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可以将我们手头的相簿翻至崭新一页。那个面目白皙,眉眼柔弱,有如少女般的半大孩子消失了。卧在草地上的小兔忽然起身跑远,儿童丰满的脸颊、稚意尚存的嗓音皆已成陈迹。我们眼见一个俊俏的青年——或许说,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双眼如旧,然而变得深刻,眼廓的杏核形状愈发明显。嘴唇似乎变得更为细腻,上唇较于从前略微翘起,并且更显弧度。颌线收束,颧骨向上提升,鼻梁的轮廓也更加清晰。幼弱的四肢不约而同地开始抽长,当时他的身材已较同龄人要高,双腿远远长于躯干,然而仍旧瘦削。单从照片上看,他的腰肢很细,那种细的程度恐怕连医生也会反对。双手略嫌纤薄,即便对于钢琴家而言,何种形貌的身体都不妨善加利用,人们仍旧难以想象这样一双瘦手何以演奏亮丽堂皇的音色。他的面颊更是过于苍白,白得令人心烦意乱,好似磕碰一下就会发生淤痕,令人不免联想起一只没有壳的河蚌。

    以上一段对于我父亲的描述,近乎一字不漏地摘自有关阿不思·波特的通行本传记,我只不过将它转述于此。单从他青年时代的外表来看,上述评价倒也切中肯綮。传记内页另附一张插图,照片上的他推着自行车,脸颊略略偏往一侧,神情含蓄,好似若有所思。他身穿茶色的短袖衬衫,下摆束进裤腰,裤子是白色的直筒长裤,给人的感觉较之随和,更近乎自然。而在他身后,几方轮廓清晰的云霞浮于远空,纯净的秋光游走于霞色之上,空气里好似充满了金粉,就像一道宽阔的大幕,辉煌地高悬于天地之间。晚归的椋鸟在低空中盘旋,它们搅动了夕阳的金线,空气中出现了无数迷人的折光。这张照片拍摄于勃兰登堡门下,那时他十七岁——是我远未出生时的风景。

    无数黄昏,这个骑自行车的少年告别同伴,轻盈地驰离音乐学院的大门,转入树木成荫的菩提树大道,核桃树与椴树的枝桠掠着他的头顶,往后飞逝而去。树杈上的麻雀、喜鹊和落在椴树枝头上的椋鸟的叫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聚,宛如三四月间的春雨滴滴沥沥响个不停。他的车轮欢跳着驶过道路两侧的鹅卵石小径,如同一只丝绒般的蝴蝶从林中空地上轻快地飞过,路过洪堡大学与国立歌剧院,一路往东,随后沿河骑行。一条条蛇形曲折的河水与他一同前进,缓慢地淌过狭窄的河床。

    在卢斯特花园附近,他转入一条林荫小径,大片绿地上常有游人聚栖,他的车轮惊起了几只鸽子。花园左侧是美术馆与博物馆,整个夏天他都流连于此。效仿万神殿的中央圆厅下,青铜雕塑间的徘徊引发他莫可言喻的激动。旧国家画廊里,印象派所描绘远山璀璨的夕辉与田野蜿蜒的土路,即便只是寻常景致,却又激起他不合时宜的遐想。一连几个夏日的傍晚都很寂静。黄昏落着雨,夕阳的微光照在暖雨中,照着被风吹过的、绸缎般的湿叶片。轮胎轧过水洼,留下闪闪发亮的水痕。在他的车铃中,被他的身体所碰断的雨丝,仿佛发出金属之声,有如碎银落地。他将下颌朝着雨水扬起,只见金幕万道,而又一目万里,在冒着腾腾水汽的城市边缘,一道彩虹悄悄进入了视线。这一切在盛夏的记忆之中存在,在莫扎特的协奏曲之中存在,在时间的一道缝隙与心脏的一次缺跳之中存在。他在一幕幕人生之中成长。

    然而大多时候,他向左转弯,朝西骑行至勃兰登堡门,这台莱特威尔牌的老式纯手工自行车载着骑车人穿过五扇巨大门洞中的一扇。极少数的几次,他停下来,将车子驻在一旁,身子向后靠在门柱上,望着巨大建筑的阴影悄然耸立在他面前,许许多多时间从门洞之中蹒跚而过,这座纪念碑式的地标性建筑,其宏伟之态好似要将脚下的任何人一并吞噬。然而他并没有看它,他站在门洞的阴影之中,望着黄昏半透明的浅粉色天空,一弯羞涩的新月已上梢头,伴着一颗孤星,犹如一只湿润的眼睛。他就这样聆听自己心脏的跳动,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会想起另一个人——他已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不知他好不好。他同样清晰得令人心碎地记起,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黄昏,他们彼此之间对望了最后一眼。那个十五岁的男孩下了车,在阶梯上转过头来看着他,同他接了最后一个吻,随后消失在了一个充满尘土与汗液气味的小站黄昏之中。事情已经过去近三年,他们何以失却联系,其中的因由他全然无法揣测。随着夜幕降临,他重新踏上车,拐入地铁线附近的一条小径,小心地绕开有轨电车的轨道,即便半个世纪前那些有轨电车就已不复存在。街道两旁,花店与书店正在拉下卷帘门,餐馆与酒吧纷纷将写着晚餐菜单的小黑板摆到门外,街上不时传来小伙子们对姑娘吹出的口哨声。他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在公寓大楼的其中一处入口,他捏住刹车,逐渐滑停下来,然后推着车子进入了楼道。

