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里，抬头看向了跟前店的招牌，“CiCi”。
很难想象老板为什么会给咖啡店取这个名字，而且作为在这里开起来的第一家咖啡店，店里的人手并不多，或者说，做咖啡、招待客人、后厨清理都只有老板一个人，据说有人看见，连卸货都是老板亲力亲为，那麻利得连路过的人都要调侃一句：“老板你这连力夫都省了。”哪晓得人家还能面不改色地回道：“干了有些年，习惯了。”
“什么有些年，老板您才几岁呀。”对方一听这就乐了，看这年轻人估计连三十都没到，就算干苦力能干过几年。
可老板也只是笑笑……
从来没有那么不想去学校过，明明亲眼看着发病的神父被人抬走，但早上被姐拉出门外她还是不情愿地往学校方向走，她没敢和家里人说昨天经历的事，虽然好像什么都没变化，却好像什么都变了，这是不对的，对吧？等背后早没了姐追随的目光，她转身有准备返家去，但是一想到姜大川那异样的眼光，脊背又霎时泛起寒潮，刚还调转的脚尖立马又被拧了回去，这是她第一次逃课，也是一次“逃离”。
她魂不守舍地走在大街上，也不知道到底要走去哪里，汽车依旧鸣笛，报童依旧叫卖……
“赤豆糕，新鲜出笼的赤豆糕欸——赤豆糕！”小贩掀开了夹住他的两柱蒸笼，甜甜的、软乎乎的暖汽一下子往她的头、脸、脖颈扑来。
“小姐，来块赤豆糕吧。”见水离停下脚步，小贩立马满脸堆笑，举起竹夹点了点糕点。
“不了，谢谢。”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看着往日爱吃的东西只感觉一阵空虚袭来，便不自觉地抱紧了怀里的书。
看水离走开去，那小贩取下案台上的擦布，往腿上甩了两甩，掸着并不存在的灰尘，嘀咕道：“不买看什么。”
与其说不知道要去何处，不如说不知何处可去。
信步走着，居然就到了那日的咖啡店前，里面的暖暖灯光安静地浮在客人的身上，静听着他们言语。
“哎，你要是哪天觉得财运不济可以来这坐坐。”卡座上，一个看上去二十五六，卷了一头法棍的摩登女郎端起咖啡不急不慢地说道，“就老板这‘财不外漏’绝对能把你的运势兜回来。”
坐她对面的绸裙女子看上去要小些，显然也是知道对方在开这名声在外的老板的玩笑，不禁被逗笑。
又是鬼使神差下她推开了咖啡店的门，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吧台后忙碌的男人与她对视，丝滑的香气一瞬间包围而来，让她有些迷乱。
男人似乎很惊讶，“来了……客人。”
“呃、嗯。”如果是往常，她是从不会进这种店的，总感觉每说一句话都得打腹稿。
“喝点什么。”他微微一笑，将菜单递到了她眼前。
她盯着那一串串数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她除了价格什么都不认识，虽然没有她想象中的带着好几个零，但是也够呛，如果按她的“赤豆糕计算法”，光这一杯都可以包下几屉赤豆糕了！
这咖啡豆豆里是金子馅儿的吧，她稍稍抬眼看向了手摇咖啡机旁的黑豆子。
“老板的艳福不浅啊。”“法棍”女郎笑着抿起了嘴，“也是，看着这张桃花脸能延年益寿啊。”
“表姐。”对面的少女出声，光是看那脸上一片飞红就知道她有多羞了。
对方大概是把自己当成是哪家逃学的千金了，现在逃还来得及吗？用多大声才能悄咪咪地说完没钱然后全身而退啊？
看出了她的窘迫，“新面孔来自然是要用新品招待了，小姐能否赏脸帮我‘试试毒’呢？”
试毒？她再度对上了他的眼，还有那份笑意。
“味道不好，我可不好意思收钱，窗边有一个好位子，前往就座吧，小姐。”男人伸出手示意道。
就这么小姐小姐地叫着，她都要晕头转向了……
那是一个少有人注意的位置，窗边还挂着一盆白玫瑰花，散发着浓郁而又有层次的香。
