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观秀也说不清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如何。她放下手机抬头看了一眼天，发现阳光还是和煦，天边白云飘飘，柔风拂面。
世界并没有崩坏。
是结束了吗？她想，今早出门前，斯年还低头在她唇边落下一吻，她系好了他的围巾，对他说早点回家。
结束了吗？不用再随时准备着迎接痛苦的死亡了吗？可以拥有她自己的人生了吗？
这好像是她期盼已久的时刻，然而当她真的意识到那个关卡已经过去时，她却没有所谓如释重负的感觉。相反，她很平静。
布鲁斯乖乖窝在她怀里，孤儿院离她越来越远，路边的景色随疾行的车影一瞬而逝，同她这无数个轮回没什么两样。等一切终了时，她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到底应该如何度过。
池观秀转过头，不由自主地摇下车窗伸出手揽了一股风。
人生如旅，旁人皆客。这是仍旧活着的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真理。
仍旧活着的。池观秀一顿，穿过指尖的和风遽然变得有些冰冷。
她的人生到底应该是什么样？
她的人生会早早结束在六岁那年。
她才是这世界的过客。
所以她特别怕死，特别想要活着。
池观秀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跳能这么快，等到医院时，她推开车门跌跌撞撞冲进大厅，周遭一切离她很近又很远，她茫然地看着挂号处排队的人群，自动机器的声音陀螺一般在她耳畔不断旋转。
那么结束了吗？轮回停止了吗？她还活着吗？
她不记得护士是怎么领她走到了重症监护室的门口，怎么把一个装着衣物的袋子交到她手中，她又是怎么坐在了病房外的长椅上。
等她回过神时，才及时拉住了护士的手，怔然问道：“他还活着？”
“目前情况不太理想，但可以检测到生命体征。”
那就是还活着。池观秀松开手，低头去看手中的袋子，里面装着从斯年身上脱下来的衣物和贵重物品，包括一部屏幕碎裂的手机。
包括一枚沾了血的戒指。
池观秀将它从袋子里拈起来，觉得今天，到这一分秒，所有事情都诡异地让她觉得茫然又无力。
她记得这枚戒指。记得上一个轮回她被福尔马林泡在浴缸中，记得斯年得到了惊蛰的爱，记得他们一起在河边漫步，记得惊蛰问斯年想不想结婚，记得斯年捧着一颗红苹果在桥边向惊蛰求婚。
那是他们的苹果，不是她的。
从来都不是。
她还记得，斯年最后跪在浴缸边，他捏碎了苹果，里面就是一枚闪着光的小小指环。
就是此刻，她眼前的、她手中的这枚。
她捏着戒指默默看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把戒指擦拭干净了才放回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警察来的时候她才办完一系列手续，他们说，撞人的司机肇事逃逸，是当场的路人报的警。他们调查过后才发现肇事者对事发路段异常熟悉，没有一个监控拍到车，所以他们一时半会调查不清楚，得要些时间。
大约凌晨三四点左右，池观秀在公共卫生间洗手时听见对面男厕里有人压低了声音在同人争执，她听不太分明，只是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便转头朝对面看了一眼。
一个形容颓丧的男人走出卫生间，从侧脸能依稀辨得一点俊秀的颜色。他个子不低，黑灰色的外衣看着不便宜，池观秀脑海中几乎立刻闪过一个人名——斯钰。
如果真是斯年那位堂哥，他会是好心来探望斯年的吗？
谁会这个时候来看一个自己常年欺凌的人？
池观秀坐回长椅时，几个护士过来让她躺下休息一会，她们安慰道：“他现在的情况稳定下来了，你不要太担心。”
池观秀点头道谢。她在医院里守了一整晚，斯年睡了多久，她就睁着眼睛熬了多久。小护士们在一边窃窃私语，感慨人间爱情可歌可泣。
爱情。
