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以蔽之,一个废柴女作家的亡魂请求旧相识AKA前男友兼诅咒师夏油杰再给她一点时间。

    01

    我是一个幸而未落得风尘的妓|女之子,一个背叛灵魂的理想主义者,一个靠出卖色|相、性少数红利和悲惨身世赚钱的破摇笔杆的。当我坐在狭隘巷尾的石头上抚摸一滩软绵绵的猫,夏油杰踱着悠哉的步子穿过漫长漫长的巷,偶有轻微的践水声响。彼时我已经死了有些年头,他也不算活着。

    但故事不是从这条逼仄的巷子开始,亦非从谁的死亡开始。这篇故事,得从邂逅夏油杰的第一天说起。

    昏暗的霓虹灯容不下一片月光,人们熟练地在垃圾间穿梭,没有人在意偷了半包廉价香烟、乱糟糟的女孩。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和许多俗套的罗曼小说一样,从一支烟、一个街角,一句话开始。

    02

    “不会抽烟,不必硬来吧。”站在我身旁等人的黑发男青年,在我划断第三根劣质火柴后,拿出打火机帮我点燃那支略皱的香烟。

    “教我呗。”刺鼻的烟味伙同垃圾呕人的气味,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交谈地。

    “我可没什么能教你的。我有一个同学,她倒是会,可惜她恰巧今天不和我们一路。”

    与他同行的白发男子从五楼敞开的窗户探出半个身子,摇摇欲坠,仿佛拥挤的房间再容不下他:“杰,你那边怎么还没完事啊?你非得在这种时候和女人调——情——吗?”

    名为“杰”、目测尚且是个学生的怪刘海,对同伴的玩笑话不予回复:“可能需要多一点时间,你先走吧。”

    “如果不是为了黄|赌|毒,没人会来这里哦。想不通什么学生社会实践促使你们到这儿。”我向他伸出左手,“底层人民研究的话,先给钱,否则我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我只是一个普通高中生。”他搭上我伸出的手,顺势将我拉起来,“送你回家吧,小姑娘。”

    我在墙上碾灭烟头,随手丢入垃圾堆:“不卖那个。我妈不让。”

    “这就牵上小手啦。”大晚上戴墨镜的可疑人物一边戏谑着自楼梯口走出,目光在我身上没停留超过一秒,“我去周边逛逛。”

    他们各自挥手别过。

    他偏过头,微倾上身,和我对上视线,狡黠地笑笑:“我很守男德的。请相信我。”

    ---

    这个地方,我管她叫特里斯坦-达库尼亚,但只有妈妈认同,与她同住的另外三人表示不理解,花里胡哨的。特里斯坦-达库尼亚养育我,塑造我;我爱极了她,也恨透了她。

    彩音坐在门口补妆,看样子是要准备接客。妆品很粗劣,不如不化,然而为了迎合男人对所谓“卖那个”不怀好意又缺乏想象力的鄙夷式性幻想,这一步等同打小广告。她抬眼打量夏油杰一番:“你终于懂得补贴家用了。出去找个旅馆,隔间满了。”

    夏油杰欠身问好:“你好,女士。我是送系华回家的。”

    “怎么把同学带到这种地方?”彩音连忙站起来,不安地理理衣服,“你们去附近的M记坐坐吧。初濑,你太不懂事了!”

    “我妈的房间给别人了?”

    “不然呢,你交得起房租?”她习惯性用讥讽的语气反问我,似乎是考虑到“同学”在场,要给我留面子,稍作缓和,“省下来的钱填学费嘛。你晚上和裕子挤一挤,都是小孩子,占不了多少位置。这点钱你拿着,请同学。”她从包里摸出一些零钱。

    “他不是我同学。”话虽如此,钱照拿。我拽上夏油杰便要溜之大吉。对方一动不动,像是在观察房间构造:“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些事情,可以吗?”

    “陌生男人你敢跟着?!”彩音把我扯到她身边,警惕地看着夏油杰,“我们系华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不懂你们富人的小游戏,别牵连到她。请你离开。”

    我努力通过贫瘠的见识分辨夏油杰身上有什么名牌。齐整的黑色校服外套,白衬打底,无任何配饰。要说有钱人家的小孩,他的同行者倒更像是。

    夏油杰不急不恼,笑道:“抱歉,您或许有所误会。最近您和其他房客是否听到女人夜间啼哭?系华应该频频感觉被跟踪、被偷窥,对吗?”

    “你知道原因?”

    他答非所问:“您还有工作要忙吧。”

    我会意,支开彩音:“他不敢动手动脚,姐夫不是在附近吗。”

    彩音语塞,瞟瞟夏油杰,瞧瞧我,只得叮嘱我小心,匆匆离去。

    “你被诅咒了。”他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是有谁在恨我吗?

    哦,是她。为了生下我,她和父母断绝关系,沦落至此,还得牺牲休息时间打零工供我读书。她是被我拖累死的,会恨我不奇怪。

    “是我妈妈,大概。她一直非常怨恨我。”

    所以,自|杀的时候离得远远的。

    “要不是你……要不是因为你……”她总这么说。

    夏油杰既没有显露怜悯的神色,也没有继续起初温和微笑的的模样,公事公办道:“请问可以具体讲讲吗?我是说,你母亲自|杀前后的事情。”

    03

    [自从和这个母亲一样的女人在一起,我很难不像男人一般计较。她把分担家务看作理所当然——实际上也是理所当然——跟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她全包家务,而且要上班,毕竟那个男人没有让她当家庭主妇的余裕。她还为他生孩子。我心知肚明:这么想很卑鄙。她和那个男人结婚时不是作为人类而存在,我若爱她,绝不忍心她重蹈覆辙。]

    “初濑老师,您说好的这本是橘味年上恋爱吧,怎么看都像卖弄沉重的怨妇文学!女主角恋人的女儿快和她一样大了!”

    “她不叫女主角,她有名字,浅沼和江;又不是小孩子,只差两三岁算同龄人,所以年龄差要大;生活在这个社会,没有人会不怨气冲天。”

    “谈恋爱有必要搞得这么沉重吗!即便是肮脏的成年人,还没有钱——好、好吧。与其说是虐文,不如说只是在观察两个恰好走到一起的普通女人,普通地写出来了。不如去看百合投稿bot,我还可以劝分。虽然她们不见得会分。”

    “你想说什么。”

    “初濑老师,我们不是写严肃文学的,您也没有那个实力哇。”

    [从二十岁到四十五岁,她终于佝偻着背成为了那套公寓的主人。一瞬间,它的全部缺点便能够被原谅了——交通不便,楼层尴尬,楼与楼仅有一具尸体的距离,稍微高点的人都没办法安详地死在这之间,不消说阳光。

    她说,小江,我们有自己的家了。我心想这不是我的房子,我没出钱,而且未来绝对不要在这种地方买房。她抱住我,母亲般的体味令人安心,可是力道又轻又软,有时我会想,我们其实是陌生人。

    知景子真的老了好多,早上整理假发的时候总要拔掉几根白头发,劝也不听。她还听信网络上乱七八糟的美容方法,对脸上的皱纹耿耿于怀,等我买来昂贵(仅限于我们这个阶层)的护肤品后却不舍得用,放进串味的冰箱内保存。

    人都会老,我不觉得自然老去有什么不好。她还是那么可爱,我发自内心这样想。我承认她比不上那些漂亮女明星,但在我心里,那些女明星都不如她可爱。当然,偶尔我也会厌烦她。

    知景子拉住我的手,冰冷掌心中粗糙的茧质感明显。

    “真是孩子的手啊,小江。”她无不羡慕地摩挲着。我抽出手,去望她疲惫的眼睛。如果我能变成超级富翁或者高高壮壮的大力士该多好,这样,她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我说,知景子,你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真好。]

    04

    夏油杰记下妈妈见过的最后一个男人的手机号码:“你还要吃点东西吗?”

