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尤溪拂被敲门声音吵醒。“姑娘醒了吗？”
尤溪拂连滚带爬起来，一边清洁牙齿一边嘴里含混不清地回答：“快了快了，等一会儿。”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打理完自己，脸红扑扑的打开房门，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衣领都是歪的。
李昇一见她就笑了出来，果然是从山上下来的，透着土味儿。
李昇带着尤溪拂上了镇里最繁华的街巷，这是云雾镇最热闹的集市。
李昇已经在客栈房间时候交代了：尤溪拂需在街边支个算命摊子，蹲一个有胡子的中年胖子，左手大拇指带着碧玉扳指，大概率牵着或抱着个约莫两三岁的稚童，留着长命小辫，带着长命玉锁。
“蹲到之后给那个小孩算上一卦，你可以说你真正算出来的卦象，但要补一句，说这孩子得跟着家里最近新来的贵人才有活路。”李昇把早就准备好的写着“算命”的番布递给尤溪拂，盯着她圆溜溜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贵人，姓盛。”
“这贵人是你吗？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尤溪拂不接，问道。
“在你得知我真实姓名前，我都姓盛，叫盛泽。”李昇又把番布往前送了送，眉毛一挑，“拿着吧。一会儿路边找根棍儿，把你的摊子先支起来。”
“你不问我叫什么吗？”尤溪拂追问。
“你可以不告诉我，或者编一个假名字给我。”李昇把话说得轻飘飘，“毕竟我是假名，我去追问你的真名，这不公平。”
尤溪拂不懂这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但她有点生气李昇不着四六的态度，怒气冲冲地抢过番布：“我叫尤溪拂，我才不屑于编这种名字的假话。这次帮你，就当十次卦你用掉了一次。”
她说完，扯着重重的步子拿着番布走了。
李昇有点莫名其妙，挠挠鼻子：“这么轻易就用掉一卦了，我亏了吧……”
云雾镇坐落在大雍的最东北，此地高寒，夏季也凉。但居民都是热心肠，爽快给孤身的尤溪拂清了一块空地。尤溪拂把在路边捡到的棍儿撑起算命的番布，插进地里。又问旁边的馄饨摊借了一套桌椅和记账的纸笔，给了五十文的租金。
大雍朝民风开放，民间经济繁荣，群众最大的爱好就是茶馆听书看曲议论国事，以及，自上而下搞点封建迷信。所以当尤溪拂把摊子支起来的一瞬间，人就好奇的围了上来。
“大爷，一挂十文钱。八字给我就行！放心，这挂只给你写在纸条上！您拿回家看就行！”尤溪拂扯着嗓子喊。
“十文钱哪，好好好。”大爷摸着口袋，掏出十文钱递过来，又小心翼翼接过纸条，想看又不敢看。
尤溪拂把收来的一大笔钱装进自己的布口袋，宽慰大爷：“好着呢，您能长命百岁！”
大爷这才喜笑颜开，脸上的褶子都皱在一起，连连道谢。
这已经是尤溪拂开的第十单生意。尤溪拂撑着脑袋，想该来的人怎么还不来，她已经开始犯困了。
“爹爹，看。”
稚嫩的童声传来，尤溪拂顺着声音望去——穿着华服的胖子老板，留着两瓣八字胡，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粉雕玉琢好不可爱。
就是他了！
“小姑娘，这挂怎么个算法？”
“给您算十文钱。”尤溪拂应声，“给小娃娃算，得收一锭金。”
胖男人的脸色登时大变。
“一锭金？你这姑娘人虽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定然是个江湖骗子！待我向县丞老爷报上去！看你还敢在这云雾镇行骗不成！”
