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日太忙,使得阿兄忘却了?怎么送来的补药到现在还未喝?”

    在远远瞧见殿外出现一片芙蓉色裙角时,明衡就装作忙碌起来,往书案上堆叠了不少公文邸报,恨不得将往年的都细细看上一遍。

    直至明鸾立于身前,又开口这般询问,明衡面色一变,心中叹道,今日怕是躲不过去了。

    看着明鸾亮晶晶的眼睛,明衡欲言又止,显得纠结不已,再想到那日日不断送来的黑苦汁水更是欲哭无泪。

    见明衡并未有所动作,只神色间忐忑变换,明鸾慢悠悠地开口道,“阿兄要听话,这补药于身体可是大有裨益。”

    盯着碗内黏腻黝黑、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药汁,本该忘却的记忆,此时竟不受控制地纷涌而来。明衡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其中熬煮的各类“名贵”药材,简直如印脑海,记忆犹新。

    僵蚕、蜈蚣、全蝎、生水蛭、地鳖虫…

    哦,还有明鸾十分欣喜地告诉他的——“阿兄,我让人寻来了好年份的熊胆与蕲蛇,给你一起加进补药了。”

    明衡越想越觉得怵然,但突然间灵光一现,“妹啊,我看阿昭还在…还在长身体呢,不如留给他,让他多喝一份?”

    明鸾自是识破了明衡的伎俩,转身离去前只留下淡淡一句,“阿兄记得喝干净。”

    言语间隐隐含着警告之意。

    不多时,明延霆自演武场归来,瞧见神色纠结的长子以及那碗未动的苦药,未有多想便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父王。”明衡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还带着点明晃晃的讨好。

    “吾儿已长大成人,自己的事情便应自己做好。”明延霆悠哉地呷着茶水,不给明衡任何推脱的机会,不留一丝可能。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看长子吃瘪,而后明延霆又颇为好心地补了一句,“以后趁热喝,还能咽下去。”

    可说完之后,眉心兀然一跳,好似回味起了刚才喝掉的那碗东西。

    明衡闻言,脸色变得更差了,自知无望,喃喃开口道,“要不下次我装晕吧。”

    “装晕也没用,娇娇会让人捏开你的嘴,生生灌下去的。”

    *

    “小郡主小郡主,世子已经把药喝光了。”灵玉突然由廊后转角出现,一开口便笑嘻嘻地对明鸾说道。

    见明鸾的眼中透着些许无奈,灵玉向前一步,凑近了几分,小声解释道,“我在屋檐上盯着的,没人瞧见。”

    明鸾似乎还沉浸在某种思绪中,听过后没有应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冬日微光自云间洒落,映在芙蓉色裙摆的繁花纹样上,光影朦朦,如同罩上一层薄纱,将回廊亭下垂眸不语的明鸾衬得有些不真实。

    “灵玉!你怎么能擅自去盯着世子,这般不敬,坏了规矩。”随候在一旁的檀青不想烦扰到明鸾,便将灵玉拉到稍远的地方,开口时已带上了不少斥责之意。

    “我看小郡主每日都要操心这些,由我去盯着,说不定能轻快些。”灵玉委屈巴巴地说着,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小郡主最近变了,都不爱笑了,肯定是因为这些事情在忧心!”

    灵玉年纪尚小,檀青却是年长不少,多年前便在明鸾身边领了亲卫长的差事。沉稳老练,不苟言笑,处事严苛,甚至可以说是绝不徇私。

    “一会自去领罚。”

    “知道了,檀青姐。”

    “每次惹了祸事,小郡主不罚你,不代表你做得对、做得不该罚。明白吗?”

    “我知道错了,这就去领罚。”灵玉垂着脑袋认了错,瞧上去无精打采极了,“但是,我就是要让小郡主最喜欢我!”

