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烟花看过,九十九牢下了好几日雨,秋令闻便趴在屋子里唯一的窗前看雨。
她每次出门总是被蒙上双眼,然后被带到这牢里的不知何处去,惟有这一扇窗可以透着远眺苍山。九十九牢在一片群山的深处,连飞鸟都鲜少到访。
她在想白川同她的对话。那晚在河边,他主动聊起了自己的家人,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让秋令闻整夜都如坐针毡。她可没料到,十个牢主里九个尖酸刻薄,还有一个惯会假模假式地说些肺腑之言,难怪许多人到了他这里免不了要觉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了。
他说自己本是个大夫,因母亲擅于医术,从小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长大了便也一样治病救人。他从未见过他父亲,也不知他姓甚名谁,所谓何人。直到某天,医馆来了个人自称是他兄长,许了他母亲富贵,但言明母子二人此后不再相见,便将他带到一处阔气的府邸,他从此在那里学习持刀杀敌,也受尽了折磨。
“且慢,方才你才说自己只医人,不害人。”秋令闻扫了他一眼。
“我也是被逼无奈,秋姑娘,”白川定定地看她,忽然笑了一声,“依我兄长的话说,那些人病入膏肓,杀他们乃是仁心仁术。”
“是么,那你兄长这般人物,满手血腥,岂非悬壶济世了?”她望向河岸,嗤笑道。
听他言语,她便知他是白家人,不管江湖中多少白,有一点白永远洗不尽身上的血污。
白川是白家的私生子,他如今两个哥哥一个丧心病狂,一个无恶不作,还有个姐姐疯疯癫癫的,狂悖无道。秋令闻烦透了这一家子人,任凭他嘴里吐出什么怨什么恨,她都装聋作哑,总归熬过那一炷香便好了。
她瞧着窗外,雨丝好似愁思,并未一番倾泻图个痛快,而是时来时停,如同心中的一片阴霾时隐时现。她想念小时候,院中可肆意奔跑玩闹,父母亲会同她说笑,三人其乐融融。长大后越发觉得偌大江湖往往系于方寸之间,哪有恣意,惟有规矩,人心亦是狭隘,最好人人安于一隅、谨言慎行,仿佛如此这般,世间便再生不出争执了。
秋令闻接住一个雨点,掌心一斜,留下水痕。
她相信,父亲无论无何不会修炼邪功,更不会祸害无辜,她活着一日,便要替秋家沉冤昭雪。
接下来几日她都在屋内调息恢复,亏得白川兴致勃勃地爱同人闲聊,否则她毫无喘息之机。只是秋令闻身体虽然大好,真气仍有逸散的迹象。她连连试了几回都无法阻止,只好希冀于自己能平安度过明日的一牢,再寻得机会颐养气息。
次日卯时,天未破晓,小屋的门忽然就被冲撞开,秋令闻惺忪之际,已被人蒙眼带走。
这三十一牢的牢主不知是个什么角色,她一边忍着困意在走,一边已在心里咒天骂地,平日里折磨他们这些阶下囚难道不要耗费心神、好好歇息么,没见过哪个像这人一般起个大早,害她被扰了清梦,头脑都昏沉了。
秋令闻被侍卫推搡着,引到了一处宅子门口。他们摘下蒙她双眼的带子,便如门神一般分立两侧不动了。晨光未露,她辨不清楚周遭,只依稀能见门前空地上斜插了一柄素剑,剑穗在微晃。
她伫立在原地打量了一圈,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只好拔起剑准备推门而入。
“停。”那木桩般直立的两个侍卫突然出声喝止,惊得她一激灵。
“跪。”两人又齐声说。
“跪,为何要跪?”秋令闻退了几步,眯起眼问其中一人。
“少主要回来了,须跪地迎接。”那人木然答道。
少主,哪来的少主,她一头雾水,莫不是这三十牢的牢主?
