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气。”有谁这么说着,之后就听不见了。

    大漠熬人,他从来没有感觉白昼是那样的长,在日头快当头的时候出发更是,他一直没敢打开水囊,不仅是怕打开了就禁不住往嘴里灌,而且也担心里头是别些个东西。

    一路上就那么攥着。

    浮动的空气把他的视线扭曲,好不容易瞧见了一点绿意,他脑子里却都是惶恐——莫非是海市蜃楼!沙漠里没有一根标杆,一株杂草,只有吞人力气的沙。

    他只想活下去,就在他干渴至极的时候,想起了那碗白菜汤饼。

    一切都是稀碎的,他只知道迈开腿,三步,两步,一步,所幸苍天悯人,逼近那绿洲的时候,居然实打实地一头磕在了实物上。

    倒下的那一刻,他心头却也充满了恐惧,明明就差那么一点了,就能更靠近阴影一点,可他没有丝毫力气蠕动,搁浅王八似的趴在地上,他怕,怕一倒下就起不来了,可身体回应他的只有沉睡。

    本以为就此要一睡不醒了,可是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醒了过来,出乎意料的是,这是他睡过的那些觉里,前所未有的舒坦的一次,力量充盈了身体,身上的残疤愈合得一如新生,他以为自己是青天白日的发梦,打开水囊却是满满当当的水,囊口艳艳浮光让他不由得仰头一看:

    在数棵树木之间,头顶的那棵,到地前分明还透着绿意的那棵树,居然变成一具枯骨似的树干,像是被彻底吸干了精髓,他看着完全不像是被烈日炙烤过的平滑手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迎接他的是什么,只是一直往那深林走去,或者说这片林子像是特意恭候他的绿毯,路中间会随风飘走的蓬草,随着深入变成了各种低矮的杂草,不变的却是中间的空间不宽不窄,始终留有两人的距离。

    一路上他不时想起那棵枯树,总感觉和自己的异变有联系,而此时,手里的水囊对他依旧有着无穷的诱惑,但始终有一根弦绷在那里,他要回去,回去喝上陌都的水!

    但是随着头顶的光逐渐缩小,这个森林就逐渐显现出它的与众不同来,没有虫鸟的声息,甚至没有石块的存在,仿佛这里的生灵只有树木和草,太静了,太静了……

    他也不敢跑,怕体力再次耗尽,也不敢用这身体里突然出现的力量。

    满目都是森森然,他只知道走着,一时间仿佛世界上只有他,只有他的脚步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大路上,可是一阵天旋地转又让他趔趄起来,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仅半走半爬了半里路就又轰地倒下。

    嘀

    ……

    嘀嗒

    莲叶挂上了一滴露珠,在脉络间肆意而轻盈地徘徊,一阵清风袭来,簌簌透过叶隙柄缝,张张莲叶仿佛不胜酒力,醉在风间,倾泻交叠,丝缕余风得以暗送,蜷缩的幼荷叶点点寸寸,舒展开褶皱,啵,清脆而细腻的一响,被叶尖承接,这一滴一接好似两懵懂小儿串通偷摸着吃酒;

    那天边的云丝远远的那么洁净,此刻也是好奇地凑了过来瞧,眼见着小脸儿泛黄了,转而又变起了脸,灰了,黑了,丝丝缕缕乌发欺下身来,每一口呼进的气都有变化,这会儿子还是清的,那会儿子就热了起来,这倒不是灼热,而是那种蒙蒙地发热,一口气接一口气要哈得你脊背发出汗来,就那么包围着你,让你杵着也不是,躲也不是,两眼巴巴地瞅着要变什么花样;

    等这天幕都翻墨似的,自个儿也耐不住性子接着调皮了,倒是松了口肯送一点清风,这被熬成墨汁的一池水故作恼意,一阵一阵地撅嘴,一下让你瞧见,一下又在叶底下撩拨着莲叶秆子——这总不能不给个痛快了吧。

    光打雷不下雨是假把势,光飘两滴雨水也不是个爽气的,这下雨滴来不及多试探,直直砸向这天的树叶,草花,势要把这一切浸润透,这池中的波澜再不得停歇,搅得莲叶四下飘摇,刚刚还在闭嘴赌气的幼叶这时也敞开了,任由雨水洗刷着骨髓,滑过筋络,如此张开又卷合,卷合又张开,哪有佯装顺从的余地,只有乖乖缴械。

    这雨倒像是个顽童,一股子蛮劲,这你一牵我一引,便把气力好了个大半,那云也累着了,顺着风的劝阻,慢慢地把乌发捋开,再过一会儿子,如洗般的天幕又糊上了一片或浓或淡的云。

