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叶冷淘一碗”

    “胡麻饼二斤入炉”

    “杏仁汤粥开熬否”

    “庖人,再添一道菜,鱼给你送……”锅碗瓢盆已是嘈杂,呼喊的话都给掀了半截进去。

    卯时二刻,厨房已是热火朝天,“阿郎今日为何将月枝娘子的生辰宴提前了”,“那你可知为何你如今还只能择菜”,“何?”“只管做事便是,无需多问。”

    “喝,有甚可清高,他不也还是个小厮。”瞅见对方踏出门去,他便冷喝一声,和旁边的煮夫闲聊起来:

    “往日向来是准备提前,这次倒来了出生辰提前。”

    “食材都不齐备,怎能为无米之炊,只能往平常了做。”

    “连这宾客都来添道菜。”

    “好坏参半吧,若非这尾鱼,整场宴怕是不甚讨喜。”

    ……

    生辰宴自然不可能单单厨房热闹,府中奴仆在拢芳苑进进出出,给花木修枝剪叶,由婢女选材插进平底单饼木托,送进前厅作插花摆件,小厮则忙不迭地挂纱幔,一时脚步声灌满了厅堂,因为是分餐制,正堂内款款摆了七张桌,主桌自然是坐家主和主母,一侧是两个娘子,和常欢表兄罗莽,一侧则是家主官场好友和一妇人。

    见夕发温病时淋了些雨又听得了那些话,本是醒也艰难,但这样的动静,硬是把她给闹醒,一时耳边如闷雷呜咽,脑仁,肩膀,腕子撕裂般阵疼,哪还拿得动东西,只是蹒跚寻路便算好的了,她扶着墙走回自己的院子,短短一段路却似走了千里万里。

    披散凌乱的头发,披尽灰尘的衣袖,颤颤巍巍的步子,见夕活像只泥地里打过滚的花斑鸡雏。

    “小娘子!怎弄得这模样,到底是去了何处,可让春桃好找啊,寅时醒来四下寻不得你。”春桃贴了贴见夕的额头发觉仍是发烫,埋怨似的捏着她两肩,一时失了分寸。

    “欸,”泛白的嘴唇疼得咧开。

    “春桃失了分寸,这就扶小娘子进屋歇息,今个还有大事要忙呢。”见夕几乎是被架进去的。

    “呀,小娘子这脚腕子都勒出血痕来了,究竟是去了何处讨得这番狼狈。”给见夕换衣衫时发现了她的伤口,这一声呼惹得见夕暗自紧张起来,春桃虽是阿姐的贴身婢,可这事……半点说不得。

    “鸡鸣时……憋得慌,一心想解手便出去了。”平时扯谎张口就来,此时倒吞吞吐吐,只能压低嗓子装沙哑做掩护。

    “解手处也去寻过未见得,哎呀,糊涂,小娘子定是昏昏沉沉寻错了路。”春桃忙着处理伤口,梳理发髻,手虽是稳的,心却早已乱了,哪顾得上什么逻辑。

    “对对,兜兜转转才寻回来。”倒是替我圆了借口,见夕心想着松了口气。

    “难道是温病之故,小娘子起夜有些多,夜里也听得脚步声。”

    脚步声?奇了怪了,自己这偏僻,日里是阿婆打扫,夜里总无人造访……

    看着桂花铜镜里,春桃的手把自己的头发分成两股,各自上卷下垂环,环中编上绸带,心思却在游离,冷不丁地说句:“真隆重。”

    “小娘子可别取笑春桃了,双垂环髻平常不过,今个月枝娘子生辰,若非匆忙,必将小娘子好好浣洗打扮。”

    “生辰?莫打诨。”

    “岂是打诨,执事寅时未到便让全府准备,说是昨夜里吩咐下的……当是怕快入秋事务繁忙不能好好为娘子庆生,借休操办……我要寻小娘子,芷清便一早侯着为娘子梳妆,所以月枝娘子未能前来……娘子也是幸福。”

    幸福,昨夜经历之种种还在眼前,她见夕倒真觉这两个字……只望是另有隐情吧。

    “药厨房煨好送来一直在这温着,小娘子先喝了,我去寻点吃食给小娘子送来解涩。”春桃说着踏出门去。

    太难了,太难了,回到自己的地盘才有一点安全感,阿姐也不在旁边,她也不敢诉苦,只是趴在桌上,任发烫的脸颊贴在桌面,好想见阿姐,想着想着,不再克制,眼泪一滴两滴淌了下来。

    接下来她迷迷糊糊被喂了药,擦了脸蛋,扶到床边倚着,让春桃奇怪了:平日里舔到点鱼胆汁都要龇牙咧嘴的小娘子今喝了碗药也不哭闹只是皱眉……

    苦傻了?

