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主。”
“嗯。”工作狂姬少司的睡眠很浅。
“两位娘子的复赛敲定今日未时，不如去榻上歇息。”
“不了。”窗外天已拂晓，姬少司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手支着头就能打上一盹，哪来那么多矫情。
“天光正好啊。”循着男人的眼光望向窗外，程门远如是说道。
“……不好说。”
男人往楼下走去，却瞥见舞台中央的一点白。
小人儿扶着台柱迷迷糊糊地嘟囔。
“真是个傻的。”姬少司走近她时，毫不客气地在她额角弹了个脑嘣儿。
这要是睡了一夜不得把身子骨睡僵了。
她的迷糊贪睡起码证明了前一点，呆看着眼前人其实眼里有光无像，刚想伸出手去碰碰却被酸硬的胳膊钳住，只是对应着在自己脸上刮了刮：
“姐姐，脏。”
耳边是那带点沙哑的声音，对那对迷蒙的眼，其中困乏转身一变倒有了些撒娇意味。
“姐姐”，多久没听到过了。
男人下意识抹了抹脸，指上是淡淡的墨痕，他想把她推醒。
“困——”她连挥手都懒懒的。
“好。”他眼神一暗，绕过她的后颈，兜住她的双腿，托了起来。
程门远比姬少司慢了几步，在远处识趣地站着。
“套牢了啊。”
金羚坊的一角。
“若锦啊。”苏婆子揉捏着洛央的两肩，“老婆子我啊知道，你气不过，那丫头片子怎么能和你打平呢。”
洛央只是闭目养神。
“她那花架子能耍几次，今日你可必赢，等会儿底下的进来给你送参茶，也卖我个面子，可特意让加了些姜呢……”
这些话她是不稀得听的，特别是对“若锦”说的话。
轮班在树丛边守了两日的士兵可算是捡到宝偷着乐了：黄土坡上已是坑洼初现。
如果那方法真可行，那么此时已初有进展，但是——
“但是，敌人挖的战壕敌人最清楚。”哪有什么一颗金粒子换一条命的便宜买卖。
从平坦到坑洼，敌方不可能完全无所记录或者说心留一线。
到底谁是洞里的蛇，现在还不能定呢。
“上报军营。”连舜对战友撂下这句话继续匍匐侦察。
“总不可能把这些挖坑的脸都记下来吧。”成金柱犯了难。
“对……”但是就像自己军中一样，等级森严，挖坑的总归是底下那么几个不是吗。
对！看向远处佝偻的若干褐色“甲虫”，他仿佛突然被点醒。
“将军。”看着营帐中的通信兵，军师说道，“可不能再拖下去了，难道就在这干吊着？听老夫一句劝，且听老夫的计策……”
罗莽一摆手：“……粮草齐否？”
“前夜已备。”
“主军现在何处。”
“距敌近百里处止。”
此时僵在原地的通信兵突然有了异样，呼吸浑浊急促，晃荡着倒下去。
“中暑了。”旁边的士兵忙去查看，得出了结论。
“是的了。”罗莽眉头一皱，转而又舒展开来，“传令下去……”
午时已到，日头彤彤然，蔑视这底下的树丛，本来应该绿得油亮的叶子也像被烧灼，边缘上荡起热流。
喉咙里最后一口水都快被榨干了。
凿地的各式工具一个个以头抢地，“干不下去了。”有谁这么说，连舜是听不懂的，但总归是发怨不是吗，他担起两桶茶水就往远处走去。
“前面的。”这句听懂了。
他转头，见那月夜相遇的大汉正朝自己招手，他只是招手回应着继续赶路。
见连舜不多理睬他，那大汉径直走来把他拦下。
“这几日不行啊，眼屎糊子都比那些金粒子大。”大汉的脖颈虚胖着，里头一股股的都是热气，“挖得差不多了。”
是的了，他们已经不耐烦了。
“我可早就不打算挖咯。”
就由他来把迟来的帷幕拉开吧。
“你这里头是茶水吧。”大汉也单刀直入挑明目的，“给我和弟兄们来点吧。”
“这，这可不成啊，我还得挑去卖呢。”连舜一手下意识去护木桶，反让担子偏了重心倾倒下来。
亏得那一时被那汉子抵住，这才没洒个精光。
“嘿哟。”连舜苦起了脸，看着那左一滩右一滩的茶水直拍大腿。
“给与我们吧。”是的吧，他是咽了一口口水，淡茶的清香勾得那喉头打滚。
“卖与你们，卖与你们。”连舜摆着手要把盖子全揭开。
汉子却对那帮弟兄招起手，“过来吧。”
那帮人一听，愣了个神，围簇过来。
“来一口。”汉子举瓢对准一个说道，“你最辛苦。”
那人接过，扫视了周围的兄弟一眼便仰头闷了一口，其他人只是端碗在旁看着。
“如何。”
“解渴。”
“好，喝，都喝。”汉子打破了那莫名的沉默。
“可让我数个人头，好算钱。”连舜数起来。
“算甚，都送与我们罢。”底下有人叫到。
“使不得。”连舜刚要去盖上盖子，一个碗啪地被撞碎在桶上。
“使不得？”碎片逼近了他的动脉。
“使得、使得，吃得尽兴，尽兴。”他退后一步，飞也似的跑了开去。
“嗬，中原人，就这德行。”汉子们看那背影开怀大笑，茶水碗碗下肚，再不喝点他们可就要中暑了。
“嘭——”一声炸在众人耳边，像是爆破，像是石崩。
望去是一弟兄倒下了，还没来得及查看，“砰砰”几声，又有几个卧地成盒。
“糟。”那汉子两眼发糊，也应声倒去。
二十三只赭背大蟹无一例外被五花大绑拖进了军营。
未时已到。
洛央三刻前吃了一盏茶，此时淡然站在舞台一侧。
小人儿只是漱了口润润嘴，这远水解不了心头的焦渴，谁晓得是什么让她这么紧张。
“可回去歇过。”这么一句话问向灵瑶，而那人是姬少司，这么些年对她说的话指头掰着数数就好。
“荇子眯了会儿。”
“身子骨还僵着呢。”
“已替她松过筋骨，好些了。”
“叫她莫心焦……输便输罢。”
还想说阁主怎么不自己去说，听到后半句灵瑶脸上满是黑线：阁主啊，你是真不知道“大逼兜”怎么写。