一个人被两个卡座包围着，她只想找个角落把整个人贴上去，像壁虎一样，校服是她最常穿的衣服，所以妈在她的腰带上缝了一串铜板以备不时之需，洗衣时才翻出来，但里面有多少她从来没数过，没想到此年此月此日此时此刻居然就要把它们掏出来见光，这口子平日里只担心没缝牢，现在愁的是缝得怎么这么紧巴巴。
她一边扯着衣角一边还要提防着旁边是否有人经过，头上泛起了细细密密的汗——要不还是翻窗出去吧。
“五月还是有些凉的。”男人将咖啡放到她的桌上，瓷碟轻微磕碰的声音很清脆，顺手又把挂在小臂上的开衫轻轻盖上了她的双腿，围住了她的两手，一脸“没事你继续”的表情：“这杯叫go after，用的是利比里亚豆，中度烘焙以后它的口感应该会很柔和，并且带有花香，小姐可以验证一下。”
见他没有直接戳穿自己，水离先是打量了一下周围人，然后捏起小勺子往杯里搅了搅，最后举起杯子小啜了一口，哪怕只是一小口，不像中药但是胜过中药的苦涩一下侵袭了她的口腔。
“苦。”这新鲜的体验让她的脸一下皱在一起，不禁轻声说道。
“哧。”旁边的男人短促地笑了一声，毫不掩盖内心的讥讽。
“咖啡不也就是豆浆吗？”表姐放下手里的咖啡，将腿交叠了起来，两手搭在膝头，在那说道。
翘二郎腿这平时这些闺秀们不大会做的事在表姐这里稀松平常。
“看来是我烘焙过头了。”他伸出手指将碟子旁两块带着甜香的黑块块推向了她，“可以用巧克力中和一下苦涩。”
巧克力？糖？要不是看到别人都是把白白的方块放进咖啡，她刚刚差点就把这两块也给放进去了。
“既然是我失手，就不再要小姐结账了。”
看错了吗？怎么感觉他比她还赶着这句台词出现呢，反正这话一出，腰带倒是感觉没那么紧了。
“深度烘焙的口感会很深厚，带有别样的味道，请配合巧克力继续享用吧。”
继续享用吗？水离现在和面前的杯子一样，都是一肚子苦水，于是她翻开书准备先作一番心理建设，当然，演戏的成分大于浏览，但对方似乎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这是……”
因为被夹久了，所以书一翻开以后就赫然出现一支羽毛。
“我前些天丢了一支羽毛笔，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看来是它引导小姐来我这里。”看着他举起羽毛轻嗅，她才发现那羽毛柄端居然有一个金色的笔尖，这个让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面对的物件，却让她被一个人感激，而这个人的热情来得莫名其妙却也让她毫不畏惧，甚至欣然接受。
水离无法解释这种感觉，端起了咖啡杯，这次她不再那么排斥这种口感，开始细细品味，任由牙齿和舌头推开每一分层次：“很醇厚，而且有一种，木质的味道。”
木质的味道吗……
他微微勾动了唇角：“下次来还可以坐这个位子，温暖就快要来了。”
“好。”温温麻麻的触感流入了指尖，不知要通到哪里，让捧着咖啡杯的她应下了这个约定。
……
“欸，我说你怯个什么呀，你那时候揪着二少的头发不放，上剪子了都不为所动的多英勇啊。”
“表姐~”绸裙少女娇嗔起来，脸扑地就红了，“那都是抓的周时候，一岁的事了。”
表姐是没称谁“少爷小姐”那习惯的，但提到了王家二儿子那儿，冲着这小表妹在跟前高低得喊上几下。
当初文夫人抱着闺女正准备放下的时候，恰经过前来庆贺的宾客身边，谁晓得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娃娃看到了王家二儿子，伸手一把薅住了他的头发，起初宾客们见此还是笑笑，待他三两次撤开了步子都没能脱身，他们才发现：
这小妮子手劲是真大呀！
“囡囡。”文母有些急了，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伸手去掰她的手指，没用啊，婴孩的皮肤幼嫩，她稍微用点力就起了红印子，本还以为她会疼得哭起来，从而撒手不管了，谁晓得小手还是攥得牢牢的，她莫不是生了个哪吒，文母心里念叨道，铜身铁手的，可真要是这样她也就不会舍不得下手了，当即委下了嘴角，“晴儿。”
