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这块布对着阳光,只能透出微弱的光来,在浓墨般的黑中还透出几分绛色来。

    “好漂亮……”

    “我可好好给你挑了一匹,怎样,实而不闷吧。”

    “多谢灵瑶。”她攥起两角扑向灵瑶。

    “哎呦喂。”

    俩人都躺倒在榻,肆意伸开四肢,晋升预备期里学徒的活儿轻松了不少,所以并不急,倒是杂役要搬运过冬物资劳累些。

    “你确定了?”

    “嗯,我和你一起考绣娘。”

    “你可想好拜哪位师父?”

    “没头绪,小灵瑶你待得久,给推荐推荐?”

    “绣娘除过帮工,只有四位大师父,玉娘,云珑,姜夏荷,孟朗,都是阁主从各处聘来,所善不同。”

    “让我猜猜,玉娘,对吗?小灵瑶要拜的师父肯定摆在心里第一位了。”

    “给猜中了,要不——我带你去看看师父们?”

    “不了吧,约摸这几日秋冬衣裙的活计让她们够呛了,唔——这四个名字……”她开始扳手指,嘴里嘀嘀咕咕什么,继而又掐指翻算,最后蹦出句:“私以为,玉娘之名,最为动听。”

    所以装模作样扮了半天半仙,末了只跟着名字来,灵瑶有些哭笑不得。

    “欸,你瞧那哥儿。”

    “哪个?”

    “修草的那个。”

    “咱阁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俊俏人儿。”

    少年稍稍抬起头看了看谈论他的人,那俩舞姬见他注意,袖掩微红的脸,笑着走开去了。

    见人走了,他便放下刀站起身来舒松筋骨。

    “他也真是有劲,那么大一片草地,修了许久,才间或放松。”

    “那可不。”她攀在窗边,听得这番夸赞,脸上虽不表现出来,心里却是窃喜。

    “对了,过几日,是我生辰。”小人儿一拍脑袋,没头没脑地掐了话题。

    “荇子想要甚么,先说了昂,我这袖里可比天上月还干净……”

    “打住打住,简直就是光了腚的鸡上拔尾巴毛。”小人儿摆了摆手,跳开去。

    ……

    哧溜——直接舔夹子太脏些,她抹了把夹梢粘的饼屑子,好好嗦了一回。

    栗米饼的屑子糯糯的,细呡又有些粉粉的,她仰头楼上走出来的绣娘,品味唇齿间丝丝甜意:当上绣娘后应该可以吃好多好多栗米饼吧。

    猛地有人搭上了肩,她顿时将头埋进脖子里,“愣着做什么……噢,你看那便是玉娘,”并不理会她的惊愕,灵瑶向楼上指去。

    那一指,楼上女子:

    银穗依秋鬓,桃叶嬉双鱼。

    单螺髻显得脑袋轻盈,并不怯于掩饰衰老,缕缕华发尽入人眼,温润而不敛清傲,银线穗子匿在耳后,悬垂下来,将细长脖颈和微坡的肩衬出些层次来。

    “好风韵。”

    “是吧,她已三十又七,是阁里的老人了,却是早生华发,与她常年赶工脱不开干系。”

    好羡慕这样有追求的人,小人儿不自觉暗想。

    “我一天夜里起夜,瞧见楼上有处灯光,那处便是她做活的地方,打那时起,我便想着定要追随她。”

    “你这倒让我对明日的课生出些期待来。”

    “行了,该下去了。”灵瑶说着把她揽下了楼。

    夜里,静谧中门上散着几声急促敲击声。

    本还摸着肚子的小人儿一个翻身下榻贴到门边,紧张地下了门栓,刚举起碗,迎上只黄澄澄的饼子。

    “吓、唔。”她刚失声便又被饼子堵住了嘴。

    “小声些。”

    是灵瑶。

    “你哪来的饼子,咱平常是吃不到的呀。”俩人躺在榻上,四仰八叉。

    只见灵瑶伸出一指。

    “难不成……你去给厨房洗了十只,啊不,替一人洗碗换得这个?”