好像她所做的一切都该归于爱情。池观秀垂着眼睫，一点一点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她们不知道，如果她真的是出于所谓爱情才这么磋磨自己，会有多痛苦，多不堪重负。
会有谁死过这么多次还要爱上杀害自己的人？至少她没法接受欺骗。
可是当斯年睁开眼时，她还是握着他冰凉的手，试图把自己的温度给他传递，还是适时地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轻轻问他：“不是说好要早点回家吗？”
斯年用手指在她手心勾了勾。
“我以为你害怕承担错误，所以想临阵脱逃呢。”池观秀抿开唇笑，低头用鼻尖轻轻蹭着他腕边，眷恋不舍得让人心疼。
斯年开口，嗓音虚弱沙哑：“……我很……”
“嗯？”
“我很努力地……跑回来了……”
“是吗？”秀秀夸他，“好棒啊，你赢了死神两次。”
斯年艰难地摇了摇头，“……一次。”
十多年前，是别人强行把他推回来的，他没有为之付出过努力。可是这次不一样。这一次，他不想早早地离开，不想就这么放下秀秀的手，不想一切结束，不想再也见不到她。
很久以前，秀秀站在阳台边告诉他，下地狱最可怕的事不是刀山火海，而是再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命丧黄泉之时，突然就明白了世人对地狱的恐惧。
他害怕没有下一个轮回了。说来奇怪，从前他对原惊蛰的执念那么深，为了求她一份爱意，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他始终坚信轮回会一直持续到他愿望达成那一天为止。而只要他曾拥有过，那么下到地狱会怎样都无妨。
可这份愿望放到秀秀身上就会被全盘推翻。哪怕他明明一直拥有着她给的爱。
那他害怕的是什么？是他好不容易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如此平静而珍贵的生活有一天却被别人打断了。
是他答应了秀秀不要欺骗她，却没能兑现承诺。
如今他想要的也很简单，就是和秀秀走完一辈子，然后，人生该结束结束，时代该翻篇就翻篇。这世界有他没他，是革新还是毁灭，都不重要了。
骨头在身体里断裂的那一刻他在想，要是还在上上个轮回该多好。那时候他第一次停留在秀秀身前，她睁着清浅的眼望着他说，如果你是一个人的话，加上我，就会变成两个了。
那是他人生晦暗隧道中的第一个出口。钥匙是不要骗她。
于是他握着她交到他手中的这把钥匙，继续朝那条望不到头的小路爬行。
他后悔。这一个轮回以来他总是在后悔，后悔那一天她牵着他的手时没有好好地和她说，我永远不会骗你。
他后悔，这一个轮回里呆在她身边的每一个日夜都在后悔，因为他骗了她。所以他害怕。
“只有这一次，我特别想活着。”斯年无力又执着地抓着她的手，饿狼一样盯着她不放松，就算浑身都疼得像在经受地狱酷刑，可他还是很庆幸。
秀秀柔声道：“当然了，是人都不想死，活着多好啊，活着就什么事都有希望。”
“我不怕死。”斯年否认，他蹙眉，仰头喘了一口气缓解疼痛，“我只是……”
“你怕下地狱。”
斯年沉默了，好一会，他点头：“怕。”
“我不怕。”池观秀摸了摸他额角的碎发，轻声道：“如果我也下地狱，我就和判官求情。”
她笑，“希望我爱的人有良缘，不要被辜负。”
这是斯年第一次意识到她说她爱的人时并不看他。她眼里含着平淡从容的柔情，唇畔弯弯，离俗世尘烟很远。
也离他很远。
“但地狱是假，”秀秀亲他的眼角，“我在你眼前是真。”
她握他的手，“我们就本本分分走完这一程，好吗？”
“我们在一起过一辈子寻常日子，屋可栖身，食可果腹，一年四季绕着河堤边慢慢走，走到我们花甲耄耋，这不就是白头偕老吗？”
“只要你活着，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好吗？”
斯年感受到心脏在胸腔处勃动得让他五脏六腑都滚烫灼烧起来，骨肉渐渐融成了血水，他所有知觉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一片光亮里有池观秀的脸。他点头，沙哑的一个好字哽咽了又哽咽，拧着他的喉咙酸痛难忍。
他说好。
这就是他想要的。
池观秀总在微笑，她额头抵了抵他的下巴，觉得自己原本极痛恨人类的虚伪与欺骗，可到这一步她还是学会了撒谎。