“我不是骗子！”尤溪拂赶紧站起来解释，她不善辩解，争得面红耳赤，“我会看相！虽是不精，但这小娃娃明显先天不足，全凭汤药吊着！面颊红润但无光，双目晶亮却无神，唇色白而脾气失健运！”她指着小娃头上的辫子：“这长命辫子想要吊住他，太难！”
这不是作假，尤溪拂看到这小孩就发觉不对，她观面学的不如师兄精，但病态是最好端详的，依她所观，小娃撑不过三年。
胖男人在尤溪拂的一顿输出中沉默下来，又把孩子单手抱着，咬咬牙从衣襟里摸出来一锭金拍在尤溪拂面前，咬牙切齿道：“你最好真的有本事保他的命。”
尤溪拂没抬眼看他，坐下来把纸笔推前去：“他的八字。”
胖男人左手抱着娃娃，右手执笔写字。那小娃娃与尤溪拂对视，瞳仁干净急了，甚至可以映出尤溪拂的脸，突然，小娃眨巴一下眼睛，一只眸子里竟然出现了两个瞳孔！
尤溪拂惊了一下，恍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胖男人恰时出声：“好了。”
尤溪拂接过写着八字的纸，定睛一看，竟然是身弱官杀旺，天干透印的格局，杀印相生。古语有云，官生印，印生身，富贵双全。杀不离印，印不离杀，杀印相生，功名显达。这孩子，将来有位极人臣之象！只是亲缘淡薄，加之先天不足，后天竭虑，事成之后，天地无可留他之物，不过三十而亡。
再一推演，这小娃与云雾镇不合，此处风水不养他的命格，要想挺过五岁而亡的大劫，须得南下。
“小娃，将来必大有作为。”尤溪拂怜爱地摸摸小孩的头，“只是这云雾镇的风水不养他，若还留在此处活不过五岁，要南下，他的命运在中原。”她顿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忘李昇交代她的话：“你家近来是否有贵人来往？小娃要跟着那位贵人才有活路。”
胖男人愣了一下，打量了尤溪拂好几眼，最终什么也没说，抱着孩子走了。
只是他还没走出一米，又转回头来到尤溪拂的摊位跟前：“你都收了一锭金了，再帮我算一下，我这十文钱你就别收了。”
那孩子自始至终趴在胖男人肩头，还在看尤溪拂。他又眨巴了一下眼睛，右眼的重瞳一瞬而逝。似乎他的眼睛，一直都与常人无恙。
胖男人得了卦，并不满意。又不好说些什么，只把孩子搂得更上了一些，扭着膀大腰圆的胯走了。
尤溪拂心里不安稳，开始不断回想刚才看到的景象。
重瞳之人世间罕有，有记载以来皆是响当当的人物。
盛泽是知道这小娃是重瞳子吗？
尤溪拂虽不甚聪颖，但也从这些举动中寻摸出了不寻常的滋味。
「男主所谋甚大啊。」
「跟着剧情走吧，不然怎么推动剧情发展啊。后面一步步的都会知道的。」
也是，走一步看一步。
尤溪拂收拾了摊子，还了桌椅纸笔，扔了木棍，扯了番布，回了客栈，那是李昇跟她约定好回见的地方。
“五十文。”
尤溪拂伸手要钱。
“什么五十文？”李昇品着茶，瞟了一眼累瘫在桌子对面的尤溪拂，头发乱糟糟的，不知道还以为刚被掳掠了去。
“借馄饨店桌椅纸笔的钱，一共五十文。”
李昇吹了口茶杯的浮叶：“你今日可挣了不少，还差五十文吗？”
尤溪拂一拍桌子：“那不一样！”她睁大眼睛，像眼前人说了什么令人不可置信的话，“那是我算命挣的钱，是我的因果。你让我去算命，是为了完成你的目的，这是你的因果，所以这五十文必须你出！”
“原来如此，是我冒昧了。”李昇一下端正了神色，摸出五十文给了尤溪拂，“很多东西我不懂，如有得罪，你只管告诉我。不过，那一锭金呢？算你的因果还是我的因果？”话里的玩味冒得明显。
尤溪拂有点结巴：“嗯……这个问题，嗯……”
“行吧，算进你的因果里。”只要他的大事可成，一锭金而已，算不得什么。
尤溪拂一听也不气了。她也沏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所以，怎么样？”李昇问。
“你要收养那个小娃吗？”尤溪拂答。
李昇问东，尤溪拂答西。
“那小娃命格极贵，以后会是好生厉害的人物。可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并不知晓。”李昇并不打算说实话，起身开了窗，空气流通了起来，“我只是在赌那老板心慌，为他儿子谋求活路罢了。你告诉我的这些，纯粹是意外之喜。”
