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峰。

    农舍的篱笆院被月光照得很亮,墙角鸽笼扑棱棱乍响,一只遒劲粗糙的手探进去,将里面灰羽红脚的鸽子捉了出来。

    细绳三五下一绕,载着信的竹筒便牢牢系在了鸽子脚上。

    手松开,信鸽扑腾几下直冲上天,随即飞展羽翅,掠过青峰竹林,直往灯火阑珊的畿京城去了。

    此时子夜将过,城内除了花街柳巷还热闹,四处都是静悄悄的。

    往城东去多是官宅,小巷子里麻黑,脚步声啪嗒——啪嗒——似乎从虚无的尽头传来。

    地上黑影刚冒了个头,突兀地,转角处响起一道轻柔的人声,“深更半夜,檀将军怎么在这儿?叫我好找。”

    墙根底下踱步出来一个俊秀的男子。

    檀照按着腰间挎刀,浑身瞬间绷紧,“宁桢。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有何不敢。”宁桢折扇轻敲掌心,“你已经错过了唯一一次能杀我的机会,如今西夏同大梁化干戈为玉帛,孤的性命可是与和议盟约同生共死的,你才没那个胆子。”

    檀照脸色阴沉,反把刀柄握的更紧了,这个宁桢狡诈狠毒,北方人剽悍,他却像个弱不禁风的无辜文士,可偏是这样一个人,趟过尸山血海,坐上了西夏的帝位。

    “盟约哪一条准许你随意出入梁国了?夜半在畿京闲逛,我看是别有企图!”

    咔哒,拇指将刀刃推出了鞘,雪亮的一节,很是刺眼。

    “我的企图和你一样,找人呐。”

    宁桢错开眼,借着点月光,能看见巷里谁家角门檐下挂的灯笼,惨白的晃荡着,上头似乎写了个“高”字。

    他一下没了兴致,丹凤眼乜斜着看向檀照,很瞧不起人似得,“就你现在这窝囊样,两年了都没点进展……”

    唰——

    檀照拔刀出鞘,身形一闪,冰凉锋利的刀刃抵上了宁桢的脖颈,“你知道她在哪儿?快说!我不杀你,但叫你吃点苦头也不是不能!”

    宁桢纹丝未动,戏谑地笑了声,“这不正要告诉你嘛。”他拿扇子轻轻推开了刀,“她有个很得力的下属,近几个月,到良山邑去的勤快。”

    “你是说祝澜?”

    “不知道什么名,听说是个南诏人。”

    那就是祝澜,看来消息是可靠的,檀照正要收刀,忽然察觉不对,“良山邑……你自己不去找,为什么要来告诉我?”

    “我打算带她回西夏,但在此之前,前缘须得了断,我可不希望她同我好,还与你藕断丝连。”

    “她不可能跟你去西夏,”檀照收起刀,转了转腕子,“像你这样的人,她游遍列国不知道遇上过多少,你没什么特别的,少自作多情。”

    “交颈而眠,肌肤相亲,不够特别吗?”

    檀照顿时变了脸色,只恨刀收的太早,不然他非将这奸贼乱刀砍死不可。

    不可能,他故意这样说的。檀照双拳捏的死紧,心里默念着,生生忍下了翻涌的激愤。

    他这忍气吞声的样子让宁桢觉得很痛快,不禁笑起来,“唰”地摇开折扇,信步往大路上走去。

    悄然深夜里,那低低的笑声恶毒地缠绕在耳畔。

    檀照忽的转过身,冲着那个得意的背影,“恐怕你是一厢情愿,她若在意,也不会让你找了两年才通过一个手下人得到点蛛丝马迹。”

    宁桢停下脚步,侧过半身,折扇遮了脸,露出一双凌冽的眸子,他哼了声,“你还是先操心自己吧,猜猜看,她再见到你,是欣喜,还是恨不得杀了你!”

    ·

    阮京玉在客寮的院子里坐着,从白天等到傍晚,日头已经落山了,只残余些昏黄的云彩。

    赵尚书信里说的是今日,可都快关山门了,还不见人。

    正等的憋火,院门口热闹起来,引路的比丘尼言语了几句,之后便有一列人浩浩荡荡地进来了。

    领头的是个穿织锦常服的中年男子,清瘦高挑,唇上留着短髭,文臣清流的扮相,身边是个贵妇人,领着两个俏生生的姑娘,后面跟一群仆妇长随。

    两厢一打照面,似乎都很意外,不敢相认。

    贵妇人扭回头想寻那个引路的比丘尼,但人早就走远了,她又看身边的男人,眉头轻皱,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是这个人吗?”

    “她怎么有头发?”

