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刮起来了!

    烈焰随之张牙舞爪,无妄崖顷刻间燎成了一片火海炼狱……

    “多罗,再快些!”

    阮京玉贴着白虎的脊背,在焦木噼啪声中飞驰,松柏枝叶成了火团簌簌落下。

    前方便是战场。

    长袍蒙过头顶,只听得流矢刺破长空,刀枪相接铿锵如雷鸣,冲锋陷阵的呐喊声响彻天穹……

    多罗飞身冲出了松柏林,四足稳稳落在瞭阵的高地悬崖。

    阮京玉翻身下来,掀开兜帽,打眼一望,无妄崖顶小兵的尸体横七竖八,扎黄巾,披犀甲,竟是西夏兵!

    而梁国的镇守将军不见踪影。

    “檀照……”

    阮京玉怔忪地逡视着遍地尸骸,将血肉模糊的镇守兵一个个翻过来辨认。

    “檀照!檀照!”

    “圆圆——”

    回应声弱,被崖边的风吹散了。

    檀照从下坡打马急奔过来,赶到崖边,将人一把拽起。

    “你怎么在这儿?”他扑了扑阮京玉满身的狼狈,可自己也没多整洁,铠甲浴血,头盔丢了,高束的头发凌乱。

    阮京玉在外袍上蹭蹭手,血污发黑粘稠,有股厚重的腥气,和松柏香糅杂成了诡异的味道,令人晕眩作呕。

    她强忍着,正色看向檀照,“败局已定,勿要恋战!往西南撤兵,过了际会桥……”

    檀照没让她说完,肃然地皱起眉,“除非圣上诏令,否则便是杀到最后一人,镇守军也决不能退。”

    “等诏令已经来不及了!”

    后方瞭阵高崖遭袭,前方将士因此乱了阵法,旌旗长枪栽进泥泞血泊,敌军踏碎尸骸,正赶狗入穷巷似得将镇守军往山顶狭路上逼!

    阮京玉吼道:“圣上口谕,速速撤出渭洲!”

    檀照岿然不动,失了渭州,黔中腹地便会陷入危若累卵的困境。圣上怎会如此决断!

    他鹰似的眼凌厉的眯睎起来,焦热的风浪中,神色陡然变了。

    “哪位圣上?”

    什么?阮京玉一愣神,刀剑已经铮声出鞘,短匕寒刃直取她的咽喉而来。

    瞬间,战场的喧嚣退去,周遭成了空寂的废墟,她青梅竹马的挚交竟目眦狰狞,仿佛面对枪戟相向的仇敌。

    刀锋掠过,氅袍的系带断了。

    东风扬起它,飘下无妄崖,暴露出的锦衣暗纹织就玄鸟,正是西夏图腾。

    檀照猛地攥住阮京玉的衣襟,“你这几日原在西夏军营啊,劝我撤兵,是宁桢的嘱意吧!”

    他苦笑,“你为他殚精竭虑,火烧无妄崖,可想过我的处境!”

    “是我来迟了……”熊熊烈火几乎要把人蒸干,阮京玉喘不过气,“撤军吧……渭州,宁桢……势在必得,别做无谓的牺牲。”

    “想得渭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檀照倾身,嫉恨地咬牙切齿,“要么,你替他杀了我,要么,你就看着!宁桢胆敢露面,我必取他性命!”

    “檀照,你别……别动他!”阮京玉在窒息中艰难吐息。

    怒火炙烤肺腑,血液沸腾澎湃,叫人双眸几乎沁血,发了狂般恶声恶气,争锋不让。

    ……

    “你这是叛国!”

    叱吼天雷似得劈下来,阮京玉一个寒噤,热血忽然就凉了,低头看,檀照手中的短匕竟插在她腹中。

    她踉跄后退,不可置信地拔出匕首,沾了满手的鲜血竟也是凉的。

    怪异得很,恐怕是个荒诞的噩梦。

    阿照怎会对她如此疾言厉色,更别说动刀子。

    热浪将万物扭曲地模糊了,阮京玉不停擦拭伤口汩汩的鲜血,茫然无措时仿佛受了重击,终于脚下一空……

    她向深渊坠去。

    谷风尖啸,嘶声不止。

    ·

    两年后。

    八月十五中秋月夜。

    梁国畿京城外的大良山苍莽萧瑟,位于半山腰的良山宝寺,被一阵“铛铛铛”的叩门钹声打破了寂静。

    直夜的小比丘尼守着角门,正犯瞌睡,一下清醒过来。急忙拔了门闩,打开道缝,探出半张十一二岁稚气的脸。

    来的是个年轻人,一身松散宽袍,肩头沾惹了几片竹叶。

    夜风将雀梅青的广袖拢起,露出一根白骨质的手杖。

    暗影里,小比丘尼这才辨清是谁,忙把人请进来,像模像样的施礼。

    “阮施主。”

