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有必要对小阿不思在此生活的其他枝节稍作一提——请诸位想象一条街道,放在别处,当然也就是一条很普通的街道。然而这条小街,好似一缕寂静中被丢在地上无人捡拾的鞋绳,被悄悄地安置在国会大厦至勃兰登堡门的城关一带,使其得以跻身于米特区的历史建筑间,成为众多旅者眼中真正柏林的一部分。这条街上有许多古老的宅邸,名声显赫,凭借昂贵的地价板块遐迩闻名。建筑体量之庞大,有如一座石山中心深不见底的幽暗洞穴。然而就在街角,如盖的椴树亭亭而立,开满了花,整栋公寓皆被浓郁的香气包围。椴树舒展的枝叶之上,一缕肖邦的玛祖卡舞曲隐约可闻,时常引人驻足聆听。街道一端,三个管道工人正忙于从不同位置敲打一段铁管,宛如一架钟形琴所发出的一组分解和弦。身穿制服的学生骑着自行车结队而过,铃声起伏。其中一个的车头上栓了一支白纸叠的风车轮子,迎风簌簌作响。一位男人从另一侧慢慢走来,擒着皮软管的一端,浇灌沿路盛开的蔷薇,水流形成一幅柔软的银色扇面,发出细微的雨声。空气闷热,到处充斥着花香,充斥着温暖潮润的水的湿气。迟为日收,水汽好似愈发浓重,四下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日光像潮水一样褪去了,四处蒙了一层昏黑。随后狂风四起,高层护窗板噼啪作响,逐渐淹没了琴声,雨幕倏然而下。男人用报纸、女人则用手袋遮挡头顶,纷纷奔向地铁入口。玛祖卡的旋律随之戛然而止,八层的一扇小窗朝街打开了,只见一个黑发的男孩站在窗口,俯瞰街头,聆听躲雨的人们奔向地铁站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他将身子朝右微微斜去,抱着胳膊,倚在窗框一侧,绿眼睛有如猫儿一般,静静地把他们瞧着。水光粼粼的雨幕中,一阵阵潮湿的风掀扑而来,带着舒适的水雾扑在他脸上。

    这座踞于高层的公寓套房里,他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带有一间两个出口的卧室,其中一扇门连接着琴房。琴房兼做他的学习室,与客厅和其他房间完全隔离,其中安置着一台施坦威的演奏琴,而客厅里另有同样的一台——那一台体积更大,带有更重的擒纵装置。他在霍斯菲尔德家膳宿的几年间,一直使用着高质量的演奏琴进行练习,享受它们优美的音色与灵巧的击弦机。它们就像两匹精心调教的良驹,每月皆有人定期上门校音,使其得以将机械与音响效果发挥到极致,从而忠实地为他服务。除此之外,另一端靠窗摆放着一张宽阔的写字台,左侧与书橱相挨。抽屉开得很深,桌面经过抛光,蒙着台面呢,加装了一只供于阅读的雕花斜面架。他就在这张桌子上勤奋地做着堆积如山的对位法练习,而先生坐在一旁,与他讨论并批改这些作业,指出它们的不足,令他加以纠正。他的卧室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一间讲究的起居室,带有沙发、扶手椅与软硬适中的弹簧床。一面墙摆放着书架,还有另一张较小的写字台,搁着三大摞乐谱。每个房间都带有独立的无线网络。最令他着迷的是,他拥有了此生第一间由他独占的浴室,雪白的、深深的浴缸,旁边摆放着各式沐浴香波与泡澡用的浴盐。洗漱池带有热水龙头与冷水龙头,甚至有冰水龙头。

    能够拥有这样的一间卧室,换作谁也甘愿好几个礼拜都闭门不出。然而初次来到陌生之地,城市漫游自有其乐趣所在。何况在此处,一个小男孩无需走太远,便能置身于咖啡馆、剧院、舞厅和游戏场所之中,那是一片帆桅之林,一个人可以在冬季衣衫褴褛地出门,也可出入最上流的社会。咖啡馆的圆桌只是幌子,在那里花费一客点心的钱,就能听一场爵士音乐会。至于兼供便餐的、带有桌球台的酒吧,饭菜多半刚一撤下,牌桌就起,骰子在玻璃杯里筛来筛去。而若是这孩子骑上自行车,沿着柏林堪称中心的路段,即被人们称为菩提树大街的那一部分往东行去,不出多少时候便能到达博物馆岛。诸多形态各异的大理石雕塑与印象派的风景画,它们比花卉和森林更能激发想象。而在天气晴好的日子,先生与夫人会驱车带他去万湖度假。他们在凉爽的湖水里游泳,随后在湖畔观赏落日,进行一顿长长的晚餐。

