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易啊,通过了,”一个妖异的声音在这空洞的地方回响,“但是下一次有没有这般运气,可就说不准喽。”

    说话的人正把玩着一缕发丝,另一只手伸出去点在了残香的火星上,将它按入灰堆。

    “抬上来,让我瞧瞧盖哪儿好, ”他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手中凭空多出了一方小巧的铜章,章的一面布满细细密密的长针,足有半截小指长。

    若是仔细看,针尖聚成了花朵的形状,一朵密实的花。

    命令一落,如同重石压倒草芥,必得有人受着。两旁的暗处立刻闪出人影,动作出奇一致,一踏步一屈身一展臂,一左一右拽起了地上一个人样的物件。

    待拖行到有光亮的地方,才发现确实是个人,破破烂烂的,鞋也没了一只,头发仿佛在脸面和脖颈处肆意生长,身上还有孔洞在汩汩涌血。

    侍卫松手丢开那人,任其重重倒落,地面便如巨大漩涡一般将其牢牢吸住。

    那人的下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胸膛又因一挤一压带来了刺痛,几下咳嗽过后,喷出一口血雾。

    后方侍立的两人见几点血污落在了座上人的白衣上,连忙抱拳跪地。

    “红梅点点。”那妖冶的白衣男子却无半点恼意,反而兴味十足,仿佛找到了乐子。

    他捏住那片衣角,目光下移,“什么佼佼者,不过如此。”

    “败得这么难堪,你道是为何?”他缓缓走下来,扯住那人的发尾令其抬头。

    “你真气满溢,是修行过了头,我看你若想精进功力,就得让我帮你在各处施针,泄掉多余之气。”

    “你不必谢我,”他松开手,转身又捏起那人的胳膊,“我反而有一份薄礼给你。”

    话音一落,他猛地将那带针的铜章盖在了上面,似乎怕印记不深,又狠狠加大了力气。

    地上的人昂首痛呼,上身直起,似乎有一根绳索套住了脖子在向上向后拉扯。刺痛后是寒冷彻骨的麻和酸,仿佛那块肉已被毒虫啃食干净。

    “你瞧,扎完这不就活了?”白衣男子低低笑道,忽而声音又变得阴阳怪气,“秋令闻,马上要去三十牢了,阿川会好好款待你的,他为人温柔又有情趣,不知多少人迷上他,他还要放烟花给你看呢。”

    “那...你看过...么?”

    “你说什么?”

    不知哪里触怒了白衣男子,他声音骤然拔高,仿佛也被人狠狠刺了一针。

    秋令闻抱住那侧胳膊,仰面翻倒,身体微微痉挛着,纵然如此,她不会服软。她喉咙喑哑,声音艰涩,说出的话却杀人无形。

    “你这细...针虽长,却不...不管用。”

    白衣人闻言更为勃然,连连冷笑,一时说不出话来。

    殿外,忽有一串铜铃摇动,声音送进了门扉。

    “将这贱人拖走。”他被这铃声搅得心烦意乱,缓缓摆手,仿佛极不甘心,却又无处发作。

    待侍卫提起她,他狠狠地攥住她的下巴,又使力给了她一巴掌。

    “早知道,先将你的嘴缝上。”

    她的头向一侧重重垂下,眼神疲惫却极力上瞟,嘴里还在说着难听的话。

    “啊,你爱...而不得啊。”

    白衣人闻言杀心暴起,欲抛开规矩将其手刃,缓缓提气间,秋令闻已被侍卫火速拖走了。

    他恨恨咬牙,衣袖一拂,数道银针没入门框,“狗奴才,平日里没见这般勤快。”

    大门由外向内缓缓闭合,遮住了他眼中的怒火,也抹去了他脸上的光亮。

    秋令闻再次醒来,已在自己的破屋中。

    她躺在地上,眼神迷蒙地在四周游走,最后聚焦在顶棚的一个缺处。

    脸颊仍然肿胀,她的嘴角甚至因此溢出一缕涎水,手臂上的铜章不见了,留下血肉模糊的图案。她想沉沉睡去,但身体一处寒,一处热,一处疼得钻心,一处毫无知觉,一处筋肉缠结,一处骨肉分离。只好由一丝精神吊着,思绪乱飞。