    阮京玉应了声,手里一提油纸包的糕饼点心递过去,“放去斋堂吧,明天跟师父们一起吃。”

    小比丘尼规矩地捧住点心去了,脚步轻快雀跃,仍是孩子心性。

    阮京玉替她把门闩插好,往方丈院走。

    这两年她在良山宝寺养伤,初春时能下榻了便搬去了小青峰住。寺里不常来,一里多的山路对她来说很不好走。

    阮京玉将骨杖倚着石桌搁置,有些费力地坐下。

    净渊法师提壶给她添茶,“我原想叫你今晚不要来了。”

    “过节么,该来的。我多走走路也好,没什么大碍。”阮京玉正襟危坐,看不出为难,只是凉夜里,额角竟沁出了薄汗。

    “倒不是这个缘故。”净渊法师掐着念珠,面色发愁,“楼姑娘知道你夜里会来,白天问起过几次,似乎有事找你。”

    阮京玉端起茶杯吹了吹,并不怎么在意,“能有什么急事?”

    这个楼姑娘是寺里长大的俗家人,脾性孤僻,平日和住持法师都不多话,同她一个萍水相逢的落魄旅人又有什么好说的。

    净渊法师说话声低了低,“她父亲昨日遣人递了信来,说要接她回家。”

    阮京玉执杯的手一顿,才施施然地抿了口苦茶,“好事啊,回去做官家小姐,总好过在寺里空耗。楼姑娘找我,难不成是走得急,要同我道别?”

    净渊师父却摇头,“信里说明日便来接她,可我瞧楼姑娘的样子,似乎不大愿意家去,她找你兴许是想……”

    正说着,一阵急促的敲击声传来。“咚、咚、咚……”由远及近,在寂寥深夜里回荡。

    月光洒白院墙,很快,巨大的黑影爬了上去,行动间状似一只挥动刀斧前肢的螳螂。

    来的是个身穿衲衣,支着拐的年轻姑娘。正是楼冬天。

    楼冬天的腿天生畸形,右腿曲着,足尖点地,只能靠拐杖在腋下架着走路。

    十几年如此,腿膝处衣裳磨得发白,也能健步如飞,只是深更半夜瞧见她奔走,着实有些骇人。

    “师父。”楼冬天怯怯地站在那儿,身形歪斜,“我……我想跟阮姐姐说几句话……”

    净渊法师不做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行吧。”阮京玉搁下茶杯,“那咱们去你屋里?”

    楼冬天忙不迭点头,跟师父招呼过,便领着人往僧寮去。

    良山宝寺的僧寮简陋,楼冬天不必和僧众挤一张长连床,但她住的单寮也逼仄,只一张禅床,一张案桌。

    桌上灯盏火光熹微,楼冬天就请人坐在亮处的凳子上。

    她站跟前儿默默梭梭的,半晌不言语。

    阮京玉无奈地启了个头,“听法师说你要回家……”

    扑通!

    楼冬天突然跪地,下了决心似得很响的一声,拐杖也丢在旁边。

    一室寂静,直到油灯啪地爆了个火花,头顶才飘起温凉似水的声音,“起来吧,若是有事求我,跪不跪都不会左右我的决定。”

    楼冬天迟疑地缓缓抬头,入目是阮京玉那张苍白骨削的脸,一双眼菩萨似得明眸善睐,微垂着瞧她。

    她决意地把头低了下去,不肯起,鼻尖几乎擦着阮京玉沾泥的布鞋。

    她从未拜过佛祖,此刻却匍匐在这人脚下,虔敬地像个真正的信徒。

    “我,我不想……回家,求你帮我。”她把“回家”两字讲的很难言启齿。

    “我能帮你什么?”阮京玉好笑,这事怎么能求到她头上来,大概这个不谙世事的姑娘没见过世面,把随便一个外来人当成了厉害的人物。

    “以你的身份,要想离开良山,必定是你父亲跟圣上求了恩典才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哪是你不想就不用承接的。”

    “那怎么……可是,我……”楼冬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声音渐渐弱下去。

    阮京玉叹口气,当她是害怕了,楼冬天也算个名人,不过是臭名昭著。蛇鼠躲在阴沟里,是怕见光的。

    “你父亲如今是吏部尚书,官居三品,回家后,有他护持,再没人敢欺负你了,不比现在见人就躲,连山下镇子都不敢去的强?”

