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你来了就好,我有事问。”

    说是“有事问”,柳萱眼睛里却闪着细微又期待的光,里面或许还掺着一点感激,敖澈不常被这种复杂的目光注视。依着她。他很快给自己制定了她开口后他所有行为的最高准则。

    “此番邀我亲友来,我想给你裁点什么东西,做答谢。”柳萱脸上露出为难,“但不能在寝宫中动针,仿佛是有忌讳。”

    敖澈回头去翻查那段混乱的记忆,想到他似乎的确交代过类似的一件事,并特意委派母亲的心腹侍婢执行——令行禁止,连她自己的首饰,入了夜都要与她隔离开来。

    “无妨。”他立刻推翻了自己的铁令,“这屋子是你的,你干什么都行。”

    柳萱的目光又变得故作狡黠:“枕头底下藏刀、褥子里搁两把匕首,也行?”

    敖澈无奈地笑:“不嫌硌?”

    柳萱瞪了他一会,最终发现敖澈没有什么逗趣的天分,转过脸,去喊荣儿取布尺了。东西取来,柳萱拍了两下手,示意敖澈坐到妆台边。敖澈不太明白她拍手的动作意义何在,显得僵硬无所适从,两步一回头地挪到妆台边上,低头一看,那只瓷凳子还不到他膝盖高。

    “唉,你坐呀。”轮到柳萱无奈地笑了,“矮是矮点。”

    敖澈坐了,人高马大的,支着膝盖坐在一只小瓷凳子上,像受了气。

    室内烛光很亮,等柳萱弯腰在他两肩上抻起布尺,敖澈突然心头一涨,不禁闷笑,原来是要亲手裁量衣衫——无论官服私服,公家有成套的尺寸,自他长成就没再改过,到龙宫裁缝那一问,都是现成的。如今柳萱亲自扯着尺子、弯着腰,费劲就为量量他的肩膀有多长,还不算心里想着他么?

    “手。”柳萱认真的表情让他心头又鼓鼓的,“手给我。”

    敖澈立刻将她的手攥进手心,然后就被瞪了一眼:

    “罢了,两臂伸开,你胳膊不伸直,我怎么知道袖子放多大的量?”

    这是严厉的指控,敖澈很少有屏息凝神的时候,此时却很紧张,只能分出一小部分精力听她讲话。两臂一伸,柳萱钻前钻后的,像只忙忙碌碌的小香包,自从天气变暖,她就开始在脸上、身上擦粉——且夜里比白天擦得还厚,据说是在长安城中十分流行的养肤方法,效果如何,暂按下不表,香气却因此倍增,一层中衣藏不住,扑了他一鼻子。

    敖澈在粉香中剥出另外一股甜丝丝的味,没有告诉柳萱,决心独享。

    34.

    “……费工费料。”

    柳萱忙活半天,记了几项尺寸,左看右看都只看出这四个字,只敢在敖澈看不见的地方吐了吐舌头,转过身来,像是有些露怯了,找补道:

    “丑话说在前头,这么大的衣裳我之前可没裁过,太复杂的做不来,你若不嫌弃,我给你做件中衣吧。”

    “有劳小姐。”

    敖澈见好就收,其实他本想再努努力讹一件披风什么的,可一想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柳萱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收了布尺,忙着收拾自己的首饰匣子。敖澈注意到桌上有一支崭新的凤钗,因为做工突出地粗略,十分显眼,她却很小心地捧起,用丝帕拭过,左看右看,才珍重地放进抽屉。

    “仿佛没见你戴过。”

    “这是今日姐妹们送的。”提到凤钗,柳萱颇有些炫耀的意思,又将钗子取出来递到敖澈面前,“凤头是云瑛亲手刻成,凤眼是小环出的珠子。”

    姐妹凑份送礼物,原不是什么稀罕事,柳萱有意隐去了一些含义,而只用笑脸对着敖澈,仿佛这真只是一件寻常饰物。实际上,在不久的以前,黑龙在长安的风评还跌在谷底时,这凤钗原本是密友们抹着泪从体己中匀出来的、预备祭奠她堕入魔窟的祭礼。

    而敖澈并不会想到这一层,他还在端详这只金凤,并且脑中已经勾勒出它腾驾在柳萱发髻上神采飞扬的样子:

    “龙族没有凤样的首饰,却常见你戴,仿佛在长安十分时兴?”

