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她也还是扫扫地,择择菜。

    唯一不同的是晚上能看看书,哦,还有照看莲花。

    自从得了钥匙,她也不敢招摇,只是在宵禁前赶去看两眼。

    夜里,院中凉冷风习习,冻得人直哆嗦。

    她伏在美人靠上,任软乎乎的脸蛋搁在扶栏上,忙了一天她已没什么气力,只是盯着花苞看:“你在长大了吗?在长大了对吧。”

    “你会长成什么样呢?好大一朵莲花吗?”

    “还是跟我一样,过几天就九岁了,却还是没什么变化。”但真的没变化吗,只有她心里知道。

    “哦,说起八岁的生辰宴,我缠着阿娘买酥山,哇,好大一盘哦,雪白雪白堆在我眼前,甜丝丝,可是那时候水盆羊肉又端上来了,炖得可烂乎了,一口羊肉一口酥山,可惜后来它化了,夜里还泻了肚子,唔……羊肉……”说着说着,她便不说话了。

    夜里风太冷,她抱自己抱得更紧了。

    又一阵吹过,外面隐约传来了打更的声音,抬头一看,不好,红绸开始从楼顶降下来了,她赶忙甩下门跑出去。

    跑到自己窗边时她只恨腿短,蹦跶三回才翻进房,那缎子滑溜溜刚好擦过脚踝,这才放松又被吓了一跳。

    睡在新领的被子里,她总感觉缺了点什么,想半天没想出来倒是想睡着了,大半夜手不老实去挠痒痒,结果一摸怀里,空的,钥匙呢!惊醒过来的她在身上榻上地上翻来翻去。

    最后才反应过来,压根就没带回来,还插在门上呢!一时眼睛瞪得像铜铃,平日起早冷水扑脸都没现在清醒,回笼也回不得了。

    她只得用手指撑住眼皮:就等天亮了。

    无人打扰,无人在意,浸泡在寂静里的莲花索取水的滋润,悄然生出茎须:

    幼绿的触手先是蜷缩,

    之后又试探,

    继而伸展蔓延,带着莲花一点一点下沉,容那水将它淹没,成为这只幽蓝色眼眸的瞳仁。

    它是要沉睡,还是苏醒,谁知道呢。

    好不容易等到拂晓,红绸收回,她哪还走什么正门,翻窗而出,跑去厨房拿长勺。

    果然不出她所料,厨房有足够的自信不锁门,翻高头来了都要怀疑走错,哪有天天吃白菜的。

    举着勺子走到院门,钥匙就搁那呢,她立马拔下往里走检查情况,这好地方再也不想来了,要是下次又忘得赔多少啊。

    天光微曦。

    走到潭前,她傻眼了,莲呐,那么轻总不能沉底了吧,又不是果子也没鸟叼呀。

    她急得正跺脚,“莲”刚脱口,潭中却出现了异样,见水面浮起气泡来,赶忙举起长勺:不是吧,有人在里面泡澡?

    还没等调整好思绪,水中现出一人来。

    此时,

    枫竹相映不成趣,玉肌玄采萧瑟柔。

    这郎君十六七岁的光景,浴水而起,只是侧着身,小人儿早早秉着非礼勿视捂住了眼。

    赤条条的!这哪见过。

    唔……就看一眼,看一眼就忘光光,她咽了咽口水,松动了指缝。

    少年感知到了什么似的朝她转过身去。

    薄薄的晨曦舔舐他的脸,却被鼻峰所拦,投下鸦青阴影,从那鼻头往下移,人中,唇,起伏有致。

    那唇,剔透而泛着琥珀光泽。

    她看得有些忘乎所以,这唇,笑起来得多好看啊……

    待抬眼便和他对上了,形同虚设的遮挡让人羞愤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偏她一尴尬就要强装镇定:“你,你泡,泡里面,不冷吗?”

    这结结巴巴的话像初次投壶一样,杂乱莽撞,砸的不是少年,砸的是她呀!不应该先问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不过如果是盗也容不得她问了吧。

    面前的少年从水里伸出一只手来。

    果然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吗,她忙用勺子防御。

    可预想之中的攻击却没来,他愣了一下,抬起的手握拳,移至唇边。

    “卟”

    他居然是亲了一口。

    她注视着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又有莫名的熟悉。

    “你,是小莲花嘛。”

    少年仿佛会意,眨巴着眼睛。

    “怎么可能,骗子,说什么都应。”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张开嘴又说不出话来。

    看着他这样子,小人儿觉得不对劲:“你怎么,不说话?”