    檀青深深叹了一口气,心里琢磨着,这孩子都在想些什么啊。

    *

    五日前,定北王府。

    风雪压城,暗夜无辰,空中兀然出现的雷光银线,透过成排的镂花雕窗将寝殿内映得一片凄白。

    明鸾自睡梦中惊醒,眼前不断闪过无数光怪陆离的片段,好似被切割开来又混乱地安置缝合在一起,显得迷幻不堪。

    头痛欲裂,明鸾努力回忆着,想要确认些什么。痛意之下,眼前闪过的模糊光影渐渐定格,变得清晰起来。

    是那时见到的阿兄。

    明衡死死地盯着明鸾的冰棺,想要奔扑上前,可失了双臂双腿的躯体却无法自如行动。若不是一旁的明昭将他揽住,早已跌落在地。

    嘶哑的嗓音呜咽着,悲鸣着,没有任何言语。

    张开的口中空无一物,是被拔去了齿舌,被喂了失音变哑的瘖药。

    空洞的右眼内,流下的竟是滴滴血泪。

    兀然间,光影转瞬,出现了明昭的身影。却已格外模糊,再也无法看清。

    最终归于黑暗。

    周遭静寂无声,寒意沁肤,感受不到一丝活物的气息。彻夜明燃的火烛散发出极为微弱的青色光晕,色异诡,状怪诞,如冥冥鬼蜮。

    身体僵直而麻木,带着还未消散的剧痛。喉咙苦涩干涸,像是被炭火烧烫过,发不出任何声响。空洞灰暗的眼眸中,丧失了神采光亮,仅存着的是永生不灭的滔滔恨意。

    明鸾有些分辨不清,那些历历在目的、悲凄无望的,是否才是一场梦境。

    可是,暗光深渊中的绝望,深入骨髓的剧痛,以及历经十世折磨才换来的半点契机,每一件都在提醒着明鸾,此时此刻,这份真实的不易。

    僵直的身体还不能完全掌控,行走间缓慢而踉跄,透露着不甚和谐的错位感。未着鞋袜的双脚踏在冰凉的地面上,指尖拂过燃烧着的跃动火苗,冷意、灼痛,□□的感知在缓缓恢复。

    殿门大开,夜风裹挟着凛冽的寒意,吹动单薄的裙衫。墨发披散及腰,伴着扑簌的晶霞琼花,发丝纷扬而起。素白的纱衣勾勒出姣好的身形,胸腔起伏,明鸾似贪恋一般呼吸着。

    是熟悉的,边北的风雪。

    明鸾就这样站了许久,直到殿外落雪覆盖,已是一片茫茫。凄白的月影映在她绝色的面容上,看上去娇弱又惹人怜爱。

    可是,那暗无天日的土地上滋养出的,只会是绝望恨意的花。

    眼中藏着嗜血的渴望,如同深渊幽冥而来的美丽女妖,迷人至极,却也危险至极。

    “小郡主!”

    “小郡主!听得到吗?”

    “小郡主,这样会伤了身子,我先抱您回去。”

    守夜的檀青巡视到寝殿门外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凄然的场景。担心、忧虑、不安,瞬时盈满心头,往日的沉稳中都罕见地出现了几分慌张。她从未见过那样的明鸾,那样悲伤痛苦,还带着将要把人吞噬的莫大绝望。

    如同打破冰封囹圄,静寂的夜变得热闹起来。灯烛火光逐一而亮,转眼间便堪比白昼。寝殿的声响惊动了王府所有人,担忧的、在意的、关心的,唯独没有半分肮脏卑劣。

    明鸾笑了,笑意却是带着悲绝。

    而后,有些沙哑的嗓音响起——

    “今日,是哪一日了?”

    十三岁,冬末。

    重生而来。

    *

    明鸾想起前世读过的一本怪异奇书,手抄成册,装帧平平,毫不起眼地夹杂在傅桓给她寻来的那些古籍当中。

    当时只是随意取过,可翻看之下,其中一篇短文格外新奇,令人印象深刻——

    《回生粱梦》,讲述含冤之人死而复生,重回少年旧时,凭借知悉先机精心布局,步步谋划,最终报仇雪恨的故事。

    倒与她如今的情状有些相似。

    只不过,那文中之人复生,由中年回至少时,足有十几载,而她只余一年时间。

    一年后,自上京而来的赐婚旨意便要宣下。

    再一年,阿爹与阿兄便会…

    明鸾知道,得以窥见片许先机,已是上天厚赐。而这一世,她能改变的,还有很多。

    一切还来得及,一切皆会有不同结局。

    而死的也不会再是她明家人。

    .

    “我没事的,阿爹阿兄不用担心。不过是做了噩梦,被魇着了。”

    “府医已经来诊过多次,不用再来了。”

    “阿爹阿兄也不必一直守在这里,王府与军中没有公务要忙吗?”

    看着身旁稳坐如山的父子二人,不管明鸾如何劝说,只换来异口同声的一句,“没有。”

    那夜发生之事,让视家中娇女如珠如宝的父子二人担忧不已。他们看得出明鸾装作平常下的心事重重,也看得出那似有笑意的眼中暗藏了情绪。

    二人一番商议,皆不知缘由,更不知如何开口。怕多讲半句都会不妥,会令明鸾不开心,只得在暗中调查的同时,陪伴在旁。

    甚至,明衡动用王府死士,将边北三郡的权贵纨绔们都查了个遍,誓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招惹他的宝贝妹妹。

    可是没有。

    明家威名在外,明鸾的身份也不是一般世家可以觊觎的,倒也极少人有这胆子。而想攀高枝儿的,估计连门路都找不到,更是没有。

    不过,一番举动,许多公卿贵胄的腌臢秘事倒是被翻了出来。明衡想着,以后当乐子讲给明鸾听也不是不行。

    毫无进展之下,从侍女到护卫,明鸾身边伺候的人手增多了一倍有余。就连休憩时向来不喜留人的寝殿内,也被派置了几位贴身亲卫,日夜轮值。

    而檀青、灵玉更是寸步不离。

    直至负责煎药的医官送来两份补药,父子二人饮过之后,脸色骤变,这才皆称公务繁忙匆匆离去。

    看着二人好似逃离的慌张身影,明鸾渐渐敛起唇边的笑意,微微蹙眉,思考着如今的局面。

    父兄安危为重,明鸾担心之余,心中满是森然的恐惧,怕绝望重现,怕重蹈覆辙。当务之急,是查明前世边关之事的真相,还要想法子推脱掉赐婚的旨意。

    朝堂局势波诡云谲,瞬息万变,定北王府的兵权惹人垂涎,朝中宵小皆欲蚕杀分食,这般境况之下,行事必定艰难异常。

    而最为致命的是,皇帝已经容不下明家了。

    重生一世,虽是握有先机,可许多事情已悄然变化。本应在王府之中的明昭,却于军中历练多年,一年前便自请去了边关镇守,父兄说起时皆是称赞不已。

    可怎会如此,这些皆是前世不曾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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