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父母问安商量完琐事后已过午时,萧执玉亲手做了一叠黄酥糕去探望孟执元,这是他最爱吃的糕点。

    刚踏进庭院便是扑面来的药味,一旁的仆妇正烧艾撒盐驱驱邪风,孟执元自小身体就孱弱,今年的大病更是将他折磨的不成人样,可谓九死一生,若不是后来被接进建康皇宫得太医医治,真不知道他能不能挺的过来。

    见到萧执玉来了,卧在榻上的孟执元撑起身子,清隽的脸上尽是苍白,颤着声:“阿姐...你来了。听阿母说你也病了,元儿还一直挂念着,眼下好点了吗?”

    一声阿姐恍如隔世,此刻的他双眸澄清不染尘埃,纯良的让人怜爱,萧执玉只愿他一辈子如此,不入皇城不沾权欲。

    她点了点头,将点心捧到眼前,轻笑道:“元儿你看这是什么,是不是好久没吃了。”

    “黄酥糕。”他垂下眸倒不像以往见到点心的雀跃,“多谢阿姐。”

    两人仅相差半岁但执玉一直视他为幼弟照顾,当年云妃宫变,萧大人为还父辈间的恩情临危受命救下钟皇后遗孤藏匿于将军府,萧执玉是府中独女,多了个儿郎也多添了份热闹,再大些她的确介于身份关系对孟执元是敬而有礼,但十六年朝夕相处的情谊早已愈浓无法割舍。

    萧执玉端起一旁的汤药,搅了搅淡笑道:“元儿要早些好起来,日后的荣华富贵还等着呢。”

    “我才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孟执元突然正色,缓缓靠在她肩头,“元儿会好起来,只有好起来了,才能保护阿父阿母。”顿了顿,“还有你,阿姐。就算居于小小阳州一辈子,我也愿意。”

    萧执玉的心头如沉沉坠下,眸光凝滞:“位极九五的荣华也不要吗?”

    孟执元骤然一怔,“阿姐别说笑了。”

    身处萧府的孟执元还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又道:“就算给我,元儿也不敢要,建康太远太大,史书上的那些掌权者谁不是如履薄冰,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

    “本就是阿姐戏说了两嘴,你还当真了。”恍然间萧执玉眼眶泛了红,前世孟执元濒死前的种种好像浮在了眼前,遗言犹在耳侧。

    她在心中隐隐作了决定,“元儿,我已经与阿父阿母商量好了,明日我们举家都会去燮州外祖家过岁旦,那里日头足暖和,对你病情会更好。”

    “明日?这么仓促吗。”孟执元不解,“我本就鲜少出门,眼下我病情尚可,而且早早和张大人家的长子约好了,年关当夜会一同去城南放爆竹。”

    “没有可是,必须去。”

    “阿姐......”

    萧执玉沉下眼眸:“岁旦年年都有,但身子骨只有一副,待你调养好了,想去哪里都行,阿姐绝不置喙。”孟执元的病情她最清楚不过,阳州靠北常年严冬,寒气郁结在身体久了病情难以好全,后来到了建康城身体渐愈,除了太医的调养,更多原因乃南方温度高湿气弱。燮州地处东南,城小不引人耳目,正是他养病的最好选择。

    以往的孟执元面对萧执玉的专横武断都会与她辩一辩,但是今日他却老老实实的应下了。

    ***

    翌日清晨,顺利安顿好家人乘上前往燮州的车马,刚过城门萧执玉便悄然下车,从暗坊买来几个死士安插在府内,做成门庭若市的假象,并安排了几位耳目时刻盯着宅院。

    这场大火她不想避,不仅不避她还要请君入瓮,找到纵火真凶。

    而且正因这场火作为契机,孟执元的身份暴露,随着钟丞相的病逝,郗珩上位,庆王权倾一方,他不知不觉被乾帝当成制衡庆王一党的棋子,纵使没有这场祸事,他们也一定会找到孟执元,南晋历代立嫡不立长,太子之位如同傀儡,谁做都可以,关键是能否起到作用,□□朝纲。

    当年萧执玉看透这一点时深谙帝王家的无情,到了此刻才明白身处权欲纵横的皇城里,若非无情定会被歹人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夜深人静,萧执玉辗转反侧一夜无眠,那个荒唐凶险的决定在脑内盘旋了很久。

    既然这东宫主位必须有人来坐,那么便让她来吧。

    孟执元天性纯良不懂人心险恶更不擅谋略,他日还朝,若让异党知道他身后还有个昭远将军作为靠山,前路必然更险。但萧执玉不同,她有两世的记忆,此后朝廷内外大事都能粗略记起。还有后宫娘娘们的秘辛,熟悉的不能在熟悉,这都是能够致胜的筹码。

    且不论太子与萧家已然绑在了一根绳上,前世的多番舍命相救,她都不能视而不见,制裁奸佞,肃清朝纲,为孟执元搏这一次也是为了自己寻得一个清明盛世。

    等尘埃落定,海晏清河,她会拨乱反正,不论结果如何,活过了两世,怎样都不后悔了。

    窗外月色幽幽,萧执玉换上了孟执元的玄色常服,长发束起,两人年岁相当个头也相当,又试着模仿他素日的体态动作,镜中的自己俨然是位翩翩少年郎。

    她在后颈绘上了个月牙的状的胎记,这个将是辨明太子身份的重中之重,除了陛下无人知晓。

    思忖着从袖中拿出那枚从父亲房内偷来的虎符。

    这是她最后的余地。

    北境的三十万大军只认此物不认人,普天之下仅有两枚,另外一枚则在圣上手中。

    倘若此行出了差池变故,尚能用这个充当救命符,保全家人。

    蓦然一旁的窗子被人敲响,来者是安排在城外探查的武婢青衡,她是父亲军营的人,聪慧缜密身手极好,所以萧执玉各外放心。

    青衡放低声音道:“小姐,你嘱咐盯住的人,现身了。”

    “当真?”

