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徽明从未见过那般惨状。

    乱葬岗中,遍布荒野的死尸,麻木着开膛破肚餐食同胞的行尸走肉,肚皮被泥土撑得浑圆快要炸开的流民,后颈插了草标被父母亲手卖掉的孩童……

    白日所见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浮现,挥之不去,难以承受的压抑感扑面而来,凭空让人感到窒息。

    半梦半醒间,欲徽明仿佛看见有人抓着他的手,低头一看,只剩一副枯骨的头颅直直盯着他,而后一口咬了下去。

    还没来得及感受疼痛,欲徽明感觉视野一转,一个满目不堪的妇人波臣直接灌给他一嘴的泥土。

    那一瞬间欲徽明似乎真有满腹的胀痛感。

    迷迷糊糊间,欲徽明好像听见了一声极为熟悉的长叹。

    “爹亲……爹亲……我难受……难受……我是不是要死掉了……”

    伴随着一声声带着哭诉的梦呓,欲徽明紧紧攥着误春晖的臂膀,身体愈发不妙。

    误春晖摸了摸欲徽明的额头,面上有几分凝重:“是惊惧所致,是我操之过急了。”

    误春晖取出香炉,点上焚香。

    那香是他自己平日所用,对于安神和疗养很有用。

    效果也是立竿见影,欲徽明抓着误春晖的力度渐渐放松,眉头舒缓不少。

    误春晖一手抱着欲徽明,一手轻拍其背,小心安抚。

    误明曦则默不作声地拾起地上掉落的珍珠收好。

    鲛人泪落成珠,这玩意儿暴露在外也是麻烦。

    等欲徽明彻底安睡,父子两人才来到屋外,静看漫天星斗。

    “父亲,您有事瞒我。”许久,误明曦忍不住打破这番寂静,“您太急了。”

    以误春晖前些年的风格,他本该徐徐图之,通过国子监潜移默化……

    “父亲,是您的伤……”误明曦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原因,“是何人所为?”

    误明曦剑法在年轻一辈中已是不凡,却仍看不透误春晖。

    误明曦不信海境有人能伤误春晖至此,就算有多人齐上,对方在误春晖身上也讨不了好处。

    误明曦本以为误春晖还会像上一次一样含糊过去,不料误春晖却摸出一块墨色令牌递了过来,不免有些疑惑。

    “这是?”

    “墨家九算的身份凭证。”

    误明曦早就知道误春晖的九算身份,见误春晖取出此物,哪里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心情难免有些沉重。

    “我接任帝师一职前,也按惯例出海境游历……”

    鲛人游历,是为将更好的学说、文化等带回海境,年轻时的误春晖自然也不例外。

    误春晖并不想引人注目,只做了一副寻常打扮。

    时值一甲子一度的天下风云碑开碑,误春晖好奇之下,不免远远看了眼。

    为夺天下第一,多少豪强枉送性命,也是在那时,误春晖认识了那个特立独行的女人。

    那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却有一身不错的医术,在天下风云碑附近免费救治那些不幸被天下第一之争波及的普通人。

    误春晖还带着鲛人的傲慢,本不会与其有任何交集,让误春晖侧目的,是一次问诊时她的患者谈及她的性别,她的淡然自若。

    那是个温柔而强大的女人,脱离世俗对女人的评价,毅然决然学了医,普照世人。不仅仅是医治身上的病痛,还有伤患内心的迷惘。

    误春晖此前只见过习武的侠女、柔情的闺秀、寻常的妇人,他觉得他见到了第四种女人。

    好奇之下,一次次地观察,误春晖发现她对所有病人都一视同仁,不因对方的贫富、身份而有所殊待。

    有人问了,她也只答:兼相爱。

    误春晖觉得好笑,于是假借治病之名,向她求医。

    那时的误春晖还是个刺头,仗着一身剑术从小到大也没怕过谁,更别说只是个女人,当下直接问她,若真有她描述得那般美好,为何不见她在中原朝堂?

    她却笑了笑,向他介绍了华胥古国。

    此国上无国君,下无贵贱愚贤之分,人民无所嗜好,既不恋生也不畏死;既无亲疏背向之隔,也无爱憎利害之心,是一个没有人间利害得失的奇妙极乐世界。

    她想要重现华胥古国。

    误春晖笑她异想天开。

    她却要与他做下赌约,她赌他会成为她的徒弟,与她一起建设;误春晖则赌她穷尽一生也看不到华胥古国。

    不久之后,不少人闻风而来,想要带她回去,误春晖看到她难得的不满。

    来的有两拨人,一拨是不满她抛头露面的族人,一拨,则是不满她四处宣扬墨学的墨者——自然,这也是误春晖后来才知道的。

    误春晖为她解决了这些麻烦。

    一开始误春晖不理解她为何会这般为百姓付出,在他看来,那些卑贱的平民死就死了,但她一次次的坚持慢慢让他触动。

    一个富家小姐过得跟一个苦行者一样。

    他想要明白支撑她的信念到底是什么。

    她教他兼爱非攻,教他尚贤节用。

    误春晖说她更像一位佛者。

    她笑着答:佛虽讲众生平等,却是出世修行;墨之兼爱,则是入世践行。

    在她的不懈努力之下,确实有不少人一改从前作风,成为她的追随者,一同致力于实现梦想而奋斗。

    误春晖难得沉默。

    他在想,真是自己从前对宝躯、波臣有偏见吗?经过教导,愚昧者也能不再无知?

