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我不属于
01.
曾以为日子是过不完的。
这不怪我，活得太久会让人丧失时间感。我擅长浪费时间，比如因为厌恶汽油味而拒绝坐车，步行回高专。
硝子和夏油杰早习惯我的做派，甚至不附上一句路上小心，只是顺手拿过我的包，说，慢走。
“谢谢。你们也要注意安全。”
视线落至五条悟身上。
他一边抖腿一边哼歌，没有要和他们同路坐车回高专的意思。深谙五条悟的为人，他们也不去问，打车走了。
我本想问他怎么不和硝子他们一道坐车回去，但见他一言不发，打定主意的模样，便觉得无所谓原因。
五条悟走在前面，我默默跟在他后斜方的位置上，像我总是做的那样。
其实原计划走得无聊或迷路时，打电话给他，利用束缚把我传送过去。与五条悟立下的护卫誓有这一层好处，方便护卫者和被护卫者的相互传送。优点是不像瞬间移动那耗费咒力且约束条件繁复，缺点是一般需要先由术式接收者问几个问题，数量视移动距离而定，这一步骤仅为提高成功率和效率，非必需，术式发起者只能给予肯定回答。五条悟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戏弄我的机会，经常问乱七八糟的问题。
五条悟的身高已经无法让我把他和襁褓中的婴儿联系起来。再过几年，他接任五条家主，我就可以从五条家的束缚中解脱了。
他会怎样向我道别？
肯定是撂下一句“拜拜~”，然后没心没肺地跑开做自己的事。
五条悟停下脚步，回头盯着我；我也停下脚步，看着他。
“手，伸出来。”
我伸出两只手。
“你超级喜欢五条悟，对吧？”
“是。”
下一秒，我被怀中的五条悟压摔倒。他坐在我身上，完全不打算站起来。护卫誓传送的另一个生草缺点，移动方会以公主抱的姿势出现在接收方怀里。
“你反应能力不行啊，祈祐。”
“建议你立刻从我身上离开，否则社会新闻头条必然属于你。”
他站起身，顺便捞我起来：“走我旁边成不成，我又不需要跟班。”
“您能否换普通的方式表达需求？”
“啊，对了。”他看看刚才不小心压到我的手，“好软。”
“嗯……但愿你在别人面前说话有点分寸？”
“知道，这儿不是只有你嘛。”他放松身体，吊在我身上，“不↗想↘走↗路↘。”
02.
“所以，你这是身体连同记忆从三十四岁倒退回十八岁了？”
十多年前的五条悟，腿交叠着搭在茶几上，将我新烤制的曲奇咽下肚：“十六年，居然手艺毫无长进吗。”
“要住下的话，先去把客房收拾出来。”我拿起一块曲奇小咬一口尝味道。
“不要。我可是你男朋友诶，和你睡一张床不行吗。”五条悟随手拿起我落在沙发上的书，量子速读。
“你是‘过去的五条悟’，不是我的那个五条悟。何况，我已经和他断绝来往了。”
“哈？你们离婚了？”
“没有结婚。五条君，请对我的书温柔一点。”
“五条君！”他跳起来，“是在叫我？”
“不然……呢？”
“那个老头子五条悟犯错和我五条悟有什么关系，你竟这样称呼我！”
“悟才不是老头子。”
五条悟疑惑地俯下身，与我额头相贴：“我寻思你没发烧啊，怎么净说胡话。”
我和他拉开距离：“请自重，五条君。简单给你梳理一下逻辑：现在的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五条悟，你属于过去，我只能把过去份额的爱给你。最重要的是，如果三十四岁的五条悟依然喜欢我，他看见会不高兴的。”
“……你等我查查‘如果’是什么意思。”
“没必要。我的意思是，我主动离开五条悟，希望他不再爱我，重新开始一段恋情。但我爱五条悟这一基本事实，直到我消失都不会改变。”
他顿住，取下墨镜打量我，随即走来走去，苦恼地抓抓头发：“真的假的，怎么叫我给遇上了……你还能存在多久？”
“具体不清楚，最多一两年。”
“嘶——不对呀，这和你断绝来往有任何联系吗？”
“第一，”我坐到沙发上，拍拍身边的位置，“日本发生了太多伤心事，我不想睹物伤怀；第二，消亡之前，我想安静地度过余生，不打扰别人，不被别人打扰；第三，我随时有可能消失，多在五条悟身边待一秒，他就迟一秒解脱。我希望他早点开始新的生活，不要为过去所拖累。”
“不需要你替我做决定！”
“这是‘我的决定’，与五条悟无关。”
他丧气地挨着我坐下：“性格也是，毫无长进。真的这辈子不打算联系？你会难过吧，一个人。”
“总比看见悟难过好嘛。我能够用来伤心的日子不多了，所以多难过一些也没有关系。悟不一样，他还有好长好长的人生。他得多幸福一点，不，多幸福非常多。”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那个快四十岁、不开窍的五条悟。”
“我怎么不知道你能预知未来？”
他自顾自说下去，语气夸张：“在向你求婚的街头，五条悟暗下决心，要爱你四百年。他一直记得，并且仍在践行。”
“为什么是四百年？”
“因为想迫害米斯达——才怪！人不可能活四百年吧，所以直至死亡——”
“晚上想吃什么？”
五条悟顿住。“不知道，别问我。”他整个人趴在沙发上，头埋进抱枕里。又在撒娇。
我托着下巴看他，决定五分钟后起身去买菜。家里没有备着任何甜品，也要买。
唉，不行，真想哭。
03.
说起来有些变态，我第一次见五条悟，他还是个被人抱在怀里哄的小婴儿。
那双自然流露悲悯色彩的眼睛，仿佛不断延伸的，朝露气息的天空，我再熟悉不过。
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不快尚未褪去。亏五条家的人残存最后一丝良心，沉尸池塘前把我塞进附有术式的棺材里。
“要谈什么，先等我洗个澡换件衣服。”
一个似乎是管事的老头示意，仆人立即上前：“您这边请。”
语言表达有明显变动，看来我睡得挺久。
“现在是什么年份？”
“一、一九八九年。”
在害怕我么。我了解人们在面对“不确定”时，对确定性答案强烈渴望而产生的恐惧。也不怪他们因为害怕而设计将我封印，毕竟于他们而言，我是个诅咒和人类混合的怪物。
衣裳不大合身。路上磨磨蹭蹭赏了会儿花，五条家家主等得很不耐烦。怀抱婴儿的妇人低声同他交谈几句，走过来跪坐在我对面。
“我来猜猜，你们是想让我和这个小孩立下护卫誓吧？”
御三家背地里互相插刀的传统代代相传，想必他们和众多诅咒师都想在“六眼神子”成长起来之前扼杀他。据说大多“六眼”都丧生幼年期。
“是的，虽然很唐突失礼，但请求您答应。作为交换，他继任家主后将解除您与五条家的从属关系。”
“我拒绝。”由于“束缚”我不得不听从五条家家主的命令，然而若我打心底拒绝订立护卫誓，它就无法成立。他们不敢轻易强迫我，因为“赎罪完成方可消失”这一束缚的优先级大于“服从五条家家主命令”和“不得伤害咒力等级相差远的人类”，我受到的天罚顶多是严重内伤，沉睡个几十年。
婴儿开始闹腾，妇人司空见惯，低垂眼眸，温柔地轻轻抚拍：“祈祐小姐，他的名字叫做‘悟’。说是‘神子’，其实哭起来比谁的声音都大呢。您愿意抱抱他么？”
“瑧……”老头坐不住了。
她好似没有听见，身体微微向前倾，我下意识将孩子接过来。除开眼睛和发色，跟养大我的那个同样拥有“六眼”的五条觉压根不像，眉眼间倒是透着他母亲柔美的长相。
“只是作为一个母亲的请求，拜托了。”她左手按右手，缓缓叩首到地。
“这么大的礼我可受不起。”我默默发动术式，“你很爱你的孩子吗？”
“是。”
“即使他并非作为‘六眼神子’在期待中出生，仅仅作为‘五条悟’，你仍旧爱他吗？”
“是的。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使他失去我的爱。”
“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先听哪个？”
不要扯我头发，混蛋小鬼！
名叫“瑧”的女人连忙抱走他：“请依次说吧。”
“好消息是护卫誓完成了，”我理理蹭乱的衣襟，以作恶的心态，故意公开术式情报，“坏消息是这个护卫誓是终身的，因此代价很大——他死后所有术式、咒力均会归属我。”
高座上老头的表情变化属实精彩。
五条瑧平静地接受事实：“谢谢。悟往后就拜托您了。”
忽然失去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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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理解到五条瑧那句话的意思，她已经人间蒸发了有一段时间。
哈，神子。所以不能束缚于“母亲”这一“软弱”的意象。太搞笑了。
但五条悟狂得不得了，不认为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不需要父亲，不需要母亲；他自己就是宇宙中心，所有人都会爱他，不爱拉倒，用不着父母那份特别的偏爱。他从没问起五条瑧，即使听我讲起当年订立护卫誓的场景，也只说你们好肉麻。
我问，五条悟，你不想妈妈么？
“你有妈妈么？”像是在骂人。
“没有。”
“所以你还不明白吗？没有谁不可代替。她现在一定过得很好，五条家不会亏待她。伤口不会一直那么痛的。——没妈妈你是怎么出生的？”
“我的原身是诞生于‘利用他人爱恋以自利’的咒灵，有点类似菟丝花。因为她可以将自己受的伤转嫁到对她怀有好感的人身上，所以咒术师们不敢轻易祓除她。五条家分支里有个叫‘神前明纱’的姑娘，不幸被她欺骗感情。多年后，明纱以自己的身体为容器炼化她，两人的灵魂碎片糅合在一起，明纱十月怀胎生下的我。”
“然后呢，那个五条…觉，是五条觉吧？——什么情况？他不是也有六眼和无下限吗，怎么打不过‘菟丝花’？”
“虽说确实是他把我带大的，实际上他那时候不比我大多少。明纱没有别的人可托付，才把我交给他。觉是嫡子，明纱曾经负责侍奉他。”
五条悟装模作样摸摸下巴：“你的名字是他起的吗？”
“是明纱。”
“奇怪，你的身份证明上全写的是‘五条祈祐’，搞得我以为你是五条家的童养媳呢。”
“多半是方便上户随手写的姓氏。反正我从来只说名字。”
没什么人会正经叫就是了。
他放下吃蛋糕的刀叉，明显倒胃口的表情：“太恶心了，那群东西的目光，你想想办法啊。”
“抱歉，他们咒力等级和我相差太远，我不能伤害他们。”我取下颈间的丝巾，蒙住他的眼睛，“有好受一点吗？”
“啊——”五条悟理所当然地等待投喂。
你蒙上眼睛也该看得见吧。我咽下这句吐槽，任劳任怨给他喂食。好家伙，保镖变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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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悟生长得十分放肆。
我自然是不会教育小孩儿的，他也不会接受我的教导。年纪稍微大些，五条悟进入五条家统一安排的教育机构，结识更多朋友，大多数时候我只是远远地跟在他身后看着。
直至他不愿继续按御三家一贯的安排，而是进入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
“你是……这里的保洁？”五条悟翻来覆去看我的工作牌，“我能保护自己，你不用待在我身边。”
“没别的事可做。脚抬一下。”
他向后一跳：“欸，是吗。咒术师人手什么时候这么充裕。”
果然瞒不住。
“我承认，是我自己想待在你身边。其他人我都不熟悉。”
“嗯嗯，懂了。”他走远，开始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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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负责五条悟的文化教育。尚且在五条宅邸时，若他被关在院落里学习，我会在偏院里散步，或者看书。
到了咒术高专依然没改变。
高情商：我在亲身体会莱蒙托夫所描述的“孤身一人走在路上，路上的石子在雾中发亮，夜很安静，荒原面对着天空，星星互诉衷肠”。
低情商：无聊的没朋友女在独自散步。
五条悟正在认识新朋友，体验和曾经不一样的生活，可我还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咒术高专地理位置偏僻，夜晚静谧，泛着柔和的光。大概半个小时后，我回到宿舍，打开灯，五条悟因为突兀的强光刺激，缩进被窝，不舒服地哼哼。
“有事？”
他扔过来一张卡片。
“姓名：神前祈祐……学生证？”
“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学生证要随身携带哦。”
“悟，回自己房间睡哦。”我模仿他的语气，加重末音。五条悟打了个呵欠，摇摇晃晃地坐起来：“给我等困了。”
他穿回乱甩的拖鞋，回房间了。
洗漱毕，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摸出学生证，借着窗帘缝隙渗进房间的月光一遍遍慎重确认。
学生，当学生是什么体验？我能融入人群中吗？
其他人我都不熟悉，这句话是在陈述事实。如果我在五条家宅邸中大喊一声“五条”，大概率只有五条悟会回头，因为五条悟保镖从不和别人打交道。
啊……光被挡住了。
“你还不睡。”
“你还不睡？”
五条悟整个人直接倒在床上：“快夸我。”
“你指什么，大半夜不睡觉窜寝？”
好重。
他换了个姿势，躺在我旁边，灵动的眼睛沉入夜色，犹如西伯利亚山脉的融雪湮进贝加尔湖。
五条悟皱起眉头：“我是不是喜欢你，为什么这么想让你开心起来。”
“你讨厌我才奇怪，相处十几年。”
“有道理。提问，根据以形补形原理，吃门夹过的核桃还能补脑吗？”
“……吃被门夹过的核桃补被门夹过的脑袋，它不合理吗？”
“合理！”
“不合理。悟，你清楚自己体型有多大么？”蜷缩床角，非常卑微。小时候坐一下他的床都要大发脾气，长大反而黏糊了。
04.
事实证明五条悟的黏人程度与年龄呈正相关。
做完就伏在人身上，毛茸茸的脑袋埋进颈窝蹭啊蹭啊。
“我要去洗澡了。”我慢慢地理顺他的发丝。
他黏糊糊地吻来吻去，像是过稠的蜂蜜将我裹起来，手向下滑去：“再来一次嘛。”
“你刚才用掉的套，是最后一个。”
“好吧。”他撇撇嘴，恋恋不舍地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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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悟二十六岁的时候，我提出搬离五条家。几年前他继任家主时便解除了我与五条家的束缚，可因为放心不下伏黑姐弟，我一直没离开日本。
昨年看津美纪彻底适应国外留学生活，惠也很让人省心，于是开始筹备离开事宜。
“很抱歉，作为恋人无法提供实时的陪伴。如果你不能接受，可以……”
“我觉得你那套房子不行，我不喜欢你的邻居。”
“好，换一套。”我拿出备忘录和笔，“不讨厌的邻居。其他要求呢？”
“隔音要好，离甜品店近，阳台上能看见漂亮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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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是在路上恰巧碰见，有时他在家里等我；有时一起出去吃个饭，有时他下厨，有时我下厨；有时聊聊最近的事，有时上床，有时不上床，只是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那天是甜品店的老板娘结婚纪念日，她说神前小姐你是今天不知道第几个客人，为表庆贺赠送Sfogliatella一只。
分明没说过几句话，居然记住我的名字了……
“欢迎下次光临！”
人行道上有一只白猫，我向前他向左，出于礼让，我等他先过去，他偏偏要等我先过。我跨出一步，他也跨出一步，踩到我的鞋上。
“你先过。”我说。
他抖抖身体，昂着头翘着尾巴慢慢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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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出来，看见五条悟坐在沙发上，少有地姿势端正。茶几上Sfogliatella毫无疑问阵亡了。
“给你买的新睡衣，换上让我看看吧，好吗。”
睡衣是洗过的，留有洗涤剂淡淡的香味。
我脱|下浴袍，研究这个款式略有些复杂的睡衣。瞥一眼身边的人。
等待。五条悟现在正做出这样的姿态。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而是为了我。这样的认知让我感到心脏被撑得满满的。
踩在浴袍上，大理石地板的凉依然渗透过来。
穿好转了一圈。
五条悟拿起吹风机，向我勾勾手。他沉默地帮我吹干头发，放下吹风机，环住我的腰：“奖励。”
“有事？”
“回来住一段时间。”
“得提前订票呀……”我伸手去够茶几上的手机。
“这个嘛，已经订好了。我们明早一起走。”
“那你去洗澡，我收拾行李。早睡早起。”
---
帮他把头发吹到八成干，五条悟的手开始不安分，没一会儿关掉吹风机，凑上来撒娇。
…………
幸福得发烧。我停下动作，抱住他。
五条悟侧躺下来，轻轻帮我顺着头发：“怎么啦？”
“想就这样抱着和你躺在一起。好幸福啊。”
“怎么这样！我都有感觉了——好吧，好吧。这个姿势睡小心落枕。”他的声音委屈巴巴，稍微调整睡姿，在我额前落下一吻，“晚安。”
05.
