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敖澈只简单地昏了一会,大夫来时,他已睁开眼睛,只不过有些呆愣,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头部受到击打,所以显得没主意。”大夫说。

    不会打傻了吧?柳萱听了立刻就开始从后背冒冷汗,而王元宝表面上倒是比较镇定——长安城中的王公贵族打马球,致伤致残的多如牛毛,他自己也有从马背上摔下来、跌伤胳膊的经历,黑龙到底是神兽,总不会比凡人还脆皮,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不过,到底是自己的过失,还失手伤了女婿,若说完全不慌,一定是假的,其实王元宝的心已提到嗓子眼,见敖澈双目无神,心头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伸手到他面前比划了两下:

    “这是?”

    “这是手。”敖澈即答。

    “坏了,”王元宝心里咯噔一声,“这明明是‘三’。”

    柳萱闻言“呜”地一声差点哭了——没打傻,不会打瞎了吧?

    “什么坏了?”敖澈一听柳萱的哭腔,摸到自己膝上她抖着的双手,好脾气地解释,“我看不清几根手指,只分辨出是手罢了。”

    38.

    校场颇为兵荒马乱了一阵,最后大夫给出的诊断是——脑内淤血导致视物模糊,休养一段时日,自会渐渐恢复。眼看敖澈没有其他症状,神志也还清楚,只是走路深一脚浅一脚,柳萱便亲自扶了送回去。

    胳膊上绕着柳萱忧心忡忡的五指,敖澈突然心情大好,干脆闭了眼睛,全让她引着走路,听她轻声细气地——不是出于谄媚或恐惧,而是充满实意的温柔关切——找话跟自己讲:

    “头上可不痛吧?听东西清楚不?”

    “都好。”

    “阿爹真是不小心。”

    “无妨,马球总有意外,跌伤打伤不算什么事。”

    敖澈想起她“呜”的那声,试图抬手摸摸她的腮边是否有泪痕。许是真有,柳萱轻轻偏头躲了过去,只让敖澈的手指擦过她凉丝丝的耳坠子。

    “一人对我们数人,你腾挪得那样敏捷,怎么偏偏这一球躲不过?”

    闻言,敖澈收了手,罕见地羞赧地笑了一下:

    “我正看小姐呢,没有心思躲。”

    “……看我做什么?”没想到他会直接承认,那种下腹抽痛的紧张感瞬间复苏,想到敖澈如今看不见,柳萱定了定神,“盯得我心慌,你究竟看些什么?”

    然而,任她再怎么追问,敖澈闭口不提。

    39.

    三日转瞬,柳萱再次前呼后拥地站在了城门外,不是迎夫君归来,是送亲友归家。敖澈压根连路都看不清,也怕自己顶着淤伤在场令岳父不自在,并未出席,改派二十名英武不凡的龙宫近卫随护。近卫们带刀骑马,将护送车队直至长安延平门,队伍十分威风,不像送岳丈,倒像是簇拥老将军衣锦还乡。

    荣儿带领着近卫们先行开路,柳萱到车上坐了一会,为着多说几句体己话,说着说着,想到即将分别,鼻子就酸起来,只得伏到父亲膝头,背过脸去。

    “好了,别掉泪,阿爹没什么不放心的。”王元宝摩挲着女儿的鬓发,短短数月,又见她的身量比从前窜了些,不禁自己先老泪纵横起来,“你高了,下次见就更是大姑娘了。”

    其实他并不确定下次见到女儿的日期,而且,小环将要由父母做主订下亲事,若嫁进高门大户、或远嫁他州,恐来年难以相见。这有着一张可爱圆脸的姑娘正从同样圆润的腕上卸下心爱的手钏、戴到柳萱胳膊上,神色也不免凝重起来。云瑛见状,虽然自己也将要订婚,仍拍拍二人的肩,爽朗道:

    “嫁得再远,我总有空闲骑马将小环捎上,明年定会再来,也指望你多学学茅山术法,与我们开开眼!”

    柳萱见了父亲的白鬓,和朋友们与孩提时相比更加成熟的面孔,握紧了腕上的银钏,垂下眼帘:

    “是了,那是自然。”

    ……

    依依不舍地送走亲友,柳萱回到书房。敖澈已如他之前所说,在自己跟前专门给她添了一张桌子,陈设一换,她有些恍惚,走到跟前了,才发现他闭着眼倚在座位里,不知是睡着还是养神。

    也是,敖澈且有一阵做不来公事了。

    “小姐回来了。”他突然开口,并没睁眼。

    柳萱笑了:“耳力倒灵。”

    “不止听声,动动鼻子,也知道是你来了。”

    “噢,我明日不扑粉、踮着脚走路,并且一整天都不讲话,看你怎样。”

    “坏了,”敖澈仍旧闭着眼睛,笑道,“那就坐近些,让我攒出明日的份来。”

    ……

    “……都添了桌子,何必跟你挤在一起。”

    话是这么说,柳萱却踱着步走过去,将盘踞在椅子里的黑龙往边上推了推,推出一些空间,提起裙裾,坐定,努力无视腿侧的热度,而将砚台搁到敖澈的膝上,添了一匙清水,又将墨锭塞到他手中。

    面前四摞公文,她用笔杆清脆地挨个点了一遍:

    “我可不全帮。从哪一摞开始念?”

    “小姐知我。”

    敖澈从善如流,追着模糊的影子,将鼻尖蹭到她腮边,如愿以偿地截获了一缕带着热意的粉香。

    40.