    她看清了误春晖的困惑,让他放手去搏。

    误春晖倒真没敢那么放肆,他要是把那一套直接搬去海境,众人眼中的他一定是一个疯子。

    于是他学着她的模样,给自己易了容,深入接触底层的波臣,教他们学会思考。

    然而海境毕竟与中原不同,误春晖刚开始讲波臣就说他妖言惑众,判定他意图颠覆海境政权,将他驱逐出村落。

    误春晖不明白,他做的明明是开启民智的好事。

    百思不解,误春晖再次出了海境,找到她,诚恳道:“请先生教我。”

    那个赌是她赢了,误春晖拜其为师。

    并在之后,得知了墨家九算的存在。

    在大清洗之前,师尊便知道她自己行事太招摇,与如今墨家隐世的目标相悖,必会为钜子针对,早将身份凭证传给了他。

    现在,也是他传位的时候了。

    误明曦听完误春晖的简要讲述,不免沉重。

    “因为父亲与师祖背离墨家隐世的规章,所以钜子出手了?”

    “是。”误春晖闭上眼睛,不忍道,“前任钜子突然号召九算密会,却暗自在尚贤宫埋下炸药……师尊当场丧命……”

    “之前那位过来,是现任钜子的意思?”误明曦不禁问道。

    “若无钜子首肯,老四不会过来。”

    误明曦愈发不解,按误春晖所学墨学,墨家该是积极入世改变现状,为何会一反常态,隐于台下?

    误明曦直接问了出来。

    “我们这一脉,是墨家保存最完整的一脉。”误春晖解释道。

    墨家九算各为一脉,其他八脉或多或少都偏离了原本的墨家思想,唯有他这一脉最是趋近原始的墨家。

    “墨家隐世,与一份传承千年的责任有关。”

    误春晖有心让误明曦继任,自然不会隐瞒,详细介绍了墨家与千年一魔元邪皇的关系,以及墨家钜子的弑师血祭。

    “值得吗?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责任?”误明曦说的是元邪皇。

    误春晖却答:“值得。”

    他答的是他这一脉的坚守。

    两人不再说话,误明曦只郑重地将令牌放入怀中。

    欲徽明的烧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中午醒来就恢复了,却是少有的沉默,像变了一个人。

    “做噩梦了?”误春晖关切问道。

    不料欲徽明直接拜倒,一脸严肃:“我欲拜先生为师,学习治国之法。”

    误春晖不紧不慢地将欲徽明扶了起来,缓缓摇头。

    欲徽明一愣,仍是不甘道:“先生做了这么多,总不至于真是让我在这里听伯父的故事。”

    “你的父亲不会同意。”误春晖拒绝道。

    “我可以自己做决定!”欲徽明咬着牙道,“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要改变那些波臣的命运,让他们也能过上好日子!”

    “你能有这样的觉悟,很好,你会是一个好丞相。”误春晖摸了摸欲徽明的头,十分满意,却又带着几分不忍,“但你要知道,你拜我为师,就是背叛你的父亲,背叛你的家族,背叛……整个鲛人种族。现在的你,还承担不起。”

    “我……”

    欲徽明还欲再说,误春晖先一步开口:“如果你坚持,十年,再等十年。待你及冠,那时你仍愿拜我为师,我便收你为徒。”

    听到这里,误明曦有些惊讶,却什么都没说。

    “先生,一言为定,我一定会成为您的弟子!”

    欲徽明答得掷地有声。

    与曾经的误春晖一样。

    误春晖有很多假面,多到他自己都分不清哪一张为真。

    年少的轻狂、鲛人的寡情、帝师的慵懒、大春的憨厚……以及,九算的视死如归。

    “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

    这是他这一脉流传下来的古训。

    墨家第一任钜子认为,要想实现原始的大同平等,必须依靠最高统治者,是以早期的墨者可以担任高官,公开宣扬墨学。

    但在元邪皇之后,墨家一改从前策略,隐于台下,隐于历史,甚至还将他们这些手中掌权之人批为必除的野心者。

    而他的引路人,在那一夜就收到了夺命的天志令。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收到天志令当夜,他刚好秘访师尊,听到了密会的消息。

    “这是陷阱。”误春晖当即指出,“师尊,您不能去。”

    “以钜子之性,我明夜不去,后天就会横尸荒野。”师尊摇了摇头,平淡地接受了自己即将迎来的命运,“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许久,误春晖才开口:“钜子既然敢做得这么绝,那便别怪我。”

    “你别乱来。”

    “我也是他清算的目标,不是吗?”

    “你要做什么?”

    “杀了他,我来做钜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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