这么吃瘪的文夫人，宾客们还是第一次见，眼见着赶来的女仆晴儿手起刀落，一剪子下去，王二就有了一个时兴的发型，好嘛，这放学校里能让人笑话一阵子了。
是的吧，王二看着这个娃娃，本饶有兴趣打量自己“作品”的罪魁祸首刚和他对视了对吧，那种清澈的……固执，是怎么回事？
“无碍无碍，我儿头发也是该打理一下了，今日整了正好。”王老爷子打起趣来，就当这事是个插曲，众人便也笑笑着过去了。
只有一个人不太好——
爹，我这头发……王二朝自家老爷子投去的目光带着淡淡的幽怨。
知子莫若父嘛，老爷子当即皮笑肉不笑地用眼神表示：
差不多得了。
好不容易把她放到了抓周的地方，大家都眼瞅着文家小丫头下一步动作的时候，她那小屁股跟磁石似的，搁地上吸得牢牢的。
“囡囡。”文夫人在娃娃前头欠下身来，轻轻拍手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但她不为所动，一手攥着“战利品”，一手顺起那整齐的切口，毛绒绒的，很顺滑。
好不容易抬头了，在夫人欣喜若狂地注视下，她望向了王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什么，她这是在，挑衅吗？他王二，被一个刚满岁的娃娃，挑衅了？
“扑哧。”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下，她笑了，露出了空洞洞的小嘴。
没错了，他被挑衅了，被一个牙还没长齐的小娃娃。
这俩人的脑回路不同频就算了，还一个赛一个离谱。
眼看着夫人嘴角又要委下去了，文涛赶紧拿出上好的墨条凑到闺女面前：“看来是这些俗物，女儿看不上，爹这里有好的。”
俗物？这话听得好些宾客要倒抽口凉气，那一圈摆的是什么，文老爷子写了多年书法的毛笔，文老夫人名下一所商业大楼的钥匙，文夫人演出用过的长笛……
看着送到眼前的墨条，小娃娃也好了奇，伸手去够，但是这爹故意似的不放下来，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劲儿，蹿地一下就站起来往她爹那边走，当然了，没站稳，抓着墨条当扶手，倒给她爹镇住了，措不及防地去握住她的另一只小拳头。
“哎呀，文小姐刚满一岁就走得这么利索。”虽然一岁会走的也不少，但这宾客捧得多少有点彩虹屁了。
“是呀，我家那小子都快两岁的时候才会走，文老爷教得可真好。”有人附和道，“取这墨条日后必定满腹文墨呀。”
好嘛，把他文涛也给拉上舞台了，他文涛和老婆从她七个月就开始教走路一直无果都准备“放养”了，这什么情况，老婆给她加练了？文涛随即向叶澜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不是，她也很震惊的好吧，叶澜托着太阳穴，单挑起眉来回应。
还没等他俩震惊够呢，小娃娃又从他爹手里拔出墨条，嗅了嗅，然后举向了王二。
……
对的，王二。
……
对什么呀！这是要送给王二的意思。
根本不用大家伙儿确认或者打圆场，小粉拳就把墨条往他的方向怼了怼，目光甚是真诚。
大厅里又陷入了沉默，她以后到底有没有文墨不清楚，反正现在一顿迷惑操作下来都快把在场人肚里的墨水榨干了。
看着她的笑意盈盈，王二竟也不自觉地微笑了，如果他现在伸出手，会被老爷子当场剁掉的吧，这个想法很快就把他的笑给掐掉了。
“晴儿。”文夫人无奈了，她冲晴儿微微一抬手，不行了，感觉两眼就要一抹黑了。
“看来娃娃亲这必要结下了。”有客人笑着调侃道。
……
“合着我儿子能跟你凑搭档啊。”王老爷子在宴毕搭住文涛的肩膀打趣道，“你望闺女那眼神就写着‘让你把我老婆整难堪了’。”文涛宠老婆那是出了名的。
“你这喝多了吧。”文涛被喷了满脸酒气，无奈笑笑。