    这就是埋藏在少年阿不思心中的体验: 餐馆与街巷的喧哗,雕塑与绘画的线条,湖水、垂柳与光的运动。可以想见,他立即被这一切征服。一个有点木讷笨拙、长期生活在魔法环境下的少年,初次品尝这种充满活力的气息,极其优渥的物质条件,浸淫于音乐所带来的轻松自在,以及瞬息万变的柏林生活。所有这一切,都与他在霍格沃茨接受的教育大异其趣。在这样的环境里,音乐与艺术轮番攻占他的心神,同时还要学习文化课,简直令他眼花缭乱。曾经被魔法教育压抑的天赋因子,仿佛在喘息已久的思维积尘里沉睡着,忽然被释放出来,迸发耀眼的光芒,剩余的工作只不过是打磨调整,将过于尖锐之处磨钝,稍嫌笨拙之处削尖,使其如同珍珠一般臻于完美。

    “霍斯菲尔德认真安排我的文化学习,助我保持文化教育与音乐教育的平衡,”当我提及关于课堂的细节时,他这样解释道,“我的家庭教师都经由他亲自遴选,其中一位教我德语,一位教我拉丁文,还有一位教我文学与历史。先生们都是很好的人,然而第一堂课,我就大闹笑话。眼看教我历史的先生在书桌一端坐下,将教科书与拍纸簿搁在跟前,用钢笔没尖的一头轻轻敲击着纸面,我紧张得直咽喉咙。‘不必紧张,’先生对我说,‘现在让我们看看,你在原先的学校里学得如何。’随后他问了我一些问题。

    “伯罗奔尼撒战争发生的背景,你能够说来听听吗? 他问我。

    “对不起,先生。我答道。

    “怎么——我想你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吧? 看你的眼神,我相信你是懂得的。大可以不必胆怯,只管说出来就好,是对是错都没有关系。你当真一点也不了解吗?

    “完全没听说过。

    “好吧,好吧。他说。三十年战争的主战场在哪里,你知道吗?

    “不知道,先生。

    “可能这些问题对你来说确实困难了一些。不过我想,十八世纪末在法国发生了一件什么大事——这个对于你来说,是轻而易举就能答上来的。

    “我抿着嘴唇轻轻地摇头。

    “全世界没有人不知道这个。他说,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起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在同我玩弄恶作剧? 或许你对于这门学科全无兴趣,原先在学校里上课的时候,偷偷在下面打盹,可不是?

    “他们没有教,先生。

    “没有教? 他几乎是呻吟着说,同时用一小方绢布的帕子轻轻地擦着前额。天啊! 不过我想,这事也不能够怪你,霍斯菲尔德告诉我,你的钢琴弹得好极了,你原先上的是艺术学校吧? 毕竟有些艺术学校,他们不教这些内容。我们可以先考些别的,你知道《欧那尼》的上演在文学史上有什么意义吗?

    “我不知道。我说。

    “气氛给弄得颇有些尴尬。先生轻轻地嘟哝了一句什么,他前额与鼻梁上的小汗珠越冒越多了。好吧,好吧。他喃喃着说。或许这些事情发生的年代太过久远,把你的记忆搅糊涂了。也难怪嘛。据说你在这儿每天光是练琴就有六个小时,还要学习其他的音乐理论,如果我是你,恐怕也给弄得疲惫不堪了,哪里还有心神去思索别的事情呢? 我们来谈谈稍微近一些的事情,看看你对现当代历史的了解如何。你可以告诉我,在一九四五年发生了哪些重要事件吗?

    “我感到一阵兴奋,不由如释重负。我想,他终于问了我一个我能够答上来的问题! 我立即就把邓布利多是如何击败格林德沃,以及后者如何被关进纽蒙迦德的过程告诉了他。然而我说完之后,我感到他看我的目光变得很有些怪异。

    “ ‘这孩子学得好吗? ’下课之后,霍斯菲尔德这样问他。

    “ ‘这是个非比寻常的孩子,’我的家庭教师如是嘟哝道,脸上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他的想象力很丰富……’

    “霍斯菲尔德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而我绞着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很快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我们到里间去谈。’他客气地说。随后他们进了书房。我站在廊道上,隔着一层不甚隔音的木质门板,胆战心惊地聆听着他们谈话的内容。

    “我的老师将我课堂上的表现详细地告诉了他。‘这是青少年臆想症的征兆,’他说,‘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精力旺盛,过多的血液上了头脑,就会干扰思维,难免产生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为此,他建议先生带我去尝试水蛭疗法,让蚂蟥饲养师将水蛭敷在我的喉咙上,以便给我的脑袋放血。‘我所认识的一个学生就是这样痊愈的,’他解释道,‘那孩子害了严重的癔病,成天以为自己是一头公牛。他们找来一个精通水蛭疗法的人,给他用了几只蚂蟥,治好了他的癔症,眼下他看来再正常也没有了。’

