。

    “八月的一天,也就是不久之前的一天,我去给兔子喂食的时候,无意中瞧见她。花园僻静的一角,就在她曾经说爱我的那棵花楸树旁,一对男女拥在树下。我不认识那个男人,却认出了那个女人竟然是我母亲。他搂抱她,吻她,恳求她带上他们的儿子,与他一同回到伦敦。她对他的请求不置一辞,然而紧紧地搂着他,吻他的嘴,咬他的脖子,在他怀里颤抖。我走开了,忍住想要作呕的冲动,感到自己的心猛然沉落下去。花圃后面传来的每一声娇响,都似乎藏着一声细弱的呼叫——我父亲的呼叫,我感觉他就藏在这园子的某个地方,不住地向我求救。意念中我父亲的求救,真实世界中我母亲的呻吟,同时回响在耳旁,我当时真的惊恐万分。这种幻觉令我想起有一次我随父亲去看斗牛,公牛倒在地上,不断挣扎,发出剧烈的嘶叫。我父亲忽然捂住耳朵,抱头战栗,眼泪倏然而下。自此以后他再也不敢看这样的场面。公牛垂死之际的悲啼,让他想起他父亲多年以前祈求黑魔王宽恕的哀鸣。

    “正午时分她回到宅子里,与我们共进午餐,脸上毫无波澜,没有一点情绪,就像是一朵花,在一个上午之间度过了一个夏季。我落座时背对着亮光,以免看到她哭过的眼睛。我心里想,她凭什么觉得自己有权这样残忍地待我,待我父亲?她是否也在琴声中默念过我父亲的名字,而不是另一个人?她当真爱过我,爱过他么?她可曾在少女时代有过青春的萌动,爱上一个男孩,就像我爱上你一样?

    “他一气儿说完这些。吸了一口气,仰着头靠在椅背上,腮帮子鼓着,慢慢把这口气吐出。他的眼睛闭上了。我很累,让我靠一下吧,我想稍微睡一会。他说,他喝了一口水,用食指关节揉着眉心。我把隔间拉门的遮帘放下来,让他靠着我的肩膀,他很快就睡着了。我抱住他,同时避免把他抱得过紧。我一直看着他睡眠时垂下的睫毛和透出淡青色血管的眼睑,他的嘴半张着,由于喝了水的缘故,嘴唇显得湿润,在柔和的光线中微微发亮。当时是下午两点钟,窗外下了一阵小雨,随后放了晴,窗玻璃上沾满了水珠。可以看见稀疏的冷杉树林,蜿蜒的火车轨道徘徊着穿过林区,我不曾留意过火车竟要拐这么多弯才能到达霍格沃茨。在莫拉尔的银色海滩附近,我隔着车窗,看到并记住了一大片血红的晚霞,晚霞染红了整个天空。有一种压抑的心情又一次沉重地降临我的心头,令我不由心乱如麻。

    “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要去柏林的事情。是什么缘故我也不知道。我不敢告诉他这件事,害怕看到他的反应,在我的预想中,那是一张强打微笑的脸。据我所知,很多学生时代的恋人经过山长水远的分隔,彼此很快就失去了联系,尽管他们曾经发誓永远不会如此。我不希望他经历这件事情——只能由未来亲自证明,这是否会成为现实。那年的秋季格外漫长,我比以往更为频繁地逃课,躲在排练室里练琴。他时常过来陪我,为此他也悄悄地从许多课堂上消失了。从我对学业日甚一日的淡漠中,他已经隐约能够察觉到,某些非比寻常的事情就要降临。但他无法料想究竟是什么。我不再与他谈天说地、畅想未来,也不再傻乎乎地说些孩子气的话。有些日子,我们甚至宵禁之后也到排练室里去,秋日夜间的空气已有凉意,树叶凋零的丁香枝头上群星闪烁。

    “那年冬天,我父亲在国外出勤,我母亲作为客座教练,在爱尔兰带着一支球队封闭集训。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校过节,因为斯科皮也留了下来。马尔福庄园的圣诞已对他毫无意义,我明白这一点。对他来说,家正在慢慢地死去,然而这死去的残骸仍旧留存在他体内,从中传出空洞的呐喊,缠住他不放,从他脸上就能看出它的存在——许多天来,他惶恐不安。每当他想象宅邸寒冷的大理石墙壁,就能看见父亲忧虑惊疑的面孔,以及那个他所爱的、然而背叛了他和他父亲的女人,新出现的病瘠已从她消瘦的两腮上显露出来,然而她的爱,正如奥菲丽娅落入水中的花环——她痛苦爱情的最后见证,小溪已带着她的花冠流入大海,并将它远远地冲离了海岸。他的这一对父母就在冰冷的大理石墙壁之间徘徊,在不同的房间里转来转去,有如一对困兽。在他们周围,庄园的四壁保存着许多沉寂声响的回音,保存着对无所顾忌的高贵生活、对野心、决斗、爱情的痛苦和火热的心的回忆。那是一种世代相传的集体记忆,基于他们对爱的渴望、对承担责任的恐惧,这样的基础并不牢靠稳固。

    “假期我醒来的钟点不定,他总是比我更早来到排练室。时近正午,我将第一根指头探出被窝时,他往往已经练了一个上午的琴。有一阵子,他长时间弹奏肖邦的练习曲,用的是科尔托版的琴谱,他在谱上密密麻麻地做了很多笔记,除此之外,有许多地方用红蓝铅笔划了横线,边上还标着一些意义不明的感叹号和问号。后来我们打了一个赌,我与他要从练习曲(作品第25号)中各选一首,在圣诞前夕的联欢上表演,弹得好的人可以要求对方满足自己的一个愿望。我选的是升g小调第六号,一首半音音阶三度练习曲。

    “那一首很难。他笑着说。你要弹那一首么?