    风摇着他的扇子,一下,一下,梳理起地上的一切,那莲叶的褶边舒展开,羞赧地显现里头的景致,风也不细看,在池中徘徊,好似轻吻万千——

    嘀嗒。

    一阵微弱的光破开了他的视线。

    连舜是在沙畏延手里醒过来的,确切的来说是沙畏延拽着的草草边就的草席上醒过来的。

    沙畏延那边的部队已是残兵,自然在回归大部队时被吸收,此刻巧了么不是,这老兵瞧见了被捡的连舜,先是一愣,继而又是满脸不可置信,但没人会为了一个伤兵而停歇,特别是这个时期出现在这的,要不是沙畏延认领,这半天不醒的连舜估计就被扔回小树林了。

    “嗬。”连舜被颠得醒透了。

    破开视线的光芒让他忽视了身体的异样,完全地清醒过来,“醒了就自己走吧。”熟悉的声音响起。

    奇怪的是,除了一霎的惊讶,他没有更多的喜悦,一路上两人拖着战争洗刷过的身体,一路无言。

    行军的脚步声依然杂乱,他的心里却有偷闲似的平静,没人来告诉他,这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只是由着身体自己反应,毕竟他还是第一次上战场,不过很快就是第二次了:

    “第二波就要来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沙畏延举起水囊喝了一口。

    见此,拄着木棍的连舜差点棍也不要了伸手就要拦下,“莫喝。”但警告的声音刻意压低。

    “莫抢我的。”沙畏延用的还是平常的语气,用手肘挡下他的手。

    这哪是要抢你的,谁晓得里头是什么,怪不得总感觉身上少了什么,原来是落到他手上了。

    可军中毕竟人多眼杂,他也不好再大动作,只是默默观察着沙畏延,而那个心大的一开始还是把里头的液体当茅台砸吧,后来干脆当二锅头仰着脖子痛饮,连舜单是知道沙畏延是个有资历有本事的,不知道他还是复活甲内穿的。

    一直到晚上,沙畏延才若无其事地走到连舜身边,淡淡说道:“我不晓得你小子哪捡到漠北的水囊,现在这东西归我,这几日还会有人盯着你,安安生生熬几日,等战后,就没人晓得你是哪来的了。”拍了拍他的后背,沙畏延又走到黑暗中去。

    在昏淡的月光里,连舜看着自己的手,开始回忆,回忆这难得的死里逃生,也开始思考,思考见夕对自己的意义……

    所有的答案都淹没在那个月夜里。

    “见过殿下。”常欢走进门来,举手投足间彬彬有礼。

    看着面前这个相貌平平的青年,李瀚从坐榻上起身,抬手示意他坐下。

    “有幸见过你的文章,本次新科状元非你莫属勒罢。”

    “常某不才,怎可得此殊荣。”听到这句话常欢的眼光闪了一下,但只是一瞬,又转而微微一笑。

    “那审理的官员和殿下提及那文可是赞不绝口。”一旁季述在那附和。

    这话说得可有些可笑,常欢的文章可不见得是那批人先一步看到的,主仆二人在这里一唱一和,但凡多个心眼的,也就会像常欢那样笑笑了。

    “哈。”李瀚看着常欢,不明情绪地低哈一声,季述已经走出了房把门关上。

    “谈及当今圣人,你有何可言?”

    果然,常欢听此心里念叨。

    这要是放在寻常人身上,在皇子的房里议圣,估计已是吓得大小一起下了,再能耐点,瞅着这半明半暗的环境,也得出身汗。

    “渔父。”几乎是没有多想的,常欢说道。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听到这两个字,李瀚不由得心中一惊。

    “何出此言。”

    “渔者为鱼而渔,渔父为渔不为鱼。”他口中的渔夫是何其的聪明,在他看来,一般的渔夫得利只是生计中的意外之喜,而李圜则是那个将鹬蚌引到一处为了“取乐”的渔父。

    “那看着后者如此的,是愚者还是智者。”李瀚这话显然是在问常欢。

    “看这一字,是袖手旁观还是静观其变?袖手旁观尚能保身,观变入局未必保得了天下。”常欢并不正面选择是否收下递来的橄榄枝,只是把话题引向另一处。

    这番话不像是高高在上指点江山,而是闲步走开,手指更长远处,常欢啊常欢,你还有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李瀚心里感叹道。

    他从旁端出一盘棋,可奇怪的是,这里面居然只有白子,三两地各占一方。

    在常欢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李瀚拾出一颗黑子,“我常和人下棋,但未尝有人能陪我走完这一局棋。”