    “你可真是不知数,一人哪够。”

    “一百只。”她顿了顿又说出这数来。

    “一百!”小人儿被惊得破了音,这次没来得及被捂住,灵瑶便被吓得直嘘声,但过会儿她又舒展了眉头——小人儿正揉捏她的手,那么小心翼翼而心疼。

    “这种事得找厨房,替别人?那可不是替,一次就够了,多了……那饼子早晚噎着你,懂嘛。”

    “你还记得我说过这里等级森严嘛。”她咽咽唾沫,又补上句。

    “记得,子初舞姬吃栗米饼,卯冉舞姬吃酥饼,辰出舞姬有时可以喝上一小碗羊汤……”

    “哎呀,你心思都扑在吃上了——何止这些呀……”灵瑶本攒了一箩筐话,此时却兜不出一句来,淡了声息:

    她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啊,能想到什么呢,自己呢,本也没有名字,不过是原先小娘子给的代称罢了。

    小人儿嘴边还糊着块屑子,躺在榻上,却感觉是漂浮在低空,她仰视着黑黢黢的房顶,却好似洞穿层层,看到黑夜的心脏。

    她们是谁,接下来该做什么,到底要到哪里去,谁知道呢。

    次日,所有学徒都各自前去拜师。

    “针线到了这,便不单用于缝补,你们仔细着我的手法,如何运针,几种运针,只示一次。”

    教导的并不是玉娘,而是个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额前两缕青丝擦眉而过,隐着左眼袋下的长疤。

    捻针的指头翻飞在布面上,自然熟稔,张弛有度。

    线条于蜻蜓点水间俱在布面上流畅舒展,小人儿尽力追踪动作,却是看得呆了。

    “不过基本功,自己试练吧。”撂下这句话,她便起身回房。

    “嘿,你瞧见否,那疤。”

    见人走了,学徒之间热闹了起来。

    “都说是朗字与她相冲,一女子哪撑得起这种名字,这不,冲上火了,十六那年她家中走水,她拼命往窗外技,脸毁喽。”

    “你怎知这么多。”

    “这可是从师从的舞姬那听来的,我可只告诉了你一人啊,莫告诉旁人。”

    “消息可准确?”

    “你怎异于别人,七头八脑的问题,我还能有错么,舞姬们能有错么。”

    “是是是,看她这人就不怎样,运针那么快,还说什么只教一次,哪有教人的意思,心眼钻到针眼里去了。”

    “对呀……”

    听着其他学徒在那碎嘴,小人儿抚上布样,心里感觉有些膈应:有什么好说的。

    朗,孟朗,总觉得有些熟悉,但脑瓜子哪挤得下这么多,回顾起针法来。

    忙活了半天,额头已是汗涔涔,这怎么回事,明明就是那针法呀,怎么自己运起来歪七扭八,连条直线都盘蛇一样。

    “还不走吗?”已是夕阳西下,练习室里就剩了几人。

    “再练会儿吧。”

    “练久腕子乏了不舒解总归适得其反。”

    “可是……”小人儿莫名涌上股气愤来,看看地上零碎的线头和布片,有抬头,却瞥见了灵瑶掖在胳肢窝的成品,虽被掖着,却也能窥得一片细腻的云纹。

    害,人家留下来是为了精进,自己留下来是补天坑。

    她悻悻卷起物件回房去。

    刚一坐到榻上,手指便被刺了一下,她赶忙吮吸——针戳破了布,探出尖来。

    她看着沾了血的针尖,这一刻,不只是手指被戳破了,她也被戳破了,好想哭,泪却生生被框住了,不能哭!但是,不甘心。

    “哐哐哐”一阵粗鲁的敲门声响起,她喜出望外,本以为是灵瑶,却是课上碎嘴的那两人,“草包,运针也慢,开门也这么慢。”

    和别的学徒不同,她扎的发髻从后梳起,还缀了三两铜丝花,你说是做活的学徒?那还真是像哪家小娘子来体验生活。

    “我做不好自会被筛下去,没必要针锋相对,都是学徒。”又补上一句,她此时正窝着一肚子火。

    “哪敢针对你呀,你这小小年纪进阁谁晓得用了什么门道——台子很硬啊。”

    “对呀对呀,识相点,自己退出吧,莫占了别人名额,浪费——”俩人一唱一和,想套出些话来。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吃了闲饭做闲事。”灵瑶不知从何出冲了过来。

    “唷,这不灵瑶嘛,你就算今年选上了,也不过是四年才进一级。”

    “还真是,烂人、凑、一、窝。”

    小人儿气红了眼,将灵瑶拦在身后:

    “真不好意思啊,还得和你们挤一挤!”