    我摇摇头:“你继续问吧。”

    “那个男人有说过奇怪的话吗?比如……”他踌躇着弱下声音。

    “还能说什么,无非对妓会说的话。”

    “也是,那种垃圾男人。”夏油杰按掉一个来电,“你妈妈说不让你……不让你接触这些,是因为听到他对你的骚扰了吗?”

    “这些跟诅咒有什么关系?”我瞥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手机。确实是有钱人家的小孩。

    “那就是听到了。”他朝我身后挥挥手,没等我转头,一只手拉开我身侧的椅子。哦,之前与他分别的白发小帅哥。

    “五条悟。”夏油杰简要替这个不打算自我介绍,甚至可以说无视我的家伙给了个称呼。

    五条悟端起属于他的那杯冰可乐啜了两口,嫌弃放下:“咦,化了。我们猜得没错,仅仅除掉表面上的一批咒灵不著见效。关键在她身上?”

    “谁叫你来得这么慢。”夏油杰上半身坐直,“系华,能拜托你配合我们一下吗?不会很麻烦,通过手机把那个男的约到我们初见的地方就行了。作为回报……你到时候提一个要求吧。”

    “你家很有钱吗?”我唐突发问。

    不知道他有没有我是捞女之类的猜测。夏油杰小声地“欸”了一下,下意识与五条悟对视。五条悟没有额外动作,仍懒散地坐着。

    “应该有……我自己也在赚钱,至少没有过经济问题。”

    “约到楼下可以吗?”我摸出手机。

    “不,”五条悟试图把无处安放的长腿搭在桌子上,发现很别扭,遂放弃,“初濑小姐死在五楼对吧?约到那里。”

    如此一来,我都不必在场跟对方碰面。“好。”我深吸一口气。夏油杰按下我的手机:“还是用我的打过去吧。”

    拨通电话。对面接得很快,听闻我近来失恃,主动提出约见。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在家里等……不,在这里。”夏油杰环顾四周,眉头微蹙。

    “没关系,这儿全是废柴,基本不会有事件发生。我是原住民,你们先考虑自己的安全吧。他大概半个小时到。”我将桌上的垃圾归到餐盘里,“你们要怎么对付诅咒?杀死?”没动几下的可乐也被五条悟放到餐盘上:“那不是你妈妈啦,根本没有自己的思想感情,管那么多干嘛。走了,杰。”

    夏油杰站起来,小幅度摆摆手,同好友离开。

    ---

    从晚上等到更晚上,我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必须说出口!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五条悟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夏油杰和他推搡起来,两人打打闹闹地走近。

    “夏油君,我、我有话想告诉你。”

    “哇哦,我们夏油大人魅力好大。”五条悟捶他的肩膀,被夏油杰打回去:“你差不多得了。——不好意思,你想说什么呢?”

    “这里人有点多,不好施展,可以到屋子后面说吗?”

    他点点头,随我一道出门。

    “您很有钱对吧!求您供我念完书!这期间让我做什么都行,而且以后我会还您钱的!”我整个人伏在地上,学着妈妈曾经求人的样子,土下座姿势极其标准。每次妈妈这样做,我总会在羞耻中伴随难过的泪水,轮到自己,反而有种虱子多了不怕咬的轻松。

    或许是被我狮子大开口的厚脸皮惊吓到,夏油杰硬生生忍下后撤一步的冲动,扶我起来:“突然说这么沉重的话题……请容我考虑一下。”

    “哪怕只是高中,拜托了,我会比任何人都要努力!”

    无论如何,一定要从这里逃跑,念书,然后逃得更远。

    他伸出手,笑着说:“嗯,我会好好期待的。”

    那时候,紧紧地抓住了。

    05

    “你没什么变化呢。”

    在我心虚地转过头仔细研究地缝约摸一分钟后,夏油杰率先拉开话匣。

    这完全不能叫没有变化吧!我都死掉了。

    不过,我并非缘于早死才不好意思见他,而是因为请求他资助我上学却没有混出个名堂,死时存款勉强还上他和五条悟三分之二的资助金。主要还是五条悟的,夏油杰占了十三个月,余下的好几年是五条悟垫上,直至我开始自己赚钱,每个月还他一部分。

    当年夏油杰不知所踪,无亲无故的我瞬间失去经济来源,再回去死皮赖脸求同样贫困潦倒的彩音是下下策,因此只得在风俗店陪酒。偏偏有放不下的身段,加之害怕落到妈妈那个地步,所以大老远跑到东京都立咒术高专门口,顶着被汗水糊掉无法见人的妆容,涕泗齐流:“五条君,我找不到夏油君,以后没法读书了,我好想读书啊呜呜呜……”

    本以为照五条悟的性格会干脆拒绝或者发出毫无恶意的嘲笑。

    分辨不出在墨镜下的眼睛流溢的是何种色彩,他原先静静旁观我能整出什么花活的脸上忽然显露嫌弃和无可奈何的好笑,若非那张漂亮脸蛋足够出众,恐怕会十分狰狞。

    不像是在对着我。

    “你回去吧,会给钱的。”

    比起夏油杰,五条悟给钱很随机,仿佛是记起来还有这么个人便塞一大笔钱。让失踪前男友的挚友供给生活费什么的……

    “幸亏你跑掉,现在又死了,否则我们只能未来地狱相见了。”夏油杰的视线随着惊起炸毛的猫移动,最后回到我身上。

    哦,对,听说他杀害了父母。“不要对‘差点被害者’说这种话啊。”

    他没有顺着话题叙旧的打算:“怎么说呢,打起来的话有点难堪,你还是乖一点?”

    “反正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能不能,”我抱紧前男友大腿,“等我把小说写完!”

    06

    [拆迁通知下来的时候,她仍在说不可能。她的女儿,现在理应也是我的女儿,我不确定——泽惠端着碗扒饭,不怎么夹菜。陈米失去黏度与弹性,食之无味。今天的菜品包含我不喜欢的洋葱,更没胃口了。

    知景子埋怨我们没把菜吃完,蔬菜隔夜会不新鲜。矛头主要对准泽惠,她说一句泽惠顶十句。

    我不认识楼下邻居,但从他们多次吵架的声音分析,有一个中年妇女,爱打游戏的高中生或大学生儿子,年纪尚小的幼子。爸爸可能死了,也可能和死了没两样,总之,从未听见其存在。]

    “初濑老师,有没有一种可能,人是可以有爸爸的?”

    “你想说什么?”

    “你写的书里的一万个人物凑不出五个好爸爸。”

    “我哪有写一万个人。”

    “不是我想戳你痛处哦,怎么你笔下的人物总是死爸爸恨妈妈?”

    “没有在恨啊。”

    “欸?”

    “就是……没有在恨。”

    [她说她好想从这里跳下去,可是那样的话,泽惠的房子卖不出好价钱。这房子本来也卖不出好价钱,何况要拆迁了,不是我们之中任何人的房子。我说,你别跳,只有我和泽惠会哭,拆迁补偿款不会多不会少。

    他们通知我这片土地很糟糕,房子也不值钱,能赔这么多该知足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只知道,知景子在这个破房子里搭上了她的二十岁到四十五岁,她以为自己完全拥有这间房子的时候哭了好多遍。]

    07

    夏油杰说,那里死过很多人,和我母亲初濑女士同一天死的还有个男人。他的尸体藏在杂物堆积的天台,因为闷在箱子里用棉絮包裹,散发出的些许腐臭味被周围住户忽略过去了。

    “你知道是谁杀死的吗?”

    “是……我的妈妈?”她那么瘦小的女人……

    “关于这一点,我们不是侦探,你就认为是我个人的臆测吧。那个咒灵几乎对所有亲近过你的男性无差别攻击。可能是我多跟你说了几句话,它打我比打悟凶残多了,哈哈。”他看着我的眼睛,“这是她最后一刻的迫切愿望也说不定。”

    “你知道我这一刻的迫切愿望是什么吗?”

