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喜欢清净,待父亲百年后,莫再同穴。”望着这个本应被称为父亲的男人的背影,见月枝启唇,不是淡淡的,不是冷漠的,是空洞。

    他没有回答。

    白花花的纸钱燃着,那么机械。

    周围家仆一俱跪地掩面,堂中这起伏的哭泣声中孰真孰假,有谁辨得。

    芷清从柳梦霜离去后便一手揽下所有事务,谁要上前都被怒斥回去,她由不得任何一人接近主母——她不再相信任何人。

    过度的流汗让她几近脱水,按理说对棺木,她是近身不得的,因此支撑着惨白的头颅紧盯过去,咬得沁出血的唇上,是干皮,是燎泡。

    祝者与进馔者各执奠器设于柩东席上,祝酌醴奠之,忙碌之间却见得偏侧一女人正闲适饮酒,一口,又一口,与这园中哀愁相异,怪异非凡。

    薛华三十有一了,细纹已蔓上了眼角,晕着几分红色,旁人都以为她醉了,只她自己晓得自己清醒得很,她怎舍得错过她这些年来唯一的喜事,任快意充斥着头脑。

    这边,红阁。

    最终的选拔已然降临,小人儿绣了个通宵,只觉得心头惴惴不安,脑中似有乱麻。

    看了几页书,仍寻不得疏解,倒头睡去。

    腰带赫然躺在案台,曦光招摇下闪着金光——那是姬少司送她的金线,当时他轻描淡写撂下句“权当生辰礼”便走开,用完了所有线头她再不舍也只能用上它了。

    但那金光很快消逝,被阴影所压。

    她已入梦中:

    “比起舞姬,还是绣娘更稳妥些。”

    “是呢,刺绣总比跳舞上手快。”

    “来这里的娘子,大多一心只求一事,学舞,金羚坊也算数一数二,但红阁舞姬堪称一绝,足甩金羚坊几条大街……”

    “她们如何练得?”

    “金羚坊舞姬为钱跳舞,只为讨客人欢喜,这无可非议,都是寻口饭食,但红阁本身就为跳舞而存在,大户人家娘子来去无虑,但像你我这样寻常人家来的可就不同了。”

    “莫卖关子。”

    “选拔是在秋日,逐人、降级都是在冬日。”

    “我也只此处不养闲人,但冬日逐人不是太狠了些。”

    “狠?这里就是拿命跳舞的地方,结不到银钱的学徒才能保命,学徒能拿到钱便是被逐出阁的抚恤。”

    “很少吗?”

    “不少但也不多。”

    “若是寻不得家人,那这些钱耗尽……”

    “对。”她是是娘子的伴学,因年纪小,娘子出阁时才转成学徒留下,如今已适龄,其中辛酸自然品得。

    灵瑶平日里说的话此刻在梦里循环着。

    “醒醒!”

    感觉到一阵巨大的推力,她惊醒过来,出现在她眼前的是灵瑶,“快看刺绣!”她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头,那金月亮已污浊斑驳!

    口水?她摸了摸嘴角。

    “你想什么呢,这是有人污染的。”

    已是午时,这可怎么办,用金线再覆一层?那可不行,积成一块金疙瘩那还算刺绣吗,况且那卷金线所剩无几。

    两人在那里干跺脚。

    风透过微开的窗凌乱了小人儿的发丝,也送来了只玉带凤蝶,它在书页上翕动两翼,棒状触角和鳞翅沾了黄粉状物,扑闪间,墨色翅面上……如星闪烁。

    小人儿仿佛想到了什么,忙抓上腰带跑去院后。

    “你去哪呀荇子!”

    “粉,花粉!”

    当初小莲花的幻化惊呆了她,她便想多多试验,能不能养出小菊花,小商陆什么的,结果开了一方地种后真就只有小菊花,小商陆。

    本以为只能老老实实对着书当花农了,此时倒给了她极好的灵感。

    她以指为刷,迎上刺绣,将花粉刷下许多,它们轻轻薄薄地覆在刺绣上,但稍稍抖动便要散落,她赶忙想用口水糊住,立马又打消了念头,讲究人该做讲究事,便找来清水用手指蘸了糊粉。

    匀开了便也淡了污点,只要再绣几针便崭新如初了。

    她还寻思着灵瑶怎么没跟上来,一声击柱声便炸响在耳畔,糟了,不会要开始了吧。

    好在最后还是踩上了点。

    “喜鹊闹枝。”

    “游鱼戏水。”

    “假山兰韵。”

