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好恨呐!

    千切撕掉薯片罐封口端的复合纸,稍稍向下倾斜罐体,视线落在最新一期、也可能是最后一期少年JUMP第四百三十七页第一个分镜上,问我要不要吃薯片,酸乳酪洋葱味的。我坐到他旁边,用门牙咔嚓咔嚓咬碎薯片,说我不喜欢这个口味。

    他歪头盯了我一会儿,杂志因为两侧书页极不平衡而自发闭合。千切没有理会,把杂志随手扔到茶几上,说你吃东西的样子真的好像仓鼠——又在恨什么呢?

    不知道……所以非常恨。我什么都不知道。

    哪里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不是还知道我是千切豹马吗?他模仿我的样子,咔嚓咔嚓咬碎薯片,你的名字是佐井(さい)秋冬(しゆう),和我同龄,是学生,你的妈妈承诺过会来接你。

    可是我总觉得那不是我的名字,虽然学生证上是这么写的。

    一觉醒来,坏消息是失去了关于自己的几乎全部记忆,好消息是基本的生存技能没忘。但坏消息是在学校学的所有课本知识都忘了,完全没法参加考试;好消息是,不用担心考试,毕竟地球上只有两个人,没什么考试的必要。

    千切不相信世界上没有别的幸存者,每天通过各种可及的通讯设备向全世界发送SOS和我们的坐标。我说这样好像在游乐园走丢的小朋友走到广播站,通知某某家长立即前往广播站与您的孩子汇合。他说要是你妈妈真的听见了来广播站接你也不错。我问,我走了,你怎么办呢?他那双漂亮凌厉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说你就一个人跟她走啊!我说哦,那我们一块儿走吧。他捂嘴笑起来,这回圆润的眼睛眯成新月状,说你呆呆的。

    我想了想,说没办法,大概是我失忆前把脑子摔傻了。千切立即反驳,冷了还知道到往家里跑呢,哪里傻了。

    他说的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事情——我记忆中是第一次,他坚称是第二次。我醒来后在街区白茫茫的主干道四处游荡,希望找到与我同病相怜的倒霉蛋,不过很快我意识到,比起抱团取暖,本人更需要物理意义的温暖。于是我挨家挨户敲响路边的门,一边思考,如果这是在沉浸式扮演卖火柴的小女孩,我的火柴在哪儿。千切就是在此时将门推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脸,微张着嘴巴,没发出任何声音。

    好冷啊……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然而千切表示我第一次开口跟他说的话是,我在等我妈妈,她答应我过几天就来接我。

    你一连好多天坐在我放学必经之公园的秋千上,小幅度地晃荡,望着天空出神。那个秋千是做给小孩子们玩儿的,又矮又窄,你虽然在人群中不算高大,却也坐得局促,像被塞进后备箱里藏起来的灰姑娘。

    为什么是灰姑娘,我只穿了一只鞋子吗?我不想离开原位,弯下腰努力抻长手去够他丢到茶几上的少年JUMP。千切把书递给我,说因为你看着像匆匆忙忙逃出来的。第七天我实在忍不住了,走过去问,你好,请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呀,能告诉我吗?你头也不抬,但是不晃秋千了,用风可以吹走的声音回答,我在等我妈妈。

    妈妈为什么要离开呢?我没有问出口。说不定,离开的人不是妈妈,而是我。

    我抽出一张纸巾擦干净右手食指与大拇指,随手翻开中间一页。千切,有没有可能,消失的不是其他人,是我们自己。我们掉进里世界了。

    有区别吗?