    “是?”

    “她如果,不是妈妈就好了。”

    08

    [所有人都有妈妈,而所有人的妈妈都是孤儿,曾经我是这样想的。

    知景子使我处于一种十分微妙的位置:

    作为我的恋人,她会同许多恋爱中的女人一样,对有着恋母情结的我撒娇求爱。作为泽惠的母亲,她又使我无可避免地想起妈妈。

    小江,你看这样穿出去合适吗?不扎进裙子里?看起来会不会奇怪呀……小江啊,洗了碗收拾灶台要连前面的瓷砖和抽油烟机一起擦,不然时间久了油垢擦不掉。小江,你早上有没有好好吃饭?知道我多早起床做的吗?不吃以后不给你做了。小江呀,你别老跟领导置气,最后受伤的还是你。

    小江啊,小江。

    有时,我分不清自己爱的是妈妈,还是知景子。]

    09

    硝子小姐并不是经由夏油杰介绍认识的。

    图书馆周边出租的自习室环境不错,与我合租的仁川小姐来自附近某所大学。我能到场的时间不多,又是高中生,她便好心主动提出承担绝大部分费用。

    我们不怎么聊天,只知晓彼此的姓氏。她常对着墙絮絮叨叨,似乎在背书,时而又像在压抑怒火,背地骂人。当然,背诵教科书本身即可成为一件令人恼火的事。

    从不在意梳妆打扮,偶尔顶着发丝分明的油头扑倒在狭窄自习室的仁川小姐,某天忽然转性,撇下书,将早晨拎至此处的小型手提包打开,摸出小方镜涂涂抹抹。“我去趟洗手间,有女生来找我就让她稍等。谢谢啦。”她从那个小而五脏俱全的包里翻出一把棒棒糖塞给我,“好好学哈。”

    珍宝珠,布丁味儿。

    我习惯快抿光糖果时咬碎,硝子小姐就是此时出现的。

    “朝喜,请问仁川朝喜在吗?”长相精明凌厉,大方的笑容却很没心眼儿。

    我捻起一根散落在塑料桌板上的棒棒糖,举到她面前:“洗手间。”

    “巧克力香草味,”她接过并顺手剥掉糖纸,“我很喜欢,谢谢。”

    “不喜欢就不谢谢了吗?”

    “不知道呢,反正是没发生的事。”她小幅度摇摇手,“家入硝子,我的名字。——啊,你先别说,我记得,朝喜提过你,叫……赤濑!”

    “开头的字就记错了,是初濑。”仁川小姐侧身越过她进入房间。

    “初濑系华。”出于礼貌,我也说了全名。

    微妙的奇异感。相识那么久,此刻因为忽如其来的第三人,间接切实交换姓名。像钥匙正插反插都喂不进去,一阵风把门吹开了。

    两人结伴走后不久,夏油杰发来短信,约我在某家餐厅交接生活费,顺便他请客。我婉拒请客邀请,问他怎么不让学弟跑腿了。

    手机铃声响起,第二秒接通。

    “现在方便说话吗?”他压低声音。

    “别搞突袭呀你。”

    “抱歉抱歉,”那边传来完全不抱歉的轻笑声,“我这几天休假,没事干,陪陪我不行吗?”暧昧的语言脱口过于自然,有一瞬恍惚以为他在喊舍友帮忙带饭。

    “总让你请客,即使是我也会不好意思,请考虑一下本人脆弱的自尊心。”

    “那当你赊账好啰。”电话另一端人声嘈杂,“不贵的,我和他们试过了,物美价廉。少学一时半刻不会影响你未来赚大钱,老板,还是说现在就六亲不认?伤心。”

    “……约几点呢?”

    “你直接来,我在上次的地方等你。”

    “跟你提到的餐厅十万八千里吧?”

    “来都来了,逛逛。你烦了?”

    “没有,我偷着乐呢。回见。”

    “待会儿见。慢慢来。”

    慢慢来。

    我渴望一蹴而就。

    然而生活不允许,一定要我脚踏实地,但有时候我觉得只是在无意义地受苦,一遍遍将滚石推上山顶。西西弗斯好歹是为了信仰。缺乏价值感的我不比夏油杰和他的同伴,可以利用自身才能帮助他人,救人于水火,我没有远大理想,目标是念书、挣钱、逃离。

    正如他的“慢慢来”不会跟着“我等你”,后来他果然没有等,选择毅然决然离开。我不愿意责怪自己生性怯懦,他与我的试错成本毕竟不同。尽管我深知难辞其咎。

    不过故事的开头通常具有欺骗性的美好,所以在出地铁闸口恰好能瞄到他的脸那一瞬间,我看见夏油杰扬起灿烂的笑,用力挥手:“这里这里!”

    小跑上前,靠近时放慢脚步,整理并不凌乱的衣服下摆:“怎么来这儿等呀?”

    “就是预感你很快会来,觉得这样能早些见到你。”他递给我一张纸巾。

    “大热天的,”我拭去鼻尖沁出来的细汗,“咖啡厅里坐着多好。”

    “不说差点忘了,给你点了水果芭菲,算算时间正好,我们快去。”他碰了碰我的手背,示意往前走。

    “你真好。可是我一个人……”

    “点了点了,怎么会看你吃独食呢。”

    “夏油大人好体贴哟,呜呜呜。”

    “少来劲。”

    “夏油大人!”

    “别这样,怪难为情的。”他佯装苦恼地做出停止手势。

    “夏油大人害羞啦?”

    没想到下一次听到“夏油大人”这个称呼,已经是我死之后的事情了。

    10

    “夏油大人不把她收起来吗?”说话的女孩拥有一头鲜亮的金发,大概率是新近染的,因为身旁与她眉眼相似的齐肩妹妹头女孩发色是深咖。或许两个人都染发了。

    “还没有被收进宝可梦球真是遗憾。”我迎着姐妹俩审视的目光尽量露出自然的友好微笑,“初次见面。我叫初濑系华。”

    她们惊讶对视。“菜菜子,不会是那个人吧?”“美美子,相信自己的判断。”

    “什么情况?”我下意识回头看夏油杰,“我们见过?”

    “《女友与女友母亲》《我的年上恋人》的作者嘛,我们读过。”菜菜子指指走廊尽头右边的房间,“书房里。”

    “可可可可是有十八|禁哦?!”

    “啊,是我买的。”夏油杰拍拍我的肩,“强力推荐。”

    “别让小孩子看十|八禁啊!”

    而且还包含……百合母女丼禁忌……我深深地将脸埋进手掌。

    “时代变了,哪有小孩子十八岁才看小黄书。”

    “对哦对哦,我们是在监护人陪同下观看的。”

    “求你们别说了——对,我其实,没写过书,只是个同名同姓的可怜社畜罢了!”

    “可悲的大人。”美美子评价道。

    “可悲的大人。”菜菜子复述。

    可悲的大人被牵着袖角带到书房,获得向阳专属电脑桌一张。“电脑是就用这个还是?”

    “大屏幕,红轴机械键盘谢谢。”

    “怪会享受的。你的原稿怎么办?”

    “吃饭的家伙嘛。”我盘腿把自己扔进老板椅转了一圈,“原稿在我的责编牧水里茜手上,会按照我的遗嘱整理后发表到互联网。遗产,包括未来的作品收入本来有一半分给五条君作为还款,但是他没有要,全部交给里茜了。”

    “这么多年也没个别的亲朋好友吗。”

    “前几年彩音死了。其他朋友……关系不算亲密,我不爱社交,只剩下经常来家里照顾我的责编小姐啦。里茜人很好的。”

    他倾身拉上窗帘,隔绝斜打进来的昏黄光线:“说实话,得知你变成咒灵,我没怎么惊讶。”

    “因为那个吧,五条君。他还说过我印堂发黑来着。”

    “是招咒灵体质,他和你赌气呢。谁让你跟别人介绍他是算命的江湖骗子。”他似乎回忆起什么有趣的往事,低头闷声笑起来。

    “难道不像?”