“像你这样的老女人一定有很多故事可讲吧！快来一个解解闷儿。”
“比如？”
“御前比试那位，五条觉，他怎么带小孩？”五条悟脚一挪，差点把高专宿舍的瓦片蹬下去。
“他比我大不了几岁，虽然许下了监护人一样的束缚，却并没有怎么管束我，倒是别人对我指手画脚得多，每当这种时候，他会对别人摆出一副‘你算什么东西’的模样。
“那时我还很小，在心智不成熟时期模模糊糊继承了她们两个的记忆，所以总是愤怒，不满，敏感又脆弱，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明纱拖回来的并非她所爱之人，留我一个无辜小孩儿替她赎清罪孽，这算怎么一回事。
“没有人能回答我，包括他。
“他做了什么呢？没什么大不了的：放任我发脾气，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撒娇就撒娇，喜欢和讨厌都可以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他告诉我，明纱很爱我，我是在爱中出生、长大的孩子。
“明明是我最迷茫最不解的阶段，现在回想，却是我最不感到自己生存于边缘的时期。因为即使他生活的中心不是我，我好像也能够说，‘我很重要！’”
“你现在也可以这么说啊！”
“不，过去的时光不是最美好的。我能那么想，是因为我是个小孩子，世界就只有一个巴掌那么大。”
——所以我不会想到，他会以那样的方式死去。
对世间的留恋越强烈，死后的“残魂”越多。把它们收集起来再受肉，可以将一个人复活得七七八八，虽然是以介于人类与咒灵之间的形式。
然而，五条觉没有残魂。
还骗过自己，什么是我太弱啦，五条觉太特殊啦之类的。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我和世界上别的东西，悉数被远远地推离他。可能从来没有多近。
“经历多了就会这么想？啊——真是想不通，好麻烦。我就能够一直说我对你很重要。非常重要！”
“是的，于我而言，你比世上任何人都要重要，这一点从未改变，也不会改变，无论如何。”
“咦惹，你是在表白吗？”
“不是想和你谈恋爱的意思。”
“嘁。”他把墨镜拿在手上转。
“……我死的时候，要喊着妈妈死去。”
“遗言呢？喊妈妈可就没时间说遗言了，临终嘱托什么的，比如每年扫墓的时候记得多烧点纸钱，鲜花请检查一下有没有沾虫子——喊妈妈可就没时间说这些了。”
“遗言即是诅咒。我不想再诅咒你们了。而且，我说遗言的话，第一个遭殃的人必然是悟哦。”
“谁会在意你在地府的消费情况啊。”
“请不要随便在心里给别人安排遗言。”
……
“什么叫‘再’？”
我没有说话，他也不问了。
暑气随余晖卷入地平线以下。
“夏日祭，要去凑热闹吗？”
“你去的话我就去。”
---
参加夏日祭烟火大会是在做完任务后。五条悟发来短信，说他在某某街头等我。
五条悟很高，一头白毛，晚上还戴墨镜，嘴上叼着根棒棒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格外显眼。他感受到我的注视，扭过头，用口型向我打招呼。
不想呼吸。
想一下子冲进他的怀里。
翻了翻身上，没有任何能勉强代替戒指的东西。然后我耗尽生命一般，冒冒失失奔向他，眼里容不下别的。
五条悟咬碎嘴里的糖果，伸出双手来接住我。
“我……”
“等等，我先说。”他取下棒棒糖残余的纸棍，塞到我手里，“结婚吧，我们。”
“我没有戒指能给你。”
他与我十指相扣：“我自己来把你套牢不就行了。”
围观群众中爆发出起哄声和掌声。尽管我没公德心地撞到好多人，扰乱了公共秩序，他们仍愿意真诚地祝福我这个鲁莽的陌生人。
正如觉所言，我是在爱中长大的。
五条悟拽着我跑起来。
跑出一段距离，他和我像过去一起在庭院散步那样，悠闲地，漫无目的地走。
“你看起来很紧张，以前没有谈过恋爱吗？”
“没有。”
“好逊，活了那么久来着。”
“可是没有别的人是五条悟。”
“确实。你会接吻吗？伸舌头的那种。”
我摇摇头。
“巧了，我也是。我们看的电影里有演过，要不要现在学学？”
五条悟长得太高，我索性圈住他的脖颈，腿缠在他的腰上，交换了一个极其不成熟也不咋享受的吻。
擦口水的样子着实狼狈。
06.
曾经有护卫孕妇的经历，连续多日的奇怪感觉，加之有次一个套使用超过二十多分钟，让我很难不往那方面想。
五条悟发来短信，说他任务完成，马上到家。
“悟，你可以绕个路买验孕棒吗？”
下一瞬，五条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面前：“什么情况？”
我吓得呼吸一滞：“能传送为什么用瞬移？”
“难道要我砸进孕妇怀里？”
“很危险，太危险了！”想起他第一次尝试瞬移，位置没把控好导致被树枝划伤，我就后怕。
“哇，现在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吗？”他拉上我向门口走，“你怀孕是怎么回事？我们去医院看看。”
“只是我瞎预感……”
五条悟取下墨镜，歪着头仔细观察我的小腹：“嗯……看不出来呢。”
“六眼如果兼备这功能，你就拥有财富密码了。”
“有道理。不然我努力练练？”
“请不要在奇怪的地方努力。”
“总之先去趟医院！可以走会途径甜品店的路线。”
“冰箱塞不下了，已经。”
“今日食，今日毕。”
我抬眼瞥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想吃什么，我给你带。排队挂号……估计赶不及做饭……请记得六点开始准备饭菜。津美纪和惠在生长期，晚饭不可以吃甜品对付。”
“孩子她爸竟不在现场亲眼见证，这合理吗？”
“出差回来先休息休息吧，悟。还有，请不要再频繁打扰惠写作业了。”
“他向你告状？你向着他？——不是，你去医院检查怎么能不带我呢？你……”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埋怨加委屈，“好像对这个孩子的到来不是很高兴。”
“我想感到高兴。虽然这件事你也有一定参与讨论权，但是，假设真的怀上，我会选择打胎。抱歉。”我深吸一口气，“第一，你和我……”
“不想听，你别说。”他像是受了天大的气，一副谁也不爱理的模样闷进卧室。
我呆立在客厅中央。
孕育生命，而且这个生命承载着我与五条悟的爱——真是不敢想。
半分钟后五条悟消气了，说，我们去医院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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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还没领结婚证，婚礼，婚礼也没办。”五条悟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打破沉默。
很尴尬，我不想让他不高兴，但眼下不得不挑明：“悟……”
他嫌弃地摆摆手：“你说那么多，我一点都听不进去，为什么不直接来吻吻我呢？”
我亲了亲他的唇角。
“唉，算了，知道你什么德行。我本来也不在乎这些，你的子宫，我没有话语权，我不可能因为你不愿意生育而不高兴。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留下孩子？”
“首先，悟，你和我并没有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这对孩子来说不公平。其次，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类，孩子生下来呢？你知道我是怀着何种心情生活于人群中……有必要让另一个人经历同样的痛苦吗？我不忍心。最后，是更现实的问题——你的身份，我的身份。”我坐得离他稍近些，倚靠着他。
五条悟下意识安抚性地拍拍我：“最好在三十到五十天内，对你身体损害比较小。而且胎儿严格讲还无法认定为完整的人，你不要有负罪感。”
检查结果出来，咨询后预约了手术时间。
津美纪打电话问我是否出门有急事，她看见五条悟的行李。
“啊，不好意思，忘记留便签了。我们马上回来。”五条悟接话，“收拾收拾带惠下楼吧。今晚在外面吃，地址等会儿发给你。顺便，我和她不在家里过夜，麻烦把行李箱也带下来。待会儿有人来拿。”
07.
“上|床摸到了媳妇却什么也不让做吗？”五条悟人畜无害地眨眨眼，薄雪似的睫毛随之振颤。
“该说你心态好么，在不清楚眼下情况的场合还想着戏弄我。”拍开他在腰间作乱的手，背对他换衣服，“你是哪一天的五条悟？”
“对人家做了过分的事，哪一天的五条悟你都得负责。”他扯过被子一角挡在胸前，故作娇羞。
“早餐吃什么？”大概是初夜后不久的五条悟。
“Coffee,tea,or me？”
“请少喝点咖啡和浓茶，对身体不好。”我从床头柜摸出一本备忘录，“事情的经过全写在上面了。”
他粗略翻看几页，不甚在意地扔到一旁：“十多年后的祈祐超没情趣，好无聊！”
“我以前就很有聊吗？”
“对哦，祈祐小姐向来是个木头，在床上也说些不会看气氛的话，我真的很佩服自己居然没早泄。”
“要是自己没本事可不能怪到女人头上。再开黄腔，吃饭不给你拿筷子。”
“坏女人欺负小孩啦！”
……辛苦你了，过去的我。
我捏捏五条悟的脸，他没有反抗，向我抛媚眼。
真好，他一直这样。狂气又恣意，漫不经心又满腔热血，是他一生中最灿烂的三年（当然我认为他永远是耀眼的）。
他过生日的时候，甚至说“我没有愿望要许。我用不着许愿。把它让给你。”这时期的五条悟，还未经历那些事，觉得自己能永远拥有身边的一切。
敢吃，敢睡，敢想，敢哭，敢笑，敢恨，敢爱，像是能一辈子这么生猛下去。
所以我说，好吧，我许愿五条悟这辈子都没有愿望要许。
08.
有反转术式，理论上可以不睡觉，只是会不太舒服。我喜欢那点难受，它令我感到切实地活着。如果我要死，就不接受温温吞吞，安然阖眼，偏得轰轰烈烈地痛，大吼大叫。
自然，没人知道。甚至有人以为我是哑巴，或者听不懂人话。
和我相处时间最久的五条悟也不怎么跟我说话。所幸他每天雷打不动的早安晚安，保证我不失去语言能力。
五条悟在门内上课，我在门外巡视。
可能有时代因素影响吧，五条悟和五条觉相似的吊儿郎当中有着千差万别。说到底，五条觉背负了“长子的责任”。除开最终与禅院家家主双双壮烈赴死，他比五条悟投鼠忌器得多。说不定五条觉小时候也这么狂呢？毕竟是个收容恶灵，还把她视为家人的疯家伙。
“她不会主动伤害任何人——换个说法吧，她决不伤害人类，以我的生命起誓。”
纵然没有天与咒缚，这也是比任何束缚都更有效力的诅咒。
啊，死人就少耍帅了，为什么事到如今拼命在别人回忆里阴魂不散。自从你死了，原本不待见我的人变本加厉，亲近我的人自顾不暇。我懂，你压根没错，更没理由对此负责。那些我是知道的。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轻易抛弃了所有呢，五条觉？
---
门猛地被拉开，白发蓝眼的男孩跃出来，“啪”合上门。
“我去上厕所，老头子您可歇着吧。”
脸上分明写着：溜了溜了。
他跑出几步，回过头，压低音量：“你可别拖我后腿。”
彼时五条悟尚且不是甜食控晚期。跟随他身处人流，我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比他高大多少，仍然是小孩子身体，也没有第一二性征。
大概是五条觉死后不久，我便停止了生长，被滞留在他离开的十二岁。
“老板，两份章鱼烧。”
继续向前走。
五条悟出门玩通常没有目的，东逛西逛。他将其中一份章鱼烧递过来，我用双手托着。
一次性买两份，不怕吃撑胃里装不下别的么。
向右拐弯，他慢下步速，走到我旁边：“呼——好烫！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祈祐小姐。”
“给我……的？”
“不然？”
爱与被爱，五条悟总是这么理直气壮。
我向他提出有史以来第一个要求，等一下我，我要去很多人排队的那家店。他边抱怨边等。
想起来了。
跑在前面、横冲直撞的五条悟，是会停下来，回头看我一眼的。
没准我从那时候重新开始长大。
五条悟抽条快，我比他更快。
为什么又能生长了呢？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长得很高大，很强壮，能够更好地保护他。
没有人知道我曾希望在洪水泄闸般的疼痛中死去，包括五条悟。因为他问起时，我已经不需要用那种东西证明活着。
09.
如果是五条悟，那么我便能够不瞻前顾后，不小心翼翼地说幸福。即便未来不再相爱，我也有勇气；因为在爱情之前，我们已经是彼此非常重要的人了。
10.
“护卫高层的孩子？凭哪点啊？”五条悟靠在我肩上，柔软的发丝蹭得我痒痒的，“人家也是个孩子哦。”
夜蛾老师不理会五条悟作妖：“你们三个负责我右手照片里这位；祈祐，你负责另外一位，他被攻击的风险比较高，多加小心。”
“我明白了。”
“哈？怎么想都该是两两分组吧？”五条悟夺过照片，“就算祈祐是特级，我们三个加一起，不比特级强？多浪费！我一个人负责一个绰绰有余。”
“你？一个人？带孩子？”夏油杰同硝子对视一眼，毫不留情地放声大笑。五条悟物理方式闭上他们的嘴。
“你们三个一起我才最不放心！尤其是你俩！小孩子闹腾正常，何况你们是陌生人，他不安心，容易大吵大闹。”
“哇哦，没想到老师你个浓眉大眼的还会带孩子。”五条悟双脚搭在课桌上，调侃夜蛾老师。
“你俩别带头起哄捉弄小孩。硝子，关键时刻你得稳住。不是指坐稳了看好戏的‘稳住’。”
“夜蛾老师，强人所难了。他们怎么样，我一介弱女子哪拦得住啊。”
“算了，你们主要负责护卫，别理小孩。别抢别人的遥控器，说的就是你，五条悟。”
“不打紧，夜蛾老师，”我为五条悟辩护，“少儿频道他也能看得津津有味，您该担心他抢人游戏机。”
“不打紧，夜蛾老师，”五条悟为自己辩护，“我会自带的。”
“别带游戏机！”
加茂弥优，今年六岁，拥有“抽走他人咒力并复制他人术式”的术式，前者是被动技，发生术式联系即启动，两个均有一定限度。怪不得高层指派我来。
“弥优君，我能和你建立一个临时的护卫誓吗？只是方便保护你。”
“哦，随便你。”
当代的小孩怎么一个比一个拽。五条悟在场，绝对会变着法儿捉弄这小孩。
护卫誓订立完毕，五条悟的电话随即赶来：“喂！你怎么随便和别人订立护卫誓！知不知道莫名其妙有人横插一脚的感觉超不爽，超恶心！”
“抱歉……我不知道你能感应到……”
“现在你知道了，快点取消啦！”
“恐怕不行，悟。我得保护他。”
“你看你！居然反手跑去保护别的男人！呜呜呜，我算什么……不管不管，你快点解除和那家伙的护卫誓！”
“悟……”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我哭笑不得。这样的五条悟，我觉得有点儿烦，又觉得他不烦，甚至可爱过了头。
“五条悟，打游戏专心点，你坑我呢？”夏油杰怒。
沉默一秒。
“再见。”我挂断电话，愧疚感完全消失。
“弥优君，睡午觉吗？”
他点点头，乖乖进卧室。没相处过这么听话的小孩，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啊……那个，听睡前故事吗？”
“不听！听了就睡……你想讲就讲吧。”
诶？他看起来不想睡午觉——可是他已经躺好了。
“给你讲一个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我侧坐在床边，看他把眼睛瞪得像铜铃，“睡觉干嘛把眼睛睁这么大，你是金鱼吗？你想听《黑猫警长》？”
他捂住嘴，视线左移：“我在换牙，不敢睡觉。”
“为什么呀？”我尽量使自己显得亲切。
“牙齿掉下来堵住嗓子眼，会没法呼吸的。”
确定了，是小孩子。
我替他掖好被子：“不会的。如果不放心，姐姐一直陪着你，姐姐会保护你……”
要 来了。
我坐正，五条悟不偏不倚落进我怀里：“姐姐也保护保护我呗。”
弥优迅速缩到角落：“你是谁！”
“别担心，他不是坏人。”
五条悟摸着下巴观察弥优：“嗯……是因为他同时抽取了我们两个人的咒力吗，感觉这次传送比窜稀还顺畅。”
“你把任务推给杰和硝子了？”
“推？他们肯吃亏白干活？”五条悟冷哼，站起身，面向弥优，“老子是五条悟，你好。”
“小孩子面前收敛收敛，悟。”
“谁还不是小公主？我都没计较他吓到我。”他伸伸懒腰，“我没吃午饭呢。”
记得厨房里有煮面的材料。“硝子他们也没吃？我去下几碗面，你带过去一起吃。”
“又想着别人。”五条悟往房间外走，“我自己来。他们会想办法解决午餐的，你陪小孩睡觉吧。”
看来他下午不走。
“是姐姐的男朋友吗？他来，你很高兴。”
这么明显？
“是，看他撒娇，我挺高兴的。”
“……你一定天天高兴。”
晚上不睡觉，拿本书来消遣。五条悟坚持要轮班，被我回绝：“我以前经常不睡觉，比较有经验。你一个青少年，缺乏睡眠会长不……呃，有害身体健康。”
“不行。”他开始耍赖，硬要把我拉到地铺上一起睡。我不敢闹得动静太大吵醒小孩，叫他得了手，两人纠缠成一团。手被他抓住，双腿交缠，身体紧贴，感受他令人心安又令人心焦的体温。知道他把我做贼似的羞怯表情尽收眼底，索性放弃抵抗，一头闷进他怀里。
见我妥协，五条悟松手，安静下来。
曾经偷偷溜进他的房间，耳朵贴在胸腔上听他的心跳。五条悟活着，我好好地保护了他。
如今，他的心跳声有了更多一层意义——他在陪着我。
五条悟彻底放开我，平躺在我身边：“很少见，你害羞。”
没再交流。伴随淅淅沥沥的雨声，眼皮逐渐沉重。
梦到过去的事。
执行异常凶险的任务，咒灵远比我想象的狡猾棘手，说好三天以内回去，眼下已是第五天。
在交手的关键时期，那咒灵化身熟悉的人影。它成形慢，大致看得出是个高大的白发男子。五条悟么。变成五条悟又怎样，你不是他，快别恶心人了。
五条悟呢，他在我这里。能够陪我坐在阳台上发一整天呆，能够大半夜把我烦醒撒娇说他饿了，能够牵着我的手从街头走到巷尾，能够在我出糗时笑得最大声。总之，仅仅是脸变成五条悟没有用——即便是五条悟本尊，我也有过许多次一拳揍过去的想法。这时候他会讨好地贴上前，但绝不认错，下次还敢。
然而那张脸毫无疑问属于五条觉。
我没有手软，它不是五条觉，谈不上不忍下手。只是那一瞬间，我什么都不想做，想在地上脑袋空空地趴一会儿。
既不愤怒，也不悲伤，实际上啥也没想，就自我流放了。
我把你变成一只无家可归的幽灵啦，五条觉。院落里杂草丛生，或粉或白的花瓣随木履压痕印进潮湿的泥土。我卡在那儿出不来，还回头埋怨是你害的。
近乎自我感动的沉重一点点压塌我的脊梁。
……来了。
伸出手，五条悟便稳稳当当落进怀里。他轻捷地跳落地，抬手用术式打飞咒灵：“同志，你在干什么啊神前同志？等等，我马上解决。”
确认咒灵祓除完毕，五条悟双手插兜走回来，站定，俯下身好奇地打量我的表情：“又是因为五条觉？”
我说，五条悟，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他说，去爱别的人呗，什么怎么办。你怎样爱我，就怎样去爱别人。有人离开，有人来；有人来，有人离去。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11.