    这样的话大家还活着的可能性大大提升了。

    你说得有道理。千切倏地站起身,说我要为回归做好万全准备。他哒哒哒走进房间换上运动装,又哒哒哒走到玄关处换鞋。左脚鞋带系到一半,他看向我,你想……踢足球吗?和我一起。

    现在正是倒春寒的时节,前几天出门搜寻食物,让人湿漉漉地冷个半死。我蜷作一团,摇摇头,表明自己绝不离家半步的决心。

    小心别变成地缚灵了。他低下头继续系鞋带。我说,你不要跑到听不见我的地方。千切站起来背上挎包,笑着说,担心我丢下你跑路啊?我才不像某些人,竟然想一个人跟妈妈走。我出门啰,两个小时左右回来。

    这期少年JUMP看过三四次了,我挑着喜欢的情节温故而知新,很快翻到末尾。名为多多野的漫画家小姐,度过作品腰斩危机,终于撑到最后一话,然而还未来得及出版就发生了这种事情。她是不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依旧画着漫画呢?好想知道结局。

    颈部有些酸痛。我裹上毛毯,小步小步挪到阳台,冲着远处呼喊,千切——你还在吗——

    寂静的街道吃掉我的声音,返还来自千切的回应:我在这边——

    我朝左边望去,没有找到他的身影。不过我知道他在那里,而且很快就会回来。

    > > >

    我没有变成家里蹲地缚灵,因为千切非拉着我到公园把自己摊开晾晾。他让我坐在曾经总是霸占的秋千上,回忆当时等待妈妈的心情。我用食指抵住太阳穴,尽力同过去长久等待的自己和见证者秋千产生心电感应。

    怎么样,有什么感触吗?

    呃……我还是不觉得那个名字是我的。说到底,谁会给自家孩子取名最终(さいしゆう)啊,千切的妈妈难道不是希望你像猎豹一样喵呜、像骏马一样蹄间三寻才为你取名豹马的嘛。

    喂,前一个形容词不太对吧!

    其实猎豹也会鸟叫和狗叫,可以说是多个愿望一次满足。

    千切无力吐槽,只好说会不会你是在秋冬交替之际出生的?

    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呢?

    可以给你过生日。我的生日在你后面,你不许忘了,要给我准备生日礼物。

    都世界末日了,还要过生日吗?

    抓紧。他从背后先轻轻推了我一下,接着稍加力度,说,也没有到那么糟糕的程度吧。

    锁链发出令人牙齿打颤的嘎吱声,我跳至一旁,稳住秋千,然后嗅嗅手心。好难闻的味道。想找回名字,我说,果然绕不开找回妈妈。小蝌蚪找妈妈是在春夏之交,我们那时候出发,可以吗?

    这么突然。千切的表情并无惊讶,你要去哪里找她?

    我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脸上却显露一丝高兴。既然要找,就得做好准备。夏季来临前必须收拾足够的物资,规划路线,寻找合适的交通工具——你会开车吗?我说反正街上没有别的车,不然咱们去游乐园偷一辆卡丁车……千切立时否决。

    练车用的是邻居小姐的SUV,她消失前或许正打算上班,手提包落在门口,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里面放着用库洛米钥匙环收纳的一大串钥匙,以及藏不住变质食物腐臭味的保温桶。担心保温桶因气压过大炸开,千切拿来拉卷帘门的丁字钩将其挑至屋后扔下。但愿邻居小姐种在那里的花草不会遭殃。我用肥皂水清洗可沾水的部分,擦干,再整个丢进装满活性炭的自封袋内。

    对于路线规划,我没有太多想法。我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何处可去,犹如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学生,不能继续住宿舍,也找不到工作,父母早已各自组建新的家庭。我想让千切帮我做决定,被拒绝了。他说是你自己要去找妈妈,我不能代替你为你的选择负责任。

    我痛苦地把额头靠在他的背部,感受到一侧肩胛骨的形状与衣物柔顺剂的香气,紧闭双眼直到眼周的肌肉很碍事地似痛非痛。千切在重看最后一期少年JUMP,时不时轻微动作,翻过一页,说多多野小姐应该比现在更火才对。我抬起头,越过他的肩膀看他手中的漫画。昨天千切不小心碰倒水杯,摞在茶几一隅各类书本遭了殃,垫底的这本杂志首当其冲,左下角浸得皱巴巴。

