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离回来啦。”弄堂里大概只有大姐会叫她“水离”,其他一俱都是顺着她妈喊三丫,或者是姜家小丫头,但是姜水离心里总是能默契地知道大姐是想她脱离当年的水祸。

    “大姐!”本来离家还有几步,水离直接扑到大姐身上,张开两臂环住她的腰,这个动作她小时爱做,但是大了让人瞧见总让人发笑。

    看向怀里屈着腿的少女,姜一拂着她的脑袋笑道:“抽条儿了。”

    “回来么就回来,又不是瞧不见,叫唤什么。”屋里的姜大川不满地说道,他将腚搁在草席的深处,弓起一只脚,另一只脚掌则翘在这只的膝盖上,好不客气,好不惬意。

    原来姜大川是不敢在姜一面前这么逼逼叨叨的,但自打投奔了那当神父的表亲还让一家四口搬了家,他说话便硬气了起来。

    姜一睬也不睬他嘴边上吹翘起来的那几根毛,搂着水离往别屋走去:“写课业去。”她不呛声左不过就是水离丫头现在能和别的孩子一样上学了。

    水离倒也不怕他爹这个纸老虎,伏在案台上很快就忙活起来,“妈。”

    她在那巴掌点大的地儿往外头喊得脆生生的,“夜里吃什么?”

    “咸菜,还有你大姐带来的河虾。”姜嫂是忙惯了的,说了这句也没抬个头。

    水离心里也是没在意,就是——河虾?

    谁晓得刺激到了草席上那只翘脚的陀螺:“咸菜、咸菜,一天到晚都是咸菜么。”

    他的脚一下伸长了点在桌板上,一下又去拍拍草席,好像在抗议一件极不合理极不公平的事,姜嫂也怔在了那里。

    直到姜一将处理河虾的菜板子往地上哐哐那么一下,屋内的躁动才平息。

    这一顿饭不出意外又吃得很沉闷,爹总是那样,只要不顺了他的意,别人也别想顺意,这种不顺意还总是没来由。

    姜一把他一句话概括:“窝里横”。

    饭后水离跑去洗餐具,“这俩碗有啥好让你洗的。”在一旁的大姐倒不是开玩笑,除了沾油的菜,姜家就不会用上碗,一碟咸菜一碟河虾真就用了俩碗,桌子擦擦干净也算半个盘子。

    “姐啊,你平日里做的是裁缝浆洗的活计,什么时候也干起了河里的营生?”水离笑眯眯地看向姜一。

    姜一看她着眉眼弯弯像弯月牙的样子就知道她又憋坏水了。

    “姐不说,我可就当你认了。”

    “你这丫头、有什么,有什么不好说的。”姜一一下羞红了脸,“叫虎子,是在码头扛大包的。”

    “河边的同海边的是怎碰上的?”水离又发问了。

    “嘘。”姜一点住她的嘴,“莫大声,让听了去。”

    她马上捂住了笑着的嘴,很少见姐姐还能这么慌乱呢。

    “那天我在替任家洗衣服,大老远就听见了一群力夫在那里戏水捞虾,洗着洗着他们又到了洗衣的这处来,搅得泥浆子一波又一波,别的女工都收了衣服准备走,可我手里还有一桶,便往下游移了移。”姜一边说边联想着,“他走到我身边问我为什么不走,我说:洗衣是活计,捞虾是耍水,耍既耍了,也不该相扰的。”

    “他便领了那些人远处去了?”

    “对,你说巧不巧,隔了半月又去那条河,他又在那。”

    其实哪有什么巧不巧的,大概是故意的“偶遇”吧,“一来二去便互相瞧上了?”

    “嗯。”姜一也看出了水离的想法,笑说道,“这算什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守株待兔’?”

    “哪有这么用的。”水离给逗笑了,爱,真的是莫名其妙的东西。

    “回去吧,再不回去,娘该担心咱把碗霍霍在手里了。”姜一说着就把水离往回领。

    夜里,水离躺在榻上睡不着,她很难有这样的时候,可是年纪越长,她的心思越来越多了起来,反抗爹的想法往往跟着积年的恨意增加,别人都会说这是“书读多了”,可是作为一个女娃被留下来就需要对那个发号施令的刽子手感恩戴德么?“书读得多了,不是坏事”,姐总是这么说着,哪怕她是个女娃,她一边嘴上说着看不懂,一边又偷闲看自己课本,每每这种时候她的心里又庆幸又愧怍……她想要将姐姐带离这个“世界”,但显然现在又有一个人插在了这条路上,恍惚间她又想起了那封桌肚里的信。

    翻来覆去间,垫在褥子下的那本《简爱》硌到了她,但是借着月光看书是不实际的,于是她想到了一盏煤油灯,那是表叔在她十六岁生日时送给她的。

    虽然她过继给了表叔,但是依旧和家里人住在一起,表叔人也是极好的,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会给她瞧瞧。

    这一夜,她的心绪莫名很乱,于是取出了那盏灯,回忆着表叔手把手教她的步骤,把它点燃了起来,重温起前两天刚看完的结局。

    “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姜大川不满的声音很快又在屋子里响起。

    他平常都是睡得很沉,这下倒是从榻上起来,径直走来,一把夺过煤油灯,“这灯是给你这么用的?!”那语气像是吃了几斤火药,但是却不像往日那样吵吵得一定要让街坊邻居都听见。

    在水离两汪乌黑的眸子里,灯光惊恐地晃过,然后被熄灭。

    也不难怪姜大川能发现煤油灯被点起来了,你要说那声音,那气味,不如想想这间屋子里哪像是会有光的呢?