雨停了。
我准备出门购买一些必需品，五条悟摊在沙发上，用脚勾住我的小腿，一只手牵起我的衣角，声音因昏昏欲睡而模糊绵软。
“很重要的事吗？”
“不重要。”
“那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反常，太反常了。他说自己是身体连同记忆一并退化，可是五条悟从来没有黏人到这种程度——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待在我方圆一米以内的地方。
“你睡吧，我陪你。”
五条悟，二十多三十多依旧是这张十七八岁的漂亮脸蛋。
想起诸多往事。
我和他闹矛盾还挺频繁的。五条悟过于孩子气，直来直去；我过于迟钝，不解风情。
比如游戏误给他删档，五条悟气得不知骂我什么好，一走就是两个多小时。我抱膝坐在阳台上，独自郁闷，直到五条悟嘴上叼着糖，手里提着一堆热量炸弹回来，问我在干什么。我说一想到悟在生我的气，不由得忧从中来，感到十分沮丧。他把我提溜起来：“要喝奶茶不？”
又譬如纪念日当天凌晨送我一大束玫瑰，我打量他半天，奇怪地问他这玫瑰是用来干啥的。五条悟没好气，破罐破摔，说当然是用来泡脚的。等到我真拿来泡脚，他开始控诉我根本不在乎他，连今天是恋爱一周年纪念日都不记得。
“那……那我能做点儿什么补偿你呢？”
“我现在想吃帕夫洛娃、舒芙蕾、焦糖布丁、蛋奶酥、费南雪。”
我披上外套就要出去，五条悟更加生气：“你根本不了解我！我怎么可能舍得让你现在出门奔波！”
歌姬夸我简直是对五条悟宝具，通常只有五条悟逼疯别人的份儿，到我这儿竟隐约有势均力敌之相。
为什么非得离开？
其实我也说不清了。更像是逃避。
我太容易陷进过去，五条悟必然会担心，会变着花样哄我开心。不是埋怨他不给我私人空间，换了立场，我肯定也想把他从报废般的自怨自艾中拖出来。
他不肯放弃我，该感谢他的。
五条悟明明比我更痛。
可只要他这样，富有耐心地，温柔地看着我，我就没办法坦然无愧地放任自己耽溺于软弱之中。我必须开心，必须笑，必须表现得一切都在好起来。所以我不能、不想、做不到待在那里。
更重要的是，五条悟永远能向前走，犯不着成天疲于应付一个自知时日无多，干脆沉湎颓唐的家伙。
我希望他解脱。
“什么时候走？”
“等你醒来，好好地对我说了再见。”
“不要。你就不会带上我吗？”
我轻轻地抚摸他柔软的发丝，手指一遍遍穿过发梢。
“在你身边，我根本没办法不想着你。所以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悟。”
12.
现在想想，事情出差错……不能叫差错。事情注定会发生，是从夏油杰出现于五条悟的世界起。
咒术师稀缺，我能在高专待的时间不多。他们在我没有参与的时光里变得形影不离。
五条悟是个格格不入的家伙，御三家中尤其如此。看来就读咒术高专实在是正确的选择。
我跟着硝子学过抽烟。五条悟不喜欢烟味，因此没再碰过。
我不懂他们缘何如此要好，不懂五条悟，不懂夏油杰。
其实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明白一点：他们在一起很开心，他们对彼此很重要，无可替代。是的，出差错的是我——完全没能理解，关于“五条悟和夏油杰”。
13.
“歌姬她们真的没事吗？好几天了。”
“不然去看看，冥小姐也在，按理说任务不该拖到今天。”
“走呗走呗，说不定能赶上歌姬的哭戏呢。”
刚想加入他们三人的对话，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电显示是五条家的人。
“抱歉，我出去接个电话。”
“这表情，多半是烂橘子直接指派任务来了吧。”五条悟晃荡椅子，“只有我们三个去啰。”
甚至没走出教室，通话便已结束。不交代任务，只给了地址。
“什么任务？”
“没说。神神叨叨的，大概是秘密转运、护送一类。我先走一步，你们路上小心。”
“Bye~”
“你也路上小心，祈祐。”
“再见。”
---
天元大人与星浆体的同化工作在即，而我则需要负责临时护卫天元，保证同化不受干扰。
这里感受不到时间流动，感受不到生气，任何一个活人都会被剥夺喜怒哀乐。但天元甘心在这里守护了上千年，毫无怨言。很久以前的我，并没能理解自己不会死这一事实，所以情绪丰富，容易愤怒，容易大哭大笑；后来时间逐渐失去意义，我感到自己属于“人”的一部分被抽离。
五条悟让我活过来了。
不止是悟。身边的一切——鲜花，雨滴，绿叶，泥土和蜜蜂。做完任务顺便吃个早点，老板硬多给我塞两个玉子烧，说小姑娘太瘦了，多吃点。辅佐监督带着担忧与祝福的送别。一起出去玩，会注意引导我参与其中的大家。
天元怎么能忍受的？
我疑惑不解地盯着她。
“五条小姐？”
“我姓神前。”糟糕，他们禁止我和天元说话来着。我捂住嘴，视线移开。
“对不起，神前小姐，”天元的脾气温和得匪夷所思，“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不必在意禁止交谈的规定，他们警戒过度了。”
“这个地方会隔断护卫誓的感应，真讨厌。”
“马上可以出去了。用不了一两天。”
“啊，好的。我刚才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应付不来对自己好的陌生人。
讨厌的家伙自然可以无视，要么使绊子让他不好过。善良的人就不能随随便便对付过去了。既不敷衍，又不显得太过热情，该怎么说怎么做？真羡慕五条悟自来熟的性格，或者说五条悟身上天然引人喜欢他的魔力。这世上肯定没有好人不喜欢五条悟，即使嘴上说讨厌，心里一定很喜欢。不会有人真讨厌五条悟吧。
我缩在角落里数秒。大约有一万八千秒，近五小时的样子，任务意外中止。他们几乎赶着把我撵出来。管他的，回高专。
五条悟和夏油杰不在高专，硝子说在出任务。
“你是没看见杰一身伤地回来，治好又走了。”她点燃一支烟，“那两个人也有今天啊。”硝子似乎有些烦躁，没抽几口，便把烟狠狠摁灭：“不然你去瞧一眼？”
我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抚：“没事儿。护卫誓没反应，说明一切安好。他们两个都好好的，会有什么意外呢？”
“行行行，我皇上不急太监急。”她放松地侧倚着走廊墙壁，“你男朋友上回不是送了套衣服，是什么？听说男人送衣服，就是想亲自脱下来哦。”
“运动内|衣，方便任务。硝子，你也可以试试。”
“啊这。”
“今晚上出去吃吧，我请客。”
她惊讶地摸摸我的额头：“不容易呀，祈祐，竟然主动提外出。受什么刺激了？”
“就是……突然发觉自己很幸福。”我感到羞怯而安定，同时感到有无限的勇气昭告我的幸福。
“你知道哪家餐厅好吃吗？”她笑。
“拜托你了，硝子。”
“不吃你这套，向别人撒娇去。”
---
看见夏油杰的脸色，我明白出大事了。
夏油杰勉强笑笑，向我们打招呼，随即阴沉着脸径直回宿舍，不想让人打扰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五条悟干脆不回，发来一句“明早回”，手机关机。
没有人解释，没有人问。
咒术师要见证的生离死别、险恶人心指不胜屈，彼此将自我消化伤痛视作理所当然。
大家都不知道夏油杰没有好起来。
他很理性，又看得开，而且温柔，懂得怎样去爱与被爱——这样的人能出什么错呢？
好人必须有好报，坏蛋必须死。当一个孩子这么说时，大人们，甚至稍大一些的孩子，会用爱怜、欣慰、鼓励、哀叹的目光看着他。因为世界其实不是那样的，世上多的是白黑颠倒，黄钟毁弃。人们总有一天会自己认知到这一点，然后学会或坦然，或无可奈何，或厌恶地接受。
如果有人不肯接受的话，可就惨了。
14.
灰原雄的尸体缺失大半，残魂虽多，但毕竟是“残”魂而已，修复起来极其费劲。想到在门外一坐就是半天的七海，我逼迫自己再拼命一点。
没本事救下所有人，身边在乎的人总可以吧。但愿他们放聪明点儿，替我做些手脚，以免高层得知我拥有类似起死回生的术式。这个术式好几年才能用一次，用后起码需要半年时间回血，整个人昏昏沉沉，咒力锐减。
重生的灰原雄还是灰原雄吗？我说不清。
他的记忆几乎丢失殆尽，咒力与普通人相近。
七海在门口远望一眼，听我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便没有去看他。
“谢谢。我送您回高专。”七海好像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使用面部肌肉，表情不上不下的，声音有一丝奇异的颤抖。
“不用。去看看他呀。”眼皮在打架。
“没有那个必要了。”他说，“没必要了。他有家人陪就够了。”
在我想好劝慰他的说辞之前，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
我醒来是五条悟收养伏黑姐弟以后的事。
周边空无一人。这是高专宿舍，房间外布满结界。不等我仔细研究当下情形，五条悟凭空出现在十步远的地方，摘下墨镜，罕见地露出一系列扭曲僵硬的表情，先是短暂的茫然，接着憨笑，嘴巴咧得很大，最后不笑了，眼睛眨啊眨，一副快哭出来的委屈模样。最后这个表情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想惹我心疼他。虽然但是，我还是心疼他了。
忽而明白当年在街头为何心跳至于那样强烈——他在等我。只要我希望，他一定会如约而至。
我紧张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试图尽量笑得好看：“悟。”声音发黏，嗓子难受得厉害。
五条悟想起正事，解除结界，恢复惯常的欠揍样。
“怎么不穿鞋？”
“你没准备。”
“啊，忘了。先借硝子的穿穿吧。”
醒来的第一天，五条悟带我回家，介绍伏黑姐弟。他们刚放学回来。
津美纪比较好亲近，没一会儿和我熟络起来。
“您就是五条先生的睡美人女友啊！”
“她才不是睡美人，根本不会被吻醒。”五条悟反驳。
“莫非悟以为自己是王子吗？”我吃惊道。
“诶？真叫人伤心，莫非我不是你心目中的王子吗？”
惠忍无可忍：“你们能不能不要继续这个羞耻的话题了？”
---
时隔上百个日日夜夜，重新躺在一张床上，感觉十分奇妙。好比黑暗中哆哆嗦嗦地向前摸索，深一脚浅一脚，打开灯发现是平地，没有任何障碍物。
我和他都不说话。手碰在一起，先下意识缩回，再慢慢地靠近，十指相扣。
他的呼吸声轻轻的，却沉稳而有力，让我回忆起守着他睡觉的时光。他那么小，又那么美丽，像一件易碎的艺术品，只有贴近听听他稳定的心跳声，我才能安心。
现在也确实这样做了。
“还活着。”
五条悟怔愣一瞬，揉揉我的头：“完全反了，我才要对你说。本来以为几个小时的事，结果整整二十四小时，你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想，好吧，再给你一两天时间。几乎所有人来了个遍。我想起你问的问题，‘你死了，我怎么办呢？’。——好像不是我想的那么一回事儿了。等，就硬等，什么时候想放弃再说。幸好你醒了。下次有类似情况你能提前说明么？我差点成为咒术高专七大不可思议之一的望妻石。”
我想回应点什么，然而五条悟“嗖”地起身，在床头柜里扒拉，翻出一盒没用过的套，仔细确认保质期后邀功似的举着：“没过期！”他边拆盒子边嘟嘟囔囔抱怨：“你看我都禁欲多久了……自己手活时总想起你还在高专昏迷不醒，搞得郁郁寡欢，很不开心！”
“我现在没状态……”
五条悟立刻垮起个委屈脸。
“所以前戏做久一点可以吗？”
“好耶！”
---
…………
“好嘛好嘛。”他爬上|床抱着我，“明天晚上继续。”
“家里有小孩呢，你节制一点。”
“你那是什么生育后倦怠妻子的发言，哼。”
“快睡，明天忙起来该后悔没多睡会儿了。”
---
知道杰的叛逃是第二天，一个寻常不过的下午。上午硝子忙于处理伤者，临近中午才闲下来，说请我吃饭。
她聊起五条悟做老师，聊起东京愈发离谱的房价，聊起自己如何费劲拿到执照，以及脱离咒术界的七海。
灰原雄没法再做咒术师，和七海一起重新学习，在不同公司就职，成为社畜。因七海的极力劝阻，灰原雄的妹妹放弃进入咒术高专。
下午做完检查，我问了那个一直被硝子排除于话题外的人：“杰现在怎么样了？”
硝子在收拾器械，头也不回：“叛逃了，杀光任务地点的村民后再没回来。”
“悟……”
“五条悟找过他。结果如你所见。”
---
我考取教师资格证，留在高专负责教授理论知识，其余时间和五条悟一样，出差做任务。
大家默契地不提起夏油杰。偶尔，看见硝子和悟聊天，我会恍惚间回到学生时代。现实与记忆相差太多。硝子戒烟成功，头发由短及长；五条悟身边围着一群打打闹闹的学生，和当年我们围在夜蛾老师身边一样；夏油杰不见了。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我想问，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15.
“你是哪一天的五条悟？”
他草草翻过备忘录：“和你谈恋爱前的五条悟。”
“回去的方法研究到什么程度了？”
“怎么？迫不及待想让我回去？”
“早些回去少生事端。你不在，累的是乙骨君他们啊。”
“讨厌，男人至死是少年，你忍心让一个美少年日夜操劳吗？”
“……可是悟是最强的，比大家都要厉害，所以他们需要你。”
“我才不关心谁需不需要我。”
“我知道。”
---
晚上陪他看罗小黑，五条悟表示对无限感到非常好奇，将近两米的大男人在沙发上缩成一团，我如饥似渴地抓紧一切时间盯他，满脑子“这样可爱的男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哟，你脸红了，让我看看。”他凑近，眼里闪着狡黠的笑意，“这不是很喜欢我么，为什么要离开？”
“第一点——”
“我不在乎！我一直有在努力，你是和我有仇吗，非得证明我们没办法继续。”
……
“刚开始很不习惯，却并不特别难受。我晚睡晚起，什么也不干，心安理得做废物。”我说，“不会一直那么痛，悟的话，一定可以好起来。就是这样。没有谁离不开谁。”
“和那个没关系！没见过一颗宝石好好的，非给砸了，还说世界上少一块又不会怎么样。让它完好无损地待在那儿，不行吗？”
果然，他就是三十七岁的悟。我好想他，他在这里我也好想他。
“如果找到回去的方法，不用告别，直接走吧。”
“你要赶我走？要哭出来了哦？哭给你看哦？”
我摇摇头。
“对不起，总让你等我，以后不用了。”
“我不，我偏要等，你管不着。”他看似冷静，摔门时巨大的响声却昭示怒气，“砰”的一下像是扇在我的脸上。
……自从他来，家里第一次这么安静。
我太没用，总是让人失望，一事无成。这片土地缄默地接纳了我，允许我慢慢生长，欢喜，悲伤，恼怒，羞涩，并且没有任何要求。五条悟对我也没有要求。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了。
16.
