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结束时，他回到了学校，憔悴不堪的样子与平日判若两人。我所见到的是一个精神昏沉、苍白无力的少年。他的体重减轻了六磅，对于一个生长期的孩子而言算是多的。母亲的谢世带给他极大打击，他深爱这个母亲，胜过世上任何一切，胜过爱我，那是他不谙世事时，无意识间习得的、最初的爱，他对世上任何其他事物的爱，只不过是这种爱的摹本。就像一个孩子通过一片喷上黄颜料的玻璃知晓太阳的概念一样，当他看到阳光照在窗户上，他会误以为这是黄颜料的另一种样态。令他痛苦的是，无论她从何种程度背叛了他和他父亲，当他自以为恨她的时候，她的死反而确认了他的爱，使他不能不承认，他终究是他母亲的儿子，这种爱使得他相信人生始终承诺着幸福。直到她的死，他得以顿悟生命苦楚的本质，而她唯一所获得的幸福竟是死亡的长眠。自此，他对她的爱——这只十几年来已经在他体内成长得如此茁壮的动物，终究弃他而去，寻找一个僻静的处所悄悄死亡。
“他回来的那个下午，我步行到车站去接他。下着小雪。他的出现并没有令我如释重负，反而使我不安。他的样子轻飘飘的，仿佛体重完全不在地上扎根，眼神迷茫，脸色显得疲乏烦闷，一只手拎着一口很小的旅行提箱。那只提箱多半很沉，将他的手臂抻得发直，但他不肯将它交给搬运行李的校役。他瞧见我，带着异乎寻常的、悲哀的微笑。我很想拥抱他一下，但是我不敢，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他会在我怀里像是燃烧过的树叶一样化为灰烬。我们上了一辆夜骐拉的轻便马车，一路默默无言。他坐在车厢一侧，手提箱立放在膝盖之间，围巾已经从脖子上滑落下来。傍晚时分，雪逐渐化作雨点，声音响亮地打在落满积雪的冷杉树林和四轮马车的车顶上，纵树不曾凋落的叶片尚带潮气，沿着马车行驶的方向扑面而来，城堡灯火的淡黄色反光在林梢隐隐闪烁。我搜肠刮肚寻找适当的开场白，但很快发现自己无法吐诉惋惜，亦不能谈及他的痛楚。窗外淅淅的雨声，前方点点的灯光，都令我感到痛苦与恐惧。我留意到他的表情，他强忍泪水，不时仰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拉他的后脑。我看着难受极了。我与他坐到同一侧，将他的脑袋靠在我肩上。他好比害了梦游症似地全然听我摆布，同时紧紧地捉着我的一只手，仿佛我的手能保护他不跌入深渊。
“我感到自己就像刚从监狱里放出来。我听见他喃喃道。一个罪犯，经过长途跋涉，筋疲力竭地回到一处不知道我罪行的地方。
“别这样想。
“我对不起她。让她宽恕我。
“绝不是的。我轻轻地地反驳道。你爱她。
“爱得不够，不足以使她活下去。他吃力地说，他的声音奇怪地改变了。况且，爱掺有哪种恨，这一切只有爱与被爱的人心知肚明。
“你不会懂得的。隔了一会他说。原谅我，这都是胡说八道。
“手提箱里是什么?