    不得不说春桃的理解一直可以的。

    “……小娘子,”春桃将浅碗递到见夕颔下,用两指轻扇着食物的香气,被诱惑了的见夕慢慢张开了眼,待确定眼前是食物后,她眼里终于闪出了一丝光亮,端起碗咽咽口水便喝起来——总算吃上饭了。

    “桃,看起来是白粥,其实里面加了羊奶吧。”

    “不愧是夕小娘子,吃食上孰及。”

    “那是自然,我要带阿姐,娘娘,春桃,还有……吃遍所有好吃的。”

    “好,春桃等着,白粥加奶香醇些不腻,也不压了宴上的食味,这次宾客都路途不远,估摸隅中能到,小娘子小憩着,这次春桃可不走了,给你掌扇到应召……”她的话细细绵绵,见习听着听着便捧着空碗趴在桌上睡着了。

    ……待人到齐,宴席慢慢步入正轨。

    “见郎,月枝的生辰是在八月十五,而今不过七月十四,牵动全府家仆仓促准备,是何……”柳梦霜病体欠安而坐在见子琅身旁,留得一个随身婢随时应召,此刻一手捻着小叶紫檀佛珠,不急不慢地轻吐出这段话来,眼底带着薄薄的笑意却并不与身边人对视。

    “娘子莫怪,这不过是偷闲为月枝设宴。”

    “切莫让官场的那套拉扯浊了这宴。”

    “……”

    为不乱了氛围,两人只是轻言轻语,旁人看来只像是伉俪亲热,见习瞅见却是心头异样。

    “恰逢旬休,鄙人便借此为小女庆生,谢各位莅临,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见宾客齐聚,见子琅便举杯致辞。

    随之是稀松平常的祝贺献礼,官场客套,觥筹交错,无须赘述。

    餐前主子和宾客身后都排了一个家仆,各端着托盘,上面摆着茶盏,白巾。

    见夕四下略看了几眼,依照着举杯,却一边咽一边发现他们唇动了动便又以巾掩面,接着是细细的水声,这还能是干嘛,漱口,而她一滴不剩只能装模作样掩面,尴尬只有自己知道,哦,不止,还有背后看着空杯的家仆和抿嘴忍笑的姐姐。

    “夕夕,来,阿姐给你匀些最爱的槐叶冷淘。”

    见月枝向左边的见夕侧过身去,这槐叶冷淘是面中加了槐叶汁,因此“碧鲜俱照箸”,凉水汀过而“经齿冷于雪”,对她发热的喉咙算是种慰藉。

    “鄙人见过见侍郎,见过长宁县主,素闻府中不喜铺张,以求清风两袖,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有幸近日得了些江南运来的茶,茗茶配清风,特此奉上紫笋两饼。”说罢便招手示意仆从将托盘迎送上主桌,罗莽这个将门后生不过十六,却颇有些圆滑。

    紫笋,见子琅心中一惊,这哪是什么“茗”茶,顾渚紫笋茶乃是贡茶。

    眼前这两饼虽不是极品却也称得上等,茶芽挺嫩叶稍长,饱满带紫,形似翠兰,甚是灵秀。

    “好茶,好茶啊,馨香满堂。”一旁的官员捧起场来,只有那妇人一言不语,见夕莫名不想瞟她。

    罗莽仍立着:“不知这茶,与府中可衬得。”

    见月枝听得后半句,暗暗绞起了筷子,只是低头盯着碗底,冷淘汁水映出微蹙的眉来。

    呵,见子琅一早看出了他的心思,可是满心满眼都牵着月枝,宴开不久,倒故意露出些破绽只为末了托出这句双关呢。

    “有心了。”见子琅并不予理会言下之意,三字敷衍了他。

    罗莽倒也未露出什么懊恼来,笑着坐下,毕竟他最终要讨好的,可不是他们。

    “芷清,把备的生辰礼端上来。”柳梦霜捻珠的手顿了顿,微微抬手示意。

    黑木托盘上一支细长的金钗款款躺在那里,近了便更能看清匠人的琢磨来——长柄顶端雕有一片金叶,若那金叶是厚而实心,便显得粗糙,若是宽而硕大,也显得俗气,而它就长成心头好的模样,薄如蝉翼,镂空出叶脉的金叶上嵌了一颗清透的碧玉,外头的日光透过纱幔散在钗上,莹莹发亮,好似嫩叶枝头饮露。

    “哇,真美。”

    “劳烦妹妹给姐姐插发髻上了。”这场“别人的宴席”上,见月枝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来。