    她所在地,乃九十九牢。

    江湖传言,此牢有九十九位魔头,生前便是大奸大恶之人,死后怨气经久不散,成妖成魔,以人为食。生人入了九十九牢,有去无回,尸骨无存。

    没来之前,秋令闻当这传闻是胡编乱造,进来之后,发现倒也名副其实,是个鬼气森森的地方。

    因为无人逃出生天,江湖人不知它的确切所在。秋令闻更无从得知,因为她毫无探索的气力。九十九牢的每位牢主虽非妖邪鬼怪,但说是魔头在世绝不过分。有生性怪异的,举止疯癫的,佛口蛇心的,鸷狠狼戾的,一个赛一个的病态,唯有折磨人这一点是如出一辙的。

    被丢进这里,她不恼,也不怕,唯有不甘。

    她曾是武林新一代的骄子,光华夺目,意气风发,如今却歪斜在地,口中流涎,体无完肤,叫她如何忍受。

    这里有这里的一套规矩,一座牢一炷香,撑完便过,无论死伤,摇铃即止,休养十天之后,马上去往下一座。规矩如此,却从未有一位牢主会在香灭铃响前收起折磨的心思,放她喘息片刻,也从未有一位牢主会因她伤病未愈便大发慈悲,手下留情。

    伤筋动骨一百天,她却只能将养十天,并要一日日眼见着自己的身体败坏下去,死在这肮脏污秽之地。何为解法,何为出路?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要为父母洗刷冤屈,要水落石出后去遍历天下,怎能轻易地化作九十九牢的白骨?强烈的不甘心撞击着她的胸骨,要她振作。

    思虑万千,和痛意久久缠斗后,她还是沉入了梦乡。

    十日眨眼而过。

    侍卫直到入夜才来,替她蒙上双眼,带她离开、

    秋令闻还未大好,身上隐隐作痛,脚步也十分虚浮。更要命的是,二十九牢牢主那日用针打她命门,之后便真气逸散,她连根基都损伤了。

    今日若是再碰上个疯子,怕是要熬不过了吧。

    她在反复思索,要不要撞开侍卫逃走。刚进来时她便是这么做的,只是这里的侍卫仿佛藤上果,一串又一串,数不胜数。她当时已负了伤,又不熟悉地形,最终力气不支被牢牢擒住,送往第一牢吃了个大大的下马威。

    那日的一炷香难熬得很。第一牢牢主最是有胜负心,无论什么人进来,最好令其无缘踏进第二牢的门,那便体现出了他的本事。想到第一牢,秋令闻就头皮发紧,若是再被抓住,要受的罪定是只多不少了。

    还是说静观其变,对付好眼前这一个呢。黑布下的眼睛仍在极力瞥视,留意走过的路。

    黑夜无光,流水有声。

    一名青衣男子立在河滩边,看着地上一盏提灯。

    身后忽然响起快疾的脚步和拖行重物的声音,随后物体倒地。

    “牢主,人已带到,此人方才想再次逃走。”

    青衣人闻言沉默片刻,打了个手势,“我知道了,退下吧。”

    侍卫低头应声,燃起一炷香后便隐入夜色不见了。

    “你是秋姑娘?”那人缓缓低下身来蹲在她旁边,语气听起来倒是很和善。

    她的手指动了动,一口气回转,冷笑了几声:“你就是那食人花的小阿川?”

    他听完未恼,反而若有所思地笑道:“你这张嘴,吃吃苦是应该的。”

    “我名白川,是三十牢的牢主,”他一边又接着往下说,一边起身去拿什么东西,“我之前是大夫,只医人,不害人,当然,到了这里我也是这般。”

    “不过,”他回身时,手里多了一杯酒,“你逃走未遂,还是要略施惩戒的。”

    “准确而言,是再次逃走未遂。”他补充道。

    不等秋令闻反抗,他捏住她的脸颊迫使其开口,将整杯酒灌了进去。

    烈酒入喉,如黄鳝如鱼骨,滑溜溜入腹,却剌开了所到之处,她被激得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喉头紧紧上提,却欲吐不能,只好俯倒在地,连连干呕。

    “好了,酒也喝了,给你寻把椅子,看看烟花。”此人面上虽有几分礼数,骨子里还是透漏着一份不容置喙。

    秋令闻平复下来,爬起身冷眼瞧着他,心道:要打便打,看狗屁烟花,学人家附庸风雅。

    须知这九十九牢里最不缺的是真恶人,最最不缺的便是伪善人。

    想当初她到第五牢时,牢主起先也是一团和气,嘘寒问暖,说不点香也罢,总归是不会动手的,两人坐在一起只当聊聊天。哪个会信了他的鬼话?反正她不会。真等香燃起一个头,他马上掐灭,说自己改了想法,习武之人何须看嘴上功夫,必得刀剑相交,才能心意相通,做真朋友。于是两人二话不说便打,打了足足有两炷香,摇铃三次才止。