复赛的服装都是自主发挥，但两人都不约而同披了件披风遮挡。
虽说这种圈内比赛外人是不适合围观的，可初赛破了戒，复赛便也“将错就错”。
照例是洛央先上，披风一落，底下一片屏息：
九转水仙裙。
通体的奶油白在层层裙摆叠覆间白得层次分明，比起之前的那种易碎感更有三分灵动。
细绸啊，迈一步就荡起三个波浪。
光洁的额头上碎发笼着鹅黄，两把象牙色的梳子把乌发揽在耳后。
那一声“起”在阁内响起，这只瓷娃娃漠然的脸便焕发出光彩来。
她伸出一手，举至头顶，让大袖自然低垂，绸面透光把美人面朦胧了。
一手拈袖角，腕子一转便让那袖面如扇展开，如流沙四散。
明明刚才见过，可这脸再度出现却犹如重新邂逅。
一笑，是要勾人心魄，一欠身，腰肢轻软似溪宛转。
足一点，臂一扬，这朵花苞正式绽放，她踱步，她舞袖，人们才知这裙如何称得上“九转”，袖褶包围那臂间转瞬即逝的风，绽开，又散。
足音毫不破坏美感，倒像是少女往水里投掷花苞，又像是侧卧在岸边揽水自赏。
她原是一枝水仙花，可风一至，便让空气也繁花无数。
末了，这个凌波仙子轻舒双臂，那标志性的长甲初融雪般晶莹，也随着手指，胳膊收拢着，收拢着，宣布了一个春的寂落。
谁晓得如何赞叹，作为一介舞姬，一个对手，已经把一团团韧丝绞成茧了。
接下来，似乎只管见夕被割得七零八落。
灵瑶感到攥她的那只手愈发紧了。
“看我的吧。”见夕说着走向舞台。
放心吧，她所有的信心都花在那句话上了。
奏乐刚起，她深深感知到身上的酸乏退去，僵硬却尚在，这是大忌，只得放缓动作，减小幅度，可也不如人意，像个木偶……
是啊，木偶……木偶！
一个灵光直直戳中她的脑袋。
刚才明媚眼光中的憔悴被放大，黯淡吞没了眼眸，顿在半空的双臂，指头开始慢慢松动。
继而又是一个，又一个关节复苏，但这更像是机械零件的咬合运作。
本就不是紧系的带子松散，灰蒙蒙的披风从肩头滑落，黄色剥茧展开。
她这次也没预料到会累倒在台上，而阁里给预备的是柳芽黄的纱衣。
颓然的目光，淡淡的眼圈，薄薄的口脂，恰有种对浓妆艳抹的不屑。
单纯的机械给人带来的疲劳必然快，但是倏地展臂，仿佛空气凝滞，有什么剔透的，纤细的穿在关节上，丝丝缕缕，牵引着她动作。
“木偶戏。”底下有孩子出声，转而被大人捂住了嘴。
是啊，薄薄的轻纱反倒像是陈年发酥的布料，而那本不存在的丝线牵引着臂膀脚腕，却好似永不会“理还乱”。
谁注意到了双眉一蹙，那五官便灵动起来，有了剪不断的情思。
连带着动作都有了更多的张力，像一只蝴蝶摆脱了傀儡的身份，全身经络都在告诉她去舞吧，去飞吧。
呼吸开始浑浊，而眼睛始终澄明，她拔下发簪，褐色的头发得到了释放，披撒下来。
还有一缕像是刻意逗留挑逗了双唇，红润了两瓣羊脂玉……
给一支舞开放式结局的，倒是鲜见。
几乎所有的资深舞姬都汇聚在此，每个人都不言语，心里头却默默打分：究竟会如何发展？
“呼噜——”
“还打鼾呢。”几个士兵在那窃笑。
“他们可不止是战俘……”军师捻须端详着被坐绑在树脚的大汉。
还是导火索……
一个时辰后，对面果然发现了异样，却没有所动作。
每个人都知道，“大的”要来了，磨刀的声音中那大汉终于从昏沉中清醒，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眼前冷冷的刀光和远处的火焰证明了交锋。
连舜被安排做通讯兵，但是看着厮杀的场面他时而当机时而清醒。
当战争不以名词存在时的恐怖，是四溅的鲜血，是战友的嘶喊，这一晚的乌鸦注定不能安然入睡。
当他给与另一支军队报信的通讯员交接完毕后几乎花完了大半力气，但他得赶回去。
他似乎听见了成金柱的叫喊，足有十里，他是怎么听见的，无人知晓。
他只知道：跑！
这次亏就亏在战线未能拉长，两军放弃了拉扯直接硬碰硬，但好在罗莽冲锋进了敌方阵营，而己方阵营仍免不了处理残兵。
等他赶到，果不其然一个大汉正扑倒成金柱，弯刀抵着长枪，狰狞的牙关，豆大的汗珠，猩红的眼珠互相复刻。
“嗬呃！”成金柱涨红发紫的脸上眼珠子突兀。
那个大汉大可以起身，弯刀对长毛在这样一段距离里有着瞬间的压制性，只要成金柱熬到某个脱力点，稍稍起身并找准致命处来上一刀！
但他并不，似乎更想用力量来赢得压制。
“嘭！”另一长枪一闷棍在大汉后颈上，力道虽重却不致完全昏迷，但压刀的力道确实弱了几分。
成金柱趁机调转枪头，在那瞬间的短空间内见缝插针，枪头在大汉失重倒下时直直从右肺挺进。
“后面！”在周遭的哀嚎声中，这一喊格外突出。
连舜猛地转身恰对上举起的弯刀，赶紧用枪尾怼去，但那毕竟是铠甲，刀锋劈在了他的肩头，惹得他哀喝一声。
绿褐色的血液顿时溅起，三人都为此震惊。
成金柱撑地而起，腋夹半截长枪，用头顶住那人的腹部，直顶到两人双双倒地。
可那人并未早早领了盒饭，他艰难曲起腿，拔出匕首要刺去，他看得出成金柱没力气了。
匕首刚扎进胳膊便啪嗒跌地——连舜拼尽全力将□□下，大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惊异放大的瞳孔看着自己的手，牙齿打颤，也应声倒地，和成金柱倒在一起。
他不敢偏过头去，不敢张望，怕迎接双目的是断臂残肢，耳畔的厮杀声似乎渐远。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谁终于有力气说话了。
“结束了吗……”
“……”