    “凤是瑞兽,意头好,又衬脸色,我们坊间的女孩子们还没有不喜欢凤钗的。”

    本来无意一句,敖澈听了却忽然有些挫败:同样是瑞兽,柳萱偏偏更中意那只在他看来眉不清目不秀的金鸟!虽说这一只是朋友亲手打制,爱惜些无可厚非,可往日柳萱要盛装时,头上也必须骑着五花八门的凤——每个的尾羽都那么尖锐!仿佛专用来拦着她顺利地躺到怀里。即便有金银、珍珠、珊瑚、玳瑁,最终总是这只鸟在柳萱的头上不可或缺,任何一根凤钗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妻子摄住、在首饰匣子里傲视群雄。

    他还没见过谁戴过盘龙样式的头面,可当没见过时,脑中已有了一种想法,并且不想思考为何没人戴过。

    一旦有了想法,敖澈就很难藏住,部分原因是他对首饰式样不很精通,送些寻常的倒还得心应手,若是自创,必须参考柳萱的意见——万一做了不戴,岂不是无用功?于是当柳萱夜里给他熏胳膊时,他有些得意、却又十分谦逊地谈到:

    “龙也是瑞兽,却不见有人做成簪子戴到头上,我若做了,就是世上头一个,小姐以为如何?”

    “……”柳萱手上一顿,欲言又止,“……这不合适,若是不小心掉地上了,人会议论我不敬龙王。”

    “掉了再原样戴上,我就当没看见。”

    “……”柳萱一时语塞,绞尽脑汁,“……若是世上头一个,样子难构思,恐怕为难工匠。”

    “不用工匠,我得空了亲手做。”

    “……”

    柳萱把艾条搁到火盆里,看了敖澈一眼,坐到一旁,两手捏紧膝上的裙子绞了半天,俩眼一闭,豁了出去:

    “讲实在话:若是旁人这么问我,我会说戴盘龙簪在长安是僭越、要掉脑袋,可若是……若是你这么问我,我就说……因为不好看,你别做了!”

    ……

    过了几秒,敖澈仍旧没出声,等柳萱睁眼,他才开口:

    “你试试呢?又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不好看了?”

    “这一想不就知道……”

    关于龙样头饰的美丑,二人一直掰扯到深夜,柳萱之前还觉得敖澈是个能说得通道理的,如今一深究,才后知后觉地对他的固执摇头又咋舌,好容易才驳回敖澈给她头上戴龙,而又不得不作出让步——改成一对缠臂金,并且戴着凤钗时必也将缠臂金戴上!他如此铿锵地说服柳萱:

    “凡人常说‘龙凤呈祥’,你只戴一边,不算圆满,念佛攒功德时就事倍功半。”

    “这叫什么事,”想了一夜,柳萱才摸清敖澈的思路,于是第二天用早膳时,对父亲和姐妹们如此抱怨,“世人常将龙凤并提,我还以为他们两家是世交,怎的他像是多讨厌凤凰似的?”

    “……烦就烦呗,还非要压人家一头。”云瑛翻了个白眼。

    35.

    无论是王家父女还是云瑛、小环,都一致认为逛景饮宴最是无聊,因此柳萱早就让荣儿寻了一处校场,加以改造,并添置了器具,专门带亲友们玩马球用,也顺带捡一下自己丢得差不多的马术课。

    原本龙族不打马球,自然没有现成的队员和赛马,受柳萱之命,荣儿找了几名会骑马的婢女侍卫来凑数,因有一个突然内急,临时又抓了敖澈书房里扫地的宫人。

    这样组织起来的马球赛没有多激烈,比起竞技更像是娱乐,人数不定,规则也全凭心情。比较熟练的是王元宝——他常与中年同僚们进行友谊赛,一般都会叫女儿围观,自己打得也更卖力;云瑛因马术卓绝,即使不怎么在乎规则也能偶得几筹,这两人是玩乐的主力。而小环、柳萱和宫人们就本着修身养性、锻炼身体的心态上阵了,襻膊一系,倒还像那么回事。