    不如,我们去多多野小姐责任编辑的办公室吧,找最后一话的原稿。

    他点点头说好,我们就去那里。

    没等到春末夏初,我和千切轮流慢悠悠地开着邻居小姐的SUV,在每个岔路口仔细确认方向。临近市中心的街道仿佛停滞在早高峰,但车祸与火灾的痕迹几经雨雪冲刷,又提示我们时间已经过去非常久了。千切感叹着人行道上不是很宽敞吗,肆无忌惮地低速行驶在规则不允许的区域。我说没有丧尸真是太好了。

    途径一辆完好无损且万事俱备的亮粉色超跑,我们下车,从路边商店里零元购了一包婴儿湿巾和两条棕色小熊围裙,吭哧吭哧把可能碰到的地方擦了两遍。我说,跟你的头发一样靓。他莫名被我的说法逗笑,说我之前有个朋友,什么都喜欢用潮与不潮形容。

    摸索试探毕车上各种开关按钮,我在驾驶座系好安全带,第一个吃螃蟹。发动机的气势很足,然而为安全起见,我开得很磨蹭。千切说,你怕什么,这不开快一点,还有什么好玩的?我说,那我可不要坐你开的车。五分钟后和千切交换,他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总算心满意足,重新回到不够潮的SUV。邻居小姐对不起,我没有说你的车不好的意思。

    千切君为什么不干脆住在神田神保町……旅途进行至第三天,我躺在后排座位上高举着地图,发出如此感慨。

    这讲的是什么话,我家要是不在鹿儿岛,你能喊着好冷好冷遇见我吗?

    你不说是鹿儿岛,我还以为是北海道呢,那么大的雪。果然是世界末日吧。

    可是今年的春天也如约而至,马上就是夏天了,你怎么还为冬天的事耿耿于怀,明明记性差得要命。现在,说一件我叫你不可以忘记的事。

    你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三日,要给你准备礼物。

    他非常满意,从后视镜瞄了我一眼,问,你想好送什么了吗?

    没有。我还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好吧,他说,反正我想好送你什么了。离年末还有很远,你要好好想。

    我说,我会像考试结束铃声响起时还在奋笔疾书的学生一样倾尽全力。

    再次轮换驾驶,太阳已有落山的趋势,发挥最后的热头劲儿,晃得眼睛难受。千切坐在副驾驶,侧着身子背对我修剪指甲。他将碎屑包进纸巾,揉作一团,单手轻巧地丢出窗外,说去吧你是自由的!随即顺手把指甲钳向后一扔,调低座椅靠背,翘着二郎腿,一副海边日光浴的派头。他在家那会儿就很喜欢随手乱放东西,硬说自己心里有数,但其实全凭感觉找,小物件找不到也是常有的事。由此观之,跟因为记性差常常想不起东西放哪里了的我有什么区别呢。我幽幽地为他和指甲钳的故事配旁白:这便是千切豹马与指甲钳的最后一面。

    你在点我?他偏过头看着我,本来想过阵子停车的时候收起来,你这么一说,我偏不想收拾了。

    我说没事,等我们重新买……拿一个,之前找不见的自己会跳出来。我肚子饿了,今天咱们就到这儿吧。

    停下车,在后方一百五十米处摆好警示牌,我们撤到护栏外拾柴生火。附近的木头多多少少带点儿潮气,我有些狼狈地搞了十分钟左右才得到稳定的篝火。千切丝毫不肯亏待自己的味蕾,忙前忙后,好歹弄出一锅火腿杂蔬汤,主食是炭灰煨熟的红薯,比昨天的黑炭版和大前天的夹生版进步不少,尽管仍未达到令他满意的焦香软糯。他对手中的红薯蹙了一会儿眉,仿佛嗅到柑橘味而皱起鼻子的猫。我啪啪鼓掌,说千切在烹饪方面也是天才。他总算放松表情,说那当然了。

    做饭的人不管洗碗,吃罢晚餐,千切将野餐垫扯到硬路肩,背对公路坐在右半边,让我快去快回。

    真不想收拾餐具……

    我在河边慢吞吞地洗了碗筷,顺便用开着米粒大小花朵的柔嫩野草编了一个花环。花环的编法是前几天无聊时和千切一起学着玩的,几个细节步骤记不太清,不过还是有模有样。我戴上花环,捧着锅回SUV,锅内的碗筷随着走动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叮呤咣啷声,像咖啡店门口提示客来的风铃。

    但千切没有因此注意到我回来了。他伸直双腿,手撑在身后,似乎在眺望着远方出神。

    他会想些什么呢?陪我踏上寻找姓名与妈妈之旅的千切,是怎样思念不知身处何方的家人的?他是否因为无缘其他人类而感到寂寞?