梦见五条悟说，我好想你呀，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想拥抱他，但是这个时候我会说，你别想我啦，快往前走吧！
17.
我和乙骨忧太没有说过几句话，两个不算熟、不健谈的人单独在一起，尴尬可想而知。
某次以监督者的身份陪他出任务，早早解决的我们傻等一会儿，接到辅助监督来电，说车坏了。任务地点交通不便，人烟稀少，我绞尽脑汁想起曾和五条悟来过这附近，便提议去一家小餐馆，路上总算和乙骨忧太有话可讲。
餐馆早已关门荒废，我们站的站，坐的坐，又陷入尴尬的沉默。
“不聊五条老师，我们就没什么共同话题了呢。”乙骨忧太突然开口，令我紧张万分：“对不起。”
“啊？诶？不是——别这样！我不是责怪……”连带着他也手忙脚乱。
“我知道！你别紧张！刚才是下意识说出口的。”
“这样啊。”他干笑几声，继续与我相对无言。
以前五条悟总是在场，不太需要我说话；他不在场，面对的一般是我没兴趣打交道的人，用不着我没话找话。和别人关系好当然不赖，可是假若只有五条悟，就很好了。于我而言不需要别人。
说白了是我自己把自己搞得人际关系闭塞，被大多数咒术师忌惮猜疑怪不得别人。乙骨因为祈本而被视为诅咒一般的存在，同我境遇略微妙地相似。不过他为人温和，好相处，假以时日，大家一定会接纳他。不像我，四处不合群。
18.
五条悟和夏油杰之间是没有人能够插足的，所有人深谙这一点。我也跟着他们把夏油杰推给五条悟处理，直至夏油杰死去，才想起自己错得离谱。即使五条悟是最无可替代的那一个又怎样呢，不妨碍我们也是夏油杰的朋友，我们也可以救他。
为什么直接放弃了？
我请了一个漫长的假，离开时五条悟还在说些烂话气夜蛾老师。他可能觉得我迟早会回来，所以用不着告别。忧太他们以为我累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劝我好生休养，不必操心。
实际上我丝毫不觉得累，甚至因为即将着手做的事无比兴奋。
我要让夏油杰死而复生。
为避人耳目，收集残魂的动作迟了些，加上夏油杰肉身损伤严重，残魂稀薄，复活几近不可能。但巧的是，杰的术式为咒灵操术，我算得上半个咒灵，能将身体让渡给他。剩下什么“夏油杰介不介意自己的肉身是女人，还是挚友的女朋友”啊，“五条悟如何面对夏油杰”啊，交给他们去未来烦恼。
对，未来，他该有未来。
这样，悟也会高兴的。
……
仪式进行了几天几夜被打断的？记不起来。我的意识已经模糊到有人闯破帐都没察觉的地步。
五条悟暴力破除仪式，沉默片刻，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额头。我顿时眼冒金星，慌乱中想要辩解的措辞忘得一干二净。他在生气，看起来恨不得把我揪起来打一顿。我害怕他生气，预想中是没有这一步的。五条悟可以埋怨我不辞而别，可以责怪我自作主张，唯独不能生我的气，对我失望透顶，在我死之前宣判我们玩完了。那样我就算彻头彻尾的流浪儿，没有办法爱上别人、别的任何东西，也没有人肯爱我了。
我得把自己藏起来，否则会死掉。
五条悟抢先一步抓住我的手腕，平静地注视着我，用那双美丽的，因为将白云揉碎倾洒其中而略显脆弱的蓝眼睛。
他叹了口气。
“唉，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个傻子。”
说完他似乎真觉得我是个需要人照料的傻子，将我拉到他怀里用力抱了抱，又低下头捏捏我的脸：“杰的灵魂立马消散了，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再这样，裤子穿反我可不告诉你了。”
我努力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
澄清一下，我可没穿反过裤子。
19.
房间内人们的神色怪异，各怀心思。没空理会，我大步上前，被作为护卫的几个一级术师拦下。
“不要商讨乱七八糟的计划了，当务之急是解封五条悟。御三家中一定有人掌握相关情报，快……”
“五条悟亲口说的，他杀死了诅咒师夏油杰。现在夏油杰没有死，甚至壮大了力量。”
“外面乱成这幅鬼样，你们还在想着怎么压制五条悟？”
“他先是纵容你这个咒灵肆意行动，后又不顾反对容留乙骨忧太、虎杖悠仁两个危险诅咒，如今更是徇私情，使得诅咒师夏油杰为祸人间。”
愤怒。
悲哀。
不知从何发泄的痛苦。
想说的太多，以致不知从何骂起。我深吸一口气，尽量不显得太激动：“请不要侮辱悟，不要侮辱他们的友情。他想作恶，用得着今天？用得着别人？他要真是叛徒，何必在你们面前作秀，直接和夏油杰一起叛逃，谁奈何得了他们？我请求你们，客观地对待目前情况，把大众的安全作为第一考虑因素，而不是内讧。”
“五条悟和夏油杰是共犯，如果有谁尝试解封狱门疆，一律按叛徒处理，执行死刑。”
会议室实际上非常宽阔，天花板黑魆魆地高。由于只有一扇不大的方窗户透光，栅格分割后那片亮间明间暗，人造灯光也不足，空间愈发被衬得逼仄窒息。
我没什么好说的。
“但若是你同意被我们封印起来作为稳定五条悟的筹码，我们可以考虑释放五条悟。”
没由来地疲惫。“立誓。”
其中一人眼神落到伊地知洁高身上。伊地知大伤未愈，面无血色，他眼神闪躲，犹犹豫豫地走来。
以前被人这样围观，是什么感受来着呢？
亮光穿过窗户牵引我的视线。天很蓝，光很亮，好像我从那里跳出去，就会落进那个人的怀里。
我想逃跑。
年幼的神子骑在墙头，惊飞刚歇下的麻雀。我不敢直视太阳，稍侧头透过指缝望他。
“快点跟上呀。”他说。
他站在校门前昏暗的白炽灯下，拉开一罐饮料，划破虫声稀落的黑夜。我慢慢地拾级而上，五条悟的轮廓逐渐清晰。我不着急，他也不着急。走到他身旁，他不紧不慢喝完最后几口，发表评价：“放久了，年糕粘在一起了。”
伊地知抬起手。放下。
“你逃吧。”
于是我逃开了。
20.
由人类改造而来的咒灵分布相对集中，避开并不费劲。尚未清楚攻击这些改造人是否会触发我的束缚，之前五条悟是让我和硝子待在一处的。
希望路上不要碰见会改造人类的那只咒灵，假设他知道我的弱点……
惠和五条悟接触时间长，可以作为悟的替身，再找个会刍灵咒法的人，通过我和悟的护卫誓追溯他的咒力，两者可以大大提高互换的成功率。
让野蔷薇来吧，看见学生们安全，他会高兴。
无视任何法则，护卫誓的终极用途：交换双方的物理状态。一般用法是以命换命，现在只需要我被关进狱门疆换五条悟出来。
有他就不怕了。
---
钉崎野蔷薇和虎杖悠仁恰好在一起行动。寻找合适藏身地点途中遇见与七海同行的惠，七海显然已知晓高层发布的命令，留下一句“保重”便离开。
告知他们我需要协助的部分，悠仁和野蔷薇短暂欣喜，注意到惠反常的沉默，他们开始迟疑。“神前老师，真的只用你身上和五条老师的术式联系？术式讲究此消彼长，等价交换，你确定你不会有危险吗？”
“术式欺骗罢了，惠能作为悟的替身也是如此，不必为我担心。接下来，惠，请只给予我肯定回答，可以吗？”
“……好。”
钉崎野蔷薇见状，不多劝解，开始协助工作。虎杖悠仁欲言又止，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真是好孩子啊，那群家伙怎么忍心下令处死他呢？不过没关系，五条悟回来可以继续保他。
津美纪身在国外，不知道灾祸有没有波及到她。前段时间太忙，没怎么联系她。天气骤变得厉害，虽说津美纪很会照顾自己，还是怕她独居生病没人陪护。
“我最近改良了一下姜汁撞奶的做法，你想尝尝吗？”
“想。”惠立得笔直，在宽松衣物衬托下身形微微单薄。也可能单纯是我多心，我见到他那会儿，他瘦瘦小小的，现在总疑心他营养没跟上。
“回家之后就做给你吃吧，好不好？”
“嗯。也要给五条老师准备特别一份，不然他会闹脾气，很麻烦。”
悟是挺喜欢看别人拿他没办法的怜爱模样，结果撒娇装怪常常没轻没重。
我喜欢他这样依赖我。
甚至恨不得他能到离了我活不下去的程度。当然不可能，五条悟是五条悟，他不用依附任何人，不属于任何人。
“就这么说定了。”
“好，说定了。”
21.
亲爱的五条悟先生：
有必要用这个稍微正式的称呼提醒你，接下来我要谈的事非常值得重视。
过去，准确来说是意识到自己不能陪伴你直至死亡前，我从未思考这方面的问题，因为觉得自己能够永远默默陪伴你。然而现实中存在诸多意外，我不得不直面——我会先比你死去。
你自然是能照顾好自己的。同重要之人的生离死别，你经历的不比我少。因此这封信只是为了向你再次表达我的心意。你从没有被人丢下。
即使我死了，我猜你依然会每天都很忙，根本没时间让自己缓冲一下。但综合各方面考量，我认为你最好休一两天的假（他们应该会理解，毕竟你可是失去了女朋友！），尽管你日常缺觉，我不建议你久睡，否则头照样晕乎乎的。去外面逛逛，我知道你和学生们合得来，而且他们应当很乐意跟你一起玩。你有那么多在乎你的人，不需要总是独自承担。不是指把任务推给他们。
如果你愿意，请不要避讳地谈起我，他们肯定能一下子听出我有多么爱你，我在你心中有多么可爱，我会非常高兴他们知道这些的。在你未来的爱人面前就免了，虽然他会理解，可多多少少难免在意，那时候你就全心全意去爱他、开始和他的崭新生活吧！很难想象他是一个怎样的女孩或男孩，希望他会喜欢我。无论如何，想要被悟喜欢的人喜欢呀。
公寓你不常住，容易积灰，惠一直有负责请人定时清理，你也上点心，不会太麻烦的。等惠有了自己的家庭，再处处顾着你不太好。伊地知同理，他作为辅助监督为这个家付出太多啦。
惠和津美纪长大会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呢？我相信他们的眼光，但是你也要帮着瞧瞧，然后替我祝福他们。不结婚也很好，只怕身边无人照应，你常关心关心，姐弟俩都是不爱麻烦人的性格。
给你的爱人、朋友分享美食，即使他们嚷嚷着要减肥（反正长胖的不是你）。分享会使食物更加美味，唉，我不说你也知道。
整理我的遗物时，不要太吃惊有一堆你不曾知晓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有点丢脸，但愿你是一个人收拾的。
◎惠和津美纪历年的成绩单、体检报告等学校发的纸质文件：我觉得不止我一个家长（姑且算是）这样做。建议保留。
◎矫情的日记、情书：因为比这封信羞耻十个特级咒灵级别，请直接烧掉（你打开看我也没办法诈尸！虽然我很想这么做），里面无非写满“我好忧伤”“我好幸福”“我爱五条悟”“我爱死他了”。
◎偷拍你的照片（你应该知情，算不上真偷拍）：可以烧给我，至少别让惠知道我变态到此等地步（你多漂亮啊，胶卷填满东非大裂谷还不够我拍呢，难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否则我买的一堆《如何成为孩子的榜样》白读了。我真的十分渴望做一名好家长，可惜不明显。
◎自制厨房小白入门教程：试图弄得可爱些，失败了。不过上面有标注你、津美纪、惠喜欢的用料量和菜式（这书是写给谁的啊），你可以参考一下。
◎各式各样的护肤品、化妆品、假发片、头饰、衣服鞋子：我在打扮方面笨手笨脚的，还踩了不少雷，看得上的让你的学生和同事们挑走吧。
我的财产请你自由处理（已立好具有法律效力的遗嘱），最好能规划给姐弟俩成人礼、随份子之类的。
出差期间遇到舒服的地方小留一段时间，你救了那么多人，偷会儿懒又怎样？泡温泉请注意时长，戴耳机请注意音量。记得看天气预报，天冷天热注意及时增减衣物，不要仗着自己身强体壮可劲作，你终究是人类而不是机械呀。对了，记得提醒惠少喝咖啡，对身体不好。
你大概会有个孩子。请多多体谅你的爱人，包容孩子的哭闹任性（想想你自己，不也经历过狗都嫌的年纪吗），引导他成为一个善良、健康、勇敢的孩子，学会爱与被爱。这是你们双方的事，要共同分担。夜蛾老师有一定经验，说不定他可以教教你。他在头疼你家娃的时候，你就少让他头疼了吧。
至于惠和津美纪，我想他们能自己妥善应对。尽管有点担心，一想到你在这里，便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或许某天你会猛然出现“假设那天我……”“要是她在……”诸如此类的想法，停下来。继续吃你的甜点，继续看你的电影，继续走你的路，别让这种除了毁坏你美丽心情一无是处的家伙消耗你的精力。我不需要墓碑，不需要鲜花。只要你能幸福，我就对自己的结局是满意的。
如果可以，我想变成你的背后灵，最好你不知道。
我爱你。但是不能用它结尾。
请务必幸福。
22.