    夏油杰掌住椅子扶手使我无法转来转去,正对上他的紫色眼睛:“不好奇我怎样获得情报的吗,你的。”

    “你想知道总能知道。”我拍开他的手,“不想的时候,知道也装不知道。”

    “还在怪我?”理所当然没有歉疚的模样。

    “本来你也没错,谈不上怪不怪的。有什么意思。我更好奇你为什么走上今天这条路。”

    “那你为什么不在公司待下去呢,明明发展前景很好。理由是一样的吧。”他望向暗蓝色窗帘遮蔽的一方天空,停顿片刻,视线重新放回我身上,露出惯有的温吞微笑,“就是感觉没办法。没办法继续站在那里。”

    我摊手:“好吧。我也不觉得意外。硝子小姐不知道我们分手了,偷偷告诉我你‘失踪’的原因,毫无隐瞒。真是惊天动地呀。可我不意外。夏油杰,你总是在用心。这是你吸引我的地方,所以我知道。你总是用心,你还会爱,永无止境地追逐着充满光环的理想……如果你不能妥协,不能和解,面对大人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很高兴看到你没有变。不,也没那么高兴。”

    “这算表白吗?”

    “没有爱情意味的。我看起来像长情到分别多年依然念念不忘的人吗?”

    “也对。”他稍稍后退两步,“系华,很高兴见到死掉的你。同样没那么高兴。”

    11

    “我昨晚做了很香|艳的梦。”对面的人并没有接话的意思,不妨碍我说下去,“另一个人是你哦,但是,因为缺少关键文件,没能做下去。各种意义上的做。”说不清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件事。做了生理欲望驱使下的梦后,担心对梦的另一个主角忸怩起来,于是干脆“先发制人”——当然对夏油杰而言简直是无妄之灾,认真来讲根本是性|骚扰吧。另一方面,想要和他暧昧,所以才会谈与性有关的东西,显得非常猥琐。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不自觉露出了又羞耻又期待的眼神。

    夏油杰将手机息屏,同我对上视线,迅速败下阵来:“难道我就有经验吗?”

    “对哦,到底是高中生。”无敌期结束,我想找时光机回去掐死嘴上没个把门的自己。

    “另一个主角是我的话,”他将左手手肘放到桌面上,手背支着脸颊,“你喜欢我吗?”

    见他一脸坦然,我便也不扭扭捏捏:“主角?我是主角,你是配角,这是我的梦诶。……说是喜欢,好像够不上。假设夏油君长得不好看,我还会喜欢吗?假设夏油君没有看上去那么游刃有余,我还会喜欢吗?我问了许多类似的问题,想弄清楚自己的心意,却发现过于摇摆不定……我究竟喜欢夏油君哪点呢?若仅是青春期荷尔蒙躁动,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好严肃的爱。追随直觉享受青春没什么不可以吧。”

    “有多少人选择将青春年华托付给咒术师这种职业呢?”我目不转睛地观察他的表情变化,“也算‘追随直觉享受青春’吗?”

    “随便你怎么理解,”他放下左手,摆正倾斜的上半身,“这就是我所追求的、有意义的事。我有这份力量,就要用它保护别人。”

    “你是蜘蛛侠呀。”

    夏油杰向后靠坐,笑道:“他可对咒灵没辙,是吧?”

    “真了不起。我做不到背负他人的生命与期望,太沉重了。怎么说……你不是未成年么?偶尔放松放松啰。别那么苛刻。”

    他假模假样地委屈:“你和我待在一起不放松吗?”

    “在说你啦!”

    “我和你的心情是一样的。每次见到你我都很高兴。”他站起来,拿上外套,搭在右手臂,“走吧,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沉浸于他坦诚的好感宣言,踏出店门,风铃声唤回思绪。

    为什么能够面不改色地……

    发现我在偷瞄他,夏油杰报以无辜的狡黠笑容:“怎么了?”

    相由心生,早晓得这家伙是会装纯良的狡猾狐狸。不,狐狸才没那么多套路。

    然而。

    “……我也很高兴。”

    “什么?”他俯身靠近,试图听得更清楚。

    “我说我也很高兴!下次有空还要约我!”我偏过头,不想让他看到发烫的脸颊。后背冒出丝丝汗意,仿佛上课没听讲被抽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还是平时看着很省心的那种。

    听到他压低的笑声,再无下文。

    什、什么意思!

    苦恼着下定决心,以后绝不像个一扎就破的水球,普攻交大招。沉默持续至家门口,我们互道告别。在我转动钥匙打开门锁时,耳畔传来他轻飘飘的声音:“对了,下次有点事想跟你讲。”

    我立马弹开,提高警惕:“说了别突袭!什么事,现在说不得?”

    夏油杰转身摆摆手:“下周见。”

    “别吊人胃口啊!”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于朦胧夜色。

    果然还是该把头发扎起来。热死了。

    12

    夏油杰格外擅长忍耐。或者说,异常习惯忍耐。

    这是我看见残余些许黄油饼干碎屑的纸盒时确认的。

    陪仁川小姐去烘焙工坊放松,制造一叠咸甜冲突的易碎品。仁川小姐第一个品尝,神色自若,将其中一块递给正在与夏油杰通话的我。阴险的成年人。

    “嗯?怎么不说话了?”

    我若无其事咽下饼干:“刚刚做了黄油饼干,看在我第一次涉猎甜品的份上,待会儿见面尝尝吧。”

    “我会好好品尝的。”他尚不知未成年也很阴险。正好结束手头的任务,夏油杰径直来工坊找我。告别仁川小姐,他提议先吃午饭,然后徒步到电影院顺便消食,下午恰好看场电影。我没有异议,由他安排。

    服务员先给我们沏了一壶大麦茶,摆放餐具。我拿出小盒子,献宝似的捧给他:“饼干!”他双手接住,我收回手想坐下,不料碰翻茶水。

    “啊,对不起!”“没烫着吧!”他赶忙放下饼干,站起来扶正茶杯。我摇摇头:“温的。我去卫生间处理一下,刚穿的白衣服,唉。”

    他松了一口气:“没受伤就好。快去快回。”

    再回座位,饼干盒已经空了。

    “夏油君……”我不由得另眼相看,“丧失味觉了?”

    他端茶杯的手停滞在半空:“欸,是故意的吗。”

    “糖盐比例失控的产物,本来只是想整蛊一下,你也太能忍了吧。”

    “看你那么期待,以为是专门做给我的。”他抿了一口茶水,放到一旁,挪开纸盒,方便服务员摆盘,“其实还好,没有很糟糕。”

    恶作剧被视作真诚的心意,我五味杂陈:“抱歉,辜负了你的信任。”

    “别在意。”他扭头对离开的服务员道谢,复而转向我,“感到抱歉的话,看完电影和我去个地方怎么样?虽然你不抱歉我也会带你去就是了。”

    心头一跳。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他真的要表白,怎么办?我喜欢他,每次的交集,无论是皮肤短暂的接触,不甚重要的只言片语,抑或短暂的目光相接,那份喜悦与悸动没办法否认。我也实在不觉得正常的恋爱有能力干扰我日积月累拼下来的成绩。可是,在接受他经济援助的当下发展一段不稳定关系是明智的吗?并非怀疑他的人品,而是我始终认为只有自己是最值得依靠的人。夏油杰再好、再有能力,也是“别人”。

    我捏紧衣摆,感受到微凉的水渍:“跟你上次说要告诉我的事有关吗?”