    我小心放下手中的东西,将花环拿在手上,从背后悄悄靠近他,试图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为他戴上花环。

    怎么去了那么久?

    失败了。

    千切仰起头,肩上的一缕发丝随之垂落。黄昏时分的余晖越过我,斜打在他柔软的长发和波光粼粼的眼眸上。他那样平静地看向我,却令我心如鼓擂。

    我问,你为什么没有被吓一跳?

    他又露出我所熟悉的、狡黠而理所当然的笑,好像要使坏,可是又什么都不做,勾得人心痒痒。他说,这里除了你还能有谁呀?

    想起仅存于千切叙述中的那次邂逅,当时我是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的呢?于是我问,你好,请问你在这里干什么,能告诉我吗?

    我在想家,想明天上午天气好的话要洗澡,想明天吃什么,然后,等你回来。他伸出左手接过花环仔细端详,原来是做这个去了,好慢,差点以为你出事了。不过很漂亮,所以我原谅你。

    > > >

    神田神保町聚集着众多知名出版社,我感觉自己像离开汤姆进城闯荡的杰瑞,仰望林立的高楼。

    循着地址,走过仅能容纳两人并行穿越狭长走廊,墙上贴满各种漫画海报,以至于变成了调色盘,尽头是《周刊少年JUMP》编辑部,拐角处堆放着纸箱,大概是堪堪通过消防检查的程度。千切不客气地撕下一张《全职猎人》的海报卷起来,说谢谢,我正缺这一张。他取手腕上的发绳挽了两圈,套住海报卷,放在纸箱上。我率先走进编辑部办公室,长时间空气不流通的尘土味和油墨味扑鼻而来。

    乱七八糟。

    阴沉的光线经上方的扁形长玻璃打进来,落在与一台打印机并排的两张办公桌,电脑显示器在杂志、纸质文件袋和A4纸间夹缝求生,鼠标键盘不知所踪。每排隔着两张人体工学椅宽度,其间垒起半人高的文件袋碉堡,我抽取自上而下第二个文件袋打开看。是原稿,但都是新人漫画家的投稿作品。多多野小姐的原稿会在哪里呢?文件袋进入这里,就像水滴汇入大海,千切从脚边的蓝色塑料筐里信手拿起一份,粗略翻了一下,摇头说应该不会把连载作品的原稿放在这里吧。

    首先得想办法找到责编林女士的工位。

    一坨坨史莱姆般混沌的工位,看得人直打退堂鼓。千切已经从办公室靠近窗帘侧的第一张桌子着手找起,我拖着沉重的手脚向对角线方向走去,路过一张矮子堆里拔高个儿的整洁办公桌,我鬼使神差地向夹在铁书立上的工牌伸出手。证件照中的齐耳短发女人咧着分辨率很低的微笑,一副不知道拿对面怎么办的模样,嘴角的黑点辨认不清是痣还是污渍。我和千切一块儿看过她的采访,以为她是电视剧里那种说一不二的职场精英,可是照片定格下来的脸分明透着轻盈的青涩。是很久以前照的吗,还是她真长得这么打破刻板印象?