“战场上没有神佛。”
“……如果有就不会有战争了吧。”
“你是……”
“……”他在害怕着，害怕的终于来了。
“异邦人吧。”
“……”
“没事，记得保护好自己。”成金柱仰躺着，鼓动脊背挪移，转而伸出手——
将自己身上还未干的血液糊在了连舜绿褐色的伤口上，好像那本就是他的血迹。
“八哥……”
“大哥我啊……血，最多了。”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在渐渐消下去的火光当中显得格外滑稽。
连舜不敢闭眼，哪怕雨水打在脸上，他得告诉别人：他还活着，他们还活着。
外头雨潺潺，驱得还想松快送快的小虫又钻回树丛。
“那丫头花样……是多的，进步倒也是看得见。”
“洛央么，的确技艺精进不少，破了原先的风格。”
“可目光太杂了，殷勤得过分，用力未免过了些。”
“这几年的势头，该往哪调转呢……”有那么个老太太毫不收敛地扫视着一众。
没人说话，她捏起一块茶点，转而又放下。
“太腻了些，变了哟，终究是变了，让红阁下次可别再买这家铺子的了。”
“……是的了，再不行，也得换个式样。”
“外头下雨了。”
“该洗洗了……”
“瑶啊，这次压的可还是我。”
“是你是你，还是你，怎着，这次很自信嘛。”灵瑶赶着绣品。
“呐。”见夕抓过她的手。
“当真送我了？”看着掌心两蕊银穗子，灵瑶出神。
“送你。”
“嘁，我可是打定你赌金的注意咯，送我也不成，我可贪心着呢。”两人嬉笑着推搡。
金羚坊，廊道。
“坊主，若锦师姐对你来说，是什么？”
“是头发。”苏婆子看着发问的二徒弟，“怎么问这？”
“……好奇。”
“是吗。”苏婆子抚着徒弟的头发，“等会儿送姜汤可别忘了。”
“是。”
当这小师妹走到她若锦师姐门边去听到一男一女两人的声音。
而里头似乎也注意到了门外的动静。
没等她敲门，一个灰衣男人毫不在意地开门而出。
师妹低头佯装不看他，刘海下一对眼睛可是刮刀似的刮过去。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走进门去，师姐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闲倚在窗边。
“给师姐放案台上了。”随即又是一声关门声。
一、二、三……十一，啪嗒！
这次比上次慢了两秒，小师妹慢慢数完，这才走远，她这师姐的碗有十个碎六个。
那灰衣男人虽不是大摇大摆走出去，却也可以说是“坦荡荡”了。
他的名字似乎只有他自己知道，也没人想去了解，毕竟——“平康坊”来的家伙。
走过繁华的市井，走过嘈杂的居住区，便来到笑声歌舞声肆虐人耳的秦楼楚馆。
他就是在那出生的，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那儿的人。
“殿下。”季述抱来一沓纸，从中抽出一张，用刀刃沿缘揭开，底下的字迹便豁然了。
“小将军的想法是如何？”
“预备除根后引流拦截敌方主军，呈两侧包夹之势。”
“战况。”
“小将军首战伤兵三成，粮草尚可供三日。”
“再赶向陌都太迟了。”李瀚盘坐在榻，“通知大将军，可否引兵三成两侧夹击，由小将军殿后包圆。”
“如此确可拦截兵力。”季述将纸扔进了水盆，任由它淹没解体，“敌方此次联手，派有八成兵力，若要鱼死网破确需拦截。”
……
“宫里还在粉饰太平，筹备年末的歌舞呢，上心得封锁民间消息，百姓都还以为一切才开始罢。”
“但是选秀已经推迟。”季述只是看着他的殿下补充道。
“……这雨要下多久。”李瀚说罢掀开窗子，白雨如线击碎在地，久压在书里的山茶花瓣像一片琥珀。
皇城被这场大雨泡得仿佛失去了根基。
“客官，再喝一杯吧。”
“这又添了几本新书，不如来奴房内坐坐。”
“哈哈，真是风趣……”
男人脱下了灰衣，侧卧在榻，门外的喧嚣与他无关，其中的客套十几年如一日，不变的是“客官们”对此依旧受用。
他心里头有个人，还有个正在实施的计划，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洛央的威风越来越流于表面了，连她自个儿也开始忌惮。
等过了这场战争，年末宫中的典礼应当照例举行，作为送上门的军师，他一心想把洛央捧到宫中。
因而此次比舞尤为重要，他们必须赢得稳稳的。
“荇子。”灵瑶今天有些不太一样。
“怎的？”
“还记得你前些天送给我那对银穗子吗？我那天戴了，遇着了一个人……”她说着说着声音愈发小了。
“嗤，王八对绿豆了？”见夕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嬉笑着侧身过去。
“哪有，哪有那么，呃、不晓得，对他算不算。”灵瑶拿起绣品掩面，“上次散场时瞧见了，本想再见不着了，谁想得，这次也是……”
红阁里虽说比舞这几日暂时大开放了，但是即开即收，除了有些身份的，也不是谁都进得得的。
散场了，总有些人等着听那些出来的人念叨几句。
“想来红色是招好运的，那天我也穿了红……”
“才见了两面就一心扑在上头了？”看着灵瑶陷入畅想似的模样，她半开玩笑道。
“是的吧。”灵瑶像换了一个人，这哪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可这些表情，动作却真真切切地由她表现着。