但这是斯年一点一点教会她的。
不论到最后是摧毁还是拯救，她都还给他。
世界并没有崩坏。
是结束了吗？她想，今早出门前，斯年还低头在她唇边落下一吻，她系好了他的围巾，对他说早点回家。
结束了吗？不用再随时准备着迎接痛苦的死亡了吗？可以拥有她自己的人生了吗？
这好像是她期盼已久的时刻，然而当她真的意识到那个关卡已经过去时，她却没有所谓如释重负的感觉。相反，她很平静。
布鲁斯乖乖窝在她怀里，孤儿院离她越来越远，路边的景色随疾行的车影一瞬而逝，同她这无数个轮回没什么两样。等一切终了时，她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到底应该如何度过。
池观秀转过头，不由自主地摇下车窗伸出手揽了一股风。
人生如旅，旁人皆客。这是仍旧活着的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真理。
仍旧活着的。池观秀一顿，穿过指尖的和风遽然变得有些冰冷。
她的人生到底应该是什么样？
她的人生会早早结束在六岁那年。
她才是这世界的过客。
所以她特别怕死，特别想要活着。
池观秀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跳能这么快，等到医院时，她推开车门跌跌撞撞冲进大厅，周遭一切离她很近又很远，她茫然地看着挂号处排队的人群，自动机器的声音陀螺一般在她耳畔不断旋转。
那么结束了吗？轮回停止了吗？她还活着吗？
她不记得护士是怎么领她走到了重症监护室的门口，怎么把一个装着衣物的袋子交到她手中，她又是怎么坐在了病房外的长椅上。
等她回过神时，才及时拉住了护士的手，怔然问道：“他还活着？”
“目前情况不太理想，但可以检测到生命体征。”
那就是还活着。池观秀松开手，低头去看手中的袋子，里面装着从斯年身上脱下来的衣物和贵重物品，包括一部屏幕碎裂的手机。
包括一枚沾了血的戒指。
池观秀将它从袋子里拈起来，觉得今天，到这一分秒，所有事情都诡异地让她觉得茫然又无力。
她记得这枚戒指。记得上一个轮回她被福尔马林泡在浴缸中，记得斯年得到了惊蛰的爱，记得他们一起在河边漫步，记得惊蛰问斯年想不想结婚，记得斯年捧着一颗红苹果在桥边向惊蛰求婚。
那是他们的苹果，不是她的。
从来都不是。
她还记得，斯年最后跪在浴缸边，他捏碎了苹果，里面就是一枚闪着光的小小指环。
就是此刻，她眼前的、她手中的这枚。
她捏着戒指默默看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把戒指擦拭干净了才放回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警察来的时候她才办完一系列手续，他们说，撞人的司机肇事逃逸，是当场的路人报的警。他们调查过后才发现肇事者对事发路段异常熟悉，没有一个监控拍到车，所以他们一时半会调查不清楚，得要些时间。
大约凌晨三四点左右，池观秀在公共卫生间洗手时听见对面男厕里有人压低了声音在同人争执，她听不太分明，只是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便转头朝对面看了一眼。
一个形容颓丧的男人走出卫生间，从侧脸能依稀辨得一点俊秀的颜色。他个子不低，黑灰色的外衣看着不便宜，池观秀脑海中几乎立刻闪过一个人名——斯钰。
如果真是斯年那位堂哥，他会是好心来探望斯年的吗？
谁会这个时候来看一个自己常年欺凌的人？
池观秀坐回长椅时，几个护士过来让她躺下休息一会，她们安慰道：“他现在的情况稳定下来了，你不要太担心。”
池观秀点头道谢。她在医院里守了一整晚，斯年睡了多久，她就睁着眼睛熬了多久。小护士们在一边窃窃私语，感慨人间爱情可歌可泣。
爱情。
好像她所做的一切都该归于爱情。池观秀垂着眼睫，一点一点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她们不知道，如果她真的是出于所谓爱情才这么磋磨自己，会有多痛苦，多不堪重负。
会有谁死过这么多次还要爱上杀害自己的人？至少她没法接受欺骗。