    他眨眨眼:“你觉得呢?”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成为折磨,我努力掩饰情绪,不希望打搅他假期中的好心情,一边心存侥幸,说服自己夏油杰没有告白的意图。对,他不喜欢我,他对谁都这么温柔。——不行不行,这也太残忍了,如果被他如此温柔地对待,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他,却没有得到他的喜欢,就太可怜了。

    “系华。”他叫住手脚僵硬走出电影院的我。

    “等会儿去哪儿呀?”我抬头望向身旁的他,尽量显得开心,以免扫兴。

    夏油杰稍屈身,关切地看着我:“你累了吗?想休息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家,不必勉强自己。”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搞砸了。

    错就错。

    不习惯与人对视,总是盯着别人的眉心或者鼻尖。我鼓起勇气,直白地迎接他的目光,忍不住增加眨眼频率:“夏油君喜欢我吗?”

    “在这里?!”他因为计划打乱而惊慌一瞬,兴许看见我的表情难得严肃,当即镇定下来。尽管人声喧嚷,认真的字句轻易传入耳中:“喜欢。我喜欢你。”

    我用力抱紧他,单薄的衣料抵不住身体的热量:“那个虽然觉得你不是这种人而且我也很喜欢你但我不能保证毕竟关系到我的未来所以姑且确认一下即使我们分手你也会继续供我读书的吧?”

    13

    他果然守信用,后来实属为躲避通缉迫不得已,断供前甚至寄了一大笔现金。

    我落荒而逃的那个热闹的夏日,夏油杰大概选择了谅解,然而不打算继续等待。原因很多,一方面他深谙我难以融入健康亲密关系,随时预备逃跑,爱得瞻前顾后;另一方面,尚且十六岁的他当时也找不出多余的力气处理我们之间的感情问题。可惜我没有发现,寄希望于夏油杰能一如既往包容我破碎的性格。

    他只是默认了:你要走就走吧。

    然后,我从硝子小姐和五条君口中拼凑出了一个真正破碎的夏油杰。区别于不执著那个答案、独自消磨寂寞的硝子小姐,五条君病急乱投医,三番犹豫还是问了我他长久以来无法释怀的问题——他为什么非离开不可?

    我本欲装傻充愣,说因为你们通缉他。想了想,今天先不犯浑了。“你直接去问他吧,虽然夏油君是个习惯忍耐的家伙,但不会对你有所隐瞒。”

    “就知道问你也白问。”五条悟端起加入致死量方糖的奶茶,一饮而尽,信手抛来一个厚实的信封,“走了,再见。”

    啊,不愧是富家子弟,出手真阔绰。

    说着再见,学杂费由辅助监督送变成银行转账,所以至死也没能再见。和夏油杰一样。

    生前与夏油杰的最后一面,没有争吵,没有倦怠,甚至因他任务繁忙被迫小别而称得上浓情蜜意。假如他没有提起那件事。

    “能和你商量件事吗?我父母说,你一个学生在外面无依无靠——彩音姐有自己的生活,大多时候顾不上你,对吧?而且住在……特里斯坦-达库尼亚,挺不安全的,我和他们很惦念你,不如搬到家里一起住,也好有个照应,还离学校近,能替你省一笔住宿费,对我父母也就多双筷子的事。没准儿用不着添一双,我都不怎么回去。”

    我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没有立时拒绝。

    “嗯……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太打扰了?”

    “他们超喜欢你的,上次去做完客,一直跟我夸你。”

    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不说清楚,而是突兀地站起来逃跑。

    “系华?”

    未来一辈子都要和这个男人绑定在一起,住进他家,默认成为他家庭的一份子,要替他孝敬父母,还要保证爱护他,否则难以在他家自处。

    ……好可怕。

    我不要。我要逃离。我不要在任何一个地方长久停留。

    夏油杰很快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意识到一时情急用力过猛,稍稍松劲,保持在我恰好无法挣脱的力度:“太晚了,你这样乱跑我会担心的,系华。我……送你回家。”

    不是平常回去的路。这条道走的人少,光线不足,仿佛通向不能回头的另一个世界。“走这儿要绕远……”“我知道。”

    云层遮蔽无精打采的月弯,繁星在大城市中收敛光彩。安静的夜幕中无人打破沉默,我能清晰听闻衣料摩擦的声音。

    彩音没有回来,打开门是方方正正的漆黑,像等待探索的丛林。

    与玄关灯光一同出现的是他温柔的声音:“你就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

    刚才绕路是这个意思呀。

    “今天对不起,我……我累了。你回去路上小心。再见。”

    “系华,”灯光惨淡,衬得他表情模糊,但我知道总归是在笑的,“我们分手吧。钱不会少给你的。要照顾好自己啊。再见。”

    14

    [思及此,我忍不住想大叫水鬼,想要离这个睡在我枕边的、早就不年轻的病女人远远的。我还有那么美好的未来!她会拖垮我的!水鬼……]

    “小兔崽子,一天真能吃。”

    我闭上眼睛,感受到骤然亮起的光源后眯缝着缓慢睁开:“妈妈要吃吗?”

    “几点了不知道?”她从碗柜里摸出一只小瓷碗,推到我面前。

    我瞟了一眼秒针略弯的挂钟。小学课程中有一节认识钟表,老师让我们从家里带一个小型机械钟到学校,指针便是那时拨弄歪的。“零点九十,是整点诶,lucky。”我从小锅里扒拉一半到碗里,煎蛋用筷子拦腰夹断,随汤汁一起倒进瓷碗。

    “明天早起陪我去医院挂号。”

    “我要睡懒觉。”

    “死丫头真没良心。”

    空气中氤氲着方便面黏糊的香气。楼下人们娱乐中挤出来的罐头笑声和集市般的叫嚷不断盘旋,穿透方圆至少五十米。

    “是胃的老毛病吗?”

    “这次换地方疼啦。哎呀,我好像忘记向那个老女人要钱了!居然不主动点,不要脸。唉,记不住东西,要老年痴呆了。”

    “没有呀,是妈妈本来就不聪明。”

    “胡说!我不聪明你能考第一?还不快对母亲大人感恩戴德。”

    “伟大的母亲大人,学费准备好了吗?别又让老师催我可以吗。”

    “什么时候欠你的了,讨债鬼。”

    我和母亲是共轭水鬼,我偏向于她经济上的水鬼,她是我精神上的水鬼,我们无法自行撕离,彼此怨怼,谁都没法好过。

    她爱我吗?我爱她吗?

    很难用一两句话解释清楚。

    事到如今,解释也失去意义了。

    15

    “妈妈,能放出来给我看看么?”

    “今天才?”

    “因为是死人,死人见死人就没什么好感伤的。”

    “她不像你,没有保持生前的模样,更没有理智。”

    “让我见见她吧。”

    “换作以前的你,绝对会在上一句放弃。这也因为是死人吗?”

    “对不起。”

    “欸?”

    “那个时候骗了你。我确实依旧喜欢你。不是我主观上不愿意移情别恋。有一部分原因是和夏油君比起来谁都显得粗制滥造。”

    “另一部分呢?”

    “夏油杰是特别的,仅此而已。”

    “哦。”

    “给点感动的反应。”

    “系华呢,你觉得我仍然喜欢你吗?”

    “人鬼情未了是好的选择吗?”

    “别用问题回答问题,你这家伙。”

    “谁还记得我一开始只是想见妈妈。”

    “……”

    “对不起……但是这次不是为了逃避。因为是死人。”

    “是死人才正好吧。现在说喜欢还来得及吗?”

    “我可没忘记某个人说‘打起来的话有点难堪,你还是乖一点’。”

    “我可没忘记某个人不紧不慢的求饶分明在说‘吓唬谁呢’。”

    “知道你记性好了。”

    “我这里没有默认选项。”

    “谁还记得我一开始只是想见妈妈。”

    “会让你见的,快说。”

    “现在说喜欢也来得及!我喜欢你,夏油杰,请务必和我结婚!”