    “对我来说并不难。我答道。事实上,他说得不错。肖邦笔下的练习曲绝无简单可言,这个即便是用三度音也能叫人毙命的男子,他所要求的速度和非同寻常的指法,着实提出了一系列不易解决的难题。并不是所有人的手指都能充分展现三度音的魅力,然而幸运的是,我的手指非常适合弹奏它。况且,我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当着他面把‘激流’弹得混乱不堪的小男孩了。

    “到时候弹砸了,可别哭鼻子。他说。

    “谁哭鼻子啦?

    “我认识的某人。

    “咱们是时候瞧吧。

    “是时候瞧。假若我确实弹得好些,平安夜那天晚上,你就随我到我的寝室里睡觉。

    “你这坏蛋,我绝不会。

    “你怕什么?我的室友都回家了。况且这其中没有什么要不得的事情。

    “我并不比你厉害,你明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赢过我。在这种情况下还对我提条件,是在欺负我。

    “是的,是要欺负你,当你在我床上睡觉的时候。我要是真欺负起来,你非得哼哼不可。

    “我涨红了脸。有本事你就弹‘冬风’!我叫道。

    “你还没有说条件。他提醒我。

    “我为此着实思索了一会。

    “如果我赢了。我慢吞吞地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但你不能难过,也不可以生气。

    “他警觉地看着我。

    “这事重要吗?

    “我想是的。

    “是坏事吗?

    “近乎称得上好事儿。

    “那就好。但是为什么你觉得我会难过,会生气?

    “这只是一个可能。

    “这种可能出现的时候,我不可以?

    “不可以。我说。我把他的高领毛衣卷下来,露出他的喉咙,在那里吻了一个长吻。这是接下来许多吻中的第一个。与此同时,我突然感到一股焦虑的浪潮席卷了我,因为我还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把这段时间竭力隐瞒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不可以,不可以。亲吻的间隙,我一直这样喃喃着。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必须赢过他,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是的,我要赢过他。这是我一度渴望的——眼下却成了必须去做的事情,他是比我所见过的所有对手更要令人生畏的对手,一想到这事,我心里便揪得慌。圣诞前夜,我们留校的几十个学生在礼堂举行了一次小规模的联欢。我听到了他弹奏的‘冬风’。几分钟之前,我方才结束了我的演奏。那次演出非常随意,我们甚至无需穿正装,然而不能否认,我所完成的是一次无可挑剔的表演,我想它着实打动了在场至少大部分人的心弦,当我鞠躬时,观众热情的反应叫我不知所措,竟兀自难为情起来——我在校外的小演奏家身份早已不是秘密,就连同班同学也不吝将褒扬乃至艳羡的眼光投向我。我下台时冲斯科皮吐了吐舌头,他对此报以微微一笑,随后他弹奏了a小调第十一号练习曲:‘冬风’。

    “那是一首富有交响风格的练习曲,任何人都不会否认这首乐曲神秘恐怖的特征显得过分——右手持续弹奏疾风暴雪般的高难度音群,左手展现热烈的主旋律动机,如同飓风一般席卷键盘,充满了挣扎的、痛苦不安的回响。倘若不能表现出音量的高低错落,或忽略了激昂反叛的色彩,它会立刻沦为一种乏味不堪的练习。然而他的演奏是多么出彩啊,朔风伴随严寒颤栗的呜咽冲出室外,好似安娜·卡列尼娜又一次遇到沃伦斯基伯爵的夜晚,暴风雪朝她迎面扑来,浓厚得近乎像是列车喷吐的蒸汽,伴随哀怨而凄凉的汽笛声,冬风冲破了重重障碍,把车顶上的积雪吹落下来。酷烈的严冬,灯烛辉煌的站台,没有一种色彩足以调剂其中的冰冷与壮丽——这个女人还不知道,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在另一趟列车的车轮下,这些生命的光烛行将陨灭。他的演奏似乎包含这所有的一切,带着相当程度与生俱来的灵巧指法和运指速度,一个熟悉的妖魔抓住他的手,支配他的演奏,可从没说出理由。

    “今晚我恐怕要愿赌服输地陪他睡觉了。我想。他是如此优秀,方才站起身,台下立刻爆发了热烈的掌声,我也竭力从座位上探出身子,用尽全力地为他鼓掌。然而不等到他鞠躬,一位级长忽然跑上台,低声同他说了两句话,递给他一封写在硬卡纸上的短笺。他抽出来看了一眼。一时间,他茫然地捏着信,好似一个士兵一样直挺挺地立着,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他没有动,站在那儿咬着下嘴唇,不知所措地瞧了周围一眼,又低下头飞快地扫视着信上的内容,第二次抬起头的时候,模样有气无力。他的目光同我遇上了,然而他只是木然地看着我。随后他飞快地跑下台,沿着偏厅一侧,消失在了礼堂的门外。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他弹奏‘冬风’,此后他再也没有弹过这首曲子。即便不经意间听到它,他也会潸然泪下。当天晚上,他连夜赶回威尔特郡。几个小时之前,他的母亲在庄园里过世。斯科皮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这首曲子和他一起,背负着沉重的遗憾面对死亡。只是到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其中所蕴蓄的痛苦的含义。就在他生命中刻骨铭心的永诀之际,伴随他的迷茫与悲恸,惊心动魄的‘冬风’訇然奏响,带着对幸福的永恒的思念——藏在开头四个沉默的小节,随后降临的是漫天的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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