“她的书和手稿，里面有她作的曲子。她的遗嘱吩咐我父亲将它们付之一炬。我瞧见他将那些卷轴展开，匆匆地翻了翻，随后他把它们丢进炉膛——这件事情令我理解她何以不爱他，通常这样的丈夫都不太了解自己的妻子。我扑上去，赤手把它们从火中拨出来，抢去收着……我父亲说我简直疯了。我总是胡闹。
“他给我看他的手，右手有一处很浅的烧伤，这是处理过的伤口，先前要更严重些。
“随后的一段时间，他表现得很平静。他的外表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只不过瘦了些。那时冬天快过去了。事实上他在隐瞒自己的忧郁，惯常盯着一个地方出神，有时光是站在原地，就不由得犯起恍惚来，一动不动了。吃饭的时候更是如此，不知怎么竟对着跟前的盘子出了神，眼睛直睁睁地望着，一块面包露了一半在嘴外，嘴里还在嚼着，心却不知引到哪里去了。有时我絮絮地同他说话，设法逗得他开心起来，他模模糊糊地回答着，像是一个小孩子正用他还不理解的词竭力解释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物。我生怕这样下去弄出什么岔子，甚至请求他的一个室友替我留心。那孩子倒是一个好人，告诉我斯科皮平日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记性依旧挺好，夜里睡得并不差。
“ ‘只不过吃得少了一点，’他这样对我说，‘他恐怕掉膘了，再就是成天不知对着什么地方发呆，我们也纳闷得很。但也难怪，他家里出了那样的事情，换作谁都难免的。’
“不消说，在这样的情形下，告诉他九月份我将要离开的事情，肯定是不行的。然而再拖些时候，就未免太迟了。复活节期间，我回家待了一段日子，办了一部分出国必需的手续——无数的申请流程、必要的推介信和评语、尚待提交的演奏录像。面对长长的正式表格，我简直透不过气来，每一张都有许多栏要填，每填一张都要花费许多个小时。这些事情令我不由得烦腻至极，仿佛处于一口潮湿的井底，头顶狭窄的天空云雾缭绕，模糊不清，而我亟需挂虑的事情竟多得惊人。直到我得知霍斯菲尔德已经替我做好安排，未来已有定夺，包括我要读的学校与必要的膳宿，伴随一阵摇摇欲坠的眩晕，我的恐惧可想而知。每当我的一段生活结束，另一段生活即将到来的时候，同样的感觉都会悄悄潜入我的心底——对新环境的畏葸，与生人交往的羞怯，最重要的，离别的痛苦。现在我开始后悔当时作的决定，几个月之前如此轻率的我，就像一位完成任务的皮条客，将眼下的我随心所欲地抛入困境之中。
“感到高兴吗，是不是很期待?拍完证件照片，父亲开车回家的时候问我。
“挺高兴的。
“你的教授知道吗，你要去学音乐的事情?
“哪一位?
“弗利维。
“是，他知道。隆巴顿教授也知道。他们祝福了我。
“同学们知道吗?
“不知道。
“就连好朋友也不知道?
“我没有什么好朋友啊，可不是。
“斯科皮呢?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您知道这个?
“莉莉说的。
“我还没告诉他呢。
“他会高兴的，我想。
“没准他要生起气来呢。
“为的什么?
“怪我把他抛下了。想到这个，他该多么不是滋味。
“我父亲朗声大笑起来。
“没那回事，我的小家伙。他爱你啊，你这个走运的小子。你不明白吗?他爱你。
“我脸红了。啊! 我心里想。我父亲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说。事实上他已隐隐地看在眼里了。还有莉莉，这个鬼伶精!
“我一时说不出话。我坐在汽车后座，靠着椅背，望着高速公路两旁飞掠的花田，罗兰堇的花丛好像一片片紫色的障壁。那天是复活节前的星期五。太阳在异常纯净的蓝天上熠耀，薄云紧紧攀住小教堂的屋顶，远处传来银钟的鍠鍠响声。我望着在车窗外不停滚动的田野，逐日回忆这漫长一年中的往事，想象着自己未来将要去的地方——在像玻璃一样晶莹透明的远方，空气整天都在摇曳，在闪烁。可我要去的地方比那更远，更远更远。许多甜蜜与欢乐的日子已在隐隐燃烧的云彩背后渐渐逝去。生活中什么也不会再来。然而，‘还有许许多多的黎明尚未到来’——尼采在《黎明》的扉页中，不是这样写的吗。似乎在海峡的另一端，那些尚未到来的黎明、我生活的黎明，正从十分遥远的地方召唤着我，而我内心的渴望又在大声呼唤着所有接踵而至的黎明。
“今后要始终勤奋，保持自己的判断。父亲在驾驶座上对我说。面对比自己强的人，不要轻易挑衅，不如你的人，在他们面前要保持谦虚，给予你帮助的人，要记在心头。能够做到上面这几点，可以使你免受多数意外和麻烦。毕竟我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像现在这样保护你。重要的是，学会去爱。对于家人，还有你爱的人，不要忘却。
“春假结束之后，我在家里又待了一阵子，直到确认大部分手续都已办妥，我的签证只待核查，不到夏季就能出签。事实上，方才回校，我立即发觉这事在学校里传开了——詹姆无意中同他的一位朋友提起弟弟要去柏林学习音乐的事，不消说，学生们议论了好久。几乎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为此大吃一惊，有人羡慕我，而大多数人则感到困惑不解。我不敢去找斯科皮，直到他来找我。他的精神已经比先前好了许多，癯瘦，然而挺拔，一双灰色的明眸一眨不眨地久久凝睇着我。我一看到他的表情，就明白他已知晓一切。
“对不起。我嗫嚅道。
“他没说话，然而微微地笑着，将他温暖干燥的手指放在我脸上，轻轻地扶着我的下颌。
“那儿很远，不是吗?我问他。
“不，不很远。他说。没那么远。
“你会难过吗?