泡温泉赏雪景他向来是乐意享受的。想了想还是关闭无下限。雪粒融化后洇湿外套兜帽上的一圈毛，蹭着脸颊怪不舒服。
五条悟一进门便脱下厚重的深色外套，靴子与木质地板重重地亲密接触，和冰棱断裂般冷脆的风铃声形成鲜明对比。
“老太婆，林子里只有一口深井，哪来什么妖怪。你该不是寂寞想找帅哥陪吧？先说哦，我是有家室的人。”
没有回答。
他不甚在意，径自去泡温泉。那群小孩子见了他通通躲起来：木盆下，枯树洞里，帘子后面……有一只把自己的脐带搅到枝桠上，急得吱哇乱叫。
小孩子刚出生都是这么皱巴巴一团，亏她们能喜欢上。他想。
等到那群小孩渐渐放松警惕，开始探头探脑，五条悟冷不丁开口道：“你们的妈妈去哪儿了？”
除了一个年纪稍长的，其余孩子作鸟兽散。分辨不出性别的小孩坐在假山上：“她们死了，埋在深井里。”
“别装傻，我不是在问尸体。”
待会儿可能打起来，还是先穿好衣服吧，免得被指责不守男德。她会反驳，你懂什么，好看的人就是该露出来。
护短到不顾公序良俗，怎么教好小孩子呢？那一山育儿宝典算白看一通。
旅舍另一端传来凄厉的哭喊，比野猫晚上集体叫春、屠宰场杀猪还要瘆得人发慌。
假山上的孩子瞪着黑色大眼珠瞥过去。
“你们也太心急了。现在没法不管了啊，委托人死掉可拿不到尾款。而且，我有职业道德哦，就像律师对穷凶极恶的罪犯也得负责。”
“她杀死我们的母亲，杀死我们。”越来越多的孩童扑上来，尖叫，控诉。
小孩哭闹很烦人。也许是因为外面在慢慢落着雪，五条悟出奇地耐心。
“你们真重，妈妈抱得起你们吗？”
“凭什么我们要去死？！凭什么是我们？！”
耳朵快烂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这位母亲们的集合体顾不得折磨老太婆，本能驱使下向他冲来。
“哎呀，看来有了孩子之后你就不怎么关注自己了，乱糟糟出门见人。单亲妈妈真辛苦。”
……
事情结束得挺快，旅舍也拆迁得差不多了。五条悟从狼藉中翻出外套和靴子，拍拍尘土，木屐顺手丢进废墟。老太婆疯了，仍然在尖声哭叫求饶。
“先不急管她，”他对前来接应和收尾的辅助监督说，“那边林子里有一口井，你们把里面的人挖出来埋了吧。”
“恐怕是用来镇鬼魂的，擅自……”
“不会有事。最好找个开阔点的地方埋，树太密的话阳光照不进去。”
吃了太多水果糖。她会说，你勾引得我好想接吻呀。
雪是死掉的雨。*天地落成白茫茫一片，失去界限，彼此交融，再也无法分开。他柔软的白色发丝，纤密而翕动着的白色睫毛，偶尔会染上一二绒雪，仿佛他是生自这场浩荡却安静的白色。
好想接吻。
---
乙骨忧太结束一项长途任务回来，一干人筹划着给他接风洗尘，由最靠谱的惠选定餐厅。
“你们定的计划，全部我来实施，真会使唤人。”伏黑惠是这样抱怨的。
隔天伏黑津美纪领男友回家，又到外面餐厅去。近几天几乎没吃上自家做的饭菜。
对于准姐夫，伏黑惠并没直说不满。能怎么不满呢？甚至是各个方面相当优秀的男人。目前不满的地方恐怕只有“是津美纪男友”这点。
二十二岁的伏黑惠已然是个非常成熟稳重的大人——当然他从小时候开始就比同龄人老成——今天罕见地有些耍小孩子脾气，像又回到了和伏黑津美纪频频闹别扭的年纪。爱逗他玩的伏黑津美纪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五条悟喜闻乐见，火速加入。
要是她在，也会一起闹伏黑惠。和伏黑惠亲近的人里，除了乙骨忧太都喜欢这么做，“因为真的很有趣嘛”。
要是她在……五条悟用甜点驱赶了这些想法。细嚼有杏仁的味道。
太过频繁，反而让他没有多难受。有时像卡在嗓子眼的药片，有时像猛地哽下一大口凉水。
“改天你应该尝尝五条先生的手艺，五条先生虽然看上去不像会下厨的人，实际上厨艺比神前小姐还好。可惜她现在不在这里，不然一定会张罗我们在家里吃。”伏黑津美纪和她的男友靠得愈发近。伏黑惠把椅子往外挪了一点：“青叶先生，那边比较挤，请移到这边来吧。”
“好的，谢谢。”青叶左右为难，先应付了小舅子，再立马回复女友，“不知道我有没有口福尝到五条先生和神前小姐的手艺，之前听津美纪的说法，两位都工作忙。不过我想津美纪的厨艺就是师承二位，她做饭堪比米其林大厨呢。”
“你们在同居？您让我姐姐下厨？”
“不是不是，我们一般一起做饭，有时候轮流来。我怎么舍得让津美纪多操劳！”
“哦，是吗。”伏黑惠语气本来很生硬，看见姐姐瞪了他一眼，中途变调，缓和下来，“抱歉，是我唐突了。”
“没有的事。津美纪是你亲姐姐，你关心则乱是人之常情。”他站起来，“五条先生，伏黑先生，请你们放心将津美纪托付给我吧！我会尽我所能让她幸福的！”
这次没等伏黑惠开口，五条悟斜着面向伏黑津美纪：“承诺不是说给我们听的。我作为津美纪名义上的监护人，能为你们做的事情很有限，一切还要看你们自己。祈祐说她相信津美纪的眼光，我也相信，所以我代替她，同时代表我自己，祝福你们。”
“五条先生……”伏黑津美纪侧着身轻轻抱住五条悟，接着站起来小跑到伏黑惠身边，姐弟俩久违地来了一次坦诚的拥抱。伏黑惠看着怀中单薄的姐姐，顿时百感交集。他们刚见面那会儿，津美纪比他高将近一个头，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比津美纪高大这么多了呢？
“惠，你在哭吗？”又到了五条悟喜欢的逗伏黑惠环节。
“您终于瞎了么。”
伏黑津美纪拍拍伏黑惠的肩膀：“惠，我不在，你今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呀。”
“别说得好像你成天在照顾我，行吗？”
她觉得弟弟可爱极了，忍不住上手戳他的脸颊，伏黑惠十分嫌弃，却没有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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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门疆即将解封，五条悟有预感。
他过着与寻常一样的生活，顺便等待。心情好似回溯至花火大会当晚的那个街头，每想到她在靠近，雀跃的幸福便多一分，叫人不自觉微笑。
她让他不要想她，可是真好，以后有大把时光可以光明正大想她。
平凡不过的午间，五条悟正犯懒，风吹得阔树叶飒飒作响，带起一阵温吞的热浪。
然后她回来了。
23.
七月二十一日。她下厨做晚餐，津美纪和惠先后回来。她做的姜汁撞奶比任何一家店都好喝。惠主动洗碗（并拒绝津美纪帮忙），让我和她下楼散步。
七月二十二日。津美纪带男友回来见面。
七月二十三日。她独自去看望死去的朋友们。睡前说起离开这里的想法。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意外。
七月三十日。人聚齐了，开接风宴。
八月三十日。她再次提起离开，我说随便她。她有自己的想法是件很好的事，我理应为她感到高兴。理应。
次年三月。一切准备妥当，她离开了。
七月二十一日。我在思考，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我明明不想让她走。
七月二十二日。遇到一个诅咒，会将人的身体缓慢缩小到幼年期，大概七岁时停止并复原，记忆不会受影响，但身体机能和咒力均会下降。
七月二十三日。决定了。
十月十七日。有许多话想要质问，想要倾诉，见到面的瞬间，觉得那些根本不重要。它们会烂在我的回忆里吗？会在某一天哗啦啦地跑出来吗？
24.
五条悟敲定，这场短暂雨季过后就离开。
我替他收拾为数不多的行李：特产，这几天买的衣服，以及雨衣。按理说没必要，无下限会保证他淋不到一丝雨，但看起来太可怜了，在别人眼中大抵是“孤零零走在雨幕中，没人送伞，出门前没人提醒天气”的图景。
正当我思考要给津美纪他们捎什么过去，五条悟非要我告诉他雪是银色还是白色。我回答我说不清。
“楼下的小孩子说，我的头发颜色和雪一样。可是我突然想不通了，我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雪配不上，没有……没有说雪不好的意思。雪差点意思，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懂。”他跳过来，小部分的重量压在我身上，“你什么时候回家？”
“津美纪结婚，惠结婚，都会回去的。”
“我呢？你什么时候为我回家呢？”
“悟，不如你忘掉我吧。”
“你脑袋里一天天的在想什么？得出来的净是这样没用的结论吗？一边说着让我忘记，一边露出那种表情——反正我做不到。唉，真是搞不懂女人。”
“这不是女人的问题。我自己也搞不懂自己。”
我们结束谈话，漫入暮色。
雨模糊黄昏，昼夜变得暧昧不明。
五条悟走在前面，我跟在他斜后方几步以外。脑海中翻起无数个如此同行的日日夜夜。他慢下步调，我小跑上前与他并排而走。本来下意识想牵住他，碰到一起又收回手。
“津美纪的婚礼定在明年开春。”
“噢，这很好。在哪里办？请些什么人？”
“没问。”
“是该让他们自由发挥。”
他拉着我的手：“好冰。不打伞么？”
“这点雨。别关无下限，会着凉。”
“你自己听听，有没有说服力？”
“好吧。别关无下限，雨是脏的。”
“我偏不，你管不着。除非你说淋了雨不和我接吻。”
“淋不淋雨都不接吻。”
---
河堤上风大，他打湿头发再吹风会头痛，返程路上奔波劳碌，必然倍感委屈。当然是我凭自身经历臆断的，五条悟很难得像我这样心灵脆弱。但总归不是愉快的体验，我不希望看见他为此遭罪，所以提议回去洗澡睡觉。
“下雨天，睡觉天。我经常下雨天补觉，顺理成章干不完当天的事情呢。”
“真悠闲。我可不像某人，即使天元的屏障破了，咒灵数量回落至世界一般水平，到忙季咒术师人手还是不够。”
“我没几年了，医生看见都要劝我回家想吃啥吃啥，想干啥干啥，你竟然盘算着压榨我的剩余劳动力？”
“你是什么晚期病人吗？”
五条悟爱慕综合征晚期，无药可救。我悄悄对自己说。
“你打算送津美纪什么礼物？”
“想和你一起送嘛。”五条悟有一种本领，将撒娇时的每个字每个动作踩在我的心尖上，无论以何种方式。
“然而我拒绝。”
“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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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得很早。
雨下个不停，有打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有跳雨棚的，音色各异，长短不一，积水映衬远处模糊的流光，星星点点，仿佛稍倾一点便要藕断丝连地溢出来。
我小心翼翼拉过窗帘。
屋内有微弱的光，五条悟的白色异常显眼。人类在睡眠时是无防备的，他也不例外，每每望着他的睡颜，情不自禁地感到怜爱，同时泛开依赖。五条悟在这里，令我无比安心。
“我爱你”，说一百万次会够吗？
不打算睡觉。我离开房间，抱膝而坐守在门外，等待明天太阳升起。
也许我会买一张前往东京的机票，也许永远不会。不知那时他是否来开门迎接我，或者我蹲在门口倚着行李箱等他。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THE END
*注：该比喻出自鲁迅《雪》。
结尾有对《边城》的粗劣仿写。
曾以为日子是过不完的。
这不怪我，活得太久会让人丧失时间感。我擅长浪费时间，比如因为厌恶汽油味而拒绝坐车，步行回高专。
硝子和夏油杰早习惯我的做派，甚至不附上一句路上小心，只是顺手拿过我的包，说，慢走。
“谢谢。你们也要注意安全。”
视线落至五条悟身上。
他一边抖腿一边哼歌，没有要和他们同路坐车回高专的意思。深谙五条悟的为人，他们也不去问，打车走了。
我本想问他怎么不和硝子他们一道坐车回去，但见他一言不发，打定主意的模样，便觉得无所谓原因。
五条悟走在前面，我默默跟在他后斜方的位置上，像我总是做的那样。
其实原计划走得无聊或迷路时，打电话给他，利用束缚把我传送过去。与五条悟立下的护卫誓有这一层好处，方便护卫者和被护卫者的相互传送。优点是不像瞬间移动那耗费咒力且约束条件繁复，缺点是一般需要先由术式接收者问几个问题，数量视移动距离而定，这一步骤仅为提高成功率和效率，非必需，术式发起者只能给予肯定回答。五条悟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戏弄我的机会，经常问乱七八糟的问题。
五条悟的身高已经无法让我把他和襁褓中的婴儿联系起来。再过几年，他接任五条家主，我就可以从五条家的束缚中解脱了。
他会怎样向我道别？
肯定是撂下一句“拜拜~”，然后没心没肺地跑开做自己的事。
五条悟停下脚步，回头盯着我；我也停下脚步，看着他。
“手，伸出来。”
我伸出两只手。
“你超级喜欢五条悟，对吧？”
“是。”
下一秒，我被怀中的五条悟压摔倒。他坐在我身上，完全不打算站起来。护卫誓传送的另一个生草缺点，移动方会以公主抱的姿势出现在接收方怀里。
“你反应能力不行啊，祈祐。”
“建议你立刻从我身上离开，否则社会新闻头条必然属于你。”
他站起身，顺便捞我起来：“走我旁边成不成，我又不需要跟班。”
“您能否换普通的方式表达需求？”
“啊，对了。”他看看刚才不小心压到我的手，“好软。”
“嗯……但愿你在别人面前说话有点分寸？”
“知道，这儿不是只有你嘛。”他放松身体，吊在我身上，“不↗想↘走↗路↘。”
02.
“所以，你这是身体连同记忆从三十四岁倒退回十八岁了？”
十多年前的五条悟，腿交叠着搭在茶几上，将我新烤制的曲奇咽下肚：“十六年，居然手艺毫无长进吗。”
“要住下的话，先去把客房收拾出来。”我拿起一块曲奇小咬一口尝味道。
“不要。我可是你男朋友诶，和你睡一张床不行吗。”五条悟随手拿起我落在沙发上的书，量子速读。
“你是‘过去的五条悟’，不是我的那个五条悟。何况，我已经和他断绝来往了。”
“哈？你们离婚了？”
“没有结婚。五条君，请对我的书温柔一点。”
“五条君！”他跳起来，“是在叫我？”
“不然……呢？”
“那个老头子五条悟犯错和我五条悟有什么关系，你竟这样称呼我！”
“悟才不是老头子。”
五条悟疑惑地俯下身，与我额头相贴：“我寻思你没发烧啊，怎么净说胡话。”
我和他拉开距离：“请自重，五条君。简单给你梳理一下逻辑：现在的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五条悟，你属于过去，我只能把过去份额的爱给你。最重要的是，如果三十四岁的五条悟依然喜欢我，他看见会不高兴的。”
“……你等我查查‘如果’是什么意思。”
“没必要。我的意思是，我主动离开五条悟，希望他不再爱我，重新开始一段恋情。但我爱五条悟这一基本事实，直到我消失都不会改变。”
他顿住，取下墨镜打量我，随即走来走去，苦恼地抓抓头发：“真的假的，怎么叫我给遇上了……你还能存在多久？”
“具体不清楚，最多一两年。”
“嘶——不对呀，这和你断绝来往有任何联系吗？”
“第一，”我坐到沙发上，拍拍身边的位置，“日本发生了太多伤心事，我不想睹物伤怀；第二，消亡之前，我想安静地度过余生，不打扰别人，不被别人打扰；第三，我随时有可能消失，多在五条悟身边待一秒，他就迟一秒解脱。我希望他早点开始新的生活，不要为过去所拖累。”
“不需要你替我做决定！”
“这是‘我的决定’，与五条悟无关。”
他丧气地挨着我坐下：“性格也是，毫无长进。真的这辈子不打算联系？你会难过吧，一个人。”
“总比看见悟难过好嘛。我能够用来伤心的日子不多了，所以多难过一些也没有关系。悟不一样，他还有好长好长的人生。他得多幸福一点，不，多幸福非常多。”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那个快四十岁、不开窍的五条悟。”
“我怎么不知道你能预知未来？”
他自顾自说下去，语气夸张：“在向你求婚的街头，五条悟暗下决心，要爱你四百年。他一直记得，并且仍在践行。”
“为什么是四百年？”
“因为想迫害米斯达——才怪！人不可能活四百年吧，所以直至死亡——”
“晚上想吃什么？”
五条悟顿住。“不知道，别问我。”他整个人趴在沙发上，头埋进抱枕里。又在撒娇。
我托着下巴看他，决定五分钟后起身去买菜。家里没有备着任何甜品，也要买。
唉，不行，真想哭。
03.