“瞧不起谁呢，喝多。”喝没喝多不知道，大舌头是真的，“我看你啊，还没你那闺女敞亮，小黑棒子一挥就给那小子镇住了，那叫什么，诸葛亮的气魄。”
“你家老二在你嘴里都快成黄月英了。”文涛打着哈哈把王竞辉往阳台那头揽，想让风把他给吹醒。
“怎不是啊，你要女婿不要，你要我就给你送来。”说着，王竞辉看到阳台角落正是自己儿子，还挥起手来，那力道重得没话说。
“行行行。”文涛有苦难言，“正好叶子命里缺木。”
王刻松本还看着楼下被推着逛花园的小丫头，见她不哭不闹，还想着白日里的气焰哪里去了，就听到了两个大人的谈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啥？这豆粒大的小丫头？卖儿子卖得也太快了吧，但是……
“哎哟，我说怎么这么乖，原来是睡着了。”文夫人撩开了婴儿车的顶篷，赶紧轻下声来示意晴儿把打盹的混世魔王推回房。
好像也很可爱。
有什么在悄悄变着：
“六岁的娃娃跟你念那些个情情爱爱的戏文，你个刚满月的囡囡听了也只是咯咯地笑。”表姐笑道。
三岁以前的记忆哪有那么清晰，这个哥哥早先年的事情都是由其他人来告诉她的，在他们的口中，他们去茶馆看过戏曲，他把唱戏人的唱腔翻译成白话讲给她听，他抱着她去游过庙会，怕她被撞到一直用手护着……
“等等，那他一手护着不是很容易把我抱掉下来吗？”文叶试图戳破其中的逻辑漏洞。
“你一提这我就想笑，一手抱肯定不够，他不知道哪里要来一个布背兜，把你兜在胸前逛了一整场庙会。”表姐笑得直拍膝盖。
文叶似乎也想象到了那个画面，不免笑出声：“还有呢？”
“听不过瘾啊。”表姐说道，“他从军校毕业以后也没你去见一面，现在好不容易从国外遛了几年回来，你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
接着是一阵的沉默。
咋了，玩笑开过了？表姐战术喝了一口冷咖啡。
“好啊。”
……
“才回来。”天暗得很快，弄堂里带点冷凄凄，一个男人的身影半淹没在阴影里。
很难想象老板为什么会给咖啡店取这个名字，而且作为在这里开起来的第一家咖啡店，店里的人手并不多，或者说，做咖啡、招待客人、后厨清理都只有老板一个人，据说有人看见，连卸货都是老板亲力亲为，那麻利得连路过的人都要调侃一句：“老板你这连力夫都省了。”哪晓得人家还能面不改色地回道：“干了有些年，习惯了。”
“什么有些年，老板您才几岁呀。”对方一听这就乐了，看这年轻人估计连三十都没到，就算干苦力能干过几年。
可老板也只是笑笑……
从来没有那么不想去学校过，明明亲眼看着发病的神父被人抬走，但早上被姐拉出门外她还是不情愿地往学校方向走，她没敢和家里人说昨天经历的事，虽然好像什么都没变化，却好像什么都变了，这是不对的，对吧？等背后早没了姐追随的目光，她转身有准备返家去，但是一想到姜大川那异样的眼光，脊背又霎时泛起寒潮，刚还调转的脚尖立马又被拧了回去，这是她第一次逃课，也是一次“逃离”。
她魂不守舍地走在大街上，也不知道到底要走去哪里，汽车依旧鸣笛，报童依旧叫卖……
“赤豆糕，新鲜出笼的赤豆糕欸——赤豆糕！”小贩掀开了夹住他的两柱蒸笼，甜甜的、软乎乎的暖汽一下子往她的头、脸、脖颈扑来。
“小姐，来块赤豆糕吧。”见水离停下脚步，小贩立马满脸堆笑，举起竹夹点了点糕点。
“不了，谢谢。”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看着往日爱吃的东西只感觉一阵空虚袭来，便不自觉地抱紧了怀里的书。
看水离走开去，那小贩取下案台上的擦布，往腿上甩了两甩，掸着并不存在的灰尘，嘀咕道：“不买看什么。”
与其说不知道要去何处，不如说不知何处可去。
信步走着，居然就到了那日的咖啡店前，里面的暖暖灯光安静地浮在客人的身上，静听着他们言语。
“哎，你要是哪天觉得财运不济可以来这坐坐。”卡座上，一个看上去二十五六，卷了一头法棍的摩登女郎端起咖啡不急不慢地说道，“就老板这‘财不外漏’绝对能把你的运势兜回来。”