“暂且观察一段时间？毕竟一个人的好恶不能一眼辨出，况且平日里也难出去不是……”这个从未谈过的话题反让见夕有些无措，只晓得往窗外看去。
“娘子，教课师父到了。”春桃引进了一个老妇人，见月枝推开了薛华安排的茶艺课，选学制香。
跟在老妇后头的还有一张素面银香案，一只莲花手执香炉，制香器具若干。
两人相见福身，便又相对坐下，一老一少的交谈声有一搭没一搭地穿插在雨声里。
“初生牛犊是什么也不怕的。”末了，老妇预备起身，往见月枝案台上放了一支山茶花，“试试从这里炼香吧。”
她拈起这朵饱饮了雨水的红花，其中香味似乎被洗得更为清澈。
“你说，我选的对吗？”
见府外，李瀚执伞立在雨中，望这见字望得出神，“郎君，望是望不出花儿来的。”老妇恰从大门出来，如是说道。
“是啊。”他哈出一口气。
……
金羚坊。
“蒲牢，快出来。”有人喊着他，他不耐烦地推开门。
“给我点钱。”眼前的女人他居然要喊上一声母亲——蓬乱的头发，发潮的花钿，泛着血丝的眼睛。
“多少。”
“这个数。”女人张开五指，随意勾动。
“嘶——”
钱袋才刚提出来，手便被抽了一下，“嘶什么，你的命是谁给的，你妹妹可不会给这么少。”女人怒目，一把把钱袋拽过。
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是偷来的——
蒲牢只是他的字，他叫李狭，而女人口中的妹妹是他的同胞妹妹李霞。
而这李姓里面自然有文章，这对双生子是先皇之子，虽说他的母家可以说毫无依仗，但他能活着总比那些暗戳戳没了的兄弟好上许多。
年岁不只让他一个人成长，新帝登基后年龄尚小的他便开始担心起自己的脑袋。
他和妹妹虽是同胞，但是只有摆在一起的时候才看起来相像，吊眼梢在她脸上有着股妖气。
可到他这除了吊眼梢，就成了鼻子长鼻子那，嘴巴长嘴巴那。
两个孩子总是会被比较，比起自己，妹妹长得巧，嘴巴巧，脑子也灵巧，但生在那里，他总是庆幸自己是男儿身。
但这种庆幸并没持续多久，宫中这个早夭，那个篡位后畏罪自尽，他就知道要轮到他了。
他得想出办法，某一天他从集市上带回来一件胡服，但设计上总归有些迎合女性的喜好。
这钱是哪来的，自然是第三只手抓来的，抛开这些，他穿着这身衣裳在妹妹面前炫耀了好久，自然勾得她心痒痒。
“蒲牢。”李霞不喜欢叫他这没用哥哥阿兄，“那件胡服，你让我穿穿。”
“不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
“怎不可，母亲自然是不管你这衣服的来路，但她要是知道了你偷了谁的……”
“啧，不必说了，给你，只三日。”
“谢啦。”
“你也得借我衣服，母亲偏心你，我可没几件衣服。”
“行吧，穿完就替我扔了吧。”李霞哪管得上那么多，穿上那衣服三天都没怎么舍得脱，殊不知有什么正在接近她。
夜里，窗边终于传来异响。
为了省地方，这俩小孩是睡一个房间的，榻中间只用板子做屏障，微眯的双眼眼皮在跳，月光之下，黑影投在地面上。
他感觉得到的，有人走向了李霞。
他用掌心稳住了她的头顶，另一只手只是在她喉咙一顶，腕子一转，嚓——清脆的一声，哪给这妮子留睁最后一眼的机会。
放哨的男人走向了李狭，那小子听脚步声渐进，吓得连口水都不敢咽，你说这是睡着了？倒像是睡“过去了”。
“欸。”男人低喝了一声，“别做多余的事，这丫头留着是给那女的封口的。”
说着两人便迅速退了出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是啊，那漂亮的，穿着胡服入睡的才像个皇子。
那一夜他什么都不想做，默默消化着在腹腔打了结的各种情绪。
那女人把钱吞了就算没了，好在狡兔三窟——他可不止一个钱袋。
过了一日，洛央那传来消息，或者不用她传，她败了的消息都快压过人们对战事的关注。
“毁了她。”洛央正梳着头发，她睡到日上三竿这才醒。
“人们不是喜欢说吗？”有根发丝打了结，梳子直直地把它铲断，“就让他们说个够。”
他知道她是受不了的，平日里人们再怎么诟病她，总要补上一句“谁让她技艺摆在那儿呢”。
“好。”
“你见过了吧，那日头戴银穗的。”
“初赛穿红裙的是吧，长得也就一般，憨气。”
“花样多，我倒要看她还有什么花样。”一改往日的冷淡，她格外的话多。
红阁平日里严格控制来往人员，加之局势不善，人便少了，这几日倒有个人影一直出现在红阁周边，没人晓得他是谁。
其实这个结果对见夕来说并不算好事，好吧，赢了赌盘还要说这种话属实有点不识好歹。
但其实她这个赢家更说明自己其实是制衡洛央的棋子。
她把所有的钱都存放起来，往外头跑得也多了，但目的地只有仓库。
上次从仓库回来，她的左手心就多了一线血红色，从掌根直直往上蔓延，怎么也擦不掉，她总感觉和仓库有关系。
时间还是那么过着。
“噗！——”一口烈酒喷在连舜脸上。
“醒啦。”
连舜站起，睁开眼，下意识去看伤口，那里已然结痂，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是这极快的愈合速度带来的是困乏。
说话人正是沙畏延，他腰间兜着酒壶，手边还提了，不对，应该是拖了一个成金柱。
鞋底都磨烂了，看来他也是被一路拖过来的。
“谢长官。”
“别说谢了，咱得赶路从后头包抄敌军，这些日子只是小打小闹，可把你的裤腰系紧吧。”他说着用力拍了一下连舜的腰。
成金柱睡了大半天，给这一阵反倒是醒了。