    “真是一日千里呢。”

    “反正实现不了,假把式又不犯法。顺带一提,我是不婚主义者。”

    “好好好。”

    16

    [知景子没有自杀。

    然而,她忍耐太久了,于是身体开始自杀,宛如那间缓慢坍塌的、不属于她的房子。

    我与泽惠各自有事无法看顾她期间,知景子摸着墙壁,一点点地挪步子,像讨厌葱的人不得不摄入一盘几近葱花炒饭的蛋炒饭。她比扫地机器人循规蹈矩得多,沿既定路线来回磨蹭。提前下班偶然看见这幕的我,感想是没钱真可怜,生病又没钱更可怜。健康也不是平等的。

    考虑到家里的情况,泽惠留在本地上大学,选了相对入职快、来钱快的护理。她问我以后要不要生孩子,我说自己负担不了别人的生命。她沉默片刻,说千万别生小孩,小孩没有选择不出生的权利。我问,你不想出生吗?她说我不想成为妈妈的女儿。我说哦。

    后来我们彻底没钱了,知景子就回家,隔一周上医院取止痛药。此时药已经不大管用,知景子经常疼得满地打滚。当然是背着泽惠。上厕所变成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必须有人搀扶,我让她听从医生建议在床上用便壶解决,晚上我和泽惠处理。

    她坚决不要。

    红棕色的液体淅淅沥沥,伴随死鱼腐腥味。好恶心。

    我不想让她伤心,若无其事地冲厕所,递纸,帮她提裤子。可是无论如何劝说,知景子一意孤行,非要减少饮水,憋尿。她还不知道,能自主喝水在以后是一桩奢求。

    等到她几乎吃不了什么东西,泽惠终于联系上知景子的母亲仁惠女士。那是位相当硬朗的老太婆,同时性格也硬邦邦的。当年知景子与丈夫离婚,仁惠女士威胁她若胆敢离婚就断绝母女关系,果然说到做到。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抛弃女儿呢?知景子怎么也想不通。

    仁惠女士板着脸出现在我家客厅,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定时给知景子翻身、擦洗,避免压疮。那时候知景子神智已不大清楚,仁惠女士望着躺在床上的瘦削人影,多年未见的女儿,问她认不认得自己是谁。我说您凑近说话吧,她没力气,嗓子不行。老太婆便将脑袋贴过去侧着。知景子的嘴巴一张一合。

    然后我看到,这个冷硬的老太婆眼中不断涌现泪水,流进她自己的耳朵。]

    17

    “你知道成为咒灵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我绷直脚尖尽量地伸远触地,使劲一扒,老板椅骨碌碌地冲向夏油杰。他没有躲避的意思,任凭椅子动能消耗后轻飘飘地贴上:“久坐不会深静脉血栓不会静脉曲张不会得痔疮不会颈椎腰椎出毛病?”“哦?很懂嘛!”我双手撑在他的小腹上,一推,椅背便轻轻撞上电脑桌。

    他扫视已然乱糟糟的书房:“老是宅着真的好吗?”

    “你又不让我自己出门。我不要跟着你去盘星教,那是我讨厌的部分。”出于避免高专相关人士因追踪我而顺藤摸瓜发现夏油杰的考量,我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家里和他身边。“为什么高专会注意我,我又没本事大闹天宫,只能吸引咒灵聚集。”

    夏油杰拉开另一张书桌的椅子:“这就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吧,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周边咒灵密度达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地步,尤其是妈妈死后衍生的诅咒。那时候……他是和五条悟一起来调查的。“有人问你为什么非离开不可,不说清楚吗。”我把椅子蹬回半圈,正面对电脑。

    “悟什么时候也学会追问意义了。”刻意避开他的视线,所以不知是何种表情,但从声音推断他谈起这件事并不觉得沉重。

    “你猜,晓得妈妈死掉,我在想什么?”

    他侧身坐着方便和我说话,右手肘搭在椅背上:“……想不出来,系华对初濑女士的感情很复杂呢。”

    “我在想,”我缓缓从老板椅上滑下来,坐到地板上,推开椅子,“咚”地平躺仰望天花板,“最后一面没有吵架真是太好了。她说,兔崽子,我要出门,钥匙留家里,你不要出门乱跑,不然我进不了屋。我说出门不带钥匙活该进不来。她说我可是你妈妈!理应有所优待!晚饭在我回来之前准备好。我说家里没有冰糖了,记得买。她冲过来敲了我一下,说当心长蛀牙,没有钱让你看牙医哦。”夏油杰没有接话,静静地等待下文。我偏头去看,他一脸笑意地注视着我。“那天的晚饭剩很多,我当作第二天的午饭和晚饭全部吃完了。”

    他离开座位,跪坐在我身旁:“是不是早上睡过头了?”

    “对,彩音实在看不下去,出门前把我吼起来,还说给我买了个火龙果,放在冰箱记得吃。”

    “好吃吗?”他帮我整理脸颊边散乱的碎发,袖子蹭过皮肤痒痒的。

    “不好吃,火龙果,难吃!闻着像洗洁精,吃着半吊子甜味儿,还有点儿微妙的滑腻感。”

    “是吗,我还觉得蛮好吃的。”

    “你有不喜欢吃的食物嘛。”

    “你第一次做的黄油饼干?”

    “都吃完了说这些。”

    “好,我超爱。然后呢?”

    “不知道是剩饭变质了还是火龙果的功劳,当晚从便秘中解脱,睡得很香。”

    “可喜可贺。”

    “……干嘛一直看着我笑。”多亏咒灵不会脸红心跳。

    夏油杰捏捏我的脸:“因为很可爱,让我想起你睡觉的样子。”

    我拍开他的手:“你什么时候——好吧,是我跟你约会看电影睡着那次。女主角很漂亮,说她想谈恋爱。嗯……更多的想不起来了。”

    “从那么早的地方睡着吗?”他开始玩弄我的头发,手指绕来绕去扎小辫子,“池胁千鹤确实很漂亮。《草莓松饼》,其实不太适合情侣看,男角色好猥琐。”

    “草莓松饼……想吃……”我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啊,扯远了。我是想问,你离开之前,有跟硝子小姐或者五条君吵架吗?”

    “硝子当然没有,你想也知道,她不是那种性格的人。悟的话……我觉得没有。”

    我一点点挪动身体,躺到夏油杰的大腿上蹭了两下:“模棱两可的回答。反正,没有破口大骂、互相诅咒就好。没有味觉,没有嗅觉,不能享受睡觉,我快失去生而为人基本的满足感了,怎么办,我!我写不出来!”可恶的是,咒灵状态下身体各个系统停摆导致我无法消化食物,吃下去的东西会腐烂在体内,因而几乎不可以入口任何食物。

    “意思是不想活了吗?”他解开那些小辫子,轻轻用手指替我理顺头发。

    “死肯定是要死的,不过不是现在。起码陪你把这段路走完。”

    “……是吗。”感知到他略有停顿,我抬眼试图捕捉他的表情。夏油杰察觉我的这一动作,俯下身在我的额头上附上一吻:“你好像认为一切会很快结束?”

    “你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吧,目标可是几乎全人类哦。不是我打击你,平心而论,如果是那个五条君说些‘消灭人类暴政’之类的话,我没准儿会信。但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祝你成功?呃,不对不对,站在我的立场,其实无所谓你成不成功?因为是死人嘛。我只是希望你能……你能……”

    “希望我什么?”

    我爬起来半跪着搂住他的脖子:“只是希望你能活得轻松一点。”若我嗅觉尚存,便能闻到他身上令人依赖的气息,不属于任何一种动植物。硬要比喻的话,大概是米缸储藏的新收大米,闻着心里踏实极了,甚至恨不得整个儿扎进去,蜷缩其中。自然不是真的米香,否则混杂洗发水和洗衣液的味道就太怪了,毕竟被洗涤剂污染的大米不像能吃的样子。

    房门忽然大敞,我下意识松手拉开距离,和夏油杰一齐看向门口。菜菜子一手牵着美美子,一手指向我:“啊!偷腥猫!”