说起来有些变态，我第一次见五条悟，他还是个被人抱在怀里哄的小婴儿。
那双自然流露悲悯色彩的眼睛，仿佛不断延伸的，朝露气息的天空，我再熟悉不过。
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不快尚未褪去。亏五条家的人残存最后一丝良心，沉尸池塘前把我塞进附有术式的棺材里。
“要谈什么，先等我洗个澡换件衣服。”
一个似乎是管事的老头示意，仆人立即上前：“您这边请。”
语言表达有明显变动，看来我睡得挺久。
“现在是什么年份？”
“一、一九八九年。”
在害怕我么。我了解人们在面对“不确定”时，对确定性答案强烈渴望而产生的恐惧。也不怪他们因为害怕而设计将我封印，毕竟于他们而言，我是个诅咒和人类混合的怪物。
衣裳不大合身。路上磨磨蹭蹭赏了会儿花，五条家家主等得很不耐烦。怀抱婴儿的妇人低声同他交谈几句，走过来跪坐在我对面。
“我来猜猜，你们是想让我和这个小孩立下护卫誓吧？”
御三家背地里互相插刀的传统代代相传，想必他们和众多诅咒师都想在“六眼神子”成长起来之前扼杀他。据说大多“六眼”都丧生幼年期。
“是的，虽然很唐突失礼，但请求您答应。作为交换，他继任家主后将解除您与五条家的从属关系。”
“我拒绝。”由于“束缚”我不得不听从五条家家主的命令，然而若我打心底拒绝订立护卫誓，它就无法成立。他们不敢轻易强迫我，因为“赎罪完成方可消失”这一束缚的优先级大于“服从五条家家主命令”和“不得伤害咒力等级相差远的人类”，我受到的天罚顶多是严重内伤，沉睡个几十年。
婴儿开始闹腾，妇人司空见惯，低垂眼眸，温柔地轻轻抚拍：“祈祐小姐，他的名字叫做‘悟’。说是‘神子’，其实哭起来比谁的声音都大呢。您愿意抱抱他么？”
“瑧……”老头坐不住了。
她好似没有听见，身体微微向前倾，我下意识将孩子接过来。除开眼睛和发色，跟养大我的那个同样拥有“六眼”的五条觉压根不像，眉眼间倒是透着他母亲柔美的长相。
“只是作为一个母亲的请求，拜托了。”她左手按右手，缓缓叩首到地。
“这么大的礼我可受不起。”我默默发动术式，“你很爱你的孩子吗？”
“是。”
“即使他并非作为‘六眼神子’在期待中出生，仅仅作为‘五条悟’，你仍旧爱他吗？”
“是的。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使他失去我的爱。”
“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先听哪个？”
不要扯我头发，混蛋小鬼！
名叫“瑧”的女人连忙抱走他：“请依次说吧。”
“好消息是护卫誓完成了，”我理理蹭乱的衣襟，以作恶的心态，故意公开术式情报，“坏消息是这个护卫誓是终身的，因此代价很大——他死后所有术式、咒力均会归属我。”
高座上老头的表情变化属实精彩。
五条瑧平静地接受事实：“谢谢。悟往后就拜托您了。”
忽然失去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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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理解到五条瑧那句话的意思，她已经人间蒸发了有一段时间。
哈，神子。所以不能束缚于“母亲”这一“软弱”的意象。太搞笑了。
但五条悟狂得不得了，不认为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不需要父亲，不需要母亲；他自己就是宇宙中心，所有人都会爱他，不爱拉倒，用不着父母那份特别的偏爱。他从没问起五条瑧，即使听我讲起当年订立护卫誓的场景，也只说你们好肉麻。
我问，五条悟，你不想妈妈么？
“你有妈妈么？”像是在骂人。
“没有。”
“所以你还不明白吗？没有谁不可代替。她现在一定过得很好，五条家不会亏待她。伤口不会一直那么痛的。——没妈妈你是怎么出生的？”
“我的原身是诞生于‘利用他人爱恋以自利’的咒灵，有点类似菟丝花。因为她可以将自己受的伤转嫁到对她怀有好感的人身上，所以咒术师们不敢轻易祓除她。五条家分支里有个叫‘神前明纱’的姑娘，不幸被她欺骗感情。多年后，明纱以自己的身体为容器炼化她，两人的灵魂碎片糅合在一起，明纱十月怀胎生下的我。”
“然后呢，那个五条…觉，是五条觉吧？——什么情况？他不是也有六眼和无下限吗，怎么打不过‘菟丝花’？”
“虽说确实是他把我带大的，实际上他那时候不比我大多少。明纱没有别的人可托付，才把我交给他。觉是嫡子，明纱曾经负责侍奉他。”
五条悟装模作样摸摸下巴：“你的名字是他起的吗？”
“是明纱。”
“奇怪，你的身份证明上全写的是‘五条祈祐’，搞得我以为你是五条家的童养媳呢。”
“多半是方便上户随手写的姓氏。反正我从来只说名字。”
没什么人会正经叫就是了。
他放下吃蛋糕的刀叉，明显倒胃口的表情：“太恶心了，那群东西的目光，你想想办法啊。”
“抱歉，他们咒力等级和我相差太远，我不能伤害他们。”我取下颈间的丝巾，蒙住他的眼睛，“有好受一点吗？”
“啊——”五条悟理所当然地等待投喂。
你蒙上眼睛也该看得见吧。我咽下这句吐槽，任劳任怨给他喂食。好家伙，保镖变保姆。
---
五条悟生长得十分放肆。
我自然是不会教育小孩儿的，他也不会接受我的教导。年纪稍微大些，五条悟进入五条家统一安排的教育机构，结识更多朋友，大多数时候我只是远远地跟在他身后看着。
直至他不愿继续按御三家一贯的安排，而是进入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
“你是……这里的保洁？”五条悟翻来覆去看我的工作牌，“我能保护自己，你不用待在我身边。”
“没别的事可做。脚抬一下。”
他向后一跳：“欸，是吗。咒术师人手什么时候这么充裕。”
果然瞒不住。
“我承认，是我自己想待在你身边。其他人我都不熟悉。”
“嗯嗯，懂了。”他走远，开始打电话。
---
我不负责五条悟的文化教育。尚且在五条宅邸时，若他被关在院落里学习，我会在偏院里散步，或者看书。
到了咒术高专依然没改变。
高情商：我在亲身体会莱蒙托夫所描述的“孤身一人走在路上，路上的石子在雾中发亮，夜很安静，荒原面对着天空，星星互诉衷肠”。
低情商：无聊的没朋友女在独自散步。
五条悟正在认识新朋友，体验和曾经不一样的生活，可我还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咒术高专地理位置偏僻，夜晚静谧，泛着柔和的光。大概半个小时后，我回到宿舍，打开灯，五条悟因为突兀的强光刺激，缩进被窝，不舒服地哼哼。
“有事？”
他扔过来一张卡片。
“姓名：神前祈祐……学生证？”
“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学生证要随身携带哦。”
“悟，回自己房间睡哦。”我模仿他的语气，加重末音。五条悟打了个呵欠，摇摇晃晃地坐起来：“给我等困了。”
他穿回乱甩的拖鞋，回房间了。
洗漱毕，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摸出学生证，借着窗帘缝隙渗进房间的月光一遍遍慎重确认。
学生，当学生是什么体验？我能融入人群中吗？
其他人我都不熟悉，这句话是在陈述事实。如果我在五条家宅邸中大喊一声“五条”，大概率只有五条悟会回头，因为五条悟保镖从不和别人打交道。
啊……光被挡住了。
“你还不睡。”
“你还不睡？”
五条悟整个人直接倒在床上：“快夸我。”
“你指什么，大半夜不睡觉窜寝？”
好重。
他换了个姿势，躺在我旁边，灵动的眼睛沉入夜色，犹如西伯利亚山脉的融雪湮进贝加尔湖。
五条悟皱起眉头：“我是不是喜欢你，为什么这么想让你开心起来。”
“你讨厌我才奇怪，相处十几年。”
“有道理。提问，根据以形补形原理，吃门夹过的核桃还能补脑吗？”
“……吃被门夹过的核桃补被门夹过的脑袋，它不合理吗？”
“合理！”
“不合理。悟，你清楚自己体型有多大么？”蜷缩床角，非常卑微。小时候坐一下他的床都要大发脾气，长大反而黏糊了。
04.
事实证明五条悟的黏人程度与年龄呈正相关。
做完就伏在人身上，毛茸茸的脑袋埋进颈窝蹭啊蹭啊。
“我要去洗澡了。”我慢慢地理顺他的发丝。
他黏糊糊地吻来吻去，像是过稠的蜂蜜将我裹起来，手向下滑去：“再来一次嘛。”
“你刚才用掉的套，是最后一个。”
“好吧。”他撇撇嘴，恋恋不舍地爬起来。
---
五条悟二十六岁的时候，我提出搬离五条家。几年前他继任家主时便解除了我与五条家的束缚，可因为放心不下伏黑姐弟，我一直没离开日本。
昨年看津美纪彻底适应国外留学生活，惠也很让人省心，于是开始筹备离开事宜。
“很抱歉，作为恋人无法提供实时的陪伴。如果你不能接受，可以……”
“我觉得你那套房子不行，我不喜欢你的邻居。”
“好，换一套。”我拿出备忘录和笔，“不讨厌的邻居。其他要求呢？”
“隔音要好，离甜品店近，阳台上能看见漂亮的风景。”
---
有时是在路上恰巧碰见，有时他在家里等我；有时一起出去吃个饭，有时他下厨，有时我下厨；有时聊聊最近的事，有时上床，有时不上床，只是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那天是甜品店的老板娘结婚纪念日，她说神前小姐你是今天不知道第几个客人，为表庆贺赠送Sfogliatella一只。
分明没说过几句话，居然记住我的名字了……
“欢迎下次光临！”
人行道上有一只白猫，我向前他向左，出于礼让，我等他先过去，他偏偏要等我先过。我跨出一步，他也跨出一步，踩到我的鞋上。
“你先过。”我说。
他抖抖身体，昂着头翘着尾巴慢慢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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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出来，看见五条悟坐在沙发上，少有地姿势端正。茶几上Sfogliatella毫无疑问阵亡了。
“给你买的新睡衣，换上让我看看吧，好吗。”
睡衣是洗过的，留有洗涤剂淡淡的香味。
我脱|下浴袍，研究这个款式略有些复杂的睡衣。瞥一眼身边的人。
等待。五条悟现在正做出这样的姿态。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而是为了我。这样的认知让我感到心脏被撑得满满的。
踩在浴袍上，大理石地板的凉依然渗透过来。
穿好转了一圈。
五条悟拿起吹风机，向我勾勾手。他沉默地帮我吹干头发，放下吹风机，环住我的腰：“奖励。”
“有事？”
“回来住一段时间。”
“得提前订票呀……”我伸手去够茶几上的手机。
“这个嘛，已经订好了。我们明早一起走。”
“那你去洗澡，我收拾行李。早睡早起。”
---
帮他把头发吹到八成干，五条悟的手开始不安分，没一会儿关掉吹风机，凑上来撒娇。
…………
幸福得发烧。我停下动作，抱住他。
五条悟侧躺下来，轻轻帮我顺着头发：“怎么啦？”
“想就这样抱着和你躺在一起。好幸福啊。”
“怎么这样！我都有感觉了——好吧，好吧。这个姿势睡小心落枕。”他的声音委屈巴巴，稍微调整睡姿，在我额前落下一吻，“晚安。”
05.
“像你这样的老女人一定有很多故事可讲吧！快来一个解解闷儿。”
“比如？”
“御前比试那位，五条觉，他怎么带小孩？”五条悟脚一挪，差点把高专宿舍的瓦片蹬下去。
“他比我大不了几岁，虽然许下了监护人一样的束缚，却并没有怎么管束我，倒是别人对我指手画脚得多，每当这种时候，他会对别人摆出一副‘你算什么东西’的模样。
“那时我还很小，在心智不成熟时期模模糊糊继承了她们两个的记忆，所以总是愤怒，不满，敏感又脆弱，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明纱拖回来的并非她所爱之人，留我一个无辜小孩儿替她赎清罪孽，这算怎么一回事。
“没有人能回答我，包括他。
“他做了什么呢？没什么大不了的：放任我发脾气，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撒娇就撒娇，喜欢和讨厌都可以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他告诉我，明纱很爱我，我是在爱中出生、长大的孩子。
“明明是我最迷茫最不解的阶段，现在回想，却是我最不感到自己生存于边缘的时期。因为即使他生活的中心不是我，我好像也能够说，‘我很重要！’”
“你现在也可以这么说啊！”
“不，过去的时光不是最美好的。我能那么想，是因为我是个小孩子，世界就只有一个巴掌那么大。”
——所以我不会想到，他会以那样的方式死去。
对世间的留恋越强烈，死后的“残魂”越多。把它们收集起来再受肉，可以将一个人复活得七七八八，虽然是以介于人类与咒灵之间的形式。
然而，五条觉没有残魂。
还骗过自己，什么是我太弱啦，五条觉太特殊啦之类的。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我和世界上别的东西，悉数被远远地推离他。可能从来没有多近。
“经历多了就会这么想？啊——真是想不通，好麻烦。我就能够一直说我对你很重要。非常重要！”
“是的，于我而言，你比世上任何人都要重要，这一点从未改变，也不会改变，无论如何。”
“咦惹，你是在表白吗？”
“不是想和你谈恋爱的意思。”
“嘁。”他把墨镜拿在手上转。
“……我死的时候，要喊着妈妈死去。”
“遗言呢？喊妈妈可就没时间说遗言了，临终嘱托什么的，比如每年扫墓的时候记得多烧点纸钱，鲜花请检查一下有没有沾虫子——喊妈妈可就没时间说这些了。”
“遗言即是诅咒。我不想再诅咒你们了。而且，我说遗言的话，第一个遭殃的人必然是悟哦。”
“谁会在意你在地府的消费情况啊。”
“请不要随便在心里给别人安排遗言。”
……
“什么叫‘再’？”
我没有说话，他也不问了。
暑气随余晖卷入地平线以下。
“夏日祭，要去凑热闹吗？”
“你去的话我就去。”
---
参加夏日祭烟火大会是在做完任务后。五条悟发来短信，说他在某某街头等我。
五条悟很高，一头白毛，晚上还戴墨镜，嘴上叼着根棒棒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格外显眼。他感受到我的注视，扭过头，用口型向我打招呼。
不想呼吸。
想一下子冲进他的怀里。
翻了翻身上，没有任何能勉强代替戒指的东西。然后我耗尽生命一般，冒冒失失奔向他，眼里容不下别的。
五条悟咬碎嘴里的糖果，伸出双手来接住我。
“我……”
“等等，我先说。”他取下棒棒糖残余的纸棍，塞到我手里，“结婚吧，我们。”
“我没有戒指能给你。”
他与我十指相扣：“我自己来把你套牢不就行了。”
围观群众中爆发出起哄声和掌声。尽管我没公德心地撞到好多人，扰乱了公共秩序，他们仍愿意真诚地祝福我这个鲁莽的陌生人。
正如觉所言，我是在爱中长大的。
五条悟拽着我跑起来。
跑出一段距离，他和我像过去一起在庭院散步那样，悠闲地，漫无目的地走。
“你看起来很紧张，以前没有谈过恋爱吗？”
“没有。”
“好逊，活了那么久来着。”
“可是没有别的人是五条悟。”
“确实。你会接吻吗？伸舌头的那种。”
我摇摇头。
“巧了，我也是。我们看的电影里有演过，要不要现在学学？”
五条悟长得太高，我索性圈住他的脖颈，腿缠在他的腰上，交换了一个极其不成熟也不咋享受的吻。
擦口水的样子着实狼狈。
06.
曾经有护卫孕妇的经历，连续多日的奇怪感觉，加之有次一个套使用超过二十多分钟，让我很难不往那方面想。
五条悟发来短信，说他任务完成，马上到家。
“悟，你可以绕个路买验孕棒吗？”
下一瞬，五条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面前：“什么情况？”
我吓得呼吸一滞：“能传送为什么用瞬移？”
“难道要我砸进孕妇怀里？”
“很危险，太危险了！”想起他第一次尝试瞬移，位置没把控好导致被树枝划伤，我就后怕。
“哇，现在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吗？”他拉上我向门口走，“你怀孕是怎么回事？我们去医院看看。”
“只是我瞎预感……”
五条悟取下墨镜，歪着头仔细观察我的小腹：“嗯……看不出来呢。”
“六眼如果兼备这功能，你就拥有财富密码了。”
“有道理。不然我努力练练？”
“请不要在奇怪的地方努力。”
“总之先去趟医院！可以走会途径甜品店的路线。”
“冰箱塞不下了，已经。”
“今日食，今日毕。”
我抬眼瞥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想吃什么，我给你带。排队挂号……估计赶不及做饭……请记得六点开始准备饭菜。津美纪和惠在生长期，晚饭不可以吃甜品对付。”
“孩子她爸竟不在现场亲眼见证，这合理吗？”
“出差回来先休息休息吧，悟。还有，请不要再频繁打扰惠写作业了。”
“他向你告状？你向着他？——不是，你去医院检查怎么能不带我呢？你……”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埋怨加委屈，“好像对这个孩子的到来不是很高兴。”
“我想感到高兴。虽然这件事你也有一定参与讨论权，但是，假设真的怀上，我会选择打胎。抱歉。”我深吸一口气，“第一，你和我……”
“不想听，你别说。”他像是受了天大的气，一副谁也不爱理的模样闷进卧室。
我呆立在客厅中央。
孕育生命，而且这个生命承载着我与五条悟的爱——真是不敢想。
半分钟后五条悟消气了，说，我们去医院看看。
---
“我发现，还没领结婚证，婚礼，婚礼也没办。”五条悟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打破沉默。
很尴尬，我不想让他不高兴，但眼下不得不挑明：“悟……”
他嫌弃地摆摆手：“你说那么多，我一点都听不进去，为什么不直接来吻吻我呢？”
我亲了亲他的唇角。
“唉，算了，知道你什么德行。我本来也不在乎这些，你的子宫，我没有话语权，我不可能因为你不愿意生育而不高兴。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留下孩子？”
“首先，悟，你和我并没有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这对孩子来说不公平。其次，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类，孩子生下来呢？你知道我是怀着何种心情生活于人群中……有必要让另一个人经历同样的痛苦吗？我不忍心。最后，是更现实的问题——你的身份，我的身份。”我坐得离他稍近些，倚靠着他。
五条悟下意识安抚性地拍拍我：“最好在三十到五十天内，对你身体损害比较小。而且胎儿严格讲还无法认定为完整的人，你不要有负罪感。”
检查结果出来，咨询后预约了手术时间。
津美纪打电话问我是否出门有急事，她看见五条悟的行李。
“啊，不好意思，忘记留便签了。我们马上回来。”五条悟接话，“收拾收拾带惠下楼吧。今晚在外面吃，地址等会儿发给你。顺便，我和她不在家里过夜，麻烦把行李箱也带下来。待会儿有人来拿。”
07.