“不过，如果不是你我，那小娃到死也不会离开云雾镇，他只会变成一个年纪轻轻就夭折的小鬼，而非日后搅动风云的人物。所以到底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难讲。”李昇还准备张嘴说些什么，回头一望，尤溪拂已经倒头睡着了。
李昇叹了口气，看尤溪拂睡得东倒西歪，茶杯都快要被她掀了下去，这人又叫不醒，只得横抱起来，打算放在床上。却听怀里的人呓语：“她们让你认小娃做干儿子……嘛，干儿子……”
她们？李昇眉头一锁，还有谁知道此事？难道大哥的眼线已经布至如此？不对，大哥远没有这般厉害的手段。那也是个傻子。
盯着睡迷糊了的尤溪拂，李昇眼睛雾沉沉的：“尤溪拂，你最好别是谁安插过来的细作，不然……”
怀里的人不安地动了动，也皱起眉头：“我不是细作……凭什么怀疑我？”
李昇一惊：“……你到底睡着没睡着？”
这下怀里的人不说话了，睡得比死猪还要死猪。
李昇勉强压下心头疑虑，脱掉尤溪拂的鞋袜和外衫，又掖好了被子，为她床头边放了一杯热水，离开了。
“主子，不出您所料，刘老板找您来了。我已经派人让他在茶馆偏厅里侧的位置等着了，周围都是我们的人，不会出问题。”
“嗯，下去吧。注意身份，别让人发现了。谨慎点。”
“是。”
自从下午上会碰见那个算命的女子，刘金泉已经坐立难安一个晚上了。
他坐在茶馆的雅厅，心思却无论如何也安静不下来。茶水已经凉透，但该来的人还是不来。
雅厅里的氛围焦躁极了。
“刘老板，久等。”来人身着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头发松散挽了一个髻，用根木簪子别着，透着不显眼的矜贵。
刘金泉终于等到人，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去：“盛公子，您可让我好等呀！来来来，快落座！”
李昇像是没骨头似的坐在位置上，眼睛轻轻一撇：“刘老板找我有何贵干？”
他说话的这个调子如同昨夜里问自己要麻袋时候一样，刘金泉心头一凉，缩在袖子里的手掌捏成了拳头，可一想到白日那神叨叨的女子给看的八字，心下的不安稳更甚。只得张口：“也没什么别的事。只是不知，盛公子对小儿还有印象吗？”
李昇心下了然，知道白日那一手起了作用，又对大雍朝人人迷信这一套嗤之以鼻。
“哦，有点印象。很漂亮的奶娃娃，漂亮得让我怀疑是不是刘老板您亲生的。”他开着颇为冒犯的玩笑，吹着并不烫口的茶。
没成想刘金泉叹了口气，竟然真的说：“实不相瞒，此子并非我亲儿。乃是家妹所出，只是家妹彼时并无婚配，非婚生子并不是什么好名声，本想着只在明面上记在我的名下罢了，可生他时家妹难产，撒手人寰。这便彻底成了我的儿子。”
刘金泉三言两语交代着，李昇慢慢喝着茶，神色不显。
“今日本意带着小娃去街上，来了个算命神婆，想着凑凑热闹。”刘金泉谄媚地为李昇续茶，“可那神婆说小娃与这云雾镇不合，留下活不过五岁，得南下去中原才有活路。还说得跟着最近来家里的贵人……”
“我这一想，不就是您吗？求您救小娃一条生路，让他跟着您吧！”刘金泉说着，作势要跪，被李昇一把拉住。
“小娃叫什么？”
“回盛公子，小儿叫尽灯。刘尽灯。”
“这名字不吉利。”他虽不受宠，但名字的寓意也是好的，李氏的初升朝阳。
可放在一个小孩身上取名尽灯，油尽灯枯之意，岂不恶毒？
刘金泉苦笑一下：“名字是家妹临走前取的，只好顺了她的意思。”
这就更奇怪了，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到底作何想法。
李昇沉吟一下，终于在刘金泉的殷殷目光中开口：“小娃我会带走，自此后便不再叫尽灯……他有贱名吗？”
刘金泉没想到这么快就答应下来，喜出望外：“有的有的！有贱名！叫毛蛋！”