“他看着我，过了一会，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当然会。他承认道。但是，骄傲会胜过它，因为你和别人都不一样……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我哭了。我的头垂着，好似脖子上压着牛轭。我不由感到很羞愧。他才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那个人!我想。在任何一方面都不一样。他远比我聪明，更优秀，更有天赋，靠着仅有的那点力量，他的手能够演奏出永不褪色的音乐，好似一片多彩之地，任由时间也不能够让它变质。倘若世人也能够在此聆听，他们或许也能从中感受到我所感到的惊异。
“从植物学的角度说，极少数被风一并带走的种子，在它们落地之前，有可能飞越很长的一段路程，乃至横渡大海。一种植物的前景，一棵树木的未来，原本不为大洋另一端所知，却寄托于这种迁徙，即便概率只有万分之一。我无法摆脱这样的念头:假若我们能够交换彼此的人生，令他成为那万分之一，他将会比我走得更远，更有成就，也会比我更幸福。然而是我走上了他本该走的那条路，我们都看得到路的尽头:一直弹，直到老朽而不能颤动的手指从琴键上滑落，好似垂落的果实坠入土壤，从而结束自己的一生——倘若做到这一切，真的需要投入极多的爱，为什么命运有意选中我，却将他困在原地，不能够从一个并非为他所设的牢笼中逃脱出来。属于他家族的腐朽的、痛苦的附着物，父母子女之间不可磨灭的羁绊，妨碍他，使他受害至深，他对此在不得已中沉默。
“我们到别处去。他温和地说。他攥住我的手，用身子挡住我，以免别人看到我流泪的面庞。我们穿过温室，沿着小径，往林子里走。他沉默不语，但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已经是春天了，小树林一片黛绿，我们坐在一截树桩上，我搂住他的脖子，毫不害臊地大哭起来。我的哭声引来了几匹夜骐，它们好奇地围着我看，其中一匹不停地舔我，咬我的衣服。他被逗笑了，说我简直是个小姑娘。
“没什么值得哭的。他说。我感到他温暖的手在抚摸我的脸颊和脖子，后来停在我的头发之间。我握住他的一只手，透过薄薄的皮肤感受到一根根纤细的指骨。没什么值得哭的。他又说了一次。把你的漂亮眼睛都哭坏了。
“你别以为我有意要离开你。我泪汪汪地说。
“我什么也没有以为。他平静地说。你把自己弄得这么痛苦，令我也不由得和你一样痛苦。如果离别注定要来，它自然会来。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可以亲别人。
“当然不。他说，他咬了我的腮帮子一下。我只亲你。他说。
“也不可以总是看别的男孩。
“我不会看的。
“你会想我吗?
“每分钟都想。我的小鹿。
“我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是怎样。
“会更好，比在这儿更好。
“不会的。
“他点点头。会更好。他说。好得多。至少，不比现在要坏了。”
“他回来的那个下午，我步行到车站去接他。下着小雪。他的出现并没有令我如释重负，反而使我不安。他的样子轻飘飘的，仿佛体重完全不在地上扎根，眼神迷茫，脸色显得疲乏烦闷，一只手拎着一口很小的旅行提箱。那只提箱多半很沉，将他的手臂抻得发直，但他不肯将它交给搬运行李的校役。他瞧见我，带着异乎寻常的、悲哀的微笑。我很想拥抱他一下，但是我不敢，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他会在我怀里像是燃烧过的树叶一样化为灰烬。我们上了一辆夜骐拉的轻便马车，一路默默无言。他坐在车厢一侧，手提箱立放在膝盖之间，围巾已经从脖子上滑落下来。傍晚时分，雪逐渐化作雨点，声音响亮地打在落满积雪的冷杉树林和四轮马车的车顶上，纵树不曾凋落的叶片尚带潮气，沿着马车行驶的方向扑面而来，城堡灯火的淡黄色反光在林梢隐隐闪烁。我搜肠刮肚寻找适当的开场白，但很快发现自己无法吐诉惋惜，亦不能谈及他的痛楚。窗外淅淅的雨声，前方点点的灯光，都令我感到痛苦与恐惧。我留意到他的表情，他强忍泪水，不时仰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拉他的后脑。我看着难受极了。我与他坐到同一侧，将他的脑袋靠在我肩上。他好比害了梦游症似地全然听我摆布，同时紧紧地捉着我的一只手，仿佛我的手能保护他不跌入深渊。
“我感到自己就像刚从监狱里放出来。我听见他喃喃道。一个罪犯，经过长途跋涉，筋疲力竭地回到一处不知道我罪行的地方。
“别这样想。
“我对不起她。让她宽恕我。
“绝不是的。我轻轻地地反驳道。你爱她。
“爱得不够，不足以使她活下去。他吃力地说，他的声音奇怪地改变了。况且，爱掺有哪种恨，这一切只有爱与被爱的人心知肚明。
“你不会懂得的。隔了一会他说。原谅我，这都是胡说八道。
“手提箱里是什么?