“嗯。”工作狂姬少司的睡眠很浅。
“两位娘子的复赛敲定今日未时，不如去榻上歇息。”
“不了。”窗外天已拂晓，姬少司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手支着头就能打上一盹，哪来那么多矫情。
“天光正好啊。”循着男人的眼光望向窗外，程门远如是说道。
“……不好说。”
男人往楼下走去，却瞥见舞台中央的一点白。
小人儿扶着台柱迷迷糊糊地嘟囔。
“真是个傻的。”姬少司走近她时，毫不客气地在她额角弹了个脑嘣儿。
这要是睡了一夜不得把身子骨睡僵了。
她的迷糊贪睡起码证明了前一点，呆看着眼前人其实眼里有光无像，刚想伸出手去碰碰却被酸硬的胳膊钳住，只是对应着在自己脸上刮了刮：
“姐姐，脏。”
耳边是那带点沙哑的声音，对那对迷蒙的眼，其中困乏转身一变倒有了些撒娇意味。
“姐姐”，多久没听到过了。
男人下意识抹了抹脸，指上是淡淡的墨痕，他想把她推醒。
“困——”她连挥手都懒懒的。
“好。”他眼神一暗，绕过她的后颈，兜住她的双腿，托了起来。
程门远比姬少司慢了几步，在远处识趣地站着。
“套牢了啊。”
金羚坊的一角。
“若锦啊。”苏婆子揉捏着洛央的两肩，“老婆子我啊知道，你气不过，那丫头片子怎么能和你打平呢。”
洛央只是闭目养神。
“她那花架子能耍几次，今日你可必赢，等会儿底下的进来给你送参茶，也卖我个面子，可特意让加了些姜呢……”
这些话她是不稀得听的，特别是对“若锦”说的话。
轮班在树丛边守了两日的士兵可算是捡到宝偷着乐了：黄土坡上已是坑洼初现。
如果那方法真可行，那么此时已初有进展，但是——
“但是，敌人挖的战壕敌人最清楚。”哪有什么一颗金粒子换一条命的便宜买卖。
从平坦到坑洼，敌方不可能完全无所记录或者说心留一线。
到底谁是洞里的蛇，现在还不能定呢。
“上报军营。”连舜对战友撂下这句话继续匍匐侦察。
“总不可能把这些挖坑的脸都记下来吧。”成金柱犯了难。
“对……”但是就像自己军中一样，等级森严，挖坑的总归是底下那么几个不是吗。
对！看向远处佝偻的若干褐色“甲虫”，他仿佛突然被点醒。
“将军。”看着营帐中的通信兵，军师说道，“可不能再拖下去了，难道就在这干吊着？听老夫一句劝，且听老夫的计策……”
罗莽一摆手：“……粮草齐否？”
“前夜已备。”
“主军现在何处。”
“距敌近百里处止。”
此时僵在原地的通信兵突然有了异样，呼吸浑浊急促，晃荡着倒下去。
“中暑了。”旁边的士兵忙去查看，得出了结论。
“是的了。”罗莽眉头一皱，转而又舒展开来，“传令下去……”
午时已到，日头彤彤然，蔑视这底下的树丛，本来应该绿得油亮的叶子也像被烧灼，边缘上荡起热流。
喉咙里最后一口水都快被榨干了。
凿地的各式工具一个个以头抢地，“干不下去了。”有谁这么说，连舜是听不懂的，但总归是发怨不是吗，他担起两桶茶水就往远处走去。
“前面的。”这句听懂了。
他转头，见那月夜相遇的大汉正朝自己招手，他只是招手回应着继续赶路。
见连舜不多理睬他，那大汉径直走来把他拦下。
“这几日不行啊，眼屎糊子都比那些金粒子大。”大汉的脖颈虚胖着，里头一股股的都是热气，“挖得差不多了。”
是的了，他们已经不耐烦了。
“我可早就不打算挖咯。”
就由他来把迟来的帷幕拉开吧。
“你这里头是茶水吧。”大汉也单刀直入挑明目的，“给我和弟兄们来点吧。”
“这，这可不成啊，我还得挑去卖呢。”连舜一手下意识去护木桶，反让担子偏了重心倾倒下来。
亏得那一时被那汉子抵住，这才没洒个精光。
“嘿哟。”连舜苦起了脸，看着那左一滩右一滩的茶水直拍大腿。
“给与我们吧。”是的吧，他是咽了一口口水，淡茶的清香勾得那喉头打滚。
“卖与你们，卖与你们。”连舜摆着手要把盖子全揭开。
汉子却对那帮弟兄招起手，“过来吧。”
那帮人一听，愣了个神，围簇过来。
“来一口。”汉子举瓢对准一个说道，“你最辛苦。”
那人接过，扫视了周围的兄弟一眼便仰头闷了一口，其他人只是端碗在旁看着。
“如何。”
“解渴。”
“好，喝，都喝。”汉子打破了那莫名的沉默。
“可让我数个人头，好算钱。”连舜数起来。
“算甚，都送与我们罢。”底下有人叫到。
“使不得。”连舜刚要去盖上盖子，一个碗啪地被撞碎在桶上。
“使不得？”碎片逼近了他的动脉。
“使得、使得，吃得尽兴，尽兴。”他退后一步，飞也似的跑了开去。
“嗬，中原人，就这德行。”汉子们看那背影开怀大笑，茶水碗碗下肚，再不喝点他们可就要中暑了。
“嘭——”一声炸在众人耳边，像是爆破，像是石崩。
望去是一弟兄倒下了，还没来得及查看，“砰砰”几声，又有几个卧地成盒。
“糟。”那汉子两眼发糊，也应声倒去。
二十三只赭背大蟹无一例外被五花大绑拖进了军营。
未时已到。
洛央三刻前吃了一盏茶，此时淡然站在舞台一侧。
小人儿只是漱了口润润嘴，这远水解不了心头的焦渴，谁晓得是什么让她这么紧张。
“可回去歇过。”这么一句话问向灵瑶，而那人是姬少司，这么些年对她说的话指头掰着数数就好。
“荇子眯了会儿。”
“身子骨还僵着呢。”
“已替她松过筋骨，好些了。”
“叫她莫心焦……输便输罢。”
还想说阁主怎么不自己去说，听到后半句灵瑶脸上满是黑线：阁主啊，你是真不知道“大逼兜”怎么写。
复赛的服装都是自主发挥，但两人都不约而同披了件披风遮挡。
虽说这种圈内比赛外人是不适合围观的，可初赛破了戒，复赛便也“将错就错”。