    她由不得别人说自己的朋友,谁也不可以!也不管旁人怎么看了,说完将阴阳怪气的两人拒之门外。

    “疯子,两个疯子。”那俩骂骂咧咧走了。

    贴在门背的两人先是气鼓鼓的,接着俱泄了一口气,反倒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像是放松,像是发泄。

    “你说,选不上见习绣娘……是不是就要一直当学徒了。”

    “说什么晦气话,你呀,吉人天相。”

    ……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那匹布却是越来越短:

    “裁!”

    “裁吧。”

    “……裁,呃,算了,好吧,裁。”

    看着眼前这被裁得快只够做腰带的布样,小人儿叹了口气。

    “绣腰带嘛,别人总是绣什么山石花鸟图,太俗了,腰带,也算是别具一格。”

    “呀,把你的游鱼戏水收起来再说这话吧,我觉得啊,小灵瑶定能拔得头筹。”

    “那借你吉言啦。”

    绣什么好呢……看着布,她陷入了沉思。

    傍晚,小人儿在院里溜达,扣了扣杂货间的门,少年从门后走了出来,一脸疑惑。

    “小莲花,你说我绣什么好呀。”说着示出了纯色的腰带。

    少年看向这布,不自觉地摩挲起了下巴,他的脑袋也负荷了,随即又看向夜空,此时薄纱般的云雾淡去,露出一轮月来。

    他以拳击掌有了灵感,兴奋指向月亮。

    “对哦,月亮,黑黑的布,黄黄的月亮……谢谢小莲——”

    她刚想去牵少年的手,他却退了一步,像是抵触。

    “我懂我懂,授受不亲嘛。”

    “对了,交作品的前几日就是我生辰哦,我要九岁啦。”

    但笑着笑着她的眼又黯淡了几分,他目光传去关切,“我已经收到小灵瑶的心意了哦,”她又立马切换,笑嘻嘻想想少年:“羡慕吧,猜猜是什么?”

    “……唔。”

    他静静地看着这小麻雀叽叽喳喳。

    “猜不到吧,嘿嘿,一张超大超大超大的栗米饼。”

    你就欺负他不会说话吧。

    “我可贪心了,你要问我真想要什么我还能说……”但又顿住了,往日想要的那些什么,仿佛也于现在的她无用了吧。

    马上要宵禁了,她端详起少年的脸来,看变幻的云笼月为他抚上轻薄的月纱,而他也与她对视。

    笑一笑嘛,这么好看的脸不笑太不懂得运用啦,他仿佛猜中了女孩的心思,开始抿起嘴来,但总是僵硬而不自然。

    小人儿踮起脚来,少年顺势欠下身,任由她将两指在嘴角比弄,“这就对了嘛。”

    看着被自己扬起的滑稽嘴角,她被逗笑了。

    浑然不知自己嬉笑的样子有多少分天真与可然,少年眸中盛满了她,那颗草木铸就的心悄然荡漾,漾啊漾,漾到了喉头,上了眉眼,流露出一抹笑。

    可以流口水吗?她对上这笑脸下意识抹抹嘴角。

    回过神来打更人的低沉嗓音又开始响起,“快回吧,宵禁啦。”她倒着跑向红阁还不忘催促他,但这来之不易的笑意……

    她想要吃干抹尽,一点都不舍得遗漏。

    可以再贪心一点吗,如果可以的话——

    我想听到你的声音。

章节目录

吾与汝说爱莲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连舜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连舜并收藏吾与汝说爱莲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