李昇淡淡“嗯”了一声，起身要走。“不日我就离开云雾镇，届时会联系你的。”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下呆愣的刘金泉还在原地思考，把小娃送了凶神，这事儿做的到底对与不对。
尤溪拂在睡梦中并不安稳。
前夜里她自挂东南枝时候听到的机械女声再度传来：
当前追读人数50人，开启主角灵犀梦境，读者与主角共同商议初始攻略目标。追读人数满500，可协商更换目标。
即使睡着，她的眉头也一直紧锁。那些一直困在她脑子里的声音开始高速活跃，每个人都想要积极发言。
「给女主布置任务了！每次这个环节最有意思。」
「滴滴，别睡了。起来跟我们一起商量你的攻略目标呀。」
“什么攻略目标？你们能不能从我脑子里出去呀？你们这样总让我怀疑自己病得不轻。”梦里，尤溪拂这样说。
那些声音也觉得她招笑。
「别的主角到这一步早都反应过来了，你还在迷瞪。你现在只需要知道，你和我们是一伙儿的，只要制定了攻略目标并完成，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们是千门的人吗？”千门是江湖上机巧行骗之人的统称，手段千奇百怪，防不胜防。
「千门是什么？」
「出老千的，我上一本追书女主的设定。」
「哦哦，那我们不是，我们是读者。你可以理解为，观看你、帮助你的人。」
尤溪拂不解：“你们为什么要观看我？我很好，我不需要帮助啊。”
「这很难解释，这是你的命运。你生来就是被观看的，你只要接受就好。我们不会害你。」
尤溪拂还是不懂，她生来的确因为是个女孩而被遗弃，但师父捡了她上山，师门和和美美，她的人生也算滋润。突然冒出一个系统带了一堆莫名其妙自说自话还要指挥她的“读者”，又说着什么被观看是她的命运……
实在匪夷所思。
“所以到底是要干嘛？”尤溪拂已经疑惑很久了。
「商讨攻略目标呀！系统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可以把它当做你人生的乐趣。」
“那我攻略什么？”
「你是言情小说女主角，那当然是攻略男主角了呀！」
“什么是言情小说？话本子吗？我是画本子里的人吗？”尤溪拂越听越糊涂，疑问也越老越多，“我是女主角，所以我的目标一定就是要攻略男主角吗？”
「如果告诉你你是话本子里的人，你会难过吗？」
尤溪拂摇摇头：“我不难过。我知道我的世界是真实的，就算我是话本子里的人，话本子里的世界对于我而言就是真实的。”
「我上一本追书的主角就不这么想，还为此崩溃了很久……你有点处世哲学啊。」
“师父说了有三千世界。”尤溪拂回应道，“可能我只是和你们不在同一个世界罢了。但你们可以和我沟通，我觉得很神奇。”
「只有我还记得系统的任务吗？制定攻略目标呀！不然一会儿梦醒了，就不能这样长时间沟通了。」
「是的是的。回答女主前面的疑问，攻略男主是最稳定的不会出错的线路。」
「的确，从理性角度来讲，攻略男主是性价比最高的手段。」
“我不懂什么叫理性角度，什么叫性价比。”尤溪拂说，“我可以选择别的攻略目标吗？”
「比如？」
“成为一代道师，行走江湖，救济世人！”
「那你就不该出现在言情频道。你应该出现在无CP频道。」
「不如这样，我们先选择攻略男主，让追读人数涨到500，这样系统就可以让我们选择更换目标，到时候我们再换一个更宏伟的。」
「对呀对呀，楼上的友友说的不错！你说的这个目标不会吸引读者的。吸引不了读者一切都白搭，不如曲线救国。」
“唔，那好吧。我们先拿下男主。”尤溪拂听劝，虽然在这段七嘴八舌的群英荟萃大对话里她还有许多没有搞明白的，但最起码明确了这些人对于自己没有什么坏心思。
她的处事哲学倒也简单，判断别人对自己真实的好坏，如果自己并没有对方聪明，那就听对方的。
李昇站在尤溪拂的床边已经观察半天了。这人睡梦中的表情极端丰富，嘴里还念念有词，含糊不清。他凑上去才勉强听清楚几个字，比如“拿下”什么。