    居然,没有砸东西……

    “拿书要还回去了吧。”姜大川并没有很快就回床去,反而直勾勾地盯着水离手里的书。

    “……嗯。”她半天只说出一个字。

    ……

    “瞧见她脸上的痣没有,白白净净的跟个大小姐样式的人儿,黏了粒芝麻粒似的,哈哈~”葛家婶子在巷子口一边洗着菜一边打趣道。

    “你可别听她打趣,囡囡啊,是上辈子点了标记,这辈子让心上人来寻你哟。”瞅见水离往外走去,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太太笑道。

    慢慢地她就走到了有小汽车偶尔开过的地方,报童在路上小跑着挥舞报纸。

    “让开!让开,让——”伴随着扭曲撕裂的急刹车声,一道尖利惊恐的女嗓就要装上那个刚要拐弯的小报童,水离不多加思索地就要伸手把他拉回来,但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有一双大手把他迅速地拉了过去,她还在残影里还没缓过神来,那车的主人已经停车下来查看:

    “没事吧。”和刚刚完全不同的清爽的嗓音,还有那带着不知所措而微微抬起的右手,这才是大小姐啊。

    “没、没事。”小报童看着身前突然乖顺的钢铁猛兽,颤颤地说道。

    “真是抱歉,这车也不知道怎么了,刹车突然失灵。”虽然周边的人都投来了不同的眼光,但是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还是蹙着眉观察着男孩,“没事便好,我下次便少开车往这种人多处来。”

    她不惹人注意地拽住报童的手,安慰似的又把另一只手叠了上去,“莫怕。”

    “这。”报童感受到手中的东西,眼神一变。

    “是对你的补偿,应该的,大可当是买下了所有的报纸,早些归去。”说完,她抚了抚他的脑袋。

    “实在是感谢,我的大意让大家受惊了。”这个女子直起身来又看向了水离还有那个男子。

    小报童感觉到男人松了手,便也抱着手走了开去。

    看到这里,赶着做事的人也不再偷闲,各忙各的一份事去了,个别好事则探寻地打量那年轻车主,猜测是哪家的小姐。

    “咖啡厅内有电话,小姐自便。”看出了她的窘迫,那男子出声道。

    “啊、谢谢。”

    等等,他明明在对他说话,但是目光却是在看——我?

    男人的目光这时倒像失了敏锐,全然没有因为水离的呆滞而转移,似乎要通过那双眸子看透什么似的。

    “小、姑娘,受惊了吧,要进来坐坐吗?”

    “不,不了,谢谢。”她摆摆手要走。

    “你的书。”

    啊,她怎么今天这么乱,心乱,人也乱,水离一拍脑袋,几乎是同时的,和那个男人一起触碰到了那本被掀翻在地的书。

    “谢谢。”哎呀,她一直都在说谢谢。

    “别漏下……”男人似乎说了什么,但她并没有听清。

    有什么白色的,轻盈的,小小的的东西,掉进了那书页之间,好像,无人注意。

    水离习惯了从后门进的,教堂里平日都有人做祷告,今日却没有,不知是有什么事,大厅里空荡荡的,让人感觉冷了些。

    在一片默然中,她敲开了那扇门。

    ……

    “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想……是你了。”这个神父的房间里一直都是很简朴的,加绒的窗帘只拉开了一半,黏着灰,依着帘子边缘投射下絮状的阴影。

    水离听着神父说的话,不禁露出微笑,丝毫没有品到平淡言语之下的压抑。

    “三丫头去了没。”天晓得姜大川哪搞来一支烟枪,支在手里边把玩边冲门外洗衣的姜嫂问话。

    听到这声,姜嫂还愣了愣,这还是第一次他没用“死丫头”来叫她,早些年她爹不是没想过悄悄弄死她,按他的话来说就是多张嘴多个麻烦,直到一家人投奔了神父,这事才告一段落。

    “去她叔那了。”