    迟疑了片刻,常欢两手交叠结果那颗黑子……

    “为何不能是黄雀?”季述问道,夜深了,外头乌啼偶尔。

    本还闭着眼的李瀚又睁眼看向房顶,“这偌大的皇宫,人也不过是鹬蚌罢了,哪有螳螂的利爪,夏蝉的鸣噪,这常欢所知的,可不能低估了。”

    不知何时,季述也进入了梦乡。

    其实,这皇宫中,原也是有螳螂,有夏蝉……

    先皇也是个沉溺声色的,可这不代表他那些从闺秀里选出来的妃子是草包。

    他年轻的时候无所谓那些孩子,老来却在意起太子之位,比起争锋相对,那些妃嫔更懂得将巢下的孩儿藏住,眼见着那些三岁辨字五岁吟诗的皇子不得圣心,那就任由昔日兄弟撕破脸面,自己则隔岸观火,韬光养晦,当然这样不代表就能安生活到长大,排除医疗条件的短板,天灾的难防,表面兄友弟恭后的小心思也能要了人命,把“人生在世,见一面少一面”发挥得淋漓尽致。

    本来从几亿之中脱颖而出得以出生已经不容易,还要熬过避子汤,躲开难产等等等等,生出来的那都该叫铜墙铁壁葫芦娃,也不难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刷存在感了,毕竟老爹都不记得的崽就跟刷了“皇宫观光游”的票到站下车没区别,但有些人生出来屁股就是焊在座位上的。

    那就是嫡次子李惠,见过开局开大的,没见过一路开大的——出生就被封王,次年又进封,深受宠爱,成了不之官,而他自己也争气,编下叙述国家各地种种的书籍,连史书都不禁赞上一笔“聪敏绝伦”,如此一比,他的投胎技术反倒逊色许多。

    顺风顺水到这种地步,以至于让人忽略了,此子并非太子,而太子所谓何人?乃是嫡长子李承,和其他幼年太子一样,一路由贤臣扶着过河,年少便被锻炼治国本领,本来这些都该是稳稳发展下去的,但世事无常。

    但这个标准的继承人在多次的疾病和被长久寄托的沉重愿望压得开始反向发展,于是极言劝谏铺天盖地而来,高压之下,他开始放下“万骑定天下”的豪言,作胡人模样来自己模拟的幻想。

    这样的事发生在皇宫,发生在太子身上,异常的可笑又异常的正常,虽说皇帝没有废立之意,但是两个皇子之间却有了心理博弈,李承意图将锋芒怼向李惠,当时被识破后反而后者更得宠爱。

    终于李承在被撺掇下起兵谋反,但这“初生牛犊”被破局是在意料之中的,败阵的结果虽没有身首异处却也被废流放,转折由此开始:

    “父皇!”二十出头的李惠扑进了先皇怀中,此时若再立太子便只在自己和弟弟瑾王之间。

    “如今种种,甚忧尔等。”能当上皇帝的,之前少不了争斗,如今的担忧不明说大家心里都懂。

    “儿臣唯有一子,儿臣百年之后,当为父皇杀之,传国瑾王。”李惠言辞恳切,烛光烁烁之下这目光更是真诚。

    此话一出可把先皇乐呵到了,这话什么意思,他主动让位,而且为了让弟弟坐稳皇位,他愿意杀了自己亲儿子,欣慰之余先皇又对大臣提及,其人顿时双眉紧蹙:“圣人,二皇子若连亲生子嗣都舍得杀,会舍不得弟弟吗?何况,废太子也是因他而走上绝路的!若他继承皇位,废太子和瑾王都必死无疑!”

    那皇位便落到了瑾王身上,又再几经辗转,才让李圜这个看着怎么都不像能当皇帝的捡了漏。

    岩鹤大道是陌都出了名的情报中枢,跟村口大爷大妈集结部没有区别,它直指陌都城郊,但是被主要道路姜蛟大道拦腰截断,像单脚独立振翅预飞的仙鹤,所以有一种说法,就是再不能议论的事都会被姜蛟大道拦在皇宫外。

    “……听说刘家的小娘子昨天夜里没了。”只可惜那时候没瓜子,大婶的两排黄牙把流言当瓜子磕。

    “什么没了。”

    “就是死了呀,据说是服毒,才十七呢。”那大婶正择着菜呢,说到服毒二字便用菜叶帮子把嘴巴一挡,唾沫星子喷了一菜叶,说白了就是虚挡。

    “诶哟,我也听说了,你说那个刘家的我还疑惑呢,是不是叫依柔的那个,若不是这一出,她都该……”另外一个妇人四下瞟了一眼,“进宫里了,你说这是为啥啊?”

