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城规矩,暮鼓五百下之后,百姓须留在坊内,不得在外游走,否则就是犯了夜禁。

    沈家马车踏着鼓声,路过纷杂喧嚷的柳云街,转进扑着大片蔷薇的落樱胡同,缓缓在一间没有门牌的朱色大门前停驻。

    沈念回下了车,走上青石台阶,宅子里的仆妇听到动静吱呀一声,推开门来。

    “姑娘,您来了。”

    一阵扑鼻的玉兰花香随风迎面袭来,不过几息之间,肺腑似立即浸在了溶溶幽香里。

    沈念回点点头,四下望了一圈,笑道:“这宅子打理得真好,王婶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仆妇连连摆手,瞧了眼跟在沈念回身后的车夫,感激道:“当初我们俩夫妇在外押货走镖,路遇山贼,若不是沈老爷路过出手相救,怕是尸首早就烂在野地里了,回到邕城,老爷也不嫌咱们粗陋,把这顶好的宅子给我们暂住看管,我家汉子又能跟着姑娘做活儿,这安稳日子放在以前根本想都不敢想,沈老爷和姑娘就是咱们夫妇俩的恩人,我们自当把差事做好,报此大恩大德。”

    三人一路说话,直走到厅内,车夫雷虎事先用信鸽报了信儿,所以王婶子事先备了饭食,装了碟盖在锅里温着。

    沈念回甫一坐下不多会儿,满桌子的饭菜就摆好了。

    “所以,前日姑娘您刚去西市人牙子那儿寻人,今日就传出了开祠堂的消息?”

    雷虎夫妇俩都是江湖中人,沈念回也不与他们见外,所以并不分桌吃饭,王婶子给沈念回倒了一杯她去年酿的桂花曲,脸上满是疑惑。

    “可那一日,虎哥说他已经把沈家跟踪姑娘的人都甩掉了,怎的还是没封住消息?”

    说到此处,王婶子忽而想到什么,回头四下望了一圈,惊道:“是姑娘的贴身丫鬟,翠竹?”

    沈念回神色间掺了几分落寞,自嘲一笑:“翠竹是我五年前买回来的,当时她父亲去了,家中没有钱买棺办丧事,于是便想把她卖入青楼,我路过瞧见她挣扎着在哭,问明缘由将她买回来,给她爹置了个薄棺,我当时问过她是否还回家去,她拉着我的裙摆哭着说家里头只在乎她的弟弟,回去也不过是再被多卖一回,宁愿跟我走。

    这五年来,我与爹娘带她不薄,我全然将她当作我的妹妹来看待,可……”

    沈念回说到此处,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将杯中酒饮尽。

    “许是,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王婶子听得气急,想一掌拍在桌上,但想到底下可是张从南洋运来的紫檀雕花的桌子,又忍着把手收了回去,怒道:“翠竹那丫头看着聪明伶俐,没想到竟是这般心术不正,不过姑娘也不必伤怀,这种背信弃义之人,我与虎哥在外头见得多了,没皮没脸的,碰到不必多言,直接一拳头招呼过去,因果现场报,别等什么老天惩罚,老天可没这闲心。”

    王婶子说到激动处,把拳头舞得风起,沈念回瞧见,方才那抹心凉也随风散去。

    “哦,对了!”王婶子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入里间拿出一个信封,递到沈念回跟前。

    “这是半月前县衙差人送来的,说是姑娘您要的手续都办妥了。”

    沈念回将信笺接过,撕了上头的封条,从里面抽出一张大红的纸张,竟是一份已经填好的婚书。

    婚书上红纸黑字第一句便是,“成婚人:女沈念回,男宋宴。”

    北梁有律,若家中无子,女儿无继承权,家主死后所有产业归宗族共同所有,除非女儿招赘,孩子不改姓,方可参与继承。

    沈念回知晓这个律法,所以事先寻了县令许年帮她作这份婚书,许年早年穷困,不单无钱读书,甚至连饭都吃不起,是沈念回的父亲周济照拂,又出钱送他赶考,这才得中举人成了县令。

    所以得知沈念回相求,他也乐心帮忙,只是伪造文书有违律法,若是无人知晓也就罢了,若是被人揭发,那为官路怕是也走到了尽头。

    所以沈念回允诺她会尽早找到能入赘的男人,顶上这宋宴的位置。

    可是她身上的克夫名声太大,寻人入赘又岂能容易。

    她提前办好婚书本是为了应对几个叔叔的突然发难,可现如今终究还是差了一步。

    沈念回将指节敲在桌上,低眉沉思,“这婚书拿出来,明日或可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但寻人之事必须速速解决,否则多拖延一日,都是置东院与县令大人于险境。”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雷虎闻言放下碗筷,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姑娘你放心,邕城找不到合适的人,那就到外头去找,我雷虎行走江湖也交过几个过命的兄弟,保管帮你把人寻……”