坐她对面的绸裙女子看上去要小些，显然也是知道对方在开这名声在外的老板的玩笑，不禁被逗笑。
又是鬼使神差下她推开了咖啡店的门，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吧台后忙碌的男人与她对视，丝滑的香气一瞬间包围而来，让她有些迷乱。
男人似乎很惊讶，“来了……客人。”
“呃、嗯。”如果是往常，她是从不会进这种店的，总感觉每说一句话都得打腹稿。
“喝点什么。”他微微一笑，将菜单递到了她眼前。
她盯着那一串串数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她除了价格什么都不认识，虽然没有她想象中的带着好几个零，但是也够呛，如果按她的“赤豆糕计算法”，光这一杯都可以包下几屉赤豆糕了！
这咖啡豆豆里是金子馅儿的吧，她稍稍抬眼看向了手摇咖啡机旁的黑豆子。
“老板的艳福不浅啊。”“法棍”女郎笑着抿起了嘴，“也是，看着这张桃花脸能延年益寿啊。”
“表姐。”对面的少女出声，光是看那脸上一片飞红就知道她有多羞了。
对方大概是把自己当成是哪家逃学的千金了，现在逃还来得及吗？用多大声才能悄咪咪地说完没钱然后全身而退啊？
看出了她的窘迫，“新面孔来自然是要用新品招待了，小姐能否赏脸帮我‘试试毒’呢？”
试毒？她再度对上了他的眼，还有那份笑意。
“味道不好，我可不好意思收钱，窗边有一个好位子，前往就座吧，小姐。”男人伸出手示意道。
就这么小姐小姐地叫着，她都要晕头转向了……
那是一个少有人注意的位置，窗边还挂着一盆白玫瑰花，散发着浓郁而又有层次的香。
一个人被两个卡座包围着，她只想找个角落把整个人贴上去，像壁虎一样，校服是她最常穿的衣服，所以妈在她的腰带上缝了一串铜板以备不时之需，洗衣时才翻出来，但里面有多少她从来没数过，没想到此年此月此日此时此刻居然就要把它们掏出来见光，这口子平日里只担心没缝牢，现在愁的是缝得怎么这么紧巴巴。
她一边扯着衣角一边还要提防着旁边是否有人经过，头上泛起了细细密密的汗——要不还是翻窗出去吧。
“五月还是有些凉的。”男人将咖啡放到她的桌上，瓷碟轻微磕碰的声音很清脆，顺手又把挂在小臂上的开衫轻轻盖上了她的双腿，围住了她的两手，一脸“没事你继续”的表情：“这杯叫go after，用的是利比里亚豆，中度烘焙以后它的口感应该会很柔和，并且带有花香，小姐可以验证一下。”
见他没有直接戳穿自己，水离先是打量了一下周围人，然后捏起小勺子往杯里搅了搅，最后举起杯子小啜了一口，哪怕只是一小口，不像中药但是胜过中药的苦涩一下侵袭了她的口腔。
“苦。”这新鲜的体验让她的脸一下皱在一起，不禁轻声说道。
“哧。”旁边的男人短促地笑了一声，毫不掩盖内心的讥讽。
“咖啡不也就是豆浆吗？”表姐放下手里的咖啡，将腿交叠了起来，两手搭在膝头，在那说道。
翘二郎腿这平时这些闺秀们不大会做的事在表姐这里稀松平常。
“看来是我烘焙过头了。”他伸出手指将碟子旁两块带着甜香的黑块块推向了她，“可以用巧克力中和一下苦涩。”
巧克力？糖？要不是看到别人都是把白白的方块放进咖啡，她刚刚差点就把这两块也给放进去了。
“既然是我失手，就不再要小姐结账了。”
看错了吗？怎么感觉他比她还赶着这句台词出现呢，反正这话一出，腰带倒是感觉没那么紧了。
“深度烘焙的口感会很深厚，带有别样的味道，请配合巧克力继续享用吧。”
继续享用吗？水离现在和面前的杯子一样，都是一肚子苦水，于是她翻开书准备先作一番心理建设，当然，演戏的成分大于浏览，但对方似乎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这是……”
因为被夹久了，所以书一翻开以后就赫然出现一支羽毛。
