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十八年,夏至。

    屋外雷电交加,暴雨倾盆而下,银蛇般的闪电仿佛指引向城内某处的一处宅子。

    冷风裹着雨丝钻进虚掩的门内。屋内几乎家徒四壁,除了一个堆满了书籍的案台外,一无所有。

    屋内只燃起寥寥几根火烛,在冷风的威慑下苦苦支撑。

    一位不过四旬的男子半靠着床榻,床边跪着一位以木簪束发,一身黑色玄衣的年轻男子。

    事实上,若是细看那位男子,便会发觉他一张鹅蛋脸上生着精致小巧的五官,一双现下正含着泪的杏眼越发衬出他的秀气。

    “宁儿别哭,爹爹不疼。”榻上的男子单手支撑着身子,用最后一丝力气替身侧的人抹去了泪水。

    “你要记住,如今的朝堂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爹爹看不到这一天了,你要替爹爹……”

    没能等到那人说完,他便痛苦的瞪大了双眼,临终前他紧握住跟前那人的手,似是将他自己生所守护之物全然交付于他。

    “宁儿……谨记父亲教诲。”那人开口,竟是一位女子的声音。

    屋外的风又大了些,吹落了女子头上的木簪。她跪在床边抽泣,一头长发被吹的四散,凌乱又飞扬,可她的背脊,却始终是笔挺的。

    ***

    天元二十年,初春。

    夜深人静时,后宫某处忽然乱了起来。

    深宫中央的那间院子灯火通明,几乎整个后宫中人都汇集在此。

    太医院的御医们在皇帝的塌前跪了一地,所有人都缄默不语,一潭死水的屋里充斥着格外闷热的气氛。

    屋外时不时传来某位女子的哽咽声,每个人的脸上好似被一层浓厚的阴霾笼罩着。

    率先从宫外赶来的是王太傅和顾中书。起因是皇帝深夜旧疾复发,命不久矣,这才连发数十道急招宣朝廷重臣入宫交代后事。

    “陛下的病当真是没有回旋余地了?”王太傅的面色凝重,低声询问身侧的顾尚书。

    “唉,圣上的咳疾是老毛病了,如今复发怕是……怕是在劫难逃了。”顾中书一样面色阴沉。

    生老病死是无可避免的,即使二人心中有再多不舍,也不得不遵循自然界的规律。比起这个,他们似乎更在乎的是另一桩事。

    圣上子嗣单薄,只有一位庶子。若是这位庶子才华出众,嫡庶之分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偏偏此人由一位乡间妇女所出,十五岁才被接回宫内。那幼子无才无德,整日贪玩享乐。国家重担怎敢放心交予其手中。

    “二位大人来的可真早呢。也是,国家就快变天了,二老是想在这危难之际分一杯羹?”

    殿外传来一人爽朗的笑声,天子脚下胆敢如此放肆之人唯有当朝最年轻的尚书令——安凝。

    安氏原是百年士族,近十年却不知为何忽遭贬罚,继而家道中落。直至两年前这位安氏子弟从一众科举考生中脱颖而出,一举夺魁,被封了个尚书令的职位。

    安凝迈着大步跨入屋内,双手交叠慵懒的搭在身前,与旁人卑躬屈膝的样子大相径庭。

    “安尚书,这是皇宫!请你慎言。”见了来者,王太傅的嘴角垂的更低了。安凝年前以殿试满分的成绩当了状元郎。念在他年轻气盛,平日便嚣张跋扈便算了,如今竟还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来。

    “臣只不过是阐述事实,何罪之有?”王太傅的品阶比安凝高,往日里安凝也会给他几分薄面。

    眼看着这天下即将变天,很快安凝便无需再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了。

    “你!”王太傅气的直瞪眼,碍于圣上还在寝殿内生死未卜,他也不敢在这种场合下发作。

    “几位大人,圣上有请。”皇帝身边的陈公公打断了这场闹剧。王太傅恶狠狠的瞪了安凝一眼,大袖一挥便跟着陈公公入了殿。

    ***

    寝殿内,几位朝廷重臣直立于塌前,等待着圣上交代后事。当然,也包括安凝。

    皇帝卧在榻上,面无血色,早已没了朝堂上雷厉风行一国之君的模样。换句话说,如今的圣上,只是一位子女的未来操碎了心的父亲。

    “朕自知时日无多,诸位爱卿都是朕的左膀右臂。幼子无状,望诸位爱卿日后尽心尽力辅佐少主。”

    “朕已有打算将督查幼子之责交托于……”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往向王太傅。王太傅是太子之师,又为朝廷效力数十年,将管教之责托付于他再理所当然不过。

    “安尚书,朕破例将你晋为左相,太子便交付于你了。”

    众人哗然,丞相之位自太祖起便已荒废,如今皇上重启此要职,竟是将其给予一个不到二十的毛头小子?