    “是不会嘛,别骗我。”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手足无措,不对,是“手无措”,他的根连在潭底。

    是很奇怪,胴体异于常人的晶莹,潭水很深,他却能一直浮在水面和她对视,总不可能在潭底站稳了吧。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反应过来学徒们等会儿就该出来了,她也管不得那么多了:“你先在这待着,不要浮出来,我给你想办法,嘘——”说完示意他不要出声。

    她前脚刚踏出门,就见得不远处学徒们已在洗漱,便悄咪咪地加入她们舀起水来:

    于是此即彼伏的碗中加入了一只长勺,“你怎么用勺子,还是厨房的。”

    “我那碗找不到了,先用勺替着,等会儿还回去。”

    “连碗都能丢,那过两日晋级预备你可别把自个儿丢了。”

    “是呀,都等了大半年了,未时阁主就回来了,好期待呀。”

    未时,今个未时,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全然没有把什么预备放在心上。

    他该去哪儿啊,他,光溜溜的,穿什么啊,怎么就一夜长成现在这模样了,看着盛了水的勺口,本来是去舀莲花的,这下好了,莲花的指头都舀不回来。

    她大半天都是恍恍惚惚的。

    “荇子,小荇子?”灵瑶肘了她一下。

    “瑶。”

    “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你说一个人身无分文怎么有衣穿有地……”

    “来咱这当杂役和学徒,怎么,想离开红阁了?”

    “呃,这倒也没……只是想着咱厨房的菜实在鲜美。”见她没有怀疑什么,小人儿就把话题扯了开去,心里暗自想着,对呀,她怎么没想到。

    “每个等级吃的都不一样,等你送了高层的吃食就晓得,但总归清淡,舞姬们都想让自己更苗条匀称,那就不是比谁练得好而是吃得少了。”

    “对哦,灵瑶懂得好多。”

    “哪有那么多,不过是呆得久罢了,不知道今年能晋升否。”

    “晋升,”她才记起来,“之前路过讲室发现挂了满满的刺绣布片,这还教刺绣?”

    “也不算教吧,有时候急需舞裙,或者有损,就需要阁内绣娘出手解决。”

    “其实我也想当舞姬……但是选上绣娘也很好啊,能给阿娘贴补些,而且你看我的手,嘿嘿。”她的自我安慰让小人儿感到心疼。

    要她选,她会选什么呢,会在这里待多久呢,哪怕已在这待了有些日子,也感觉昨天才出府来。

    “对了,今个大伙都能领到一匹布任自个儿自由发挥。”

    “领来刺绣?还是做衣裳。”

    “都可,作为学徒晋升考核的作品,虽说阁主有打算过收揽歌姬,但这一匹布又不能唱出花来。”

    ……

    “木芳师姐,咱这还招杂役嘛?”

    “怎的,学徒当得腻乏了?”

    “今个在门口看到一小郎君貌似是来寻差事的。”

    “咱这杂役不少。”

    “我看那郎君十六七岁的模样,却是不会说话,做手势示意我来寻差事,哎哟,这冷凄凄的天穿着破烂的单衣……害,如今商铺作坊真是没个好眼光,这么赤诚的……”

    “打住,都让我怀疑你遇叫花子了,一切等阁主回来再说,我不能做决断,至于衣服,你可从那堆旧衣里拖件出来,好歹完整。”

    这下可好了,就算不能在这待,他也能有件蔽体衣裳,这般想着脑海又浮起了出水的那幕。

    完了!忘不掉了,说好忘光光的。

    唔,其实也没事吧,也没人知道自己小脑瓜里藏了什么,还可以回味一下。

    等她拖出来,一股子腐木,烂草屑糜烂的味道一时就铺天盖地,那衣服早已被堆积的杂物轧得快跟纸般薄。

    她倒也想把它从楼与楼之间的洞那里投下去,最终也只是趴在栏杆边往下瞅了两眼:

    要真扔了,那衣服就是午时扔的,人是未时走的了。

    那么大一件袍子,她在楼梯上跑,袍子在头顶上飞,不像人牵袍子,像袍子遛人。

    下面早聚了一堆学徒,这可怎么办呀。

    “今个可一定要去采买要用的布料了,你莫再推脱,”见她过来了,灵瑶对她说。

    “不了吧,我觉得身子有些不太舒服,可能是之前没好透,布料你代我领了吧。”

    “那你好生歇息,要怎样的?”