照例是洛央先上，披风一落，底下一片屏息：
九转水仙裙。
通体的奶油白在层层裙摆叠覆间白得层次分明，比起之前的那种易碎感更有三分灵动。
细绸啊，迈一步就荡起三个波浪。
光洁的额头上碎发笼着鹅黄，两把象牙色的梳子把乌发揽在耳后。
那一声“起”在阁内响起，这只瓷娃娃漠然的脸便焕发出光彩来。
她伸出一手，举至头顶，让大袖自然低垂，绸面透光把美人面朦胧了。
一手拈袖角，腕子一转便让那袖面如扇展开，如流沙四散。
明明刚才见过，可这脸再度出现却犹如重新邂逅。
一笑，是要勾人心魄，一欠身，腰肢轻软似溪宛转。
足一点，臂一扬，这朵花苞正式绽放，她踱步，她舞袖，人们才知这裙如何称得上“九转”，袖褶包围那臂间转瞬即逝的风，绽开，又散。
足音毫不破坏美感，倒像是少女往水里投掷花苞，又像是侧卧在岸边揽水自赏。
她原是一枝水仙花，可风一至，便让空气也繁花无数。
末了，这个凌波仙子轻舒双臂，那标志性的长甲初融雪般晶莹，也随着手指，胳膊收拢着，收拢着，宣布了一个春的寂落。
谁晓得如何赞叹，作为一介舞姬，一个对手，已经把一团团韧丝绞成茧了。
接下来，似乎只管见夕被割得七零八落。
灵瑶感到攥她的那只手愈发紧了。
“看我的吧。”见夕说着走向舞台。
放心吧，她所有的信心都花在那句话上了。
奏乐刚起，她深深感知到身上的酸乏退去，僵硬却尚在，这是大忌，只得放缓动作，减小幅度，可也不如人意，像个木偶……
是啊，木偶……木偶！
一个灵光直直戳中她的脑袋。
刚才明媚眼光中的憔悴被放大，黯淡吞没了眼眸，顿在半空的双臂，指头开始慢慢松动。
继而又是一个，又一个关节复苏，但这更像是机械零件的咬合运作。
本就不是紧系的带子松散，灰蒙蒙的披风从肩头滑落，黄色剥茧展开。
她这次也没预料到会累倒在台上，而阁里给预备的是柳芽黄的纱衣。
颓然的目光，淡淡的眼圈，薄薄的口脂，恰有种对浓妆艳抹的不屑。
单纯的机械给人带来的疲劳必然快，但是倏地展臂，仿佛空气凝滞，有什么剔透的，纤细的穿在关节上，丝丝缕缕，牵引着她动作。
“木偶戏。”底下有孩子出声，转而被大人捂住了嘴。
是啊，薄薄的轻纱反倒像是陈年发酥的布料，而那本不存在的丝线牵引着臂膀脚腕，却好似永不会“理还乱”。
谁注意到了双眉一蹙，那五官便灵动起来，有了剪不断的情思。
连带着动作都有了更多的张力，像一只蝴蝶摆脱了傀儡的身份，全身经络都在告诉她去舞吧，去飞吧。
呼吸开始浑浊，而眼睛始终澄明，她拔下发簪，褐色的头发得到了释放，披撒下来。
还有一缕像是刻意逗留挑逗了双唇，红润了两瓣羊脂玉……
给一支舞开放式结局的，倒是鲜见。
几乎所有的资深舞姬都汇聚在此，每个人都不言语，心里头却默默打分：究竟会如何发展？
“呼噜——”
“还打鼾呢。”几个士兵在那窃笑。
“他们可不止是战俘……”军师捻须端详着被坐绑在树脚的大汉。
还是导火索……
一个时辰后，对面果然发现了异样，却没有所动作。
每个人都知道，“大的”要来了，磨刀的声音中那大汉终于从昏沉中清醒，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眼前冷冷的刀光和远处的火焰证明了交锋。
连舜被安排做通讯兵，但是看着厮杀的场面他时而当机时而清醒。
当战争不以名词存在时的恐怖，是四溅的鲜血，是战友的嘶喊，这一晚的乌鸦注定不能安然入睡。
当他给与另一支军队报信的通讯员交接完毕后几乎花完了大半力气，但他得赶回去。
他似乎听见了成金柱的叫喊，足有十里，他是怎么听见的，无人知晓。
他只知道：跑！
这次亏就亏在战线未能拉长，两军放弃了拉扯直接硬碰硬，但好在罗莽冲锋进了敌方阵营，而己方阵营仍免不了处理残兵。
等他赶到，果不其然一个大汉正扑倒成金柱，弯刀抵着长枪，狰狞的牙关，豆大的汗珠，猩红的眼珠互相复刻。
“嗬呃！”成金柱涨红发紫的脸上眼珠子突兀。
那个大汉大可以起身，弯刀对长毛在这样一段距离里有着瞬间的压制性，只要成金柱熬到某个脱力点，稍稍起身并找准致命处来上一刀！
但他并不，似乎更想用力量来赢得压制。
“嘭！”另一长枪一闷棍在大汉后颈上，力道虽重却不致完全昏迷，但压刀的力道确实弱了几分。
成金柱趁机调转枪头，在那瞬间的短空间内见缝插针，枪头在大汉失重倒下时直直从右肺挺进。
“后面！”在周遭的哀嚎声中，这一喊格外突出。
连舜猛地转身恰对上举起的弯刀，赶紧用枪尾怼去，但那毕竟是铠甲，刀锋劈在了他的肩头，惹得他哀喝一声。
绿褐色的血液顿时溅起，三人都为此震惊。
成金柱撑地而起，腋夹半截长枪，用头顶住那人的腹部，直顶到两人双双倒地。
可那人并未早早领了盒饭，他艰难曲起腿，拔出匕首要刺去，他看得出成金柱没力气了。
匕首刚扎进胳膊便啪嗒跌地——连舜拼尽全力将□□下，大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惊异放大的瞳孔看着自己的手，牙齿打颤，也应声倒地，和成金柱倒在一起。
他不敢偏过头去，不敢张望，怕迎接双目的是断臂残肢，耳畔的厮杀声似乎渐远。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谁终于有力气说话了。
“结束了吗……”
“……”
“战场上没有神佛。”
“……如果有就不会有战争了吧。”
“你是……”
“……”他在害怕着，害怕的终于来了。