    “你这孩子,从哪里学来的词汇。”我故意挽着夏油杰的左臂,靠在他肩膀上,“小孩子对后妈有敌意,嗯,也不是不能理解啦。”

    菜菜子面露嫌弃:“多大的人了,能不能学会成熟。对吧,美美子?”美美子指着被我藏到书架最高处横放的书:“是从系华的倾情巨著里学来的哦。”

    “呜,不是说好不提那些书的吗?”我假装用夏油杰的衣服抹眼泪。他拍拍我的背聊表安慰:“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相应责任,加油啊,写不出来的大姐姐。”

    “系华又没灵感了?”美美子司空见惯,“天天瘫在家里,怪不得。”“就是就是,也不做家务!”

    “我都死了你就让让我吧。”

    “后妈的担当呢?”

    “那是谁,不认识。家里进鬼了好无助好害怕。”

    “看来有必要举行驱鬼仪式了!”菜菜子拉着美美子扑到我身上四处挠痒,我岿然不动:“哼哼,这就是成年人的余裕。”咒灵可没有痒痒肉。

    “好啦,别闹了,当心撞到桌角。”夏油杰顺势拉我站起来,“布置的作业写完了吗?”菜菜子双手叉腰:“哼哼,这就是小孩子的余裕。”“是菜菜子的余裕,我是写完了的。”美美子打了个哈欠,“现在,我要独享电视。”“美美子耍赖!”姐妹俩打闹着跑客厅去了。

    即使没有我的陪伴,他也并不孤单。

    可那绝不是我的家人。

    “杰,我一定要,客死他乡。”

    “逃跑宣言?”

    我大声抗议:“虽然我前科很多,但这次百分百不是!说起来,当年分手的心结都没有打开,你居然就答应复合了。不怕重蹈覆辙吗?”

    “你如果非要离开,我是毫无办法的。”百叶窗切割的光线映在他的衣服、皮肤、头发,像永无止境的斑马线。“和你第一次在我房间看的电影是什么。别说你忘了,我会哭的。”

    “那是你第一次邀请我到你家去看的电影,怎么可能忘记,《阿飞正传》。”

    “我以前在想,你会不会也是一只无脚鸟呢,所以才做不到在一个地方停留;停下来,就是死了。”他牵起我的右手,十指交扣,“我不会让你死,我能保证让你快快乐乐地活着,哪怕永远陪在我身边,永远停留——曾经是这样认为的。事实恰恰相反。在你逃跑的那个晚上,我倏地明白了:系华没有翅膀,却有脚。跑也好,走也好,都是你用双脚踏出的印记。真奇怪,我竟然在分手那天才弄清自己到底为什么喜欢你。我喜欢不为任何风景驻足的你。你能为我短暂停留,我很高兴,但是你要离开,我毫无办法,谁叫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

    我一边频频点头,一边走过去把门关上:“哇,想不到我在你心里这么厉害。手伸出来。”他依言掌心朝上抬起空余的另一只手,我狠狠拍上去,然后紧紧抓住。“为什么不懂啊!别放手,不可以放手,你要牢牢地抓住我,就算我想逃跑,听懂了吗?别像妈妈一样自以为是地放手,其实我需要你,其实我总是很高兴见到你,其实我很庆幸能够认识你、能够爱你!难道追求广阔世界的代价是不能爱人?别擅自增加这种条件好吗!我是个爱逃避的胆小鬼……而你,夏油杰,你和我妈妈一样……自以为是的大笨蛋……在我害怕的时候,把勇气借给我啊……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算什么?我想要逃跑,可是……我从来不想一个人。”

    “对不起,”他似乎想帮我擦去如今不可能流下的眼泪,发现两只手被我牢牢地抓着不肯放,索性抱住我,“以后我会问你的,不会自己瞎猜了。”

    “扯平了哦,我不该一言不发地逃跑,你不该只字未问就放手。”我松开手回抱,微微仰头看他。夏油杰手摸下巴佯装思考:“嗯?没有吧?你还欠我钱呢。”

    “真拿你没办法,我写小说养你啊。”

    “拜托您多多关照?”

    “不过我是死人,花的是冥币,有点担心你们那边不流通呐。”

    “是吗,我有急事先把电脑卖了,下次给你烧一个大的。”

    “恶毒的家伙!”

    18

    [泽惠放暑假了。我趁着这段时间疯狂加班,偿还同事们体谅我“姐姐”生病缺人照料而代为加班的人情。

    所以泽惠打电话告诉我知景子死了的时候,我有点头昏脑胀,脑子转不过弯。

    她说姥姥去外地赶酒席,家里没别人了,妈妈想吃卤鸡爪,她就去附近便利店买,回来发现妈妈死了。我回答知道了,便坐下把领导明天早上开会要用的发言稿敲完,中途电脑崩溃了一次,踩着末班地铁回家。

    自知景子生病以来,头回见泽惠哭。她说,如果妈妈的女儿不是我就好了。我说哦。

    处理知景子的葬礼非常劳心劳力,仁惠女士又张罗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亲戚做客,包括知景子的前夫一家。她说要是有人问,就说你是知景子的女儿。

    泽惠躲去同学家里不肯见人。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脸上,我能看见知景子弯弯的眼睛,或者塌鼻子,或者上唇很薄的嘴巴,或者发缝渐宽、掺杂白发的圆脑壳。有个老头子走过来,口齿不清地嚷你就是泽惠吧,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嘞。哦,这是知景子以前的口音。我说不是。他说啊?小姑娘斯文呢,讲话蚊子叫似的。我好像要把肺部的空气尽数挤出,费力地大喊,不是啊!我是知景子她女朋友!

    …………

    葬礼闹哄哄地结束了。泽惠说我不在这儿住了,要回学校。我问她以后回不回,她说你租完这个季度刚好退租,不用管我。

    于是我们不再联系。

    新住所的抽油烟机是房东刚换的,我擦得很勤快。朋友来做客,进厨房打下手,随手拿起一枚洗好的葡萄,感叹,嚯,你家这抽油烟机跟一年前我来的时候一样光亮。我说我每次收拾厨房都记得用抹布擦一遍。

    知景子的唠叨犹在耳畔萦绕。她边皱着眉用力擦洗那个老旧的灰色抽油烟机,边叹气,小江啊,洗了碗收拾灶台要连前面的瓷砖和抽油烟机一起擦,不然时间久了油垢擦不掉。

    朋友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呀,你怎么哭了!

    我拿起沾着水珠的葡萄整颗含进嘴里咬破,被酸得眯起眼睛,说,可能是因为涨工资了吧。]

    19

    处理完菜菜子和美美子的在校事宜,我回到东京都立咒术高专,前往办公室述职途中遇见物理意义打成一片的学生们。

    “系华,你从京都出差回来啦。”“昆布。”

    他们围过来,我像巡游的主角一样四处挥手致意:“你们在训练吗?等会儿加我一个呀。”二年级的除了出差的忧太都在,惠也在这里,大概是为了交流会做准备。那个橙色短发的大眼睛女孩应该是之前谈好要来报道的钉崎野蔷薇同学,眼型偏下垂,却是看起来就很凌厉的类型。咦?是不是少了一个……

    “随时可以来。panda。”真希用手肘碰了碰熊猫,“你寄过来的伴手礼,多了一份。”熊猫指向惠:“在他手里。”惠从“异次元口袋”精准摸出一个小小的纸袋递给我:“虎杖死了。”

    连五条君都不能从高层手里保下虎杖悠仁么。

    “不是上面杀的,是出任务。”惠似乎看出我在思考什么,出声打断,“钉崎,这是初濑小姐,特别辅助监督。”

    “你好,钉崎君,我叫初濑系华。”我把纸袋放到台阶上。

    “叫我野蔷薇就好。”她歪头好奇地打量我,目光直白而纯净,“特别?因为是咒灵?”

    “我是五条君和硝子小姐好心介绍来的。”其实是力排众议保下来的,否则便和别的二级咒灵一样被当做威胁祓除了。“但是咒灵不能开车上街、不能跟人正面交涉,我的工作主要是放下帐和吸引咒灵,处理工作报告。”

    真希一只手搭在我肩上:“系华很厉害的,她在场,有些诅咒不用调查破解,自己会现身。”“金枪鱼蛋黄酱!”