    她可巴不得这种劳烦呢,见夕捻起钗偷偷抚了一把金叶,凉丝丝的,见月枝梳的是垂挂髻,将钗插髻上正好。

    待她停当,便晓得自己惊叹早了:

    两颊瓷白无瑕,却不是失了生气的惨白,垂下来的发丝掩不住轻笑时的红润,金钗之年别上这样精巧的首饰,爱美的天性使她羞涩得微微咬唇,更显出石榴光泽来,未施粉黛却胜过粉黛,一袭釉蓝襦裙,端庄而清纯。

    罗莽此刻更是看呆了。

    “我的月枝就是金枝玉叶。”

    “谢过母亲。”见月枝起身作礼致谢。

    少顷,底下仆送来最后一道菜。

    “奴家此番参宴,送来七尾鲜鱼以作薄礼,特意嘱咐厨房今早杀鱼放血以求鲜美,这道醴鱼臆,不知娘子可否喜欢。”

    这样的宴席,话语里公然现血光不知是怎想的。

    末座的女人缓缓开口,将见夕吓了一跳,而此时那女人脸上堆满了笑,眼光滑过见月枝又往她身上瞟了眼,这语气,这气场,错不了的!

    “还要在座都喜欢才是。”见月枝笑应,但此时的笑掺了几分假意,她不过十岁出头,听不出话语里夹带的私货,但这种场面见得也不少,早被打磨。

    “见家主管教有方啊,令爱不过十二却已心细如发。”旁座的官员黄醅酒饮至半酣,晃着脑袋吐酒气,声音不自觉地提高。

    “哪里哪里,还望各位尽兴啊。”见子琅托着下巴把着胡须,握酒樽的手却青筋暴起,疯女人,明目张胆的挑衅是怕有心人听不出来吗!

    “见郎,见夕看起来不太舒服,奴家便携她离席休息了。”这听来是请求,实则是通知,柳梦霜毫无波澜地撂下这句话,随即起身让芷清引见夕离席。

    “如此,便回去歇息吧,劳心了。”

    ……

    茹琳园内,见夕在木桶里泡完澡后,被换上了新襦裙。

    “转转,可还喜欢。”

    “喜欢。”见夕虽有些好转但仍没什么力气,但只是扭扭腰,便双色褶裥流转,银丝线绣成金鱼图样的玄色腰带微微摇曳。

    “来,来娘娘这。”

    见夕乖乖地坐上床,躺在母亲的怀里,感受这来之不易的温存,“这可是娘娘亲手做的。”

    “呀,那夕夕更喜欢了。”

    “主子爱说笑,光是腰带便算是整套啦。”芷清轻笑着说,她和春桃都不过十七岁,不同的是她是柳梦霜原先随身婢的女儿,母亲退了她便接上,府中长大,有时便胆大调侃。

    “芷清,害,一个两个都是我惯的。”柳梦霜本假装愠怒,却还是又好气又好笑。

    “夕夕就说除过娘娘再没人绣得出第二条这样好的金鱼来。”不同于见月枝的拘谨,见夕总是放得开。

    但转而,她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她应该说出这些话吗,对母亲来说不会太残忍了吗,也许只是自己理解错了,也许……但不管怎样,母亲也该知道吧,面前正是母亲令她迎来又一波纠结,这本不是八岁的她该承受的啊,只急得涨红了脸,干涩的眼睛湿润了。

    “夕夕难受吧。”说着绞了把冷水巾敷上见夕额头,还带着凉意的手指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脸。

    “……娘娘……”这一声已是带着哭腔。

    “夕夕别怕,娘娘在,娘娘的夕夕什么时候变得爱哭了呀,不怕不怕,哭出来便好。”柳梦霜倾下身来轻唤,因病而瘦削的身躯只能用宽松的衣袖来修饰,草药和皂角气息融合,随着衣袖垂来,她细长的手指慢慢将见夕的发髻松开,从容地顺着。

    看着母亲她才晓得什么叫美人在骨不在皮,清瘦的脸庞被一头青丝消磨了突兀棱角,秀气的鼻梁,恰到好处的鼻翼,温柔而不柔弱。

    还有那左眉角的痣,见夕情不自禁地将手指伸向她的眉骨:“阿姐和娘娘左眉梢都有一颗痣呢,娘娘的娘娘也有吗?”

    “是的呢。”

    “那为什么夕夕没有。”

    “这……” 顺发的手顿了顿。

    “夕夕知道了,娘娘也是月上枝头时出生,所以痣都停在梢头呐。”

    “噗。”余下二人都笑出了声。

    如果一直都这样该多好。

    “真当是情意融融。”宴上那女人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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