    “玄色。”她脱口而出。

    “这……不要些花纹?”

    “不用了,她们等急了,小灵瑶你快去吧。”

    “好好。”

    终于摆脱了耳目,她松了口气。

    舞姬此刻虽是闲适,练舞许久,吃饱喝足也不会想下来。

    赶忙冲进小院,“莲,小莲花。”她没敢高声呼喊。

    好在他听得见,潭面咕噜咕嘟冒起气泡来,倏地,少年的面孔又出现在眼前。

    “游上来吧。”

    他游到亭边却上不来。

    “还连着底对吗?我拉你上来。”

    他却避开了她的手,去抱亭柱往上挪移。

    看着他吃痛蹙眉,她实在心有不忍:“莫怕,我在。”

    那样的挣扎搅动了潭水,一股青褐从池底涌上,蔓延开去,这让她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那是血吧,他流的血。

    撕扯的声音也从潭底传来,像一根绳子被拉伸到了极致,只靠最后一丝绷着。

    伴随声音的终结,脚底所连的茎枝也断开了,他紧抱着柱子欲要起身,头上已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小人儿把袍子一丢,连忙捂上了眼,等到耳边脚步声停息她才结结巴巴地张口:“你,你就像我这样,从头,套下去。”

    少年擦着破损的脚踝足尖,看着闭眼比划的小人儿,拾起袍子。

    此时她并没意识到:压根没朝向他。

    听到套衣裳的窸窸窣窣,明明没看见她反而紧张了,还有些激动。

    感觉肩膀被戳了戳,张开眼却没见到人:“人呢?”她又扭头一看,清秀脸庞顿时在眼前放大——人靠衣装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吧,连酱色的衣裳都能穿出别样气质,绝对是作弊。

    “我,我们,快出去吧。”

    少年虽十六七岁模样,走起路来却如婴孩般蹒跚,只是扶墙行走,避开想去扶他的手。

    “我给你寻些布料来包扎。”

    可是她才回房间翻箱倒柜却听见木芳的声音,“阁主回来了,学徒们估计还在采买回来的路上。”

    糟了,离未时还有些时间,姬少司你不讲武德!

    “他是?”

    他在说什么,莫非瞧见小莲花了?

    少年将脚隐在草丛中,淡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赶紧冲了出去。

    “朝荇来了,她今早和我说有人来寻差事,应当就是这位郎君。”木芳见了她一拍脑袋想起来。

    “差事?此处杂役够多了。”

    怎么办,该说什么,她不敢抬头,瞥向了少年脚旁的蓬草,有了!

    “咱阁中还缺个花农,阁主瞧,这满地蓬草,还有门口的枣树,何处不需打理……阁中杂役虽也能做,但粗中做细总不敌从头做起……”

    “你在教本阁主做事?”

    这句话把她噎住了,但她还是想再挣扎一下。

    “如今已是寒秋,若寻不得差事,这位郎君怕是不能温饱,这般可怜……”

    “可怜?红阁什么时候成收容所了。”

    众人一时不敢说话,程门远奇了怪了,刚下车还好好的,听得小人儿这番话反倒生怒了。

    姬少司上下打量少年,酸腐味一下便呛进鼻中,清俊的脸和老旧的袍,如此不相衬怎不令人生疑。

    转而又看向满眼哀求的小人儿,他不得不承认,他心软了。

    但还是端出冷漠:“行不行等他清洗过再说……”剜了他一眼随即进阁去:你最好不是个有心的戏子。

    木芳忙跟了上去,程门远则带少年去梳洗,她站在原地:还好,只要没一口否决都有希望。

    但又禁不住打颤,男人虽一脸冷漠却很少生气,刚刚那一眼她不是没看见,浓浓的火药味,多说一句估计就要点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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