“上|床摸到了媳妇却什么也不让做吗？”五条悟人畜无害地眨眨眼，薄雪似的睫毛随之振颤。
“该说你心态好么，在不清楚眼下情况的场合还想着戏弄我。”拍开他在腰间作乱的手，背对他换衣服，“你是哪一天的五条悟？”
“对人家做了过分的事，哪一天的五条悟你都得负责。”他扯过被子一角挡在胸前，故作娇羞。
“早餐吃什么？”大概是初夜后不久的五条悟。
“Coffee,tea,or me？”
“请少喝点咖啡和浓茶，对身体不好。”我从床头柜摸出一本备忘录，“事情的经过全写在上面了。”
他粗略翻看几页，不甚在意地扔到一旁：“十多年后的祈祐超没情趣，好无聊！”
“我以前就很有聊吗？”
“对哦，祈祐小姐向来是个木头，在床上也说些不会看气氛的话，我真的很佩服自己居然没早泄。”
“要是自己没本事可不能怪到女人头上。再开黄腔，吃饭不给你拿筷子。”
“坏女人欺负小孩啦！”
……辛苦你了，过去的我。
我捏捏五条悟的脸，他没有反抗，向我抛媚眼。
真好，他一直这样。狂气又恣意，漫不经心又满腔热血，是他一生中最灿烂的三年（当然我认为他永远是耀眼的）。
他过生日的时候，甚至说“我没有愿望要许。我用不着许愿。把它让给你。”这时期的五条悟，还未经历那些事，觉得自己能永远拥有身边的一切。
敢吃，敢睡，敢想，敢哭，敢笑，敢恨，敢爱，像是能一辈子这么生猛下去。
所以我说，好吧，我许愿五条悟这辈子都没有愿望要许。
08.
有反转术式，理论上可以不睡觉，只是会不太舒服。我喜欢那点难受，它令我感到切实地活着。如果我要死，就不接受温温吞吞，安然阖眼，偏得轰轰烈烈地痛，大吼大叫。
自然，没人知道。甚至有人以为我是哑巴，或者听不懂人话。
和我相处时间最久的五条悟也不怎么跟我说话。所幸他每天雷打不动的早安晚安，保证我不失去语言能力。
五条悟在门内上课，我在门外巡视。
可能有时代因素影响吧，五条悟和五条觉相似的吊儿郎当中有着千差万别。说到底，五条觉背负了“长子的责任”。除开最终与禅院家家主双双壮烈赴死，他比五条悟投鼠忌器得多。说不定五条觉小时候也这么狂呢？毕竟是个收容恶灵，还把她视为家人的疯家伙。
“她不会主动伤害任何人——换个说法吧，她决不伤害人类，以我的生命起誓。”
纵然没有天与咒缚，这也是比任何束缚都更有效力的诅咒。
啊，死人就少耍帅了，为什么事到如今拼命在别人回忆里阴魂不散。自从你死了，原本不待见我的人变本加厉，亲近我的人自顾不暇。我懂，你压根没错，更没理由对此负责。那些我是知道的。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轻易抛弃了所有呢，五条觉？
---
门猛地被拉开，白发蓝眼的男孩跃出来，“啪”合上门。
“我去上厕所，老头子您可歇着吧。”
脸上分明写着：溜了溜了。
他跑出几步，回过头，压低音量：“你可别拖我后腿。”
彼时五条悟尚且不是甜食控晚期。跟随他身处人流，我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比他高大多少，仍然是小孩子身体，也没有第一二性征。
大概是五条觉死后不久，我便停止了生长，被滞留在他离开的十二岁。
“老板，两份章鱼烧。”
继续向前走。
五条悟出门玩通常没有目的，东逛西逛。他将其中一份章鱼烧递过来，我用双手托着。
一次性买两份，不怕吃撑胃里装不下别的么。
向右拐弯，他慢下步速，走到我旁边：“呼——好烫！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祈祐小姐。”
“给我……的？”
“不然？”
爱与被爱，五条悟总是这么理直气壮。
我向他提出有史以来第一个要求，等一下我，我要去很多人排队的那家店。他边抱怨边等。
想起来了。
跑在前面、横冲直撞的五条悟，是会停下来，回头看我一眼的。
没准我从那时候重新开始长大。
五条悟抽条快，我比他更快。
为什么又能生长了呢？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长得很高大，很强壮，能够更好地保护他。
没有人知道我曾希望在洪水泄闸般的疼痛中死去，包括五条悟。因为他问起时，我已经不需要用那种东西证明活着。
09.
如果是五条悟，那么我便能够不瞻前顾后，不小心翼翼地说幸福。即便未来不再相爱，我也有勇气；因为在爱情之前，我们已经是彼此非常重要的人了。
10.
“护卫高层的孩子？凭哪点啊？”五条悟靠在我肩上，柔软的发丝蹭得我痒痒的，“人家也是个孩子哦。”
夜蛾老师不理会五条悟作妖：“你们三个负责我右手照片里这位；祈祐，你负责另外一位，他被攻击的风险比较高，多加小心。”
“我明白了。”
“哈？怎么想都该是两两分组吧？”五条悟夺过照片，“就算祈祐是特级，我们三个加一起，不比特级强？多浪费！我一个人负责一个绰绰有余。”
“你？一个人？带孩子？”夏油杰同硝子对视一眼，毫不留情地放声大笑。五条悟物理方式闭上他们的嘴。
“你们三个一起我才最不放心！尤其是你俩！小孩子闹腾正常，何况你们是陌生人，他不安心，容易大吵大闹。”
“哇哦，没想到老师你个浓眉大眼的还会带孩子。”五条悟双脚搭在课桌上，调侃夜蛾老师。
“你俩别带头起哄捉弄小孩。硝子，关键时刻你得稳住。不是指坐稳了看好戏的‘稳住’。”
“夜蛾老师，强人所难了。他们怎么样，我一介弱女子哪拦得住啊。”
“算了，你们主要负责护卫，别理小孩。别抢别人的遥控器，说的就是你，五条悟。”
“不打紧，夜蛾老师，”我为五条悟辩护，“少儿频道他也能看得津津有味，您该担心他抢人游戏机。”
“不打紧，夜蛾老师，”五条悟为自己辩护，“我会自带的。”
“别带游戏机！”
加茂弥优，今年六岁，拥有“抽走他人咒力并复制他人术式”的术式，前者是被动技，发生术式联系即启动，两个均有一定限度。怪不得高层指派我来。
“弥优君，我能和你建立一个临时的护卫誓吗？只是方便保护你。”
“哦，随便你。”
当代的小孩怎么一个比一个拽。五条悟在场，绝对会变着法儿捉弄这小孩。
护卫誓订立完毕，五条悟的电话随即赶来：“喂！你怎么随便和别人订立护卫誓！知不知道莫名其妙有人横插一脚的感觉超不爽，超恶心！”
“抱歉……我不知道你能感应到……”
“现在你知道了，快点取消啦！”
“恐怕不行，悟。我得保护他。”
“你看你！居然反手跑去保护别的男人！呜呜呜，我算什么……不管不管，你快点解除和那家伙的护卫誓！”
“悟……”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我哭笑不得。这样的五条悟，我觉得有点儿烦，又觉得他不烦，甚至可爱过了头。
“五条悟，打游戏专心点，你坑我呢？”夏油杰怒。
沉默一秒。
“再见。”我挂断电话，愧疚感完全消失。
“弥优君，睡午觉吗？”
他点点头，乖乖进卧室。没相处过这么听话的小孩，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啊……那个，听睡前故事吗？”
“不听！听了就睡……你想讲就讲吧。”
诶？他看起来不想睡午觉——可是他已经躺好了。
“给你讲一个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我侧坐在床边，看他把眼睛瞪得像铜铃，“睡觉干嘛把眼睛睁这么大，你是金鱼吗？你想听《黑猫警长》？”
他捂住嘴，视线左移：“我在换牙，不敢睡觉。”
“为什么呀？”我尽量使自己显得亲切。
“牙齿掉下来堵住嗓子眼，会没法呼吸的。”
确定了，是小孩子。
我替他掖好被子：“不会的。如果不放心，姐姐一直陪着你，姐姐会保护你……”
要 来了。
我坐正，五条悟不偏不倚落进我怀里：“姐姐也保护保护我呗。”
弥优迅速缩到角落：“你是谁！”
“别担心，他不是坏人。”
五条悟摸着下巴观察弥优：“嗯……是因为他同时抽取了我们两个人的咒力吗，感觉这次传送比窜稀还顺畅。”
“你把任务推给杰和硝子了？”
“推？他们肯吃亏白干活？”五条悟冷哼，站起身，面向弥优，“老子是五条悟，你好。”
“小孩子面前收敛收敛，悟。”
“谁还不是小公主？我都没计较他吓到我。”他伸伸懒腰，“我没吃午饭呢。”
记得厨房里有煮面的材料。“硝子他们也没吃？我去下几碗面，你带过去一起吃。”
“又想着别人。”五条悟往房间外走，“我自己来。他们会想办法解决午餐的，你陪小孩睡觉吧。”
看来他下午不走。
“是姐姐的男朋友吗？他来，你很高兴。”
这么明显？
“是，看他撒娇，我挺高兴的。”
“……你一定天天高兴。”
晚上不睡觉，拿本书来消遣。五条悟坚持要轮班，被我回绝：“我以前经常不睡觉，比较有经验。你一个青少年，缺乏睡眠会长不……呃，有害身体健康。”
“不行。”他开始耍赖，硬要把我拉到地铺上一起睡。我不敢闹得动静太大吵醒小孩，叫他得了手，两人纠缠成一团。手被他抓住，双腿交缠，身体紧贴，感受他令人心安又令人心焦的体温。知道他把我做贼似的羞怯表情尽收眼底，索性放弃抵抗，一头闷进他怀里。
见我妥协，五条悟松手，安静下来。
曾经偷偷溜进他的房间，耳朵贴在胸腔上听他的心跳。五条悟活着，我好好地保护了他。
如今，他的心跳声有了更多一层意义——他在陪着我。
五条悟彻底放开我，平躺在我身边：“很少见，你害羞。”
没再交流。伴随淅淅沥沥的雨声，眼皮逐渐沉重。
梦到过去的事。
执行异常凶险的任务，咒灵远比我想象的狡猾棘手，说好三天以内回去，眼下已是第五天。
在交手的关键时期，那咒灵化身熟悉的人影。它成形慢，大致看得出是个高大的白发男子。五条悟么。变成五条悟又怎样，你不是他，快别恶心人了。
五条悟呢，他在我这里。能够陪我坐在阳台上发一整天呆，能够大半夜把我烦醒撒娇说他饿了，能够牵着我的手从街头走到巷尾，能够在我出糗时笑得最大声。总之，仅仅是脸变成五条悟没有用——即便是五条悟本尊，我也有过许多次一拳揍过去的想法。这时候他会讨好地贴上前，但绝不认错，下次还敢。
然而那张脸毫无疑问属于五条觉。
我没有手软，它不是五条觉，谈不上不忍下手。只是那一瞬间，我什么都不想做，想在地上脑袋空空地趴一会儿。
既不愤怒，也不悲伤，实际上啥也没想，就自我流放了。
我把你变成一只无家可归的幽灵啦，五条觉。院落里杂草丛生，或粉或白的花瓣随木履压痕印进潮湿的泥土。我卡在那儿出不来，还回头埋怨是你害的。
近乎自我感动的沉重一点点压塌我的脊梁。
……来了。
伸出手，五条悟便稳稳当当落进怀里。他轻捷地跳落地，抬手用术式打飞咒灵：“同志，你在干什么啊神前同志？等等，我马上解决。”
确认咒灵祓除完毕，五条悟双手插兜走回来，站定，俯下身好奇地打量我的表情：“又是因为五条觉？”
我说，五条悟，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他说，去爱别的人呗，什么怎么办。你怎样爱我，就怎样去爱别人。有人离开，有人来；有人来，有人离去。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11.
雨停了。
我准备出门购买一些必需品，五条悟摊在沙发上，用脚勾住我的小腿，一只手牵起我的衣角，声音因昏昏欲睡而模糊绵软。
“很重要的事吗？”
“不重要。”
“那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反常，太反常了。他说自己是身体连同记忆一并退化，可是五条悟从来没有黏人到这种程度——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待在我方圆一米以内的地方。
“你睡吧，我陪你。”
五条悟，二十多三十多依旧是这张十七八岁的漂亮脸蛋。
想起诸多往事。
我和他闹矛盾还挺频繁的。五条悟过于孩子气，直来直去；我过于迟钝，不解风情。
比如游戏误给他删档，五条悟气得不知骂我什么好，一走就是两个多小时。我抱膝坐在阳台上，独自郁闷，直到五条悟嘴上叼着糖，手里提着一堆热量炸弹回来，问我在干什么。我说一想到悟在生我的气，不由得忧从中来，感到十分沮丧。他把我提溜起来：“要喝奶茶不？”
又譬如纪念日当天凌晨送我一大束玫瑰，我打量他半天，奇怪地问他这玫瑰是用来干啥的。五条悟没好气，破罐破摔，说当然是用来泡脚的。等到我真拿来泡脚，他开始控诉我根本不在乎他，连今天是恋爱一周年纪念日都不记得。
“那……那我能做点儿什么补偿你呢？”
“我现在想吃帕夫洛娃、舒芙蕾、焦糖布丁、蛋奶酥、费南雪。”
我披上外套就要出去，五条悟更加生气：“你根本不了解我！我怎么可能舍得让你现在出门奔波！”
歌姬夸我简直是对五条悟宝具，通常只有五条悟逼疯别人的份儿，到我这儿竟隐约有势均力敌之相。
为什么非得离开？
其实我也说不清了。更像是逃避。
我太容易陷进过去，五条悟必然会担心，会变着花样哄我开心。不是埋怨他不给我私人空间，换了立场，我肯定也想把他从报废般的自怨自艾中拖出来。
他不肯放弃我，该感谢他的。
五条悟明明比我更痛。
可只要他这样，富有耐心地，温柔地看着我，我就没办法坦然无愧地放任自己耽溺于软弱之中。我必须开心，必须笑，必须表现得一切都在好起来。所以我不能、不想、做不到待在那里。
更重要的是，五条悟永远能向前走，犯不着成天疲于应付一个自知时日无多，干脆沉湎颓唐的家伙。
我希望他解脱。
“什么时候走？”
“等你醒来，好好地对我说了再见。”
“不要。你就不会带上我吗？”
我轻轻地抚摸他柔软的发丝，手指一遍遍穿过发梢。
“在你身边，我根本没办法不想着你。所以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悟。”
12.
现在想想，事情出差错……不能叫差错。事情注定会发生，是从夏油杰出现于五条悟的世界起。
咒术师稀缺，我能在高专待的时间不多。他们在我没有参与的时光里变得形影不离。
五条悟是个格格不入的家伙，御三家中尤其如此。看来就读咒术高专实在是正确的选择。
我跟着硝子学过抽烟。五条悟不喜欢烟味，因此没再碰过。
我不懂他们缘何如此要好，不懂五条悟，不懂夏油杰。
其实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明白一点：他们在一起很开心，他们对彼此很重要，无可替代。是的，出差错的是我——完全没能理解，关于“五条悟和夏油杰”。
13.