    “我吓得不轻,简直快要哭了出来——我非常害怕蚂蟥。倘若任何一个人将蚂蟥放在我的脖子上,我一定会当场晕厥过去。

    “所幸霍斯菲尔德对于这个提议颇不耐烦。家庭教师离开后,他把我唤入室内,严肃地同我谈了话,问了我许多问题。当他得知我对于历史着实一无所知,而非癔症所致的时候,他虽说惊讶,看起来却并不恼怒,倒像是松了口气。即便如此,他仍旧批评了我。‘你需要踏实勤恳地学,而不是自作聪明,’他说,‘当先生问你问题时,若是你确实不知道答案,你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老老实实地承认,而不是编造一些子虚乌有之事,将问题胡乱搪塞过去。’

    “事实上,这是冤枉的。我从未想过胡诌任何事情,不由感到委屈。除此之外,对于水蛭的惊怕令我脸色煞白,简直吐不出别的什么话来。然而我不敢争辩,所能做的也只有道歉,一再保证这样的事情往后不会发生。从此以后,先生替我换了一位教师,而我加倍刻苦地学习,也逐步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成绩。上课变成了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正是在这种文化氛围中,我一日一日地迅速成长起来。

    “我将这一切都写在给斯科皮的信里。而我从——不是从家里,而是从猫头鹰邮局取得他的回信。由于山长水远,那些信都标着跨国邮递的戳记,经过多个中转站,经由许多只猫头鹰的接力投递,才能抵达我的手中。每寄出与收到一封信的时间,往往间隔一月有余。他从霍格莫德的猫头鹰邮局寄出写给我的信,而他并非时时刻刻都能出入霍格莫德,我收到回信的时间往往就隔得更久。即便如此,写下与收到那些通信的过程是很甜蜜的。每个周末的上午,我乘坐地铁穿越好几个区,只为从城郊的猫头鹰邮局——整个柏林仅此一家,取得他的回信。多少次我怀着失望,空手而归。而当他以清秀笔迹工工整整写下地址的、沉甸甸的信封捧在我手中的时候,我将是多么欣喜,心头欢跳得多么雀跃啊。那一天就是我的节日。

    “由于收寄一次信件的间隔实在太久,我们都尽可能地将给对方的信写得更长。有一次我整整写了四十页,而他的回信则有五十多页。在那些信里,我们都还显得很孩子气,就像两只聒嘴噪舌的鸟儿,用文字向对方描述众多絮絮叨叨的生活细节,争论关于书籍、音乐与绘画的问题,夜里所做的梦,白昼发生在我们周围的种种事件。他所写的每页内容都激发我的联想。更不啻那些关于爱的语句,我们在其中用了许多非常温柔的字眼。将这些话语写在信中,一开始难免令人颇感羞涩。然而饥渴的思念很快便压倒了窘迫,爱的本能在两个年轻小伙子心中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们设法找到一百种极端的或是笨拙的表达方式,从中倾注自己的想象乃至欲望,其中有关感官方面的倾向甚至直白得令人吃惊。

    “我在夜晚读这些信。夜深人静的时分,或是在日出之前一个小时白茫茫的晨雾中,我一个人坐在窗前,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它们。而当我身处浴缸之中的短暂时刻,我可能还会专门阅读其中的一页或几页,将额头靠在连接着水闸发亮的钢管上,上面聚满了水凝珠,我让自己发烫的脸颊感受它冰凉的感觉。白昼里我无暇思索情感,好似过亮的日光让它们无处遁形,直到夜晚,它们才像影子一样回到我的身上,令我情思昏昏。然而,随着冬日的到来,阴影笼罩墙角的速度逐渐快了起来,寒夜正在变得漫长。从北边波罗的海席卷而来的风雪,寒冷且带着大海的气味。在这样的天气之下,猫头鹰无法飞行,海峡之间的沟通阻断了,收到他信的时辰一日慢过一日。深夜在房间里,有时我听任思绪翻涌,久久难以成眠。同样的一种思绪一再到来。我无法入睡,倾听房子里最微小的响动,感到封在两肋之间的心被注满而又排空。时光有时过得飞快,在这样的情形下却又毫无意义地放慢了脚步。然而只有思念他的时候我方才意识到这一点,觉得这种情况令人无法忍受。

    “我一直在想念他的身体。这是我生活的事实。我想念与他一起拥抱,一起亲吻。每天我弹完琴过后,总感觉莫可名状的漩涡在我的胸膛里骚动,从中传出空洞的呐喊,而我凭一己之力无法使它填满。我甚至害怕别人从我脸上看出它的存在。有时我在夜里睡着一会,而又醒来一会,从一个梦境蹒跚着闯入另一个梦境,感到他就置于我身旁某处,只要我移动手指,就会碰到他的肩膀、膝盖,我设法捉住他,从而把在梦中游荡的破碎成一块一块的我组装起来。后来我在大腿之间夹了一个枕头,想象着我们在伦敦的那些夜晚,我的双腿缠在他腰上。这个枕头听他的名字恐怕已经听厌了。为此我获得片刻的餍足,就像一种酒立刻进入血液,使得心脏急剧跳动,令我在随后的疲惫中得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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