“异邦人吧。”
“……”
“没事，记得保护好自己。”成金柱仰躺着，鼓动脊背挪移，转而伸出手——
将自己身上还未干的血液糊在了连舜绿褐色的伤口上，好像那本就是他的血迹。
“八哥……”
“大哥我啊……血，最多了。”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在渐渐消下去的火光当中显得格外滑稽。
连舜不敢闭眼，哪怕雨水打在脸上，他得告诉别人：他还活着，他们还活着。
外头雨潺潺，驱得还想松快送快的小虫又钻回树丛。
“那丫头花样……是多的，进步倒也是看得见。”
“洛央么，的确技艺精进不少，破了原先的风格。”
“可目光太杂了，殷勤得过分，用力未免过了些。”
“这几年的势头，该往哪调转呢……”有那么个老太太毫不收敛地扫视着一众。
没人说话，她捏起一块茶点，转而又放下。
“太腻了些，变了哟，终究是变了，让红阁下次可别再买这家铺子的了。”
“……是的了，再不行，也得换个式样。”
“外头下雨了。”
“该洗洗了……”
“瑶啊，这次压的可还是我。”
“是你是你，还是你，怎着，这次很自信嘛。”灵瑶赶着绣品。
“呐。”见夕抓过她的手。
“当真送我了？”看着掌心两蕊银穗子，灵瑶出神。
“送你。”
“嘁，我可是打定你赌金的注意咯，送我也不成，我可贪心着呢。”两人嬉笑着推搡。
金羚坊，廊道。
“坊主，若锦师姐对你来说，是什么？”
“是头发。”苏婆子看着发问的二徒弟，“怎么问这？”
“……好奇。”
“是吗。”苏婆子抚着徒弟的头发，“等会儿送姜汤可别忘了。”
“是。”
当这小师妹走到她若锦师姐门边去听到一男一女两人的声音。
而里头似乎也注意到了门外的动静。
没等她敲门，一个灰衣男人毫不在意地开门而出。
师妹低头佯装不看他，刘海下一对眼睛可是刮刀似的刮过去。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走进门去，师姐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闲倚在窗边。
“给师姐放案台上了。”随即又是一声关门声。
一、二、三……十一，啪嗒！
这次比上次慢了两秒，小师妹慢慢数完，这才走远，她这师姐的碗有十个碎六个。
那灰衣男人虽不是大摇大摆走出去，却也可以说是“坦荡荡”了。
他的名字似乎只有他自己知道，也没人想去了解，毕竟——“平康坊”来的家伙。
走过繁华的市井，走过嘈杂的居住区，便来到笑声歌舞声肆虐人耳的秦楼楚馆。
他就是在那出生的，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那儿的人。
“殿下。”季述抱来一沓纸，从中抽出一张，用刀刃沿缘揭开，底下的字迹便豁然了。
“小将军的想法是如何？”
“预备除根后引流拦截敌方主军，呈两侧包夹之势。”
“战况。”
“小将军首战伤兵三成，粮草尚可供三日。”
“再赶向陌都太迟了。”李瀚盘坐在榻，“通知大将军，可否引兵三成两侧夹击，由小将军殿后包圆。”
“如此确可拦截兵力。”季述将纸扔进了水盆，任由它淹没解体，“敌方此次联手，派有八成兵力，若要鱼死网破确需拦截。”
……
“宫里还在粉饰太平，筹备年末的歌舞呢，上心得封锁民间消息，百姓都还以为一切才开始罢。”
“但是选秀已经推迟。”季述只是看着他的殿下补充道。
“……这雨要下多久。”李瀚说罢掀开窗子，白雨如线击碎在地，久压在书里的山茶花瓣像一片琥珀。
皇城被这场大雨泡得仿佛失去了根基。
“客官，再喝一杯吧。”
“这又添了几本新书，不如来奴房内坐坐。”
“哈哈，真是风趣……”
男人脱下了灰衣，侧卧在榻，门外的喧嚣与他无关，其中的客套十几年如一日，不变的是“客官们”对此依旧受用。
他心里头有个人，还有个正在实施的计划，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洛央的威风越来越流于表面了，连她自个儿也开始忌惮。
等过了这场战争，年末宫中的典礼应当照例举行，作为送上门的军师，他一心想把洛央捧到宫中。
因而此次比舞尤为重要，他们必须赢得稳稳的。
“荇子。”灵瑶今天有些不太一样。
“怎的？”
“还记得你前些天送给我那对银穗子吗？我那天戴了，遇着了一个人……”她说着说着声音愈发小了。
“嗤，王八对绿豆了？”见夕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嬉笑着侧身过去。
“哪有，哪有那么，呃、不晓得，对他算不算。”灵瑶拿起绣品掩面，“上次散场时瞧见了，本想再见不着了，谁想得，这次也是……”
红阁里虽说比舞这几日暂时大开放了，但是即开即收，除了有些身份的，也不是谁都进得得的。
散场了，总有些人等着听那些出来的人念叨几句。
“想来红色是招好运的，那天我也穿了红……”
“才见了两面就一心扑在上头了？”看着灵瑶陷入畅想似的模样，她半开玩笑道。
“是的吧。”灵瑶像换了一个人，这哪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可这些表情，动作却真真切切地由她表现着。
“暂且观察一段时间？毕竟一个人的好恶不能一眼辨出，况且平日里也难出去不是……”这个从未谈过的话题反让见夕有些无措，只晓得往窗外看去。
