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

    “这舞怎么办”的念头在她脑子里快翻搅成“办怎这么舞”了。

    乐理什么的,刘老头喝醉了也不是没讲过,可是那泛泛而谈成了南渎之水,右耳灌进又从左耳滚滚流去,一滴不剩了。

    刘老头,我对不起你啊。

    她早早伏击书馆,哪知冬筛在即,每个人都绷着根弦,睡在那儿的都有。

    她佯装去借书,从一个个舞姬身后走过只为瞅上两眼,可看到的不过是只字片语。

    实在是像溜碗沿。

    她只得离去,躺在床上又看起那本书来,说实在,这是她唯一的财产了。

    “……馨香远逸,常惹蝶于风中相戏……”

    看着看着,眼睛吧嗒吧嗒眨巴起来。

    什么啊,直接自暴自……头一歪,直接睡着了。

    她以为最多打个盹儿,结果又一觉醒来都夕阳渐落了,这怎么整,午饭,啊呸,什么午饭,晚饭都别吃了。

    她拎起舞鞋往外跑去。

    “刚劲则断,我教你的是韧,一味地拼死劲走死胡同,你在给你划上限。”虽然话语淡淡,但是已经有了些不耐烦。

    已经是宵禁后了,她只敢轻悄悄,可是步点声在寂夜里,像只棉布棒槌捶在布面上,每每落布都引得她倒吸口冷气。

    这时听得这句更是乱了节奏。

    他从来不会把答案直接地告诉她,只是让她找,找,找,可提升方法又岂是一朝一夕能想出来的。

    她也不想练了,就只是蹲在花草前嘀咕。

    “韧?”不知什么时候,少年走到了她身旁,手里还抓着一把杂草,“喏。”

    看他从中拣出朵花,捏住茎基,只是一吹。

    花随之晃荡,但她仔细一看,不受风吹后,它又恢复了原态,而那被捏在指尖的基部根本不动。

    韧,不仅仅是内在的柔韧!还有……

    “我明白了,多谢小莲花。”她也顾不得什么,只想立马去验证自己的想法。

    只留下少年捏着朵花,一人在风中凌乱:他干什么了?

    末了又一笑,看来是帮到她了,这便好。

    此刻,在小人儿脑海里,不是花的飘摇,而是一舞姬臂膀轻舒,步点逸中有稳。

    这日子便是这么一寸一寸消减,改变了方法后,脚也不再是青青紫紫,夜半抽筋了。

    舞步流畅了,编舞简单也能说得过去吧。

    “我怎没绣到你的舞裙?”

    “我的,舞裙?”好不容易见了灵瑶,上来这句给她整懵了。

    “看来是那些舞姬没告知你……”

    “我怎么越听越迷糊。”

    “现在能去哪借。”

    “借?出现过的衣服总归是不亮眼。”

    而且之所以不告知就是怕裙带关系,谁愿呢?她开始逐渐整理思绪。

    “那现在也没布呀,又没采购。”

    “有,有布。”

    “莫唬我。”

    “上次的黑布条!”灵瑶激动得手舞足蹈。

    自己的失败品,居然还会被人留心收藏。

    明个儿就是冬筛,临时抱佛脚也没用了,她看着灵瑶做着最后工序。

    不比学徒和舞姬,绣娘们睡的是大通铺,俩人不敢点灯,迎着月光绣着。

    “呀。”灵瑶小声惊呼。

    她以为是她流血了,没成想是布面上心心点点的霉斑,“看来是前些日子秋雨过频了,不怕。”她拿出个小瓶,抖在了布面上,“细小的就用这个糊上吧。”

    以防万一嘛。

    夜深了。

    抱着裙子迷迷糊糊地绕过台,脚却不自觉地模仿起舞步来,抬望眼,莲花藻井慢慢灰隐下去。

    隐约间,一缕黑发垂到了眼前,是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什么啊,这家伙怎么梦里也要出现,来嘲笑我嘛。

    次日从榻上醒来,看着挂在墙上的舞裙,她已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把她们定作开胃前菜,给老道的舞姬铺台阶,险恶啊险恶。”程门远开着玩笑。

    “蛐蛐已双双入瓮。”姬少司少见地接了话头。

    绫罗绸缎在一声令下四下飘飞。

    “下一位,朝荇。”

    她本是不敢与别人对视的,惶恐一对视便点了她。

    但怎么办呢,还能临阵脱逃不成。

    好,起步没打趔趄,好,第一步是稳的……她只能在心里默念,给自己打气,他会在哪看她?嘶——分神了,她拗出的造型有些僵硬。

    她只能立马用手指的拨动来表达变化。

    与其他的红红绿绿不同,犹如一枝黑色虞美人的她在光下透出星点灿灿光华。

    台下,少年默默看她。

    紧张,紧张,还是紧张,他的目光黏在她身上一般,哪敢落下。

    说实在的,她动作的编排稚嫩,好在舞步流畅做加持,曲子也被嘱咐成竹板的敲击,配合这节奏,更有种韵律感。

    棕发被收束得干脆利落,晃荡间,腮侧的胎发,颈后的绒毛,淡淡柔光隐隐烁烁。

    小小光点,像蝴蝶,不,那就是蝴蝶!

    众人呆住了。

    忽闪忽闪的粉蝶翅膀夺人眼球,点水般的触碰,轻盈而灵动,却不掩了她的动作。

    谁知从何处飞来。

    此时台上的光仿佛都被她收拢,她双眼微眯,似是陶醉,其实是掩饰内心的意外,好在慢慢放松,总算一曲舞毕。

    哪里传来一声清脆合掌,阁内便掀起如雨掌声。

    “运气。”暗影里,符流年冷哼道。

    “看,我就说吧,阁主定给她备了。”

    “前些天的梅雨,酸了你的衣裳。”如释重负以后她胆子也肥了些,知道解释没用,正面刚起说闲话的人来。

    她回去换了衣裳,出来时一袭白裙已翩飞在台上,是……是她?这阁里难找出和她一般漂亮的人来。

    和她比起来,自己的舞只能算是小孩子过家家。

    她的旋转那样自然,竟能转出一种恋恋不舍来,向前去的步点,似醉,似迷,仿佛在追寻远去的恋人。

    如果她是花,那她就是蝴蝶。

    一种巨大的落差感油然而生。

    “跳得不错。”

    “对呀。”

    “我在说你。”

    小人儿这才抬起头,少年的笑脸被纳入眼中,“嘿嘿,那是当然。”

    “花虽然不似蝶,不能自由飞舞,但是,能把香悠悠远远飘散去……”

    她倚在栏杆上,看着少年的唇瓣张张合合。

    对呀,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坦然地接受,走下去,走下去,还怕什么呢,终将会变得更好。

    何况,这条路上……不只是一个人。

    ……

    冬天终于来了。

    “吼——”

    “哈——”

    两团白气在空中蓬勃,消散。

    她伸出舌头,一片雪花融在了舌尖。

    闭上眼睛,却是那晚初雪,零星芝麻般散落在雪地上的,是被筛下来的舞姬,她掌着手炉,看向她们,她知道,她们能带走的只有抚恤金和穿过的衣裳。

    她眼见着她们解开厚重的袍子。

    她眼见着掀起裙角,探出足来。

    她眼见着,通红的足,曳下的脚印,送她们出了大门,落光了叶的枣树擎起扭曲的枯枝,绊着她们,却留不住。

    那是她们最后的体面……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一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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