故弄玄虚,不如放她回去睡个回笼觉,秋令闻觑了他们一眼,翻腕收剑,拂拂衣袖便作势要跪,又被两人打断。
“少主正门下马,我等须跪在两侧。”
她一下失语,点点头表示了然,才懒懒地走至大门右侧,不想身后那人再次提醒:“女眷跪于左侧。”
秋令闻便双眼一阖,有些不耐烦了。哪里来这么多规矩?她鲜少跪人,牢主要她跪,她都准备跪了,只想快些打完回去睡。她膝下亦有万两黄金,这劳什子少主不好好收下就算了,还要百般刁难于她。
如此规行矩步,也惟有颐川李家可以一比了。她不禁回忆起有一日到李府作客,正巧李家少主回来,一屋子人都要跪下。她转到屏风之后,便见那少主面容倨傲,开口训斥:“ 如今跪也跪不像了。”于是所有人又跪了一盏茶。
那姿态着实令人厌烦,秋令闻想道,但又忍不住想装模做样一番,便指着两个侍卫道:“你二人见了少主为何不跪?如今是跪也跪不像了,大门又紧闭着作甚,教我如何进去?”
话音一落,两人竟真齐齐跪下:“恭迎少主。”紧跟着,那宅门也自己开了。
秋令闻那一丝因恶趣而生的笑意也渐渐凝固了,怎么,她成少主了?事情如此古怪,都来不及细细思索,见大门已开,她只好提剑入内。
天虽未大亮,宅子里倒亮堂得很。灯笼在屋檐下排排挂着,硕大的地灯亦点了好几盏,许是方才都被那高门高墙给遮盖住了。
“相公?相公,你来了。”
秋令闻这才看见露天的庭院里有一道红色倩影,袅袅而来。那人影倏忽便至,速度之快令人惊诧,又见其动时无声,功力定然不浅。
她不敢懈怠,于是凝神屏气,脚步微动,握紧了手中一把素剑。
待红衣女子来到跟前,秋令闻却觉得眼熟。白净的面容,双眉微垂,眼尾一点红痣好似血泪,仿佛在哪里见过。
“相公。”她盈盈要拜,被秋令闻一把扶住。
“相公不喜我舞剑,我已将剑弃了,不喜我素面,我也每日上妆,今日着的亦是你喜欢的红色。”
不等秋令闻接话,她又有些委屈地道:“那日的妹妹呢,怎的不见?相公既心悦于她,以后我俩可一同服侍。”说话间,她已泪珠盈盈,仿佛得不到眼前人的一句甘言美语,泪水就要如锋利丝线一般割断每一副柔软的心肠。
秋令闻便是一个心软的人。她原本仔细端详着这红衣女子,但见对方泫然欲泣,不由得蹙起眉头,低声安抚道:“莫哭莫哭...我只喜你一人。”
她是好意,不想那女子听得“只喜一人”瞬间脸色大变,继而面目狰狞,五指迅速拢成爪形就要向她抓来,她侧身一拧才堪堪躲过。
见来人愈发凶狠,秋令闻沉吟了一声丢下素剑,大踏步朝庭院而去。于是一人左避右闪,一人紧追不舍,不管嘴里说着什么体己话,手上脚上却是丝毫不留情。
东方欲晓,云中有微微天光。院子里,黑衣一掌推出,掌风利落,红衫铁指寸劲,出招狠辣。两人在院中有来有回,打得花残零落,灯摇影晃。
秋令闻原记不起她为何人,但观她刚柔并济,出手间似将轻盈舞姿揉于招式,腿功又甚是了得,善侧踢侧踹、凌空下劈,便忽然知晓她的身份了。
趁她一记拧腰后抓的空当,秋令闻极快地闪至其后,右手大力握拉,左手持一枚叶镖穿行而上,顷刻间点在了她脖颈处。
“别动,郁彤。”红衣女子本要动作,闻言却怔住了。
郁彤是邺庐子弟,年长了几岁,算是秋令闻的师姐。她舞姿惊人,又最擅剑舞,曾在一大典上献过艺,当时惊鸿一瞥,那眼尾痣好似一颗朱红宝珠,令她整个人都神采倍添,因此秋令闻会有几分印象。在邺庐时,追求郁彤之人多不胜数,她都不予理会,谁知后来却听闻她与一人情投意合,很快又结成了连理。
她本应在一安宁之处过着美满的日子,却为何在此处做了三十一牢的牢主?