    “我情愿留在寺里。”

    楼冬天蚊呐似得细声,油盐不进地叫人恼火。阮京玉严厉起来,“可惜没人在乎你的意愿,又不是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我阿妈……”楼冬天攥紧了手指,“我娘恨死他了!我不要那人做我父亲。”

    “她恨所以你也恨?你外祖父罪大恶极,姓楼的阙兰人十六年前全被下旨处死,只剩你母亲怀着身孕不好处置,先圣上再仁慈,也无人敢求情,若不是你父亲豁出命开这个口……”

    “他是为着他自己!”楼冬天猛地直起身,脸上的表情难得鲜活起来。

    那个心思扭曲的母亲让怨怼在孩子的心里扎了根,阮京玉只道罢了,“你好好想想吧,我帮不了你。”

    “可以的,可以的……”楼冬天又软下去,跌坐在自己的脚跟上。眼前一根骨杖,笔直的竖着,“你也不是大梁人。”

    两年前在河边捡到阮京玉时,她就觉得这人脸孔雪白的,额高鼻挺,和来寺里拜佛的那些女香客完全两样,身上的血衣也不像梁国制式。

    如今活下来了,恰巧也是右腿坏的厉害。这是天定的机缘。

    阮京玉懂了这言外之意,她轻笑了声,却没说是也不是。

    “阙兰人脸阔鼻高眼深,头发和瞳孔大多呈琥珀色……你看我与你长得像吗?”

    楼冬天只有一半阙兰人的血统,细柳眉狐狸眼,高翘鼻尖下巴,眼仁和藏在巾帻下的头发确实呈琥珀色,不用对照,她也知道是不像的。

    “他没见过我,只知道我生下来腿就不好,兴许能蒙混过去呢!”

    “行不通的,你我不仅样貌不肖似,年岁更是不相当,就算我有心,也替不了你啊。”阮京玉不再理会她,这就要起身出去。

    “那想个什么别的法子!”楼冬天一下抓住了面前青纱的袍袖,“我是决计不要回去的……”

    她认准了阮京玉有能耐。没人知道阮京玉是谁,也许名字都是假的,可她华衣染血离奇的出现在良山,曾如蝼蚁苟延残喘,如今还能做这睥睨的姿态。

    阮京玉是能挣命的,便叫她去入那龙潭虎穴吧!

    那双菩萨明眸善睐的眼凉薄地看向了别处,后侧的禅床角落,放了一个包袱,裹的好好的。

    “阮姐姐……你帮帮我,就当是,就当是……”

    “就当是我还你的?”

    阮京玉目光转了回来,垂眼看她,楼冬天抿着唇不说话了。

    “也好,如此两清。”阮京玉手臂一扬,把袖子从她手里拽了出来,“去拿纸笔,替我带封信回去。”

    ·

    阮京玉费干了口舌,回到方丈院,将冷茶一饮而尽。

    “法师猜的不错,楼姑娘的确不想回家。”

    “你给她劝解好了?”净渊又给她添杯,“这孩子闷声不吭的,却很执拗。”

    阮京玉吹了吹浮沫,“我让她去小青峰投奔谯伯了,我替她留下来。”

    净渊怔住了,料想是楼冬天的主意,难免气愤,“简直胡闹,你如何能替!快去拦下她!”

    “人已经走了。”阮京玉按下净渊法师,叫她稍安勿躁,“明日我会一会那位尚书大人,见机行事,不一定真要替她,法师权当不知道,就别露面了。”

    “你替旁人考虑得周全,那自己呢?”净渊叹气摇头,“这样的事怎么能应承!”

    阮京玉风轻云淡的一笑,“楼姑娘开这个口了么,恩情总要还的。”

    “她……”净渊正要反驳,被阮京玉抢下话来,“好歹也给我喂过药,擦过身。”

    可楼冬天挟恩图报,挟的是救命之恩呐!没有这样蒙骗人的,净渊思来想去,“还是不成!就算赵家人当即没认出来,也瞒不了一世啊。”

    “法师无须担忧,我原本就打算回畿京,有个身份也好,届时再想办法脱身,于我来说不算难事。”

    阮京玉撑着石桌站起来,恭身拱手,“今夜就同法师道别了,承蒙照拂,感激不尽。”

    净渊起身扶了扶她,“你说回去?家在畿京?”

    前两年边境打仗,原以为阮京玉是遭了殃,顺着河水飘过来的西夏人,但后来见她做派雍雅,又不像北方蛮人,竟是畿京本地的么。

    阮京玉缄默不语,仰头看那悬在檐梢的皓月。

    尽此长圆夜,可堪离愁苦。

    她在床榻上躺了一年多,春天的时候,能站起来了,谯伯托着她,站在小青峰最高的顶,向着日头升起的东方,能看见畿京城。

    那瞬间,畅快的疾呼却滞闷在了胸口,险些憋出泪来。春雨油润,飘飘洒洒,她只能颓唐的望着雾湿模糊的远方。

    早已物是人非了。

    “我夙愿未尝,是时候回去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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