“她的书和手稿，里面有她作的曲子。她的遗嘱吩咐我父亲将它们付之一炬。我瞧见他将那些卷轴展开，匆匆地翻了翻，随后他把它们丢进炉膛——这件事情令我理解她何以不爱他，通常这样的丈夫都不太了解自己的妻子。我扑上去，赤手把它们从火中拨出来，抢去收着……我父亲说我简直疯了。我总是胡闹。
“他给我看他的手，右手有一处很浅的烧伤，这是处理过的伤口，先前要更严重些。
“随后的一段时间，他表现得很平静。他的外表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只不过瘦了些。那时冬天快过去了。事实上他在隐瞒自己的忧郁，惯常盯着一个地方出神，有时光是站在原地，就不由得犯起恍惚来，一动不动了。吃饭的时候更是如此，不知怎么竟对着跟前的盘子出了神，眼睛直睁睁地望着，一块面包露了一半在嘴外，嘴里还在嚼着，心却不知引到哪里去了。有时我絮絮地同他说话，设法逗得他开心起来，他模模糊糊地回答着，像是一个小孩子正用他还不理解的词竭力解释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物。我生怕这样下去弄出什么岔子，甚至请求他的一个室友替我留心。那孩子倒是一个好人，告诉我斯科皮平日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记性依旧挺好，夜里睡得并不差。
“ ‘只不过吃得少了一点，’他这样对我说，‘他恐怕掉膘了，再就是成天不知对着什么地方发呆，我们也纳闷得很。但也难怪，他家里出了那样的事情，换作谁都难免的。’
“不消说，在这样的情形下，告诉他九月份我将要离开的事情，肯定是不行的。然而再拖些时候，就未免太迟了。复活节期间，我回家待了一段日子，办了一部分出国必需的手续——无数的申请流程、必要的推介信和评语、尚待提交的演奏录像。面对长长的正式表格，我简直透不过气来，每一张都有许多栏要填，每填一张都要花费许多个小时。这些事情令我不由得烦腻至极，仿佛处于一口潮湿的井底，头顶狭窄的天空云雾缭绕，模糊不清，而我亟需挂虑的事情竟多得惊人。直到我得知霍斯菲尔德已经替我做好安排，未来已有定夺，包括我要读的学校与必要的膳宿，伴随一阵摇摇欲坠的眩晕，我的恐惧可想而知。每当我的一段生活结束，另一段生活即将到来的时候，同样的感觉都会悄悄潜入我的心底——对新环境的畏葸，与生人交往的羞怯，最重要的，离别的痛苦。现在我开始后悔当时作的决定，几个月之前如此轻率的我，就像一位完成任务的皮条客，将眼下的我随心所欲地抛入困境之中。
“感到高兴吗，是不是很期待?拍完证件照片，父亲开车回家的时候问我。
“挺高兴的。
“你的教授知道吗，你要去学音乐的事情?
“哪一位?
“弗利维。
“是，他知道。隆巴顿教授也知道。他们祝福了我。
“同学们知道吗?
“不知道。
“就连好朋友也不知道?
“我没有什么好朋友啊，可不是。
“斯科皮呢?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您知道这个?
“莉莉说的。
“我还没告诉他呢。
“他会高兴的，我想。
“没准他要生起气来呢。
“为的什么?
“怪我把他抛下了。想到这个，他该多么不是滋味。
“我父亲朗声大笑起来。
“没那回事，我的小家伙。他爱你啊，你这个走运的小子。你不明白吗?他爱你。
“我脸红了。啊! 我心里想。我父亲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说。事实上他已隐隐地看在眼里了。还有莉莉，这个鬼伶精!