    ……

    走到小人儿跟前,孟朗却一时不会措辞了,但这容不得沉默,全阁可都看着呢,她猛吸一口气,吁出一句:

    “金饼。”

    四周虽有窸窣却是不敢高声。

    她知道,她们在笑她,只觉得两颊发烫。

    她该怎么办,落选然后被逐出吗?她消化不了这些,脑袋微微晃荡,却最终还是昂扬了起来,灵瑶看得出来,她这是秉着一口气呢。

    “今年入选者赐红叶。”玉娘端坐在台上。

    云珑收到示意,举出了托盘,上面只躺有四枚红枫,细看便会发现,这主脉突出明显,而叶裂片由黄红两色过渡,边缘锯齿被收束着,不规则地抽出絮来。

    一枚。

    两枚。

    三枚。

    灵瑶和小人儿脑门上已是汗涔涔。

    “赐游鱼戏水。”

    这本是大好消息,两人心头的大石却又沉坠一分:

    她落选了!

    我落选了!

    灵瑶正被别上红枫绣饰,她无心估计这些,两眼正对上一双失去了光亮的眼睛。

    “荇子……”

    秋日里的红枫匿在乌髻里,却还是那么扎眼。

    小人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选拔的,回过神来她已经倚在门上了。

    “喂,棕毛,你那金饼虽是弥补了,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哈哈,不如——你到我家府上做杂役,也不至于哪天冻死街头。”

    又是上次那个寻衅的人,但瞅见那包袱,她便晓得她也落选了,并不理会,她也就能在这处找点优越感。

    “呵,拿你的清高当饭吃吧。”那人见她不说话,转身向大门外走去。

    “你怎么还赖着?”

    小人儿本以为那人走远了,却见得她和上次的同伙谈起天来:

    “红阁的舞这辈子能看得几回。”

    “瞧你那穷酸样。”

    “……”都是落选之人,她也一改往日的讨好迎合。

    “荇子。”灵瑶走了过来,发间已无红叶。

    “……”

    “莫生我气——”说话声越说越低。

    “……”

    “我刚去了木芳师姐那,问她能不能留下你,毕竟你年纪尚小,再不济多给些银钱……”灵瑶见她不说话急得掰起了手指。

    “小灵瑶。”

    “在呢。”

    “你可要早些富起来,我可仰仗着你好继续做米虫呢。”

    “好好好。”见她还想着逗自己,灵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知道抱住扑过来的小人儿。

    小莲花,该怎么办,她好怕,她该去哪里,她不知道。

    小人儿只知道一味往灵瑶怀里钻。

    旁侧,是学徒群舞,谁杂乱了步点,乱得她心慌。

    玉娘将门豁地拍开:

    “阁主,长话短说,这小丫头我收不得。”

    “不收得便不收得,真当我有意挽留她。”

    “哎呀,你逆着来便少了点意思。”她伸出食指在唇瓣上刮擦。

    “无事便……”

    “构想上欠了新意,针法上虽熟也杂,日子也算宽裕,只能至此也是先天不足……本出门预备巡视,却瞧见俩学徒从她房里出来,便晓得其中伎俩。”玉娘打断了他的话。

    “你晓得如何处理。”

    “那自然,针脚也拙,呵,手法也不高明,早早被筛下了。”

    “……”他不关心这些,也知道她蓄着话。

    “有些小聪明,倒也是留得。”她笑将腰带扣在案台上。

    泡在沉香之中的厅堂,乱入了一抹菊香,小小,轻轻,淡淡而微妙得不可忽视。

    ……

    “时辰到——”

    “家主,快让开吧,家仆要来抬棺木了。”

    “……”

    见子琅伫立半日,这时才挪动步子,趔趄着趴在棺盖上,几乎是倾尽全身气力,将棺木稍稍移开些。

    “你要干什么!”见月枝疯也似的扑过去,可究竟力量悬殊。

    芷清手里就没拿到过珠玉,柳梦霜自然不会有口含,他用手掰开另一手的手指,是一丸玉兰木珠。

    颤抖的手指触及了双唇,却是紧闭难分。

    这几日来唯一的一滴泪滑过下巴,碎在了她的脸上,他再不能唤她了:

    “霜儿,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了。”

    冰冷的尸体怎么会回应他呢。

    他将木珠塞进了她掌内,这熟悉而陌生的触感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什么都来不及了,他有能怪谁呢!

    见月枝由春桃搀着,冷眼看着这一切,她再没有阿娘了,夕夕,夕夕在哪儿啊!

    见夕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夜里听得隔壁有人私语:

    “听说了吗……长宁县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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