    “奴婢未见过那位大人,不过依照画像,能对上个七八分。”她顿了顿,“而且进城的马车甚是华丽招摇,看装潢不像是阳州城能有的人户。”

    萧执玉问:“他们落脚在哪?”

    “顺平客栈。”

    “好,你继续盯着,若有异样即刻报给我。”

    她猜测了无数可能与萧氏纵火有关的人,唯独没有想过会是郗珩。

    那个曾经付诸过真心的人。

    萧执玉不能确信,还是在后半夜潜入客栈,直到在二楼上房看到了那位锦袍男子,面若中秋之月,眉如墨画,目若秋波,果真是他。

    她站在前院,看着郗珩颀长背影,此刻的心境就如同找了许多借口欺骗自己却被无情揭开被迫相信事实一般。

    郗珩回过头,两人双眸险些撞见,她继而仓皇躲藏到小巷里。

    萧家大火的前夜,他无端来到阳州,目的昭然若揭,可萧执玉偏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

    这时上空飘起了小雨,裹挟着朔风糅合着夜雾,氤氲在空气当中,萧执玉拢紧了斗篷往回走,仅是一瞬间不远处的火光骇人照亮了整个夜幕,浓烟弥漫一股烧焦味扑鼻而来,她心中暗叹不好,那方向正是昭远将军府。

    萧执玉没有想到本该在岁旦子时发生的火势整整提前了一日,等赶到府门前已是人潮熙攘,百姓络绎忙着救火,她佯装慌措地加入其中忙着抬水泼水,眼神却时刻注意着周遭。

    蓦然一个熟悉面孔闯入,看了几眼后又急急忙忙的跑开,萧执玉记得,这人是郗珩府中的门客王恒之,当年他春闱及第却放弃为官委身郗府,就能想到他与郗珩的交情不浅,是彼此极为信任的人。

    萧执玉悄悄跟上,待王恒之拐进暗巷里停住了脚步,她尤为警觉的藏进石墙旁,眼前则是萧府的后门,内里熊熊大火成了天然的掩体,侧目望去,他与郗珩站在暗巷尽头脚下赫然是烧枯了的火把。

    心口一窒,她早该想到的,萧府倾覆意味着太子丧失兵权,而他与庆王正是从中获利的不二人。

    噼里啪啦火烧房梁的动静愈来愈烈,恍然上空传来一声惊呼。

    “阿姐!!救我!!!”

    “阿姐!救救我!!”

    萧执玉错愕抬首寻着声音,只见孟执元站萧府楼阁上无助的朝着自己拼命呼救,孱弱的身子陷入四周骇人火海。

    是元儿,元儿还在府里!

    那一刹那脑中空白来不及思虑,掀起衣摆拔腿冲进后门。

    须臾有双大手将她腰腹箍住往后一拉,拦住去路,萧执玉重心一偏跌在了地上,沾的浑身都是泥污,又准备起身,那人牢牢抓紧了她的手臂。

    郗珩拦住她:“这么大的火,你小子是不是疯了!”方才若不是他眼疾手快,这个人定会葬身大火。

    对上视线萧执玉一愣,继而费力甩开他的手,心焦火燎仿若在火中的是自己,“你松开我!!松开!”泪水噙满眼眶,抹开后脸上一道灰一道白,狼狈极了,“萧府里还有活人!!松开!我要救人!”

    郗珩早就看到了那个高台上的模糊人影,四面环火九死一生,他不可能为了个将死的人放弃一个活人,尤为冷静道:“不必去了,他活不了了。”

    “活不活的了,不是你说了算!”萧执玉近乎癫狂,顺势拔出了他腰间的佩剑,指着他逼他退后,“让开,不然我杀了你!”

    “真是疯了。”郗珩叹了口气,侧开身子。

    孟执元在靠在栏杆上奄奄一息,萧执玉恍惚跑了进去,郗珩使了个眼色,随行的暗卫用暗器打下烧成火球的牌匾,拦在她的脚下,火焰碰到了脚踝,滚烫的疼,难忍的跪在了地上,也正是这一瞬间,她看到了瓦顶烧毁无情塌下将孟执元吞噬。

    孟执元再一次死在了萧执元的眼前,而这一次甚至都不能为他哀嚎一声。

    “为什么!”她仓皇提起剑再次指向了郗珩,“次次阻我害我,陷我于不义,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泣不成声,理不清思绪,“我的真心就那么不值得吗......”

    “你在说什么?”郗珩不明所以,权当她再说疯话。

    是萧执玉糊涂,眼前的郗珩不会记起从前种种,她颓然瘫坐在地上,泪哭干了,只觉喘气都累人的很。

    良久,身后声音传来:“你到底是何人,要救的又是何人?”

    萧执玉终于冷静下来痴痴看着那大火,顿然回头,那张俊逸的面庞映着火光仿佛变为骇人魍魉模样。

    没有退路了,这是她脑中唯一的念头:“萧执玉。”顿了顿,“我要救的是我的长姐,萧执玉。”

    继而缓缓起身,拍了拍下摆的灰,双目凌厉,更是有不惧天地的荡然意味,一字一句道:“而我正是昭远将军萧征的二子——萧执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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