“娘子，教课师父到了。”春桃引进了一个老妇人，见月枝推开了薛华安排的茶艺课，选学制香。
跟在老妇后头的还有一张素面银香案，一只莲花手执香炉，制香器具若干。
两人相见福身，便又相对坐下，一老一少的交谈声有一搭没一搭地穿插在雨声里。
“初生牛犊是什么也不怕的。”末了，老妇预备起身，往见月枝案台上放了一支山茶花，“试试从这里炼香吧。”
她拈起这朵饱饮了雨水的红花，其中香味似乎被洗得更为清澈。
“你说，我选的对吗？”
见府外，李瀚执伞立在雨中，望这见字望得出神，“郎君，望是望不出花儿来的。”老妇恰从大门出来，如是说道。
“是啊。”他哈出一口气。
……
金羚坊。
“蒲牢，快出来。”有人喊着他，他不耐烦地推开门。
“给我点钱。”眼前的女人他居然要喊上一声母亲——蓬乱的头发，发潮的花钿，泛着血丝的眼睛。
“多少。”
“这个数。”女人张开五指，随意勾动。
“嘶——”
钱袋才刚提出来，手便被抽了一下，“嘶什么，你的命是谁给的，你妹妹可不会给这么少。”女人怒目，一把把钱袋拽过。
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是偷来的——
蒲牢只是他的字，他叫李狭，而女人口中的妹妹是他的同胞妹妹李霞。
而这李姓里面自然有文章，这对双生子是先皇之子，虽说他的母家可以说毫无依仗，但他能活着总比那些暗戳戳没了的兄弟好上许多。
年岁不只让他一个人成长，新帝登基后年龄尚小的他便开始担心起自己的脑袋。
他和妹妹虽是同胞，但是只有摆在一起的时候才看起来相像，吊眼梢在她脸上有着股妖气。
可到他这除了吊眼梢，就成了鼻子长鼻子那，嘴巴长嘴巴那。
两个孩子总是会被比较，比起自己，妹妹长得巧，嘴巴巧，脑子也灵巧，但生在那里，他总是庆幸自己是男儿身。
但这种庆幸并没持续多久，宫中这个早夭，那个篡位后畏罪自尽，他就知道要轮到他了。
他得想出办法，某一天他从集市上带回来一件胡服，但设计上总归有些迎合女性的喜好。
这钱是哪来的，自然是第三只手抓来的，抛开这些，他穿着这身衣裳在妹妹面前炫耀了好久，自然勾得她心痒痒。
“蒲牢。”李霞不喜欢叫他这没用哥哥阿兄，“那件胡服，你让我穿穿。”
“不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
“怎不可，母亲自然是不管你这衣服的来路，但她要是知道了你偷了谁的……”
“啧，不必说了，给你，只三日。”
“谢啦。”
“你也得借我衣服，母亲偏心你，我可没几件衣服。”
“行吧，穿完就替我扔了吧。”李霞哪管得上那么多，穿上那衣服三天都没怎么舍得脱，殊不知有什么正在接近她。
夜里，窗边终于传来异响。
为了省地方，这俩小孩是睡一个房间的，榻中间只用板子做屏障，微眯的双眼眼皮在跳，月光之下，黑影投在地面上。
他感觉得到的，有人走向了李霞。
他用掌心稳住了她的头顶，另一只手只是在她喉咙一顶，腕子一转，嚓——清脆的一声，哪给这妮子留睁最后一眼的机会。
放哨的男人走向了李狭，那小子听脚步声渐进，吓得连口水都不敢咽，你说这是睡着了？倒像是睡“过去了”。
“欸。”男人低喝了一声，“别做多余的事，这丫头留着是给那女的封口的。”
说着两人便迅速退了出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是啊，那漂亮的，穿着胡服入睡的才像个皇子。
那一夜他什么都不想做，默默消化着在腹腔打了结的各种情绪。
那女人把钱吞了就算没了，好在狡兔三窟——他可不止一个钱袋。
过了一日，洛央那传来消息，或者不用她传，她败了的消息都快压过人们对战事的关注。
“毁了她。”洛央正梳着头发，她睡到日上三竿这才醒。
“人们不是喜欢说吗？”有根发丝打了结，梳子直直地把它铲断，“就让他们说个够。”
他知道她是受不了的，平日里人们再怎么诟病她，总要补上一句“谁让她技艺摆在那儿呢”。
“好。”
“你见过了吧，那日头戴银穗的。”
“初赛穿红裙的是吧，长得也就一般，憨气。”
“花样多，我倒要看她还有什么花样。”一改往日的冷淡，她格外的话多。
红阁平日里严格控制来往人员，加之局势不善，人便少了，这几日倒有个人影一直出现在红阁周边，没人晓得他是谁。
其实这个结果对见夕来说并不算好事，好吧，赢了赌盘还要说这种话属实有点不识好歹。
但其实她这个赢家更说明自己其实是制衡洛央的棋子。
她把所有的钱都存放起来，往外头跑得也多了，但目的地只有仓库。
上次从仓库回来，她的左手心就多了一线血红色，从掌根直直往上蔓延，怎么也擦不掉，她总感觉和仓库有关系。
时间还是那么过着。
“噗！——”一口烈酒喷在连舜脸上。
“醒啦。”
连舜站起，睁开眼，下意识去看伤口，那里已然结痂，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是这极快的愈合速度带来的是困乏。
说话人正是沙畏延，他腰间兜着酒壶，手边还提了，不对，应该是拖了一个成金柱。
鞋底都磨烂了，看来他也是被一路拖过来的。
“谢长官。”
“别说谢了，咱得赶路从后头包抄敌军，这些日子只是小打小闹，可把你的裤腰系紧吧。”他说着用力拍了一下连舜的腰。
成金柱睡了大半天，给这一阵反倒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