    秋令闻早就受够了交手前的花言巧语与虚情假意,又因为再次逃走未遂而心烦意乱。看着白川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她都在想要不要直接取其狗命。

    她暗自提气,却大吃了一惊,此时体内真气已在胡乱游走,无论如何都不能聚集一处,慢慢地,四肢百骸也有麻意袭来,两股战战,很快便要站不住了。

    他给我喝了什么?她想到那杯酒,怒意上涌,眼前随即袭来一阵晕眩。

    正要倒下之际,白川一把扶住了她,带着她并行了两步,稳稳落座。

    “你可还好?”他伸手在她面前晃晃,便得到了一记狠戾的眼刀,“看来无事。”

    秋令闻并不言语,只因她正忙于检查自身。这酒古怪异常,饮下后竟令人不能运气也不能动作,周遭寒意如同坠入冰窟。片刻后,惟有眼前景色慢慢朗然入目,脑海也逐渐恢复了清明。

    “酒中有药,想必秋姑娘此时并不好受。”他面朝着她立在河边,声音听起来却十分遥远。

    说完,他又弯下腰捣鼓起了什么东西。

    秋冷闻紧盯着他所在之处,想着若是盯出一点银光,她便立即拼死反抗。

    她怕白川虚晃一招,忽然拿个什么兵器返回,她又来不及动作,就血溅当场成了人头烟花了。无奈夜色黢黑,秋令闻又在明处,实在看不清他的动作。待他回身落座,她依旧保持警惕,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秋姑娘,”他见她懒懒靠住圈椅,却目光如炬,不禁笑道,“不必紧张,请看。”

    话音落下,河摊边一串火星溅起,随即“刺啦”一声,真有一束银光乍现,嗖地窜上天空,好似一把银枪如龙,行至高处,“砰啪——”,变成一把硕大的流星锤,而后散成碎银万点,拖着尾巴,化作无数利剑朝四方坠去,又柔柔地变作银链,最后星星点点,如银镖银针,落到河滩不见了。

    好多,好多武器,秋令闻瞪大眼睛看着,明明上一秒是烟花,下一秒就成了铺天盖地的刀剑雨。

    她又看了一会儿,心如擂鼓,此时的天空中已不再是各色武器,独独是她被夺走的宝剑——“红叶”。金秋爽节,漫山红叶,剑镗上有一圈叶形的宝石。他如何得知?

    她越发奇怪,直到她的父亲和母亲一闪而过,她的半个夫婿裴知潮在天上都要对她怒目而视,她才知这是药的作用。

    “秋姑娘看到了什么?”白川一直暗暗注意着她面色的细微变化。

    “我看到了…”秋令闻瞟向他,“烟花,令你失望了。”

    “哦?”白川眼中兴意渐浓,“这不就是寻常烟花,还是秋姑娘以为,我能令你看到什么?”

    秋令闻一时噎住,发觉自己多言了。

    “秋姑娘,我看你思虑甚多,家族亲友,恋人故知,恩师同窗,个个都牵挂,放在心上。”

    “你看这烟花,头重脚轻,费心费力,终于还是以头抢地。”他煞有介事地解说道。

    “你有能力成为大才,裴家又最是惜才,你便可借裴家之手,查秋家之事。”他看向她,脸上晦暗不明,始终有一块儿因烟花骤升骤落而变换颜色。

    “秋姑娘一颗心,沉甸甸装着往事,又轻飘飘盈满傲气,本应无拘无束肆意江湖,却被不甘不忿束缚手脚。”

    “够了。”秋令闻打断他。

    她原本被他说中有些心烦,如今又恢复了平静。

    “区区烟花妄想看人心思,我自缚手脚也心甘情愿,换作是你,你会视亲人为累赘吗?”她淡淡地,却在攻讦。

    “我的亲人,”白川声音古怪,仿佛第一次如此激动,随后却马上泄了气,毫不在意地道,“我才是个累赘。”

    “正是他们送我来了这好地方。”

    烟花上行,越来越上,从这高处看,河水化作白练,河边有两个小点,如此地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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