“你是...?”郁彤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清明,又渐渐被先前的混沌所覆盖。所幸她不再激烈地要与人打斗了。
“相公,”她的右手攀上秋令闻的手腕,“你今日陪我,我好高兴,不如一同进屋,再和我说说话吧。”她痴痴笑了几声,言语间俱是讨好。
秋令闻看不得她乞怜,又唤她不醒,更不想进屋聊天,只好缓缓将她放开:“便在这里说吧。”
“相公,我近段时日已在调理身子了。”
“相公,我穿这红色好看吗。”
“相公…”
郁彤仍把眼前之人当作相公,贴身过来喃喃不休,款语温言着要到屋里去。
秋令闻也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她,见她表情迷蒙眼中空洞,仿佛掉入了一片浓雾之中挣脱不得。旁人观她如此不免会觉得心中沉沉,秋令闻虽然也替她惋惜,但是世事并非无解,也不急于一时。她只是默默抬头望天,见天色虽亮但并不刺眼,恰是个睡回笼觉的好时候。睡一觉便什么都好了。
刚巧,屋外的铜铃声适时出现,落在了她耳中。
原来自进屋起到此刻才真正燃过了一炷香,若非她误打误撞,以上位之姿命人开门,现在岂不仍跪在屋前伏低做小?不知她若跪了,郁彤是否会放她进来。如此一来,秋令闻便成了这少主的女眷了,那郁彤便是少主,是她的相公了。
她已全然明白了这高院之中一个可怜人的心思。有人扮相公,郁彤便借此倾诉,若有人扮了她,她便借相公口吻好好疼惜自己,其实不过是自说自话罢了。
到底谁是她那该死的相公?竟把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变成这样,如此想着,秋令闻都有些恼了。
但她又不能再留了,只好捏了捏郁彤的一只手,向她许诺,“我下次再来见你”,一边趁其不备,手刀落下将其放倒,背进屋里安顿好了。
“你也睡吧,郁彤,睡个好觉。”
秋令闻回屋之后,却再也睡不着了。
每每想着这些家长里短,她便不自觉地要拐到裴家与裴知潮身上去了。裴家待她也不好,她都还未嫁做新人妇,要守的规矩已一点不比那李家少了。家里的氛围又沉闷,人更是个个古板,净说些三从四德、传宗接代的无聊事儿,没有一点江湖世家的潇洒做派。都道她是个野丫头,反正她从来也听不进这些。
不过她有个好品质,那就是一诺千金,她说下次会见郁彤便是会见。
几日过后,待屋外的侍卫听完她的诉求,他那古井无波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起伏:“是你自己要去三十一牢?”
“不错,蒙了眼便带我去吧。”
“你在休养期间。”他好心提醒。
“人若一心喜欢比试,根本阻拦不了。”她挥了挥手,口出狂言。
郁彤最是缺人陪伴,因此秋令闻后来也常常去找她,两人聊天,或是打架,抑或是等她与旁人打完再打。郁彤又似乎好些了,拾起了剑,时而舞弄。便在这些日子中,秋令闻得知了她的夫婿原来是当时的白家长子白景浓,也就是白川同父异母的兄长,如今新一任的白家家主。他不仅来过九十九牢,还亲手将她留在了这里。
“禽兽。”秋令闻如此评价。白家人做起这些黑心事真是一点也不稀奇。
郁彤却不想谈这个,反而问她的事:“你可有心仪之人?”
“为何又说到我身上?”
“差点忘了,”郁彤一拍脑袋,“都听闻你要与裴家公子结亲了,我还问这个。”
“结什么亲,我不是你的相公么。”秋令闻忍不住打趣道。
“说正经的,难道你并不喜欢裴公子?”
“或许吧,我是个自私自利之人,那会儿我可只想着怎么同裴家攀亲了。”
“那你可有旁的心上人?定然是有的,会是谁呢,可曾在邺庐修习?”郁彤的角度总是这么奇怪,难道她不喜欢裴知潮就一定要喜欢别人?