    雷虎话未说完,忽听得从屋后传来嘈杂喧嚷之声,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耳听外头吵闹之声越来越多,间或还夹杂着火烧木料噼驳声响,雷虎抄起桌旁弯刀,径直就往外头冲去。

    “娘子,你小心照看姑娘,我去瞧瞧发生了何事。”

    落樱胡同坐落在柳云街后头,这所宅子的后院连着南风馆的后墙,以这些声音的来源判断,应是南风馆那边生了事。

    雷虎再度回到院里已是半个时辰之后,还未踏入正厅,他便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嚷道:“南风院那边逃了一个新买来的小倌,那小倌为了逃跑在后院放了把火闹了好大一通,好在潜火铺离此处不远,火政那帮人拿着水袋来灭火了,应是烧不到我们这头。”

    雷虎一边说着,一边跨进门来,正欲到桌边倒水,忽见厅中红漆的圆柱上竟帮着一个浑身是血面带黑巾的男人,而自家主子沈念回正独自一人坐在上首的八仙椅上端详着手中的锃亮淬着寒光的匕首。

    “奶……奶奶的!这是什么情况?这儿怎么有个男人,姑娘你可有受伤,我家婆娘呢,她怎么不在?”

    沈念回将匕首放在身旁的几案上,朝隔间扬了扬下颌,冷静道:“刚才这男人从屋顶上摔下来,把嫂子最爱的那盆兰花给压扁了,嫂子气急,把人绑了要他一命抵一命,我怕惹出人命官司让嫂子先到隔间消消气去了。”

    沈念回说完,雷虎放心不少,自家娘子向来爱花如命,自己当初不过薅了片叶子,娘子就能提着杀猪刀追他半条街,这男人压坏了娘子最爱的兰花,要不是姑娘在这儿,或许都要被扒层皮下来。

    沈念回从八仙椅上站起,缓缓走到那男人跟前,若有所思道:“虎哥,你方才说有小倌从南风院跑出来了?”

    “是,动静闹得不小。”雷虎冷眼望着那被层层麻绳捆住的男人。

    隔壁院里刚丢了人,这里就掉下来一个,想这男人必定就是从南风馆逃跑的小倌了。

    沈念回将手交叠在胸前,食指轻轻点着上臂,接着问道:“他还放了一把火,柳老板这回损失不小吧?”

    “对,听说那小子是从外地新买来的,平日里看着乖巧听话,没想到竟偷偷收集了桐油,今夜一把火把柳老板藏宝的库房给烧了,里头好些名家字画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虽然扑灭得快,但损失加起来怕是也得十几万两银子。”

    沈念回表情显出几分惊讶“竟这么多。”

    她转头,看向男人黑色面巾上如淬寒冰的犀利眉眼,冷声道:“所以,我是要报官,还是把人送回南风馆?”

    沈念回眼中的威胁与算计未带掩饰,她以为男人会因此慌乱求饶,好让她顺阶捡个人扮演“宋宴”。

    可没想到对方竟是冷笑一声:“官员伪造契籍文书,夺职,永不录用。”

    沈念回眸色一凛,“你方才听到了?”

    男人幽深冰冷的眉宇间满是肃杀冷然,虽浑身是伤被捆缚在柱子上,但仍散发着夜凉如水生人勿近的森冷气息。

    沈念回眸中的惊惧不过转瞬,复又恢复了方才的淡定、自信。

    “那正好,既然你与我皆互有把柄,更该互相合作,你作为‘宋宴’假装入赘我沈家东院,直到我将父亲的茶行落户到我的名下,便可放你自由。”

    “若我不愿呢?”

    沈念回浅浅一笑,“你方才也听到了,我父亲与县令大人关系匪浅,一个带着重伤逃跑的小倌,不管是落入水中溺毙还是从悬崖上失足摔下,不过是大人一句话的意思,不会有人怀疑。”

    一时间,厅中三人俱静,只剩西南角的滴漏,一滴一滴,漾起涟漪。

    过了片刻,终于,男人轻轻地道了声:“好。”

    沈念回一颗紧悬的心终是放了下来,她抬手轻轻将男人面上的黑巾扯下。

    一张冷若冰封凉薄淡漠,却俊逸非凡的脸。

    “柳老板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啊,雷虎,你带他下去梳洗包扎,用最好的药,尽量让他明日像无事人一样跟我去老宅。”

    “是。”雷虎应声,将男人松绑架着向门外走去。

    他与沈念回未曾注意到,在他们头顶的琉璃瓦上,两个身上带伤的黑衣人正悄无声息,从瓦间缝隙看着屋内的动静。

    而他们的手里拿着的,正是京城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所佩的柳叶绣春刀。

    “怎么办?可是要将指挥使大人救下?”

    “你方才没看见他做了个静观不动的手势么?”

    “可是堂堂指挥使大人,难道真要给这商户女做赘婿?铁面阎罗宋无常,入……入赘……我莫不是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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