“我前些天丢了一支羽毛笔，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看来是它引导小姐来我这里。”看着他举起羽毛轻嗅，她才发现那羽毛柄端居然有一个金色的笔尖，这个让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面对的物件，却让她被一个人感激，而这个人的热情来得莫名其妙却也让她毫不畏惧，甚至欣然接受。
水离无法解释这种感觉，端起了咖啡杯，这次她不再那么排斥这种口感，开始细细品味，任由牙齿和舌头推开每一分层次：“很醇厚，而且有一种，木质的味道。”
木质的味道吗……
他微微勾动了唇角：“下次来还可以坐这个位子，温暖就快要来了。”
“好。”温温麻麻的触感流入了指尖，不知要通到哪里，让捧着咖啡杯的她应下了这个约定。
……
“欸，我说你怯个什么呀，你那时候揪着二少的头发不放，上剪子了都不为所动的多英勇啊。”
“表姐~”绸裙少女娇嗔起来，脸扑地就红了，“那都是抓的周时候，一岁的事了。”
表姐是没称谁“少爷小姐”那习惯的，但提到了王家二儿子那儿，冲着这小表妹在跟前高低得喊上几下。
当初文夫人抱着闺女正准备放下的时候，恰经过前来庆贺的宾客身边，谁晓得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娃娃看到了王家二儿子，伸手一把薅住了他的头发，起初宾客们见此还是笑笑，待他三两次撤开了步子都没能脱身，他们才发现：
这小妮子手劲是真大呀！
“囡囡。”文母有些急了，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伸手去掰她的手指，没用啊，婴孩的皮肤幼嫩，她稍微用点力就起了红印子，本还以为她会疼得哭起来，从而撒手不管了，谁晓得小手还是攥得牢牢的，她莫不是生了个哪吒，文母心里念叨道，铜身铁手的，可真要是这样她也就不会舍不得下手了，当即委下了嘴角，“晴儿。”
这么吃瘪的文夫人，宾客们还是第一次见，眼见着赶来的女仆晴儿手起刀落，一剪子下去，王二就有了一个时兴的发型，好嘛，这放学校里能让人笑话一阵子了。
是的吧，王二看着这个娃娃，本饶有兴趣打量自己“作品”的罪魁祸首刚和他对视了对吧，那种清澈的……固执，是怎么回事？
“无碍无碍，我儿头发也是该打理一下了，今日整了正好。”王老爷子打起趣来，就当这事是个插曲，众人便也笑笑着过去了。
只有一个人不太好——
爹，我这头发……王二朝自家老爷子投去的目光带着淡淡的幽怨。
知子莫若父嘛，老爷子当即皮笑肉不笑地用眼神表示：
差不多得了。
好不容易把她放到了抓周的地方，大家都眼瞅着文家小丫头下一步动作的时候，她那小屁股跟磁石似的，搁地上吸得牢牢的。
“囡囡。”文夫人在娃娃前头欠下身来，轻轻拍手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但她不为所动，一手攥着“战利品”，一手顺起那整齐的切口，毛绒绒的，很顺滑。
好不容易抬头了，在夫人欣喜若狂地注视下，她望向了王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什么，她这是在，挑衅吗？他王二，被一个刚满岁的娃娃，挑衅了？
“扑哧。”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下，她笑了，露出了空洞洞的小嘴。
没错了，他被挑衅了，被一个牙还没长齐的小娃娃。
这俩人的脑回路不同频就算了，还一个赛一个离谱。
眼看着夫人嘴角又要委下去了，文涛赶紧拿出上好的墨条凑到闺女面前：“看来是这些俗物，女儿看不上，爹这里有好的。”
俗物？这话听得好些宾客要倒抽口凉气，那一圈摆的是什么，文老爷子写了多年书法的毛笔，文老夫人名下一所商业大楼的钥匙，文夫人演出用过的长笛……