她到底要拿下什么？
尤溪拂连滚带爬起来，一边清洁牙齿一边嘴里含混不清地回答：“快了快了，等一会儿。”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打理完自己，脸红扑扑的打开房门，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衣领都是歪的。
李昇一见她就笑了出来，果然是从山上下来的，透着土味儿。
李昇带着尤溪拂上了镇里最繁华的街巷，这是云雾镇最热闹的集市。
李昇已经在客栈房间时候交代了：尤溪拂需在街边支个算命摊子，蹲一个有胡子的中年胖子，左手大拇指带着碧玉扳指，大概率牵着或抱着个约莫两三岁的稚童，留着长命小辫，带着长命玉锁。
“蹲到之后给那个小孩算上一卦，你可以说你真正算出来的卦象，但要补一句，说这孩子得跟着家里最近新来的贵人才有活路。”李昇把早就准备好的写着“算命”的番布递给尤溪拂，盯着她圆溜溜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贵人，姓盛。”
“这贵人是你吗？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尤溪拂不接，问道。
“在你得知我真实姓名前，我都姓盛，叫盛泽。”李昇又把番布往前送了送，眉毛一挑，“拿着吧。一会儿路边找根棍儿，把你的摊子先支起来。”
“你不问我叫什么吗？”尤溪拂追问。
“你可以不告诉我，或者编一个假名字给我。”李昇把话说得轻飘飘，“毕竟我是假名，我去追问你的真名，这不公平。”
尤溪拂不懂这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但她有点生气李昇不着四六的态度，怒气冲冲地抢过番布：“我叫尤溪拂，我才不屑于编这种名字的假话。这次帮你，就当十次卦你用掉了一次。”
她说完，扯着重重的步子拿着番布走了。
李昇有点莫名其妙，挠挠鼻子：“这么轻易就用掉一卦了，我亏了吧……”
云雾镇坐落在大雍的最东北，此地高寒，夏季也凉。但居民都是热心肠，爽快给孤身的尤溪拂清了一块空地。尤溪拂把在路边捡到的棍儿撑起算命的番布，插进地里。又问旁边的馄饨摊借了一套桌椅和记账的纸笔，给了五十文的租金。
大雍朝民风开放，民间经济繁荣，群众最大的爱好就是茶馆听书看曲议论国事，以及，自上而下搞点封建迷信。所以当尤溪拂把摊子支起来的一瞬间，人就好奇的围了上来。
“大爷，一挂十文钱。八字给我就行！放心，这挂只给你写在纸条上！您拿回家看就行！”尤溪拂扯着嗓子喊。
“十文钱哪，好好好。”大爷摸着口袋，掏出十文钱递过来，又小心翼翼接过纸条，想看又不敢看。
尤溪拂把收来的一大笔钱装进自己的布口袋，宽慰大爷：“好着呢，您能长命百岁！”
大爷这才喜笑颜开，脸上的褶子都皱在一起，连连道谢。
这已经是尤溪拂开的第十单生意。尤溪拂撑着脑袋，想该来的人怎么还不来，她已经开始犯困了。
“爹爹，看。”
稚嫩的童声传来，尤溪拂顺着声音望去——穿着华服的胖子老板，留着两瓣八字胡，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粉雕玉琢好不可爱。
就是他了！
“小姑娘，这挂怎么个算法？”
“给您算十文钱。”尤溪拂应声，“给小娃娃算，得收一锭金。”
胖男人的脸色登时大变。
“一锭金？你这姑娘人虽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定然是个江湖骗子！待我向县丞老爷报上去！看你还敢在这云雾镇行骗不成！”
“我不是骗子！”尤溪拂赶紧站起来解释，她不善辩解，争得面红耳赤，“我会看相！虽是不精，但这小娃娃明显先天不足，全凭汤药吊着！面颊红润但无光，双目晶亮却无神，唇色白而脾气失健运！”她指着小娃头上的辫子：“这长命辫子想要吊住他，太难！”