    对方显然正在等这一句:“说是有个情郎,俩人私定终身了,临了这个当口想不开了就要寻死。”

    “害,你这说不通啊,我看啊,肯定是私奔未遂,被家族责罚,失了脸面又赔了情郎这才自尽。”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人们对刘依柔生前是不是才女没有任何兴趣,就连她的死也只是话题的引子,他们更在乎的是,她有个见不得光的情郎,她是为了情郎而死的。

    “哎哟,就是这样,刘家这是草长碰石头,直接憋死在土里了,这选秀啊,也不缺她这一个,就看其他家怎么折腾,什么造化了。”

    临选秀没多少日子了,这个谈资更把众人的目光放到各家可能入宫的娘子身上。

    见府。

    “你做的吧。”这是见月枝难得的主动向薛华搭话。

    “娘子说什么。”薛华托着一叠衣服。

    “刘家依柔是你做的手脚吧。”见月枝也不是完全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听闻服毒,她的心里就浮起一种熟悉的恶寒。

    “是不是我做的重要吗。”薛华只是笑笑,把那叠衣服放上了桌。

    春桃本要去拦,却不防她顺势坐下了,只好站在见月枝身侧,警惕地看着这个女人的脸。

    “做这些有意义吗?”见月枝真的太难看透薛华,忙了这些年只是为了把她推进荒唐的婚姻,还是要眼见着她被皇帝折磨致死?那这个女人又该如何做到从中脱身,嘶——见月枝恍然大悟,这个女人赖在府中而从未被迎娶的身份恰可以让她揽走想要的一切而安然消失!

    可还是不对,薛华从不忌惮跟自己结下梁子,哪怕自己有一丝时间,都可以用她妃嫔的位置让薛华在这世上没影,她可不信这个人精没有考虑到这点。

    “这件金缕衣我特意吩咐用金线做了刺绣,选秀时穿太张扬,大可用它作为陪嫁。”薛华并不理会她的问话,反而把衣裳展开,任由灯光一寸一寸舔舐上头的金线。

    “你这不过是在折磨自己,”见月枝语气透着冷意。

    “刘家这一出,选秀的勾心斗角反而会收敛点。”薛华又把那件衣裳端端正正地摊在桌上,轻薄的飘带自然悬垂下来,“有件事大可放心,动刀子,下毒,都不会轮到娘子头上。”

    她还是那样自顾自。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本来这句话是让人听了满是怜惜的,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来有种恶狠狠,而她接下来这句话更是充满了不可否定的意味,“明日我的乳母就会回府。”

    她口中的乳母不存在,其实是原先柳梦霜的贴身婢,芷清的生母,但“乳母”的身份跟薛华原先商人妇的身份一样,不重不轻,但出现足够合理。

    “时候不早,我也该去歇息了。”薛华推开门就要往外走,外头的月光在云的掩映下浓浓淡淡,她偏头看了见月枝一眼,“你的眼睛跟你的母亲真像,还有眉梢的痣也是。”

    “娘子。”看着见月枝木然的样子,春桃唤道。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是那件金缕衣……

    见月枝对入宫的意愿翻来覆去的变,小时候只是假意答应,但是小孩子的计谋有上策没下篇的,原本想慢慢把薛华踢出去,可在见子琅的不作为下,薛华反而根深蒂固了,而自己做出的态度一再改变折磨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妹妹的离开,母亲的死去,家仆的更换,无不把她割得七零八落,没人来教她该怎么办。

    而现如今,让她最不想踏进宫门的,不是残暴昏庸的皇帝,不是工于心计的薛华,而是那个和她在寺庙打过照面的男人。

    “少年佳节倍多情,老去谁知感慨生。鬓丝日日添白头,榴锦年年照眼明。”这是他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她不愿意把这称为“信物”,但又偶尔把这纸条拿出来看看。

    他从来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他出入过的寺庙在她看来又多了一分别的意味,若不是在那座庙见过夕夕而引得她那段日子得空便意图去那寻她的下落,她也不会和他相识。

    他说从前他和她曾经见过,转而又改口,说是他见到过她,这样的开场白未免太俗套。

    她说他身上有股香樟的气息,他说他希望她能解读更多的气味——

    一朵茶花别在她的头上,红艳艳的,她隔着头发抚弄花枝,低垂下眼皮,心里想着,不知道送给他的那些合香将用到何处,总觉得自己卷进了一场难言喻的战役,那些香味里应该是传递着什么,可她从未知晓。

    “榴锦年年照眼明。”她念道。

    “义父。”李狭对一个老人作揖道,而目光却侧着手暗暗滑向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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