    敖澈一成了半瞎,可苦了柳萱——白天要将文书念给他听,并代为朱批;夜里得给他揉揉额角,为着让淤血快些散去。她不认为这算什么事,换作父亲或是朋友照样会有此待遇,却全然不知自己已将敖澈与亲友并提。

    好在敖澈颇有些自强精神,没沦落到连穿衣吃饭都需要帮手的地步,身体素质也争气,过了三五日,便也能自己看些字了——只不过要借着白日的阳光,并因此着人暂时拆了书房的两扇窗子。柳萱怕他用眼过度,下了死命令:眼睛完全恢复之前,一到晚上点了灯,就不准再看公事了。

    此外,每日揉过脑袋,柳萱就赶他化回龙形钻到寝殿后身的灵泉里泡着。因为据大夫所说:

    “龙族本就是水生,泉中又灵气充盈,多沾一沾,好得自然更快。”

    于是顺理成章。因他眼力不好,柳萱偶尔也坐在池边、隔着八丈远监视敖澈,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聊,生怕他睡过去、呛了水——虽然要黑龙呛水淹死也怪难的。

    敖澈化作龙形,比人形时欢实多了,并不是他故意如此欢实,只是船大难掉头,再怎么收敛身躯,一摆尾仍然能溅得柳萱浑身湿透。夏衣单薄,一淋水就透出肉色,柳萱想骂,又想到他看不见,骂了也无用,只好气哼哼地换了件浅色的肚兜,并自己开解自己——泉中水汽氤氲,又没什么光线,而且,敖澈的目光确实没有焦点,只会偶尔追着她的身影,作一些简单的、迟缓的位移,不简直跟瞎了一样?压根没什么好怕!

    约莫过了十来日,虽然敖澈看不见也有好处,可这双眼睛一直没有好全,柳萱反倒是第一个坐不住的。每天早上醒来,她第一件事是伸手把敖澈拍醒,然后问他,这是几根手指?

    敖澈看着她,没看手指,略微失焦的目光看起来有些深意:

    “这么盼,是不是因为我眼睛好了,就不用让小姐顶班?”

    “这是什么话?把人说得那样功利。”柳萱在他的视线里模模糊糊地撇了撇嘴,“就不能真心希望你健健康康的么?”

    敖澈听了只是笑。不过,这话并不掺水,毕竟是自己的父亲闯了祸,柳萱照顾他时多多少少带了一些歉意,对他早日康复的期望就更加真切。其实是越到了末尾越恢复得慢,可她着急,不知从哪寻得一只水瓢,每天在温泉里孜孜不倦地往敖澈头顶浇水,说是怕他泡得不均匀,耽误病情。每当柳萱勤奋地灌溉时,敖澈就感觉自己成了花园里的一棵什么植物,而每当她浇得手酸,干脆将瓢挂到龙角上、喋喋不休地抱怨阿爹为什么偏偏打这一球时,他又觉得自己是一座衣架子。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么浇到六月中旬,书房的窗子终于又重新装上了。恰逢岳丈来信,关怀女婿的近况,敖澈清清楚楚地看到柳萱在回信中报告了此事、还絮絮地写了许多闲话,本来手上研着墨,突然感叹了一句:

    “小姐真会写家书。”

    这话很像阴阳怪气,惹得柳萱瞪了他一眼:

    “这一个来月忙着伺候你,都没得空给阿爹写过几封信,自然话多,难不成这点纸墨都舍不得?”

    的确,她承担了□□成的案牍工作,出力多了,自然添了些从前没有的骄纵,敖澈喜欢看她眼睛圆溜溜地瞪自己,笑了笑:

    “你这么会写,我述职离宫三日,怎么一封家书也没收到?”

    “……三日而已,又不是三年,”其实是压根没想到,但这话说不得,柳萱只能咬着笔杆含糊道,“而且,你当收家书是什么好事?人家都是长久地见不到了,才只能靠书信传几句话呢,既能天天见面,还写什么信呀?”

    “这好办。小姐又有三五日见不到我了。”

    “啊?”

    “还有一封,”

    敖澈从袖中摸出另一封信,仿佛故意藏到现在:

    “杨府发信说,杨小姐婚期定在七月初四,请黑龙王妃赏脸出面送亲,兼参谋陪嫁诸事……只请你,通篇不与我相干,这不是三五日见不着了?”

    41.

    一听是友人的婚讯、还有机会回家,柳萱自然雀跃,欢欣鼓舞地就开始张罗起来,敖澈再说什么收信写信,她都一概应了、并且在临走之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家书一定有!即便头几日没有,凡等新娘子出了阁,即刻有!虽得了保票,但张罗嫁娶之事本就千头万绪,柳萱忙得脚不沾地、一时连纸笔都碰不到,也属正常,而龙宫这头,即便除却雨季已至、公务堆积的缘故,每日也有少说一百二十件事等着敖澈说话,他盼是盼,倒没特意空出闲功夫来等着收柳萱写的东西。

    谁料,七月初四的日头流到西山,本应随侍的荣儿却突然回宫,专程来向龙王递上一个鲜红的小纸包——像是施了冰诀,摸到手里凉丝丝的,激得敖澈不禁挑起眉毛:

    “这什么?”

    荣儿掩口笑道:“娘娘说——您心心念念的家书,这便是了。还说多谢教她施冰的法术,不然,怎有这样一份呢?”

    说是家书,倒更像是犒赏。

    龙王受赏,擎着手腕剥开,剥出一捧冬瓜糖,还有一小束甜气扑鼻的桂圆,明明坐在案前,却仿佛听见长安城中噼里啪啦地放起爆竹!爆竹一炸开,薄荷、艾叶的激冷忽地都散了,书房中夕照氤氲,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酥酥的香——像是柳萱衣裙和鬓发上的香。

    敖澈手上的动作一缓,将纸展开,上面只写了斗大的、圆滚滚的一个字:

    囍。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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