“我一时说不出话。我坐在汽车后座，靠着椅背，望着高速公路两旁飞掠的花田，罗兰堇的花丛好像一片片紫色的障壁。那天是复活节前的星期五。太阳在异常纯净的蓝天上熠耀，薄云紧紧攀住小教堂的屋顶，远处传来银钟的鍠鍠响声。我望着在车窗外不停滚动的田野，逐日回忆这漫长一年中的往事，想象着自己未来将要去的地方——在像玻璃一样晶莹透明的远方，空气整天都在摇曳，在闪烁。可我要去的地方比那更远，更远更远。许多甜蜜与欢乐的日子已在隐隐燃烧的云彩背后渐渐逝去。生活中什么也不会再来。然而，‘还有许许多多的黎明尚未到来’——尼采在《黎明》的扉页中，不是这样写的吗。似乎在海峡的另一端，那些尚未到来的黎明、我生活的黎明，正从十分遥远的地方召唤着我，而我内心的渴望又在大声呼唤着所有接踵而至的黎明。
“今后要始终勤奋，保持自己的判断。父亲在驾驶座上对我说。面对比自己强的人，不要轻易挑衅，不如你的人，在他们面前要保持谦虚，给予你帮助的人，要记在心头。能够做到上面这几点，可以使你免受多数意外和麻烦。毕竟我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像现在这样保护你。重要的是，学会去爱。对于家人，还有你爱的人，不要忘却。
“春假结束之后，我在家里又待了一阵子，直到确认大部分手续都已办妥，我的签证只待核查，不到夏季就能出签。事实上，方才回校，我立即发觉这事在学校里传开了——詹姆无意中同他的一位朋友提起弟弟要去柏林学习音乐的事，不消说，学生们议论了好久。几乎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为此大吃一惊，有人羡慕我，而大多数人则感到困惑不解。我不敢去找斯科皮，直到他来找我。他的精神已经比先前好了许多，癯瘦，然而挺拔，一双灰色的明眸一眨不眨地久久凝睇着我。我一看到他的表情，就明白他已知晓一切。
“对不起。我嗫嚅道。
“他没说话，然而微微地笑着，将他温暖干燥的手指放在我脸上，轻轻地扶着我的下颌。
“那儿很远，不是吗?我问他。
“不，不很远。他说。没那么远。
“你会难过吗?
“他看着我，过了一会，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当然会。他承认道。但是，骄傲会胜过它，因为你和别人都不一样……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我哭了。我的头垂着，好似脖子上压着牛轭。我不由感到很羞愧。他才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那个人!我想。在任何一方面都不一样。他远比我聪明，更优秀，更有天赋，靠着仅有的那点力量，他的手能够演奏出永不褪色的音乐，好似一片多彩之地，任由时间也不能够让它变质。倘若世人也能够在此聆听，他们或许也能从中感受到我所感到的惊异。
“从植物学的角度说，极少数被风一并带走的种子，在它们落地之前，有可能飞越很长的一段路程，乃至横渡大海。一种植物的前景，一棵树木的未来，原本不为大洋另一端所知，却寄托于这种迁徙，即便概率只有万分之一。我无法摆脱这样的念头:假若我们能够交换彼此的人生，令他成为那万分之一，他将会比我走得更远，更有成就，也会比我更幸福。然而是我走上了他本该走的那条路，我们都看得到路的尽头:一直弹，直到老朽而不能颤动的手指从琴键上滑落，好似垂落的果实坠入土壤，从而结束自己的一生——倘若做到这一切，真的需要投入极多的爱，为什么命运有意选中我，却将他困在原地，不能够从一个并非为他所设的牢笼中逃脱出来。属于他家族的腐朽的、痛苦的附着物，父母子女之间不可磨灭的羁绊，妨碍他，使他受害至深，他对此在不得已中沉默。
“我们到别处去。他温和地说。他攥住我的手，用身子挡住我，以免别人看到我流泪的面庞。我们穿过温室，沿着小径，往林子里走。他沉默不语，但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已经是春天了，小树林一片黛绿，我们坐在一截树桩上，我搂住他的脖子，毫不害臊地大哭起来。我的哭声引来了几匹夜骐，它们好奇地围着我看，其中一匹不停地舔我，咬我的衣服。他被逗笑了，说我简直是个小姑娘。
“没什么值得哭的。他说。我感到他温暖的手在抚摸我的脸颊和脖子，后来停在我的头发之间。我握住他的一只手，透过薄薄的皮肤感受到一根根纤细的指骨。没什么值得哭的。他又说了一次。把你的漂亮眼睛都哭坏了。
“你别以为我有意要离开你。我泪汪汪地说。
“我什么也没有以为。他平静地说。你把自己弄得这么痛苦，令我也不由得和你一样痛苦。如果离别注定要来，它自然会来。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可以亲别人。
“当然不。他说，他咬了我的腮帮子一下。我只亲你。他说。
“也不可以总是看别的男孩。
“我不会看的。
“你会想我吗?
“每分钟都想。我的小鹿。
“我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是怎样。
“会更好，比在这儿更好。
“不会的。
“他点点头。会更好。他说。好得多。至少，不比现在要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