这不是作假，尤溪拂看到这小孩就发觉不对，她观面学的不如师兄精，但病态是最好端详的，依她所观，小娃撑不过三年。
胖男人在尤溪拂的一顿输出中沉默下来，又把孩子单手抱着，咬咬牙从衣襟里摸出来一锭金拍在尤溪拂面前，咬牙切齿道：“你最好真的有本事保他的命。”
尤溪拂没抬眼看他，坐下来把纸笔推前去：“他的八字。”
胖男人左手抱着娃娃，右手执笔写字。那小娃娃与尤溪拂对视，瞳仁干净急了，甚至可以映出尤溪拂的脸，突然，小娃眨巴一下眼睛，一只眸子里竟然出现了两个瞳孔！
尤溪拂惊了一下，恍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胖男人恰时出声：“好了。”
尤溪拂接过写着八字的纸，定睛一看，竟然是身弱官杀旺，天干透印的格局，杀印相生。古语有云，官生印，印生身，富贵双全。杀不离印，印不离杀，杀印相生，功名显达。这孩子，将来有位极人臣之象！只是亲缘淡薄，加之先天不足，后天竭虑，事成之后，天地无可留他之物，不过三十而亡。
再一推演，这小娃与云雾镇不合，此处风水不养他的命格，要想挺过五岁而亡的大劫，须得南下。
“小娃，将来必大有作为。”尤溪拂怜爱地摸摸小孩的头，“只是这云雾镇的风水不养他，若还留在此处活不过五岁，要南下，他的命运在中原。”她顿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忘李昇交代她的话：“你家近来是否有贵人来往？小娃要跟着那位贵人才有活路。”
胖男人愣了一下，打量了尤溪拂好几眼，最终什么也没说，抱着孩子走了。
只是他还没走出一米，又转回头来到尤溪拂的摊位跟前：“你都收了一锭金了，再帮我算一下，我这十文钱你就别收了。”
那孩子自始至终趴在胖男人肩头，还在看尤溪拂。他又眨巴了一下眼睛，右眼的重瞳一瞬而逝。似乎他的眼睛，一直都与常人无恙。
胖男人得了卦，并不满意。又不好说些什么，只把孩子搂得更上了一些，扭着膀大腰圆的胯走了。
尤溪拂心里不安稳，开始不断回想刚才看到的景象。
重瞳之人世间罕有，有记载以来皆是响当当的人物。
盛泽是知道这小娃是重瞳子吗？
尤溪拂虽不甚聪颖，但也从这些举动中寻摸出了不寻常的滋味。
「男主所谋甚大啊。」
「跟着剧情走吧，不然怎么推动剧情发展啊。后面一步步的都会知道的。」
也是，走一步看一步。
尤溪拂收拾了摊子，还了桌椅纸笔，扔了木棍，扯了番布，回了客栈，那是李昇跟她约定好回见的地方。
“五十文。”
尤溪拂伸手要钱。
“什么五十文？”李昇品着茶，瞟了一眼累瘫在桌子对面的尤溪拂，头发乱糟糟的，不知道还以为刚被掳掠了去。
“借馄饨店桌椅纸笔的钱，一共五十文。”
李昇吹了口茶杯的浮叶：“你今日可挣了不少，还差五十文吗？”
尤溪拂一拍桌子：“那不一样！”她睁大眼睛，像眼前人说了什么令人不可置信的话，“那是我算命挣的钱，是我的因果。你让我去算命，是为了完成你的目的，这是你的因果，所以这五十文必须你出！”
“原来如此，是我冒昧了。”李昇一下端正了神色，摸出五十文给了尤溪拂，“很多东西我不懂，如有得罪，你只管告诉我。不过，那一锭金呢？算你的因果还是我的因果？”话里的玩味冒得明显。
尤溪拂有点结巴：“嗯……这个问题，嗯……”
“行吧，算进你的因果里。”只要他的大事可成，一锭金而已，算不得什么。
尤溪拂一听也不气了。她也沏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所以，怎么样？”李昇问。
“你要收养那个小娃吗？”尤溪拂答。
李昇问东，尤溪拂答西。
“那小娃命格极贵，以后会是好生厉害的人物。可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并不知晓。”李昇并不打算说实话，起身开了窗，空气流通了起来，“我只是在赌那老板心慌，为他儿子谋求活路罢了。你告诉我的这些，纯粹是意外之喜。”