可是当斯年睁开眼时，她还是握着他冰凉的手，试图把自己的温度给他传递，还是适时地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轻轻问他：“不是说好要早点回家吗？”
斯年用手指在她手心勾了勾。
“我以为你害怕承担错误，所以想临阵脱逃呢。”池观秀抿开唇笑，低头用鼻尖轻轻蹭着他腕边，眷恋不舍得让人心疼。
斯年开口，嗓音虚弱沙哑：“……我很……”
“嗯？”
“我很努力地……跑回来了……”
“是吗？”秀秀夸他，“好棒啊，你赢了死神两次。”
斯年艰难地摇了摇头，“……一次。”
十多年前，是别人强行把他推回来的，他没有为之付出过努力。可是这次不一样。这一次，他不想早早地离开，不想就这么放下秀秀的手，不想一切结束，不想再也见不到她。
很久以前，秀秀站在阳台边告诉他，下地狱最可怕的事不是刀山火海，而是再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命丧黄泉之时，突然就明白了世人对地狱的恐惧。
他害怕没有下一个轮回了。说来奇怪，从前他对原惊蛰的执念那么深，为了求她一份爱意，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他始终坚信轮回会一直持续到他愿望达成那一天为止。而只要他曾拥有过，那么下到地狱会怎样都无妨。
可这份愿望放到秀秀身上就会被全盘推翻。哪怕他明明一直拥有着她给的爱。
那他害怕的是什么？是他好不容易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如此平静而珍贵的生活有一天却被别人打断了。
是他答应了秀秀不要欺骗她，却没能兑现承诺。
如今他想要的也很简单，就是和秀秀走完一辈子，然后，人生该结束结束，时代该翻篇就翻篇。这世界有他没他，是革新还是毁灭，都不重要了。
骨头在身体里断裂的那一刻他在想，要是还在上上个轮回该多好。那时候他第一次停留在秀秀身前，她睁着清浅的眼望着他说，如果你是一个人的话，加上我，就会变成两个了。
那是他人生晦暗隧道中的第一个出口。钥匙是不要骗她。
于是他握着她交到他手中的这把钥匙，继续朝那条望不到头的小路爬行。
他后悔。这一个轮回以来他总是在后悔，后悔那一天她牵着他的手时没有好好地和她说，我永远不会骗你。
他后悔，这一个轮回里呆在她身边的每一个日夜都在后悔，因为他骗了她。所以他害怕。
“只有这一次，我特别想活着。”斯年无力又执着地抓着她的手，饿狼一样盯着她不放松，就算浑身都疼得像在经受地狱酷刑，可他还是很庆幸。
秀秀柔声道：“当然了，是人都不想死，活着多好啊，活着就什么事都有希望。”
“我不怕死。”斯年否认，他蹙眉，仰头喘了一口气缓解疼痛，“我只是……”
“你怕下地狱。”
斯年沉默了，好一会，他点头：“怕。”
“我不怕。”池观秀摸了摸他额角的碎发，轻声道：“如果我也下地狱，我就和判官求情。”
她笑，“希望我爱的人有良缘，不要被辜负。”
这是斯年第一次意识到她说她爱的人时并不看他。她眼里含着平淡从容的柔情，唇畔弯弯，离俗世尘烟很远。
也离他很远。
“但地狱是假，”秀秀亲他的眼角，“我在你眼前是真。”
她握他的手，“我们就本本分分走完这一程，好吗？”
“我们在一起过一辈子寻常日子，屋可栖身，食可果腹，一年四季绕着河堤边慢慢走，走到我们花甲耄耋，这不就是白头偕老吗？”
“只要你活着，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好吗？”
斯年感受到心脏在胸腔处勃动得让他五脏六腑都滚烫灼烧起来，骨肉渐渐融成了血水，他所有知觉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一片光亮里有池观秀的脸。他点头，沙哑的一个好字哽咽了又哽咽，拧着他的喉咙酸痛难忍。
他说好。
这就是他想要的。
池观秀总在微笑，她额头抵了抵他的下巴，觉得自己原本极痛恨人类的虚伪与欺骗，可到这一步她还是学会了撒谎。
但这是斯年一点一点教会她的。
不论到最后是摧毁还是拯救，她都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