    他摁了八楼的门铃。室内传出犬吠。这座中产阶级的巨大公寓带有七个房间,家具样式古典、纹理肃穆。其中的镶木地板与装饰性的飞檐,仍旧能够让人联想到伊夫林·沃或是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时代上流社会所散发的魅力。在这所公寓里,有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餐正在等待着他,或许还有饭后的一块蛋白蛋糕或冰淇淋。随后,其中一所房间将会传出拉赫玛尼诺夫的音画练习曲。那是他的房间。

    两年前,一个文静的十五岁男孩拖着行李箱来到这所公寓。沃尔夫冈·霍斯菲尔德热情地接待了他。此后三年,他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他当时已在音乐学院注册,然而碍于语言之故(他那时的德语水平仍然极不熟练),他被安排在第二年入校上课,第一年则在家里接受霍斯菲尔德的专门教导,除了在固定的时刻参加必要的考试外,其他时候则不必到校。这位长者简直成为了他的第二位父亲,当时他是音乐学院的总负责人,也是相当好的钢琴家与教师,从小就接触到顶尖的钢琴学派。他的水平耀眼之至,在获得研究所文凭之前,就已被学校请去任教。然而由于右手无名指的指疾,他在中年以后逐渐变得无法演出。为了使他所接受的贝多芬—李斯特学派传统不至于断裂,他决定收一些学生进行私人教学,阿不思事实上成了他的第一个学生。同阿不思一样,这是一位就其外貌特征而言十分阴柔的男性,无论是浅色的皮肤、过于纤长的睫毛、清澈透亮的天蓝色眼睛,以及嘴唇与下巴清秀的轮廓,身形与其说是男人,倒不如说更像少年,所有这些统统都表现出不一而足的女性特征。或许是这样的特点一并赋予他关于美的敏锐嗅觉,霍斯菲尔德全权负责小阿不思关于演奏技巧与文化课的学习,同时带领他深入各种学问,发掘其美丽与趣味。

    “第一年是很难捱的日子,”我父亲这样说,“学习是我生活唯一的事。尤其是练琴,我难以计算这一年花在琴键上的时间。我的生活不是娱乐、餐食与睡眠,而是一架三角钢琴,一些琴谱,节拍器,还有一把椅子。这是我的生活,它们是极致的枯燥,也是最强烈的幸福。霍斯菲尔德并不严厉,然而非常严格。他从不当面夸赞,只在别人面前表扬。而第一年,我近乎没有得到他的任何一句赞赏。在他家里,除却文化课的时间,我每天至少要还有六个小时花费在琴上,其中三个小时在他的指导下进行。我们的第一节课,他让我将弹得最好的曲子弹给他听,我为此事先准备了贝多芬的华伦斯坦奏鸣曲,对此踌躇满志,因为这首曲子我曾经拿过奖,自认为弹得不差,并且在我成人后的许多竞赛与演出上,它一直是我的战马。然而我弹完之后,霍斯菲尔德大摇其头。随后他开始指导我,光是第一页就教了四个小时。下课之后我们都累瘫了。我沮丧万分。我问他,若是我如此令他不满意,当初为何还要不远万里地将我邀来此地,花费大力气亲自教导呢?

    “你很有天赋,视奏能力很强。他说。你飞得很漂亮,在飞行时摆弄的许多花样耀人眼目,令人眼花缭乱。然而那不是真正的飞行。身为演奏者,一定要非常尊重乐谱,遵照作曲家的指示,不可以在技巧上耍花架子。谨慎而正确地研究乐谱,就能够理解声音的层次,区别每一个声部,了解它们的动机,从而赋予应有的表情。正确读谱会立即产生正确的效果。关于华伦斯坦奏鸣曲,不统一的速度是一项罪恶,你必须忠于原作,而不是率性而为。虽然你很想飞,但是在飞行之前,你必须会走。

    “他说得不错。但想要达到他的要求,需要大量时间。他给我的标准是演奏的清晰明确——这是一位难以邀请的客人,看似轻而易举,事实上却复杂得叫人望而生畏,只能靠夜以继日的努力来俘获它。就像那个关于米开朗基罗的著名故事,当别人问他如何雕刻大卫塑像时,他答道: ‘只需要将不属于大卫的其他石头削掉即可。’ 这个笑话的令人辛酸之处在于,它以轻描淡写的一句回答省略了造艺者对于每一个细节的揣测与考量,更是遮蔽了达到这样超高技术之前,所需的那些漫长而孤独的练习岁月。