    听到这句话,姜大川眼睛一下子就眯缝起来,眼角的笑意都要溢出来了,手里又掂起那支烟枪。

    墙角的小灯沉默不语,多云的天气让它渐渐隐没在阴暗里。

    “因为我的头发,我的眼睛,几乎没有人愿意接纳我。”要不是因为没钱,姜大川也不会来找这个棕发碧眼的表亲,是的,他是混血儿,但别人都是“串儿”“串儿”地喊他。

    虽然这一家子来之前都是有心理准备的,可乍一眼看到他还是难免露出惊讶的神色,抽动的面孔,飘忽的眼神,到底代表着什么,他从小到大解读过太多次了,所以脸上依旧是“温暖”的笑,但注意到那拽着姐姐手的姜水里时,对上那种好奇天真而又不带有恶意的眼神,他的笑一瞬竟凝固了——有什么东西,刺穿了他。

    “我的雪莉……”特迪神父向她的面前走了一步,灰棕色的鬓发虽然用篦子梳过好几遍,在阳光的照射下还是像卷翘的灯丝,泛着金光。

    水离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下,看着他伸出来的手,将那本书举向他的手掌。

    但是特迪并不十分在意悬在空中的书本,那本书哪怕被她借走也还是没有一丝褶皱,板板正正,闭口不言,就像她一样。

    他还是接下了那本书,“你不一样。”

    “从这本书里你看到了什么。”神父推了一下眼镜,又恢复了往日和蔼的样子,用教书先生考学生的口吻问道。

    “大概……是,爱能冲破一切。”水离也从刚才莫名的情绪里解脱出来,思索着说道。

    是的,爱能冲破一切,神父在心里说道,哪怕罗切斯特和简相差了那么多岁,哪怕二人阶级相距甚远,经过了多年仍能走到一起不是吗?

    “我的身边也有一个‘疯女人’。”听到了她的回答,他的心里似乎也有了一些底气。

    “什么?”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位表嫂。

    “她是我这些年来所经历的唾弃和谩骂,而这种种仅仅是因为我的金发,明明我的眼睛和他们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但是他们却用眼睛的黑色把我区分开来,哪怕成为了神父,仍然让我感觉到——格格不入,和我相同‘颜色’的人太少了,我的两只脚各站在一边,而地下就是万丈悬崖。”他已经开始有些语无伦次。

    什么唾弃,什么悬崖,水离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她被他的节奏强行带着走。

    “我的世界里没有相同,甚至连相似都没有。”他的眼睛里满是落寞,但是下一秒仿佛又燃起了火,头发厚重的阴影让那眼神像一团碧色的鬼火!

    但也只是一瞬,就像被熄灭的那盏,意识到自己在黑暗里太过灼热而被熄灭。

    “你知道借东西的好处是什么吗?”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今天的情绪为何如此起伏,“嗯?——”

    就被一把拉了过去。

    “我的雪莉。”摘下眼镜的神父,眉眼之间的沟壑都透露着用力。

    在他所认为的“怀抱”里,水离只感受到了控制,在那一瞬间,她清晰地认知到了力量的悬殊,那些所谓的“为什么不反抗”在此刻显得无力,荒诞,万分可笑!

    就算是傻子也能意识到现在她是陷入了怎样的困境,面前的这个“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那一刻,水离没入了阴影之中,她想要尖叫,但是嘴巴张开,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哪怕是呜咽,她企图从肺里挤出只字片语,可是逼近的双眼却一刀一刀剐着她的心肺,让它们黏连着漉漉的鲜血一片一片落到肚子里。

    她的下半身本来还在挣扎,扑腾,但是所有的金锣就在那一刻被注入了寒冷,连抽搐都无力。

    “雪莉,从见到你的那一面起我就知道我终将摆脱那个疯女人,你安抚了她带给我的歇斯底里,你和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和那些凡夫俗子不一样。”他拽住她的手,试图让她触碰自己的脸,“你说的,爱能冲破一切。”

    一阵怒火,一阵怒火冲洗了她的发懵与无力,“你是我的表叔。”

    一个字一个字像出膛的子弹,迸发,喷溅在他的脸上,划过他闪着金光的鬓发。

    “难道你也要像那些人一样,用血液来决断事情吗?”语言里透露着失望,还有危险,“我愿意为你冲破那些阻碍。”

    “就算是罗切斯特,也不会绑架一个人的人格。”她感受到了那刻意营造的心疼里的威胁与癫狂,“我是姜水离,不是雪莉,不要透过一个完美而畸形的身影来看我,我和你眼里所看到的东西,根本不一样!”

    她用脚去踹他,但根本没能命中,而是踢动了旁边的桌子,让它带着书在那打了个大趔趄。

    她终于发觉过来,那亲昵的昵称背后是如此龌龊的埋伏,居然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进了圈套,血亲所编织的圈套,而她所学的那一切却没有告诉她该如何避开这些,她不想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祷告是那么苍白无力。

    有光透过三色玻璃窗上的圣母像,一滴蓝色的眼泪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而就在那双张大了,盛满了绝望的眼睛里,一片白色飘啊飘啊,那么轻,刮过了他的发丝,落在他高耸的鼻梁边上。

    就是这么轻飘飘地一下。

    “嚏。”

    开了一个头,就有无数下跟上,特迪像是止不住了一样,一下就松动了手。

    是的,这位神父,对羽毛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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