    找到了吗?千切的声音不大不小,带着并不着急完成这件事的悠然。

    我回答找到办公桌了,他便一跳一跳地跨过一沓沓文件过来。我瞥见座机右上角压着的一叠黄色便签纸,拿在手上翻看。

    来得不是时候,我说,林女士本来打算那天下午去多多野小姐家取原稿。千切说这不正好,至少免去大海捞针的苦恼。我扫视一圈身边的稿山稿海,深以为然。

    最后在转椅靠背上挂着的连帽衫外套口袋里摸到林女士的手机,我们抛硬币决定分别用她的私人电话后四位和生日尝试解锁,瞎猫碰上死耗子,第一次就成功了。充电线太短,千切扭着身子划手机,感觉很不爽,干脆把文件推倒坐上去。我凑过去跟他挤在一起,他将手机移到中央。

    怀抱“不好意思冒犯了”的心情,我们盯着那方小小的屏幕,从便签找起,期望获得多多野小姐的住址。

    ——买垃圾袋和洗面奶。

    ——本月妈妈吃炸鸡次数:2。

    ——多多野,三联活菌片请于冰箱冷藏保存。

    ……

    便签内部没有细分类,连着翻了一百六十多条才找到。

    ——多多野,新家地址:***。

    外面的电闪雷鸣抢先一步代替我们庆祝颇有进展。我和千切离开编辑部办公室,走到能看清天气状况的一扇落地窗前。雨竟然已经下了有一阵子。

    他不顾沉积的灰尘,将手贴在厚实冰凉的玻璃上,仿佛初次参观海洋馆的小朋友。水族箱内的生物终日囚于一方逼仄的水晶棺中,现在,被困住的是谁呢?

    雨势汹涌,城市排水系统静默而诚恳地运转着。我们赶在路面水位上升前从车上抢救了部分物资,主要是药品、食物、水和保暖用具。漫画看得无聊,我总算拿起冷落多日的默沙东诊疗手册。尽管把某综合医院急诊科一号治疗室的药物配伍禁忌挂图都席卷了,可是面对疾病,两个未成年能做的实在不多。空气中飘荡着织物淡淡的霉味,千切正坐在床上换枕套,我看向他右膝的手术疤痕,他若有所感,抬眼回应我的视线,说你就看着呀?还不快来搭把手。我鬼使神差地将指尖搭在他右膝光滑的皮肤上,慢慢缩回手背在身后,说对不起……

    他嗤笑一声。一般这样笑,是因为他抓住我的把柄,准备调侃了。

    比起我,还是缺乏体育锻炼的你更需要担心健康问题。

    是啊,感谢抗生素。

    傍晚雨也不见停,最后一次察看时,混浊的积水淹没了车窗。

    我躺在床上,望着对面千切不设防的睡颜,听着他均匀流淌、证明生命尚存的细微呼吸声,突然想猛烈地吵醒他,宣布,不如我们就这样死了吧!

    然而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不是真的想立刻死,尚且无法面对临死前的生理痛苦,也不想要千切死掉。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被他说,你究竟在想什么啊,快点睡觉。

    因此我只是轻轻地推醒了他——反正一定要弄醒他——问,我们会不会就这样死掉?被雨水连同城市一起淹没?

    他还不太清醒,眼睛刚睁开一点又闭上了,声音黏糊地回答道,不会的,我们不是城市,能跑能跳的,有什么必要随它殉葬呢。

    如果水一直涨一直涨,整个地球都变成海洋了怎么办?

    那我们就一直逃一直逃……往最高最远的地方去……即使最后找不到一片土地,世界上也还有船。

    到时候我们能活得下来吗?

    等真活不下去再烦恼吧。今天的我们,最好舒舒服服睡一觉。

    > > >

    再次逃过一劫。

    为了避免感染,我们等到水迹干透才离开大厦,前往大型商超补充物资。供孩子们玩耍等待的充气城堡,瘪得像客厅水瓶中无人打理的蔫儿花,积水褪去,无人知晓来自何处的泥沙牢牢附着。

    泡过的瓶瓶罐罐不能入口了,我帮千切扶着登高梯,他坐在上面挑拣,说果然还是要学会打猎。

    眼前浮现两人穿皮草裙在树枝间荡来荡去的情景。我抗拒地蜷缩身体,表示不愿当野人。他探头看我,头发长长地垂下,犹如邀请王子登上高塔的莴苣姑娘。但这莴苣姑娘的邀请语可称不上软和:当野人也是有门槛的,哪有部落要你呀。