不过,又提起了邺庐,谁都怀念着邺庐,那里的日子真是不一般。猜得也真是准,她怎知她确确实实在那里有过一份喜欢呢,虽然极短极短,又极浅极浅。
“我看我日后还是不来这三十一牢了。”秋令闻说着玩笑话,别开了有些黯淡的目光。
她每次出门总是被蒙上双眼,然后被带到这牢里的不知何处去,惟有这一扇窗可以透着远眺苍山。九十九牢在一片群山的深处,连飞鸟都鲜少到访。
她在想白川同她的对话。那晚在河边,他主动聊起了自己的家人,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让秋令闻整夜都如坐针毡。她可没料到,十个牢主里九个尖酸刻薄,还有一个惯会假模假式地说些肺腑之言,难怪许多人到了他这里免不了要觉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了。
他说自己本是个大夫,因母亲擅于医术,从小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长大了便也一样治病救人。他从未见过他父亲,也不知他姓甚名谁,所谓何人。直到某天,医馆来了个人自称是他兄长,许了他母亲富贵,但言明母子二人此后不再相见,便将他带到一处阔气的府邸,他从此在那里学习持刀杀敌,也受尽了折磨。
“且慢,方才你才说自己只医人,不害人。”秋令闻扫了他一眼。
“我也是被逼无奈,秋姑娘,”白川定定地看她,忽然笑了一声,“依我兄长的话说,那些人病入膏肓,杀他们乃是仁心仁术。”
“是么,那你兄长这般人物,满手血腥,岂非悬壶济世了?”她望向河岸,嗤笑道。
听他言语,她便知他是白家人,不管江湖中多少白,有一点白永远洗不尽身上的血污。
白川是白家的私生子,他如今两个哥哥一个丧心病狂,一个无恶不作,还有个姐姐疯疯癫癫的,狂悖无道。秋令闻烦透了这一家子人,任凭他嘴里吐出什么怨什么恨,她都装聋作哑,总归熬过那一炷香便好了。
她瞧着窗外,雨丝好似愁思,并未一番倾泻图个痛快,而是时来时停,如同心中的一片阴霾时隐时现。她想念小时候,院中可肆意奔跑玩闹,父母亲会同她说笑,三人其乐融融。长大后越发觉得偌大江湖往往系于方寸之间,哪有恣意,惟有规矩,人心亦是狭隘,最好人人安于一隅、谨言慎行,仿佛如此这般,世间便再生不出争执了。
秋令闻接住一个雨点,掌心一斜,留下水痕。
她相信,父亲无论无何不会修炼邪功,更不会祸害无辜,她活着一日,便要替秋家沉冤昭雪。
接下来几日她都在屋内调息恢复,亏得白川兴致勃勃地爱同人闲聊,否则她毫无喘息之机。只是秋令闻身体虽然大好,真气仍有逸散的迹象。她连连试了几回都无法阻止,只好希冀于自己能平安度过明日的一牢,再寻得机会颐养气息。
次日卯时,天未破晓,小屋的门忽然就被冲撞开,秋令闻惺忪之际,已被人蒙眼带走。
这三十一牢的牢主不知是个什么角色,她一边忍着困意在走,一边已在心里咒天骂地,平日里折磨他们这些阶下囚难道不要耗费心神、好好歇息么,没见过哪个像这人一般起个大早,害她被扰了清梦,头脑都昏沉了。
秋令闻被侍卫推搡着,引到了一处宅子门口。他们摘下蒙她双眼的带子,便如门神一般分立两侧不动了。晨光未露,她辨不清楚周遭,只依稀能见门前空地上斜插了一柄素剑,剑穗在微晃。
她伫立在原地打量了一圈,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只好拔起剑准备推门而入。
“停。”那木桩般直立的两个侍卫突然出声喝止,惊得她一激灵。
“跪。”两人又齐声说。
“跪,为何要跪?”秋令闻退了几步,眯起眼问其中一人。
“少主要回来了,须跪地迎接。”那人木然答道。
少主,哪来的少主,她一头雾水,莫不是这三十牢的牢主?