“不过，如果不是你我，那小娃到死也不会离开云雾镇，他只会变成一个年纪轻轻就夭折的小鬼，而非日后搅动风云的人物。所以到底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难讲。”李昇还准备张嘴说些什么，回头一望，尤溪拂已经倒头睡着了。
李昇叹了口气，看尤溪拂睡得东倒西歪，茶杯都快要被她掀了下去，这人又叫不醒，只得横抱起来，打算放在床上。却听怀里的人呓语：“她们让你认小娃做干儿子……嘛，干儿子……”
她们？李昇眉头一锁，还有谁知道此事？难道大哥的眼线已经布至如此？不对，大哥远没有这般厉害的手段。那也是个傻子。
盯着睡迷糊了的尤溪拂，李昇眼睛雾沉沉的：“尤溪拂，你最好别是谁安插过来的细作，不然……”
怀里的人不安地动了动，也皱起眉头：“我不是细作……凭什么怀疑我？”
李昇一惊：“……你到底睡着没睡着？”
这下怀里的人不说话了，睡得比死猪还要死猪。
李昇勉强压下心头疑虑，脱掉尤溪拂的鞋袜和外衫，又掖好了被子，为她床头边放了一杯热水，离开了。
“主子，不出您所料，刘老板找您来了。我已经派人让他在茶馆偏厅里侧的位置等着了，周围都是我们的人，不会出问题。”
“嗯，下去吧。注意身份，别让人发现了。谨慎点。”
“是。”
自从下午上会碰见那个算命的女子，刘金泉已经坐立难安一个晚上了。
他坐在茶馆的雅厅，心思却无论如何也安静不下来。茶水已经凉透，但该来的人还是不来。
雅厅里的氛围焦躁极了。
“刘老板，久等。”来人身着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头发松散挽了一个髻，用根木簪子别着，透着不显眼的矜贵。
刘金泉终于等到人，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去：“盛公子，您可让我好等呀！来来来，快落座！”
李昇像是没骨头似的坐在位置上，眼睛轻轻一撇：“刘老板找我有何贵干？”
他说话的这个调子如同昨夜里问自己要麻袋时候一样，刘金泉心头一凉，缩在袖子里的手掌捏成了拳头，可一想到白日那神叨叨的女子给看的八字，心下的不安稳更甚。只得张口：“也没什么别的事。只是不知，盛公子对小儿还有印象吗？”
李昇心下了然，知道白日那一手起了作用，又对大雍朝人人迷信这一套嗤之以鼻。
“哦，有点印象。很漂亮的奶娃娃，漂亮得让我怀疑是不是刘老板您亲生的。”他开着颇为冒犯的玩笑，吹着并不烫口的茶。
没成想刘金泉叹了口气，竟然真的说：“实不相瞒，此子并非我亲儿。乃是家妹所出，只是家妹彼时并无婚配，非婚生子并不是什么好名声，本想着只在明面上记在我的名下罢了，可生他时家妹难产，撒手人寰。这便彻底成了我的儿子。”
刘金泉三言两语交代着，李昇慢慢喝着茶，神色不显。
“今日本意带着小娃去街上，来了个算命神婆，想着凑凑热闹。”刘金泉谄媚地为李昇续茶，“可那神婆说小娃与这云雾镇不合，留下活不过五岁，得南下去中原才有活路。还说得跟着最近来家里的贵人……”
“我这一想，不就是您吗？求您救小娃一条生路，让他跟着您吧！”刘金泉说着，作势要跪，被李昇一把拉住。
“小娃叫什么？”
“回盛公子，小儿叫尽灯。刘尽灯。”
“这名字不吉利。”他虽不受宠，但名字的寓意也是好的，李氏的初升朝阳。
可放在一个小孩身上取名尽灯，油尽灯枯之意，岂不恶毒？
刘金泉苦笑一下：“名字是家妹临走前取的，只好顺了她的意思。”
这就更奇怪了，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到底作何想法。
李昇沉吟一下，终于在刘金泉的殷殷目光中开口：“小娃我会带走，自此后便不再叫尽灯……他有贱名吗？”
刘金泉没想到这么快就答应下来，喜出望外：“有的有的！有贱名！叫毛蛋！”