    “啊?岂不是很容易遇到危险?”

    “我这不是在和你们一起进步嘛。”我不好意思地摸摸脸,“对了,你们什么任务,上面怎么会安排学生去?”多半是上面隐瞒任务详情,借刀杀人的把戏不是第一次做了。

    惠坐到纸袋旁边:“原本是派给五条老师的任务,人手不够,只好我们三个去。”

    果然。“看来上面蛮信任你们呢。遗体有好好带回来吗?”

    “伊地知先生送到家入小姐那里了。”

    “哦……带回来就好。你是不知道,这年头什么人都有,专门跑来偷尸体,叫人撞见还恼羞成怒,二话不说要杀人灭口!”

    野蔷薇捂住嘴假装要呕吐:“哕,系华遇到过这种变态?没事吧?”

    “被它发现之前我偷偷发短信给五条君了,幸好他来得够快。”手机传来简讯,我瞥了一眼,将手机揣回兜里,提起纸袋,“你们继续练着。待会儿见。”

    ---

    悠仁双手接过伴手礼:“谢谢你那么早就想着我,系华小姐!”毫无保留的干净笑容令我不由得回忆起初见硝子小姐的模样。时间能改变的东西真多呀,我们谁都不再是成天白日做梦的青少年了。

    “不知道悠仁你喜欢什么,干脆买了生八桥,希望你能喜欢。保质期很短,别吃坏肚子。”

    他当即拆开一小袋:“不用担心,我不挑食!嗯,好甜。”想到他吃得下特级咒物,确实是很不挑食了。

    “我呢我呢?”五条悟指指自己的嘴。

    “你又不是学生——悠仁,别分给这个总是对人颐指气使的家伙。才回来就发短信,说什么交个人给你照顾。”悠仁看出我只是开玩笑,没有阻止五条悟的魔爪。

    “系华真没眼光,这家不好吃。”

    “不好吃你还吃。”我翻了翻备忘录,“工作报告堆成山了,你能少出点任务么。跟七海君谈好没?”

    “忘了。”

    “现在就去,快点,任务调配很麻烦的。”我走回工位打开电脑。悠仁凑过来:“七海君是谁呀?”

    “七海建人,一级术师,以后会负责当你的……带教老师,差不多吧。别看他是五条君的学弟,某些方面比五条君靠谱多了,公认的‘大人中的大人’。有他在,我也能安心,毕竟我是保护不了你的。”

    五条悟也凑过来:“欸——哪门子的公认。”

    “辅助监督之间,行了吧。”我推开师生俩的脑袋,“你们没事做吗?没事做把报告写了。”下一秒两人闪现在门口,五条悟摆手告别:“我想了想,让这孩子看你的书训练控制咒力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呢。”

    “说了别让未成年看!”

    “没有哦。”

    悠仁看看五条悟,再看看我:“小黄书吗?我看过,没关系!”

    “别在这种地方没关系。”

    ---

    和伊地知换了一下任务,悠仁随七海君的第一次任务交由他负责,因为跟硝子约我出门逛街的时间撞了。我算是明白,大多数咒术师都有一种自说自话的气场,不怎么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们的言行。恰如此时此刻硝子旁若无人地对我说话,也不管店员试探的目光。但是,这个世界上奇怪的人很多,忙着生活的人们倒也没那么关心指不定永无再见之日的路人。“朝喜最近真忙。”我坐在硝子身边有一口没一口地舔舐葡萄味棒冰,像一些基本不能经口进食的病人那样,替我买来棒冰的硝子则在边编辑短信边品尝金枪鱼菠菜可丽饼:“她可是大忙人,十次能约出来一次就不错了,天天吵着要辞职呢。没什么菠菜味,一点点牛奶味,番茄把饼皮泡软了。”

    还以为这家新开的店会好吃……

    “直接带他们去Comme Chinois呗,或者,让他们自己选择喜欢的地方,现在的小孩子很有自己的想法。”

    “偶尔也想装作对大都市轻车熟路的厉害大人。”

    “哦,回了。”她手指微动,浏览回信,“朝喜翘班了,我们在这里等她吧。”

    天空仿佛土耳其冰淇淋售卖者,实心的云朵冰淇淋时不时遮蔽天光,树叶飒飒作响,像看热闹的围观群众。硝子从包的底部翻出来一把皱巴巴的伞,放到腿边备用。她和我一样,常常会犯懒不乐意叠伞。夏油杰总是看不下去,仔细整理好每个褶皱,咔哒扣上,挂到门后的挂钩上,说,系华,出门时记得拿着,夏天是个善变的家伙。然而这人说一套做一套,自己还不是要忘带。

    那把弄得像洗衣机里的衬衫的晴雨伞被我拿过来,放到腿上散开,一点点抚平,再沿原本的压痕折叠。

    “反正要用的,折它做什么。”如此说着,硝子却没有阻拦我。

    “真的会下雨吗?说不定是虚晃一枪。”

    冰凉的水珠啪地砸在手背上,我下意识摸摸脸颊,想起自己早已不会流泪。

    原来是下雨了。

    20

    虽然她不是真正的妈妈,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贴近,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亲吻她。触感像满嘴薄荷牙膏泡沫亲吻装满冰水的塑料漱口杯。妈妈也许亲过我吧,可惜当时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那段总是和妈妈拥抱亲吻的日子,大脑为什么要忘记呢?

    “你拿走吧,我不再需要她了。”

    有十二对干枯手臂的咒灵被压缩成球回收,坐在我对面的宝可梦大师夏油杰从书本里抬起头:“明天的计划,你知道,其他咒术师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我摇摇头,枕着手臂趴下:“妈妈早就死了。如果她知道我把对她的思念寄托在一个奇形怪状的咒灵身上,肯定要生气的。”她会抱怨,我当年可是小镇远近闻名的水灵姑娘,这丑东西怎么配跟我相提并论。

    “明天要和我们一起吗?”他合上书,倒扣在桌子上。

    “我在家等你,等不到就离开。”

    “那你要照顾好自己啊,系华。”

    木质椅子与打蜡的木质地板发出细微摩擦声。应该是他稍微把椅子提起来了一点才挪动。我既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去看他,耳朵贴在睡得有些温热的桌面上,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

    THE END

    ??

    〔你〕

    刻苦练习后拥有一定自保能力,环球旅行中,目前在白嫖豪华游轮一周游。

    〔晴野裕子〕

    临床医学专业,风湿免疫方向深造中。

    〔幡谷彩音〕

    去世的前几年沉迷打麻将。川麻和日麻的高手。

    〔遗产〕

    里茜小姐用以资助两位小姑娘完成学业,其中一位后来成为了很出色的心理医生,得到许多康复患者的感谢。

    〔牧水里茜〕

    职业生涯负责的第三位作者终于成为大势作家。逐渐在编辑部拥有话语权。

    〔仁川朝喜〕

    超高校级的律师。

    想要在法庭上双手拍桌大喊“异议あり”而就读法学院,却被告知不可以,十分崩溃。

    硝子取得医师资格有她的一份“功劳”。

    咒术届与警方的中间人之一。

    〔木庭泽惠与浅沼和江〕

    没想到在澳洲相遇了。但浅沼和江只是来出差。

    从那以后偶尔会联系。

    〔枷场菜菜子与美美子〕

    感觉有点像不良。听津美纪说惠初中时也差不多,姑且放心了。

    是灵研社特邀嘉宾。

    〔偷尸体的贼〕

    总之被打死了,没看清脸。死得非常透。

    注:

    ①开篇拙劣仿写《项塔兰》第一章起始部分;

    ②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Tristan da Cunha)是南大西洋的一个火山群岛,英国海外领地之一。它是全世界最偏远而有人居住的离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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