故弄玄虚,不如放她回去睡个回笼觉,秋令闻觑了他们一眼,翻腕收剑,拂拂衣袖便作势要跪,又被两人打断。
“少主正门下马,我等须跪在两侧。”
她一下失语,点点头表示了然,才懒懒地走至大门右侧,不想身后那人再次提醒:“女眷跪于左侧。”
秋令闻便双眼一阖,有些不耐烦了。哪里来这么多规矩?她鲜少跪人,牢主要她跪,她都准备跪了,只想快些打完回去睡。她膝下亦有万两黄金,这劳什子少主不好好收下就算了,还要百般刁难于她。
如此规行矩步,也惟有颐川李家可以一比了。她不禁回忆起有一日到李府作客,正巧李家少主回来,一屋子人都要跪下。她转到屏风之后,便见那少主面容倨傲,开口训斥:“ 如今跪也跪不像了。”于是所有人又跪了一盏茶。
那姿态着实令人厌烦,秋令闻想道,但又忍不住想装模做样一番,便指着两个侍卫道:“你二人见了少主为何不跪?如今是跪也跪不像了,大门又紧闭着作甚,教我如何进去?”
话音一落,两人竟真齐齐跪下:“恭迎少主。”紧跟着,那宅门也自己开了。
秋令闻那一丝因恶趣而生的笑意也渐渐凝固了,怎么,她成少主了?事情如此古怪,都来不及细细思索,见大门已开,她只好提剑入内。
天虽未大亮,宅子里倒亮堂得很。灯笼在屋檐下排排挂着,硕大的地灯亦点了好几盏,许是方才都被那高门高墙给遮盖住了。
“相公?相公,你来了。”
秋令闻这才看见露天的庭院里有一道红色倩影,袅袅而来。那人影倏忽便至,速度之快令人惊诧,又见其动时无声,功力定然不浅。
她不敢懈怠,于是凝神屏气,脚步微动,握紧了手中一把素剑。
待红衣女子来到跟前,秋令闻却觉得眼熟。白净的面容,双眉微垂,眼尾一点红痣好似血泪,仿佛在哪里见过。
“相公。”她盈盈要拜,被秋令闻一把扶住。
“相公不喜我舞剑,我已将剑弃了,不喜我素面,我也每日上妆,今日着的亦是你喜欢的红色。”
不等秋令闻接话,她又有些委屈地道:“那日的妹妹呢,怎的不见?相公既心悦于她,以后我俩可一同服侍。”说话间,她已泪珠盈盈,仿佛得不到眼前人的一句甘言美语,泪水就要如锋利丝线一般割断每一副柔软的心肠。
秋令闻便是一个心软的人。她原本仔细端详着这红衣女子,但见对方泫然欲泣,不由得蹙起眉头,低声安抚道:“莫哭莫哭...我只喜你一人。”
她是好意,不想那女子听得“只喜一人”瞬间脸色大变,继而面目狰狞,五指迅速拢成爪形就要向她抓来,她侧身一拧才堪堪躲过。
见来人愈发凶狠,秋令闻沉吟了一声丢下素剑,大踏步朝庭院而去。于是一人左避右闪,一人紧追不舍,不管嘴里说着什么体己话,手上脚上却是丝毫不留情。
东方欲晓,云中有微微天光。院子里,黑衣一掌推出,掌风利落,红衫铁指寸劲,出招狠辣。两人在院中有来有回,打得花残零落,灯摇影晃。
秋令闻原记不起她为何人,但观她刚柔并济,出手间似将轻盈舞姿揉于招式,腿功又甚是了得,善侧踢侧踹、凌空下劈,便忽然知晓她的身份了。
趁她一记拧腰后抓的空当,秋令闻极快地闪至其后,右手大力握拉,左手持一枚叶镖穿行而上,顷刻间点在了她脖颈处。
“别动,郁彤。”红衣女子本要动作,闻言却怔住了。
郁彤是邺庐子弟,年长了几岁,算是秋令闻的师姐。她舞姿惊人,又最擅剑舞,曾在一大典上献过艺,当时惊鸿一瞥,那眼尾痣好似一颗朱红宝珠,令她整个人都神采倍添,因此秋令闻会有几分印象。在邺庐时,追求郁彤之人多不胜数,她都不予理会,谁知后来却听闻她与一人情投意合,很快又结成了连理。
她本应在一安宁之处过着美满的日子,却为何在此处做了三十一牢的牢主?