    “每前进一步,要完成的事情就变得更多。他要求我准确读谱,读出每个音符的时值,清楚地理解每个音该有的长度,并在演奏中遵循它们。在教学上他永远采取严格的方法,一页乐谱光是抠细节他可以抠三个小时,详尽讲解关于技巧与诠释之道,绝不容许情绪夸张、自作主张或矫揉造作,这些要求与他古典风格捍卫者的身份一向相符。最困难的经过句音群,他要求我用不同速度演奏多次,并且时常移调演奏。含有跳跃的段落,他蒙上我的眼睛让我练习。在某些歌唱性的段落上,为了达到声响的均匀,他要我连续使用同一个手指,并且用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交叉弹奏半音曲式。前奏曲和赋格应当有如节拍机一般精确,否则我就只得关上琴盖、闭门思过了。而当我练习奏鸣曲时,他在琴槌上加重量,乃至我能够达到比应有的速度更快、力量更强的程度,才算是功夫下到了家。除此之外,他用手机录下我弹琴时的姿态,让我看回放,并且仔细分析演奏时的肌肉技巧: 身体保持柔软,直至指尖,运用手臂的自然重量弹奏,解析弹奏每个乐句时手腕摆放与扭转的位置。他说我刚开始时一定很不习惯,因为我的坏习惯实在多得惊人,但好习惯一旦运用自如,便能够成为自然而然的身体记忆。他确实是对的。必须战胜自己方能演奏,同时又必须战胜音乐,仿佛所有事情都是有待克服的事,同时又是不可侵犯的事。我不曾对任何人谈及这点——那一整年,我事实上过得非常寂寞。我没有朋友。我在霍格沃茨时并不是孤身一人,但在此处却如此孤单,以至于不知所措。

    “在我居住的家庭——霍斯菲尔德的家庭,我被当做这个家庭的成员之一。在那一年,我与其说是他的学生,更像是这个家庭的养子。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儿子在北方的一所语言学校读书,一年难能一见,女儿尚在襁褓。前者与我鲜少沟通,后者则全然无法交流。我可以谈话的对象仅限于霍斯菲尔德和他的夫人。这位温柔貌美的夫人每每哀怜我的瘦弱,为此精心安排我的食谱,早晨是一只流心蛋、咖啡与烤面包片;中午是一份牛排,或是煎肋眼肉,除此之外会有肉汤炖菜;每天下午,她会额外给我准备水果与薄荷夹心糖;晚上八点则是少量冷盘与蔬菜。这样的安排是很舒适的,它可以防止暴饮暴食而导致的消化道疾病。这位夫人年轻时是电影演员,身材保养得当,同时是业余的大提琴演奏者。每隔一阵,她与先生会一起练习室内乐,有时会邀朋友一同演奏。周六是先生的见客日,这对夫妇的朋友往往在周末上门拜访,他们在这里听音乐,喝茶,讨论文化事件。其中包括音乐学院的学生、画家、作家和青年演员,而每逢这样的时刻,我也总是在场,看着他们坐在起居室里喝加了掼奶油的淡茶,抽蔡希鲍尔牌香烟,同时抽出《浮士德》的一段,谈上几个小时。我躲在一个角落,竖起耳朵旁听,所获得的音乐与文学知识因此增长迅猛。我个性很害羞,德语说得不好,在人前往往不知所措,模样很是畏葸。先生为此谨慎地引导我,把我介绍给年龄稍长的前辈。我认识了许多较我更为成熟的学生。也认识了许多爱好音乐,然而无法以演奏为生的痛苦的人。

    “一个下午,那是我投于先生门下的第四个月,他们方才结束勃拉姆斯四重奏选段的演练,其中一位乐手忽然提出让我弹琴。我不安地站了起来,感到有点重心不稳。即便如此,我仍故作镇定地走向钢琴,转动琴凳上的圆盘,花费了很多时间调整琴凳的高度。许多听众见此不由微笑,交头接耳,恐怕觉得这就是个平庸的钢琴学生。然而先生冲他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走到我身边,将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低低地对我说了两句鼓励的话。‘让他们瞧瞧你的厉害。’他说。随后他让我演奏李斯特超技练习曲中的《玛捷帕》。

    “我照着他所说的做。弹完之后,周遭半晌一片静默,人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我并不明了这些目光含义为何,演奏完毕,便按先生的指示行礼,一心指望着快些溜回我原先的藏身之所。然而周围爆发了一阵惊叹,绅士们用力鼓掌,随后走上前来同我握手,或是拍我的肩膀。赞美纷至沓来,人们阻住了我的去路。我具有一定程度的自信,但这是私底下的自我肯定,并非发之于外的张扬骄傲。众多突如其来的褒赏是我不曾预料的。我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在他们的注视下,不由红透了脸。

    “ ‘看见了吗,’ 霍斯菲尔德大声对他们说,‘这孩子将是我的杰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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