    搜集完基本物资,白天余下的户外活动时间不多了,千切提议在超市边逛边吃结束本日。路经家居区,他往推车里垫了两个靠枕,问我要不要进去坐,我没有推脱,然后在他的左突右冲推车法中吱哇乱叫,袋装薯片倒了一半。千切险些没刹住而撞倒零食货架,对此毫无后怕之心地笑起来,说该换我啦。我拍掉手上的薯片碎屑,翻身跳出小推车,问这个会不会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一片?他说哪天来试一下吧。我说等我们实在闲得冒泡了。

    距离自鹿儿岛出发当天整整一个月,三十个日夜,多多野小姐所居住的公寓近在咫尺。

    在无人值守的管理处轻松拿到房门钥匙,我们面前的最后一道锁是一个保险柜,上面倒扣着一个方形相框。千切把照片支起来,然而照片里没有一个人跟我们对上眼神。年轻的卷发女人半蹲在绿化带边沿,嘴角含笑,搀扶着尚未学会走路人类幼崽,生怕她跌倒。根据拍摄时间,大概是多多野小姐和她的母亲。

    生日,不是。手机尾号,不是。连载日,不是。

    有没有可能,原稿不在里面呢……我也这么觉得,没准是马奇诺防线……试了几次密码无功而返的我们默契移开视线。

    多多野小姐家乱得堪比少年JUMP编辑部,简直无处下脚,我和千切各自边收拾边寻找。确切来说是边玩边找。多多野小姐的书架上有十几盘中文口语教学磁带,只有前三盘拆封过。千切帮我提来录音机,问你会用吗?我说好像记得一点,于是将磁带放入两个黑色的带轮间。

    我问,贞子会不会从里面爬出来?他说,你可以试试。

    咔嗒,按下播放键,被留在磁带里的女人用陌生的音调说,你好。我跟着她说,你好。她开始向我解释为什么要说你好。千切说,我还会用中文说再见。

    再见。再见是什么意思?

    再见就是,在离别时,对很快能再次见到的人说的话。

    见不到怎么办?凭什么觉得很快能见到呢?

    因为对方是想要再次见到的人,所以说再见。讨厌的家伙就对他说永别——我不知道用中文怎么讲。

    我按下暂停键,对着录音机说,妈妈,再见。

    他说,你还没有说你好!

    我说,我还没有见到她,所以没办法说你好。

    千切忽然想到什么,起身回到保险柜前,说,用这张照片的日期试一试。

    相框中的女人仍然用目光包裹那个离不开她的,肉乎乎的小家伙。拍这张相片的时候,她是以何种心情,担忧地、爱怜地,注视着多多野小姐呢?我的妈妈在我出生时,也是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吗?如今她又望向了哪里?

    也许我们已经在路上错过了,也许妈妈不在这里,在别的更广阔的土地,也许我根本没有妈妈,世界上压根儿没有这么一号人。

    啊,打开了。千切将鬓边的发丝撩至耳后,俯下身摸向保险柜深处,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封口处的折痕似乎已不堪重负,即将突破最大折叠次数,呈现脆弱的浅色与毛绒绒的软烂质感。

    是这个吗?我不确定。他说着一圈圈解开绕线。我索性席地而坐,千切靠过来,坐到我旁边,把开口面对我。

    我伸手取出档案袋中的那沓稿纸,平放在腿上。真的是我们一直想要读到的最后一话。

    看完之后,我们又要去哪里?

    你不是想找到妈妈和自己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往哪儿走。

    哪儿都能走。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说得对,不想那么多了。事已至此,先看漫画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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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蛋

    〔花环〕

    挂在车里当吊饰,晾成干花了。下雨那天千切把它放进药箱里,天晴又挂回去了。

    〔明天上午天气好的话要洗澡〕

    很幸运,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没有急着出发,洗完澡美美晒太阳,不知不觉睡着,一直到下午三点才醒来吃午饭。

    〔全职猎人的海报〕

    C位是酷拉皮卡。走的时候忘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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