    打打闹闹地玩了一阵,大家都心情轻松,尤其是宫人们——之前即使当差得空了,大家也并不知道这种玩法,现在学会了,纷纷求王妃容许他们空闲时再来玩玩,最好加以发扬。柳萱哪有不许的道理?这宫里与从前相像之处本就不多,如能时常组织宫人打打马球,也算缓解一些追忆之情。

    众人从午后赛到黄昏,逐渐摸索清了规则,骑术有些长进,竞技的成分也多了起来,王元宝便提议将大家分作两班,点上灯,真正地赛一场,也更有意思。于是一呼百应,大伙正谈着如何分组,扫地宫人突然面色一凝,登时翻身下马,冲众人身后,抱拳道:

    “卑职擅离职守,请恕罪。”

    而在他行礼的方向,敖澈正骑着马闲庭信步地朝人群踱过来,手中横着一把球杆,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你行礼,是真想‘认罪’,还是见我要上阵,怕了?”

    宫人一时语塞。此时侍卫们已为校场掌灯,敖澈环视一圈,看向柳萱,面色和蔼了些:

    “怎么停了,若是想分队赛,也把我加上吧。”

    一听他真要上场,不止是扫地的,其他宫人们也都有些胆怯了,态度虽不明显,可也能让柳萱感受得到。将这尊大佛分到哪都不合适,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正为难着,敖澈突然朗声笑道:

    “怕什么?不敢与我为友,更怕和我作对,是不是?这样更好,你们便全划作一班,由王妃带着只管赢我。输了不作追究,赢了重重有赏,如何?”

    柳萱的胜负心一下就燃了起来:“好啊,我人多势众,只怕你不来呢!”

    36.

    于是立刻开赛。

    小环预感不善,早早躲去记分;王元宝除了刚开始有些不自在,真打起来倒没什么顾虑,反倒因为对手水平较高,提起了更大的兴趣与激情;而云瑛——只要是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地攻击一下敖澈,她就跃跃欲试;眼看这俩人摩拳擦掌,柳萱擦了擦汗,决心不能让敖澈小瞧自己,虽说多个打一个本就胜之不武,可若是输了更丢人!

    而且,虽然敖澈肉眼可见的强悍,但他胳膊有伤,好歹要收着劲打,顶多能发挥往日的七八成功力……大家通力合作,未必不能轻松赢他。

    未必。

    未必……

    这也太累人了吧!

    才不到一刻钟,柳萱就筋疲力尽——提心吊胆地提防半天,拼尽全力,也才勉强带队领先敖澈两筹。而且即使领先,也不敢放松精神,因为自己这一队是靠着人数抢夺球权,一旦球落到敖澈杆下,他就能凭借绝对的力量和速度迅速追平优势——对面队伍里只他一个,毫无战术可言,敖澈一打起来,除了进攻还是进攻,再不济也是以攻为守,球杆挥得虎虎生风,击球之强劲有如收割敌军头颅!除了准头差。可夜色已深,大家的准头都差,根本算不上一回事。

    眼看云瑛和父亲都已力不从心,宫人们也面露难色,柳萱沉下心来,盘算着能不能维持这两筹的优势打消耗战。满头的汗,也没心情掏手帕,扯着袖口胡乱擦了擦,擦完,她想抬头看看敖澈的状态,决定还要耗多久,可对上他的双眼,登时心中一惊:

    敖澈正用一种之前从没见过的眼神盯着她。

    夜色本就很浓,这双眼睛发着幽暗却亢奋的光,不是竞争关系里正常的敌意,而是野兽单方面的狩猎。柳萱远远看到他脖子上仿佛有三条裂纹,鱼鳃似的,正急速地翕动,映着眼里翻滚的、暗红色的胜欲,或许也掺杂了其他东西,可她不敢细想,一旦细想……

    柳萱突然紧张得小腹隐隐抽痛,指尖又凉又麻,差点握不住缰绳。她意识到这是场左右为难的胜负,即使输了,敖澈也已燃起了不一样的兴趣,这样的比赛以后决不会少,若赢了……他更有理由和热情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正此时,王元宝突然大喝一声:

    “嘿——看老夫这一下!”

    柳萱看了,这一下越过球门,直击敖澈面门,众人只听一声闷响,龙王应声倒地。

    “快叫大夫!”

    父女二人同时叫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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