李昇淡淡“嗯”了一声，起身要走。“不日我就离开云雾镇，届时会联系你的。”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下呆愣的刘金泉还在原地思考，把小娃送了凶神，这事儿做的到底对与不对。
尤溪拂在睡梦中并不安稳。
前夜里她自挂东南枝时候听到的机械女声再度传来：
当前追读人数50人，开启主角灵犀梦境，读者与主角共同商议初始攻略目标。追读人数满500，可协商更换目标。
即使睡着，她的眉头也一直紧锁。那些一直困在她脑子里的声音开始高速活跃，每个人都想要积极发言。
「给女主布置任务了！每次这个环节最有意思。」
「滴滴，别睡了。起来跟我们一起商量你的攻略目标呀。」
“什么攻略目标？你们能不能从我脑子里出去呀？你们这样总让我怀疑自己病得不轻。”梦里，尤溪拂这样说。
那些声音也觉得她招笑。
「别的主角到这一步早都反应过来了，你还在迷瞪。你现在只需要知道，你和我们是一伙儿的，只要制定了攻略目标并完成，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们是千门的人吗？”千门是江湖上机巧行骗之人的统称，手段千奇百怪，防不胜防。
「千门是什么？」
「出老千的，我上一本追书女主的设定。」
「哦哦，那我们不是，我们是读者。你可以理解为，观看你、帮助你的人。」
尤溪拂不解：“你们为什么要观看我？我很好，我不需要帮助啊。”
「这很难解释，这是你的命运。你生来就是被观看的，你只要接受就好。我们不会害你。」
尤溪拂还是不懂，她生来的确因为是个女孩而被遗弃，但师父捡了她上山，师门和和美美，她的人生也算滋润。突然冒出一个系统带了一堆莫名其妙自说自话还要指挥她的“读者”，又说着什么被观看是她的命运……
实在匪夷所思。
“所以到底是要干嘛？”尤溪拂已经疑惑很久了。
「商讨攻略目标呀！系统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可以把它当做你人生的乐趣。」
“那我攻略什么？”
「你是言情小说女主角，那当然是攻略男主角了呀！」
“什么是言情小说？话本子吗？我是画本子里的人吗？”尤溪拂越听越糊涂，疑问也越老越多，“我是女主角，所以我的目标一定就是要攻略男主角吗？”
「如果告诉你你是话本子里的人，你会难过吗？」
尤溪拂摇摇头：“我不难过。我知道我的世界是真实的，就算我是话本子里的人，话本子里的世界对于我而言就是真实的。”
「我上一本追书的主角就不这么想，还为此崩溃了很久……你有点处世哲学啊。」
“师父说了有三千世界。”尤溪拂回应道，“可能我只是和你们不在同一个世界罢了。但你们可以和我沟通，我觉得很神奇。”
「只有我还记得系统的任务吗？制定攻略目标呀！不然一会儿梦醒了，就不能这样长时间沟通了。」
「是的是的。回答女主前面的疑问，攻略男主是最稳定的不会出错的线路。」
「的确，从理性角度来讲，攻略男主是性价比最高的手段。」
“我不懂什么叫理性角度，什么叫性价比。”尤溪拂说，“我可以选择别的攻略目标吗？”
「比如？」
“成为一代道师，行走江湖，救济世人！”
「那你就不该出现在言情频道。你应该出现在无CP频道。」
「不如这样，我们先选择攻略男主，让追读人数涨到500，这样系统就可以让我们选择更换目标，到时候我们再换一个更宏伟的。」
「对呀对呀，楼上的友友说的不错！你说的这个目标不会吸引读者的。吸引不了读者一切都白搭，不如曲线救国。」
“唔，那好吧。我们先拿下男主。”尤溪拂听劝，虽然在这段七嘴八舌的群英荟萃大对话里她还有许多没有搞明白的，但最起码明确了这些人对于自己没有什么坏心思。
她的处事哲学倒也简单，判断别人对自己真实的好坏，如果自己并没有对方聪明，那就听对方的。
李昇站在尤溪拂的床边已经观察半天了。这人睡梦中的表情极端丰富，嘴里还念念有词，含糊不清。他凑上去才勉强听清楚几个字，比如“拿下”什么。
她到底要拿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