看着送到眼前的墨条，小娃娃也好了奇，伸手去够，但是这爹故意似的不放下来，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劲儿，蹿地一下就站起来往她爹那边走，当然了，没站稳，抓着墨条当扶手，倒给她爹镇住了，措不及防地去握住她的另一只小拳头。
“哎呀，文小姐刚满一岁就走得这么利索。”虽然一岁会走的也不少，但这宾客捧得多少有点彩虹屁了。
“是呀，我家那小子都快两岁的时候才会走，文老爷教得可真好。”有人附和道，“取这墨条日后必定满腹文墨呀。”
好嘛，把他文涛也给拉上舞台了，他文涛和老婆从她七个月就开始教走路一直无果都准备“放养”了，这什么情况，老婆给她加练了？文涛随即向叶澜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不是，她也很震惊的好吧，叶澜托着太阳穴，单挑起眉来回应。
还没等他俩震惊够呢，小娃娃又从他爹手里拔出墨条，嗅了嗅，然后举向了王二。
……
对的，王二。
……
对什么呀！这是要送给王二的意思。
根本不用大家伙儿确认或者打圆场，小粉拳就把墨条往他的方向怼了怼，目光甚是真诚。
大厅里又陷入了沉默，她以后到底有没有文墨不清楚，反正现在一顿迷惑操作下来都快把在场人肚里的墨水榨干了。
看着她的笑意盈盈，王二竟也不自觉地微笑了，如果他现在伸出手，会被老爷子当场剁掉的吧，这个想法很快就把他的笑给掐掉了。
“晴儿。”文夫人无奈了，她冲晴儿微微一抬手，不行了，感觉两眼就要一抹黑了。
“看来娃娃亲这必要结下了。”有客人笑着调侃道。
……
“合着我儿子能跟你凑搭档啊。”王老爷子在宴毕搭住文涛的肩膀打趣道，“你望闺女那眼神就写着‘让你把我老婆整难堪了’。”文涛宠老婆那是出了名的。
“你这喝多了吧。”文涛被喷了满脸酒气，无奈笑笑。
“瞧不起谁呢，喝多。”喝没喝多不知道，大舌头是真的，“我看你啊，还没你那闺女敞亮，小黑棒子一挥就给那小子镇住了，那叫什么，诸葛亮的气魄。”
“你家老二在你嘴里都快成黄月英了。”文涛打着哈哈把王竞辉往阳台那头揽，想让风把他给吹醒。
“怎不是啊，你要女婿不要，你要我就给你送来。”说着，王竞辉看到阳台角落正是自己儿子，还挥起手来，那力道重得没话说。
“行行行。”文涛有苦难言，“正好叶子命里缺木。”
王刻松本还看着楼下被推着逛花园的小丫头，见她不哭不闹，还想着白日里的气焰哪里去了，就听到了两个大人的谈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啥？这豆粒大的小丫头？卖儿子卖得也太快了吧，但是……
“哎哟，我说怎么这么乖，原来是睡着了。”文夫人撩开了婴儿车的顶篷，赶紧轻下声来示意晴儿把打盹的混世魔王推回房。
好像也很可爱。
有什么在悄悄变着：
“六岁的娃娃跟你念那些个情情爱爱的戏文，你个刚满月的囡囡听了也只是咯咯地笑。”表姐笑道。
三岁以前的记忆哪有那么清晰，这个哥哥早先年的事情都是由其他人来告诉她的，在他们的口中，他们去茶馆看过戏曲，他把唱戏人的唱腔翻译成白话讲给她听，他抱着她去游过庙会，怕她被撞到一直用手护着……
“等等，那他一手护着不是很容易把我抱掉下来吗？”文叶试图戳破其中的逻辑漏洞。
“你一提这我就想笑，一手抱肯定不够，他不知道哪里要来一个布背兜，把你兜在胸前逛了一整场庙会。”表姐笑得直拍膝盖。
文叶似乎也想象到了那个画面，不免笑出声：“还有呢？”
“听不过瘾啊。”表姐说道，“他从军校毕业以后也没你去见一面，现在好不容易从国外遛了几年回来，你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
接着是一阵的沉默。
咋了，玩笑开过了？表姐战术喝了一口冷咖啡。
“好啊。”
……
“才回来。”天暗得很快，弄堂里带点冷凄凄，一个男人的身影半淹没在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