    后面两位小姐掩着嘴交头接耳,年纪轻一些的那个说话声没轻重,全叫人听去了。

    “居士不需要剃度。”阮京玉答她。

    那小丫头俏皮地吐了下舌头,这才把嘴闭上,阮京玉起身,双手合十揖了揖,掌中一串菩提佛珠长长垂挂。

    这串凤眼菩提子是净渊法师手持的念珠,昨夜临别赠给了她,大概是担心她要去畿京做什么险事,告诫她要“静虑离妄念”。

    阮京玉不信佛,这时候拿来做做样子倒很恰当。

    “尚书大人,夫人。”

    赵尚书没应声,直勾勾盯着人瞧。尚书夫人忙上前几步,“快坐下吧!你腿不好,不要勉强站着。”

    阮京玉缠好念珠,把倚着桌的骨杖扶起来拄着,“能走路,有些吃力罢了。”

    “来认认人。”尚书夫人把身后两个姑娘推出来,指着那个温婉娴静的,“这是蔓枝,比你长一岁,”又指了指那个神气活现的,“这是月萝。十五了,还有些淘气。”

    “楼冬天。”阮京玉垂了眼,略略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赵蔓枝很妥帖地行礼,“冬天妹妹。”

    赵月萝跟着福了福身子,没叫人,眼神滴溜溜地黏在那根骨杖上,很好奇。

    杖头似乎雕了个形状,此刻被人握在手心里,她刚才就没看清,正要问,被她爹冷不丁抢了话。

    “名字暂且不改了,从今往后你随我姓赵。这是你嫡母,你要叫她母亲,规矩回去之后慢慢学吧。”

    赵尚书没有他夫人那般待人亲热,言谈举止像个泥古不化的老迂。

    “我是要出家的,”阮京玉并不顺他的意,“师父说我还有俗世牵绊才没收弟子,所以今日才想着同大人见上一面。”

    这话意思是不肯还俗了!尚书夫人看她夫君脸色沉暗,忙站出来打圆场。

    “这个……以后再论吧。你还有兄弟呢,弟弟太小没带他出来,回去就能见着,你大哥在兖州查案,过几日也该回家了。”

    阮京玉也没想着立时三刻就能脱身,便点了点头。

    赵尚书眼神漠然地打量她,片刻又问,“你娘亲的牌位在寺里供着?”

    这一下把阮京玉问住了。

    按理说不该有牌位,阙兰人信奉太阳神,肉身凡胎是神赐的,死后风沙湮灭,了无痕迹。但此处青山绿水,何来风沙,供没供牌位还真说不准。

    阮京玉撇过脸,含嗔带怨的,“我阿妈不想见你,趁大殿没闭门,大人不如去拜一拜弥勒菩萨。”

    赵尚书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夫人拉住他的胳膊,“来了是要拜一拜的,还要见住持法师呢,咱们先去吧,晚些时候再过来。”

    赵尚书把袖子一甩,领着夫人小姐出去了,留下一众仆人打扫客寥。

    ·

    晚间夜深,僧人结束晚课回去就寝,客寥也有了人声,顺廊庑绕过来。

    “……是白玉的吧!”

    “她在寺中过的贫苦日子,大约是买不起玉的。”

    “那是象牙!”

    “象牙也价值不菲呐……再说哪有那么长而直的。”

    “还能是什么,咱们去问问?”

    “别了吧……”赵蔓枝声音低下去,讲了什么悄悄话,“……我有些怕她。”

    赵月萝咯咯咯笑起来,“她有什么好怕的,不知礼数的小沙胡!”

    “可别这么说。”赵蔓枝要捂她的嘴。

    老百姓习惯把西北方的外族叫胡人,阙兰因为在一片荒漠当中,所以叫沙胡,是很轻慢的称呼,别人也就罢了,这样说自家姐妹可不行。

    “担待些,冬天妹妹跟我们不一样,没学过那些礼节。”

    “唔……是不一样,”赵月萝噗嗤一声,乐颠颠的,“你看她,长得那么高,跟座塔似得!”

    她蹦蹦跳跳,手臂抡起来比划,提着的灯笼照亮了一个惨白的身影。

    “啊——”

    赵月萝骇得失声尖叫,脚下一软,翘起的灯笼照着人,才看清是那个巍峨似高塔的沙胡。

    “你默不作声地杵在这儿干嘛!”赵月萝站稳了,抚着心口,有些气急败坏。

    “我就住这屋,是你在我门前喧哗。”

    赵月萝恣意的在背后议论人,没料到恰巧被听去了,她咬着下唇,把脸臊地通红,“那,那你怎么不点灯!”

    “正要出去。”阮京玉跨出槛,把房门关好,面前这个才到自己下巴的姑娘还瞪着眼。“劳烦让让,小矮敦。”

    阮京玉忘了她叫什么名,才起了个诨号,这姑娘是真矮,比她姐姐还低一小截,鹅蛋脸肉嘟嘟的,大概还没长起来。

    赵月萝当她是故意的,但自己理亏在先,只能委屈地瘪了嘴,让开路,“我叫赵月萝……”

    阮京玉“嗯”了声,就这么走了,显然浑不在意她姓甚名谁,赵月萝很不高兴,盯着那个黑黢黢的门洞。

    “咱们回屋吧。”赵蔓枝拉她的手,“你想等她回来再吵一架不成?”

    赵月萝别扭地嘟囔,“不是说她腿不好?我看走路也不瘸嘛。”

    她像个不服气的顽童,抓住别人丁点儿不好,就要叽叽喳喳大论特伦,赵蔓枝笑她,“黑灯瞎火的你看出她不瘸了?”

    “啊!”赵月萝灵感忽至,“黑灯瞎火的,她出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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