“你是...?”郁彤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清明,又渐渐被先前的混沌所覆盖。所幸她不再激烈地要与人打斗了。
“相公,”她的右手攀上秋令闻的手腕,“你今日陪我,我好高兴,不如一同进屋,再和我说说话吧。”她痴痴笑了几声,言语间俱是讨好。
秋令闻看不得她乞怜,又唤她不醒,更不想进屋聊天,只好缓缓将她放开:“便在这里说吧。”
“相公,我近段时日已在调理身子了。”
“相公,我穿这红色好看吗。”
“相公…”
郁彤仍把眼前之人当作相公,贴身过来喃喃不休,款语温言着要到屋里去。
秋令闻也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她,见她表情迷蒙眼中空洞,仿佛掉入了一片浓雾之中挣脱不得。旁人观她如此不免会觉得心中沉沉,秋令闻虽然也替她惋惜,但是世事并非无解,也不急于一时。她只是默默抬头望天,见天色虽亮但并不刺眼,恰是个睡回笼觉的好时候。睡一觉便什么都好了。
刚巧,屋外的铜铃声适时出现,落在了她耳中。
原来自进屋起到此刻才真正燃过了一炷香,若非她误打误撞,以上位之姿命人开门,现在岂不仍跪在屋前伏低做小?不知她若跪了,郁彤是否会放她进来。如此一来,秋令闻便成了这少主的女眷了,那郁彤便是少主,是她的相公了。
她已全然明白了这高院之中一个可怜人的心思。有人扮相公,郁彤便借此倾诉,若有人扮了她,她便借相公口吻好好疼惜自己,其实不过是自说自话罢了。
到底谁是她那该死的相公?竟把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变成这样,如此想着,秋令闻都有些恼了。
但她又不能再留了,只好捏了捏郁彤的一只手,向她许诺,“我下次再来见你”,一边趁其不备,手刀落下将其放倒,背进屋里安顿好了。
“你也睡吧,郁彤,睡个好觉。”
秋令闻回屋之后,却再也睡不着了。
每每想着这些家长里短,她便不自觉地要拐到裴家与裴知潮身上去了。裴家待她也不好,她都还未嫁做新人妇,要守的规矩已一点不比那李家少了。家里的氛围又沉闷,人更是个个古板,净说些三从四德、传宗接代的无聊事儿,没有一点江湖世家的潇洒做派。都道她是个野丫头,反正她从来也听不进这些。
不过她有个好品质,那就是一诺千金,她说下次会见郁彤便是会见。
几日过后,待屋外的侍卫听完她的诉求,他那古井无波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起伏:“是你自己要去三十一牢?”
“不错,蒙了眼便带我去吧。”
“你在休养期间。”他好心提醒。
“人若一心喜欢比试,根本阻拦不了。”她挥了挥手,口出狂言。
郁彤最是缺人陪伴,因此秋令闻后来也常常去找她,两人聊天,或是打架,抑或是等她与旁人打完再打。郁彤又似乎好些了,拾起了剑,时而舞弄。便在这些日子中,秋令闻得知了她的夫婿原来是当时的白家长子白景浓,也就是白川同父异母的兄长,如今新一任的白家家主。他不仅来过九十九牢,还亲手将她留在了这里。
“禽兽。”秋令闻如此评价。白家人做起这些黑心事真是一点也不稀奇。
郁彤却不想谈这个,反而问她的事:“你可有心仪之人?”
“为何又说到我身上?”
“差点忘了,”郁彤一拍脑袋,“都听闻你要与裴家公子结亲了,我还问这个。”
“结什么亲,我不是你的相公么。”秋令闻忍不住打趣道。
“说正经的,难道你并不喜欢裴公子?”
“或许吧,我是个自私自利之人,那会儿我可只想着怎么同裴家攀亲了。”
“那你可有旁的心上人?定然是有的,会是谁呢,可曾在邺庐修习?”郁彤的角度总是这么奇怪,难道她不喜欢裴知潮就一定要喜欢别人?
不过,又提起了邺庐,谁都怀念着邺庐,那里的日子真是不一般。猜得也真是准,她怎知她确确实实在那里有过一份喜欢呢,虽然极短极短,又极浅极浅。
“我看我日后还是不来这三十一牢了。”秋令闻说着玩笑话,别开了有些黯淡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