    皇帝似是早已料到朝臣的反应,可他未曾做解释,用最后的时间再嘱咐了些朝中拍要事。

    “皇上,太子殿下到了。”

    朝臣们不约而同的退出寝殿,将圣上最后的时光留给自己的骨肉之情。

    安凝自然也跟随着大队退至殿外,恰巧于身旁的男子擦肩而过。

    男子一身华贵的装扮,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金冠高高束起,身着金丝黑袍,步态轻盈。

    他便走便嘟囔着:“父皇怎的大半夜把我喊来,还让不让我好好休息了?”

    安凝心中了然,传闻中的太子果真名不虚传,自己的父皇病入膏肓,他竟还如此没心没肺,果真不成大器。

    可她又想,不成器也好,不成大器才方便控制。

    倒是这太子的声音,她却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出了殿外,那些个心中不满的朝臣也不再忍气吞声。

    率先沉不住气的便是顾中书:“圣上真是神智不清了,怎能将左相之任交由一个入朝不过一年的臭小子?”

    见有人领头道了不满,其余几位官员也纷纷附和起来。

    “可不是吗?安尚书才多大?自己尚且初入朝廷,怎能辅佐的好新主?”

    “就是,谁知安尚书使了什么手段,如此阴险小人即使当了左相,也必不能服众!”

    安凝也不恼,反倒是带着笑,看戏一般看着几位大人如市井妇人般嚼舌根。

    咚!咚!咚!

    三声铜钟被敲响,寓意国丧。

    殿外顿时安静下来,压抑的气氛霎时间笼罩住整个皇宫。

    皇帝驾崩了。

    殿外的文武百官跪了一地,没有人有胆量在此时妄言。

    直到陈公公携太子徐知墨一同走出殿外。

    徐知墨脸色异常的差,垂着头安静的站在陈公公的身侧思索着什么,与方才桀骜不驯的少年判若两人。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太上皇长子徐知墨,为皇室唯一男嗣,天意所属,故将皇位传于太子。尚书令安凝,智谋出众,屡次替朕排忧解难,朕特册封其为一品左相,辅佐新帝,钦此。”

    圣旨一出,朝臣这才惊觉圣上并非是病糊涂了,而是早有封侯拜相的打算了!

    “安相,接旨吧。”陈公公走到安凝面前,将圣旨抵入她的手中。

    安凝抬起头,双眸微微泛起星光。

    她在心底默念,父亲,女儿坐上了这个位置,终于有资格替您完成心愿了……

    “陈公公,安尚书在朝中资历尚浅,本王认为封相一事不妥。”

    屋外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接旨仪式,安凝本能的松开了手,圣旨就这么跌落在地。

    圣旨落地乃是大不敬,安凝一把将地上的圣旨捞起,用袖口擦拭着卷轴边沾染的污渍。

    此举引来一众官员的哄堂大笑。

    “这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该沾染,省的闹出笑话来。”

    安凝隐约听见身后传来的嘲讽声,她咬着唇,难得的没有出言反驳。

    声音的主人此刻也终于踏入了殿内,此人正是皇室宗亲,被誉为战神的宣王徐宴之。

    徐宴之算得上徐知墨的堂兄,比他大了不过三岁。可这位宣王却文武双全,战功赫赫,备受朝臣尊敬。

    “陈公公,我朝如今已堕弱至此吗?将左相之位交予一位二十不到的少年,是要让他国看我天元的笑话吗?”徐宴之丝毫没有顾及安凝半分的面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言不讳。

    “王爷,这是陛下的旨意,奴才无权干涉。”陈公公弯曲着脊背,语气却是坚定的。

    “那你呢?”徐宴之这才正眼瞧了瞧安凝,“你觉得自己配得上左相这个位置吗?”

    徐宴之想,安凝初入朝廷定是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稍稍施压,保证他将左相之位拱手相让。

    安凝四肢纤瘦,身型矮小,又生了一张白皙干净的脸,当个谋士也就罢了,他怎看都不似有担下一国重任的能力。

    大臣们见宣王带头发了话,便也没了顾虑,纷纷表态支持宣王。

    安凝没有回答,只是仰起头,目光毫不畏惧的迎上徐宴之的视线,仿佛在向他表明态度,她绝对不会让步。

    而后,安凝的眼神挪向高台之上,她心底抱有一丝希望的。她希望这个即将继承大统的新帝,能有几分帝王的气魄。

    可惜的是,台上的徐知墨始终低着头,丝毫不在乎台下发生的任何争执。

    安凝有些失望的挪开了目光。

    虽然安凝只能看清那人的侧脸,不过她瞧这位新帝确实有些面熟。

    见安凝走了神,徐宴之有些不明所以,“安尚书不会连回答本王问题的勇气都没有吧?”

    未待安凝回话,徐宴之便转头朝徐知墨道:“臣认为安尚书不堪如此大任,臣恳请陛下另选贤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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