“歌姬她们真的没事吗？好几天了。”
“不然去看看，冥小姐也在，按理说任务不该拖到今天。”
“走呗走呗，说不定能赶上歌姬的哭戏呢。”
刚想加入他们三人的对话，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电显示是五条家的人。
“抱歉，我出去接个电话。”
“这表情，多半是烂橘子直接指派任务来了吧。”五条悟晃荡椅子，“只有我们三个去啰。”
甚至没走出教室，通话便已结束。不交代任务，只给了地址。
“什么任务？”
“没说。神神叨叨的，大概是秘密转运、护送一类。我先走一步，你们路上小心。”
“Bye~”
“你也路上小心，祈祐。”
“再见。”
---
天元大人与星浆体的同化工作在即，而我则需要负责临时护卫天元，保证同化不受干扰。
这里感受不到时间流动，感受不到生气，任何一个活人都会被剥夺喜怒哀乐。但天元甘心在这里守护了上千年，毫无怨言。很久以前的我，并没能理解自己不会死这一事实，所以情绪丰富，容易愤怒，容易大哭大笑；后来时间逐渐失去意义，我感到自己属于“人”的一部分被抽离。
五条悟让我活过来了。
不止是悟。身边的一切——鲜花，雨滴，绿叶，泥土和蜜蜂。做完任务顺便吃个早点，老板硬多给我塞两个玉子烧，说小姑娘太瘦了，多吃点。辅佐监督带着担忧与祝福的送别。一起出去玩，会注意引导我参与其中的大家。
天元怎么能忍受的？
我疑惑不解地盯着她。
“五条小姐？”
“我姓神前。”糟糕，他们禁止我和天元说话来着。我捂住嘴，视线移开。
“对不起，神前小姐，”天元的脾气温和得匪夷所思，“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不必在意禁止交谈的规定，他们警戒过度了。”
“这个地方会隔断护卫誓的感应，真讨厌。”
“马上可以出去了。用不了一两天。”
“啊，好的。我刚才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应付不来对自己好的陌生人。
讨厌的家伙自然可以无视，要么使绊子让他不好过。善良的人就不能随随便便对付过去了。既不敷衍，又不显得太过热情，该怎么说怎么做？真羡慕五条悟自来熟的性格，或者说五条悟身上天然引人喜欢他的魔力。这世上肯定没有好人不喜欢五条悟，即使嘴上说讨厌，心里一定很喜欢。不会有人真讨厌五条悟吧。
我缩在角落里数秒。大约有一万八千秒，近五小时的样子，任务意外中止。他们几乎赶着把我撵出来。管他的，回高专。
五条悟和夏油杰不在高专，硝子说在出任务。
“你是没看见杰一身伤地回来，治好又走了。”她点燃一支烟，“那两个人也有今天啊。”硝子似乎有些烦躁，没抽几口，便把烟狠狠摁灭：“不然你去瞧一眼？”
我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抚：“没事儿。护卫誓没反应，说明一切安好。他们两个都好好的，会有什么意外呢？”
“行行行，我皇上不急太监急。”她放松地侧倚着走廊墙壁，“你男朋友上回不是送了套衣服，是什么？听说男人送衣服，就是想亲自脱下来哦。”
“运动内|衣，方便任务。硝子，你也可以试试。”
“啊这。”
“今晚上出去吃吧，我请客。”
她惊讶地摸摸我的额头：“不容易呀，祈祐，竟然主动提外出。受什么刺激了？”
“就是……突然发觉自己很幸福。”我感到羞怯而安定，同时感到有无限的勇气昭告我的幸福。
“你知道哪家餐厅好吃吗？”她笑。
“拜托你了，硝子。”
“不吃你这套，向别人撒娇去。”
---
看见夏油杰的脸色，我明白出大事了。
夏油杰勉强笑笑，向我们打招呼，随即阴沉着脸径直回宿舍，不想让人打扰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五条悟干脆不回，发来一句“明早回”，手机关机。
没有人解释，没有人问。
咒术师要见证的生离死别、险恶人心指不胜屈，彼此将自我消化伤痛视作理所当然。
大家都不知道夏油杰没有好起来。
他很理性，又看得开，而且温柔，懂得怎样去爱与被爱——这样的人能出什么错呢？
好人必须有好报，坏蛋必须死。当一个孩子这么说时，大人们，甚至稍大一些的孩子，会用爱怜、欣慰、鼓励、哀叹的目光看着他。因为世界其实不是那样的，世上多的是白黑颠倒，黄钟毁弃。人们总有一天会自己认知到这一点，然后学会或坦然，或无可奈何，或厌恶地接受。
如果有人不肯接受的话，可就惨了。
14.
灰原雄的尸体缺失大半，残魂虽多，但毕竟是“残”魂而已，修复起来极其费劲。想到在门外一坐就是半天的七海，我逼迫自己再拼命一点。
没本事救下所有人，身边在乎的人总可以吧。但愿他们放聪明点儿，替我做些手脚，以免高层得知我拥有类似起死回生的术式。这个术式好几年才能用一次，用后起码需要半年时间回血，整个人昏昏沉沉，咒力锐减。
重生的灰原雄还是灰原雄吗？我说不清。
他的记忆几乎丢失殆尽，咒力与普通人相近。
七海在门口远望一眼，听我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便没有去看他。
“谢谢。我送您回高专。”七海好像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使用面部肌肉，表情不上不下的，声音有一丝奇异的颤抖。
“不用。去看看他呀。”眼皮在打架。
“没有那个必要了。”他说，“没必要了。他有家人陪就够了。”
在我想好劝慰他的说辞之前，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
我醒来是五条悟收养伏黑姐弟以后的事。
周边空无一人。这是高专宿舍，房间外布满结界。不等我仔细研究当下情形，五条悟凭空出现在十步远的地方，摘下墨镜，罕见地露出一系列扭曲僵硬的表情，先是短暂的茫然，接着憨笑，嘴巴咧得很大，最后不笑了，眼睛眨啊眨，一副快哭出来的委屈模样。最后这个表情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想惹我心疼他。虽然但是，我还是心疼他了。
忽而明白当年在街头为何心跳至于那样强烈——他在等我。只要我希望，他一定会如约而至。
我紧张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试图尽量笑得好看：“悟。”声音发黏，嗓子难受得厉害。
五条悟想起正事，解除结界，恢复惯常的欠揍样。
“怎么不穿鞋？”
“你没准备。”
“啊，忘了。先借硝子的穿穿吧。”
醒来的第一天，五条悟带我回家，介绍伏黑姐弟。他们刚放学回来。
津美纪比较好亲近，没一会儿和我熟络起来。
“您就是五条先生的睡美人女友啊！”
“她才不是睡美人，根本不会被吻醒。”五条悟反驳。
“莫非悟以为自己是王子吗？”我吃惊道。
“诶？真叫人伤心，莫非我不是你心目中的王子吗？”
惠忍无可忍：“你们能不能不要继续这个羞耻的话题了？”
---
时隔上百个日日夜夜，重新躺在一张床上，感觉十分奇妙。好比黑暗中哆哆嗦嗦地向前摸索，深一脚浅一脚，打开灯发现是平地，没有任何障碍物。
我和他都不说话。手碰在一起，先下意识缩回，再慢慢地靠近，十指相扣。
他的呼吸声轻轻的，却沉稳而有力，让我回忆起守着他睡觉的时光。他那么小，又那么美丽，像一件易碎的艺术品，只有贴近听听他稳定的心跳声，我才能安心。
现在也确实这样做了。
“还活着。”
五条悟怔愣一瞬，揉揉我的头：“完全反了，我才要对你说。本来以为几个小时的事，结果整整二十四小时，你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想，好吧，再给你一两天时间。几乎所有人来了个遍。我想起你问的问题，‘你死了，我怎么办呢？’。——好像不是我想的那么一回事儿了。等，就硬等，什么时候想放弃再说。幸好你醒了。下次有类似情况你能提前说明么？我差点成为咒术高专七大不可思议之一的望妻石。”
我想回应点什么，然而五条悟“嗖”地起身，在床头柜里扒拉，翻出一盒没用过的套，仔细确认保质期后邀功似的举着：“没过期！”他边拆盒子边嘟嘟囔囔抱怨：“你看我都禁欲多久了……自己手活时总想起你还在高专昏迷不醒，搞得郁郁寡欢，很不开心！”
“我现在没状态……”
五条悟立刻垮起个委屈脸。
“所以前戏做久一点可以吗？”
“好耶！”
---
…………
“好嘛好嘛。”他爬上|床抱着我，“明天晚上继续。”
“家里有小孩呢，你节制一点。”
“你那是什么生育后倦怠妻子的发言，哼。”
“快睡，明天忙起来该后悔没多睡会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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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杰的叛逃是第二天，一个寻常不过的下午。上午硝子忙于处理伤者，临近中午才闲下来，说请我吃饭。
她聊起五条悟做老师，聊起东京愈发离谱的房价，聊起自己如何费劲拿到执照，以及脱离咒术界的七海。
灰原雄没法再做咒术师，和七海一起重新学习，在不同公司就职，成为社畜。因七海的极力劝阻，灰原雄的妹妹放弃进入咒术高专。
下午做完检查，我问了那个一直被硝子排除于话题外的人：“杰现在怎么样了？”
硝子在收拾器械，头也不回：“叛逃了，杀光任务地点的村民后再没回来。”
“悟……”
“五条悟找过他。结果如你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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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考取教师资格证，留在高专负责教授理论知识，其余时间和五条悟一样，出差做任务。
大家默契地不提起夏油杰。偶尔，看见硝子和悟聊天，我会恍惚间回到学生时代。现实与记忆相差太多。硝子戒烟成功，头发由短及长；五条悟身边围着一群打打闹闹的学生，和当年我们围在夜蛾老师身边一样；夏油杰不见了。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我想问，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15.
“你是哪一天的五条悟？”
他草草翻过备忘录：“和你谈恋爱前的五条悟。”
“回去的方法研究到什么程度了？”
“怎么？迫不及待想让我回去？”
“早些回去少生事端。你不在，累的是乙骨君他们啊。”
“讨厌，男人至死是少年，你忍心让一个美少年日夜操劳吗？”
“……可是悟是最强的，比大家都要厉害，所以他们需要你。”
“我才不关心谁需不需要我。”
“我知道。”
---
晚上陪他看罗小黑，五条悟表示对无限感到非常好奇，将近两米的大男人在沙发上缩成一团，我如饥似渴地抓紧一切时间盯他，满脑子“这样可爱的男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哟，你脸红了，让我看看。”他凑近，眼里闪着狡黠的笑意，“这不是很喜欢我么，为什么要离开？”
“第一点——”
“我不在乎！我一直有在努力，你是和我有仇吗，非得证明我们没办法继续。”
……
“刚开始很不习惯，却并不特别难受。我晚睡晚起，什么也不干，心安理得做废物。”我说，“不会一直那么痛，悟的话，一定可以好起来。就是这样。没有谁离不开谁。”
“和那个没关系！没见过一颗宝石好好的，非给砸了，还说世界上少一块又不会怎么样。让它完好无损地待在那儿，不行吗？”
果然，他就是三十七岁的悟。我好想他，他在这里我也好想他。
“如果找到回去的方法，不用告别，直接走吧。”
“你要赶我走？要哭出来了哦？哭给你看哦？”
我摇摇头。
“对不起，总让你等我，以后不用了。”
“我不，我偏要等，你管不着。”他看似冷静，摔门时巨大的响声却昭示怒气，“砰”的一下像是扇在我的脸上。
……自从他来，家里第一次这么安静。
我太没用，总是让人失望，一事无成。这片土地缄默地接纳了我，允许我慢慢生长，欢喜，悲伤，恼怒，羞涩，并且没有任何要求。五条悟对我也没有要求。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了。
16.
梦见五条悟说，我好想你呀，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想拥抱他，但是这个时候我会说，你别想我啦，快往前走吧！
17.
我和乙骨忧太没有说过几句话，两个不算熟、不健谈的人单独在一起，尴尬可想而知。
某次以监督者的身份陪他出任务，早早解决的我们傻等一会儿，接到辅助监督来电，说车坏了。任务地点交通不便，人烟稀少，我绞尽脑汁想起曾和五条悟来过这附近，便提议去一家小餐馆，路上总算和乙骨忧太有话可讲。
餐馆早已关门荒废，我们站的站，坐的坐，又陷入尴尬的沉默。
“不聊五条老师，我们就没什么共同话题了呢。”乙骨忧太突然开口，令我紧张万分：“对不起。”
“啊？诶？不是——别这样！我不是责怪……”连带着他也手忙脚乱。
“我知道！你别紧张！刚才是下意识说出口的。”
“这样啊。”他干笑几声，继续与我相对无言。
以前五条悟总是在场，不太需要我说话；他不在场，面对的一般是我没兴趣打交道的人，用不着我没话找话。和别人关系好当然不赖，可是假若只有五条悟，就很好了。于我而言不需要别人。
说白了是我自己把自己搞得人际关系闭塞，被大多数咒术师忌惮猜疑怪不得别人。乙骨因为祈本而被视为诅咒一般的存在，同我境遇略微妙地相似。不过他为人温和，好相处，假以时日，大家一定会接纳他。不像我，四处不合群。
18.
五条悟和夏油杰之间是没有人能够插足的，所有人深谙这一点。我也跟着他们把夏油杰推给五条悟处理，直至夏油杰死去，才想起自己错得离谱。即使五条悟是最无可替代的那一个又怎样呢，不妨碍我们也是夏油杰的朋友，我们也可以救他。
为什么直接放弃了？
我请了一个漫长的假，离开时五条悟还在说些烂话气夜蛾老师。他可能觉得我迟早会回来，所以用不着告别。忧太他们以为我累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劝我好生休养，不必操心。
实际上我丝毫不觉得累，甚至因为即将着手做的事无比兴奋。
我要让夏油杰死而复生。
为避人耳目，收集残魂的动作迟了些，加上夏油杰肉身损伤严重，残魂稀薄，复活几近不可能。但巧的是，杰的术式为咒灵操术，我算得上半个咒灵，能将身体让渡给他。剩下什么“夏油杰介不介意自己的肉身是女人，还是挚友的女朋友”啊，“五条悟如何面对夏油杰”啊，交给他们去未来烦恼。
对，未来，他该有未来。
这样，悟也会高兴的。
……
仪式进行了几天几夜被打断的？记不起来。我的意识已经模糊到有人闯破帐都没察觉的地步。
五条悟暴力破除仪式，沉默片刻，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额头。我顿时眼冒金星，慌乱中想要辩解的措辞忘得一干二净。他在生气，看起来恨不得把我揪起来打一顿。我害怕他生气，预想中是没有这一步的。五条悟可以埋怨我不辞而别，可以责怪我自作主张，唯独不能生我的气，对我失望透顶，在我死之前宣判我们玩完了。那样我就算彻头彻尾的流浪儿，没有办法爱上别人、别的任何东西，也没有人肯爱我了。
我得把自己藏起来，否则会死掉。
五条悟抢先一步抓住我的手腕，平静地注视着我，用那双美丽的，因为将白云揉碎倾洒其中而略显脆弱的蓝眼睛。
他叹了口气。
“唉，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个傻子。”
说完他似乎真觉得我是个需要人照料的傻子，将我拉到他怀里用力抱了抱，又低下头捏捏我的脸：“杰的灵魂立马消散了，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再这样，裤子穿反我可不告诉你了。”
我努力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
澄清一下，我可没穿反过裤子。
19.
房间内人们的神色怪异，各怀心思。没空理会，我大步上前，被作为护卫的几个一级术师拦下。
“不要商讨乱七八糟的计划了，当务之急是解封五条悟。御三家中一定有人掌握相关情报，快……”
“五条悟亲口说的，他杀死了诅咒师夏油杰。现在夏油杰没有死，甚至壮大了力量。”
“外面乱成这幅鬼样，你们还在想着怎么压制五条悟？”
“他先是纵容你这个咒灵肆意行动，后又不顾反对容留乙骨忧太、虎杖悠仁两个危险诅咒，如今更是徇私情，使得诅咒师夏油杰为祸人间。”
愤怒。
悲哀。
不知从何发泄的痛苦。
想说的太多，以致不知从何骂起。我深吸一口气，尽量不显得太激动：“请不要侮辱悟，不要侮辱他们的友情。他想作恶，用得着今天？用得着别人？他要真是叛徒，何必在你们面前作秀，直接和夏油杰一起叛逃，谁奈何得了他们？我请求你们，客观地对待目前情况，把大众的安全作为第一考虑因素，而不是内讧。”
“五条悟和夏油杰是共犯，如果有谁尝试解封狱门疆，一律按叛徒处理，执行死刑。”
会议室实际上非常宽阔，天花板黑魆魆地高。由于只有一扇不大的方窗户透光，栅格分割后那片亮间明间暗，人造灯光也不足，空间愈发被衬得逼仄窒息。
我没什么好说的。
“但若是你同意被我们封印起来作为稳定五条悟的筹码，我们可以考虑释放五条悟。”
没由来地疲惫。“立誓。”
其中一人眼神落到伊地知洁高身上。伊地知大伤未愈，面无血色，他眼神闪躲，犹犹豫豫地走来。
以前被人这样围观，是什么感受来着呢？
亮光穿过窗户牵引我的视线。天很蓝，光很亮，好像我从那里跳出去，就会落进那个人的怀里。
我想逃跑。
年幼的神子骑在墙头，惊飞刚歇下的麻雀。我不敢直视太阳，稍侧头透过指缝望他。
“快点跟上呀。”他说。
他站在校门前昏暗的白炽灯下，拉开一罐饮料，划破虫声稀落的黑夜。我慢慢地拾级而上，五条悟的轮廓逐渐清晰。我不着急，他也不着急。走到他身旁，他不紧不慢喝完最后几口，发表评价：“放久了，年糕粘在一起了。”
伊地知抬起手。放下。
“你逃吧。”
于是我逃开了。
20.
由人类改造而来的咒灵分布相对集中，避开并不费劲。尚未清楚攻击这些改造人是否会触发我的束缚，之前五条悟是让我和硝子待在一处的。
希望路上不要碰见会改造人类的那只咒灵，假设他知道我的弱点……
惠和五条悟接触时间长，可以作为悟的替身，再找个会刍灵咒法的人，通过我和悟的护卫誓追溯他的咒力，两者可以大大提高互换的成功率。
让野蔷薇来吧，看见学生们安全，他会高兴。
无视任何法则，护卫誓的终极用途：交换双方的物理状态。一般用法是以命换命，现在只需要我被关进狱门疆换五条悟出来。
有他就不怕了。
---
钉崎野蔷薇和虎杖悠仁恰好在一起行动。寻找合适藏身地点途中遇见与七海同行的惠，七海显然已知晓高层发布的命令，留下一句“保重”便离开。
告知他们我需要协助的部分，悠仁和野蔷薇短暂欣喜，注意到惠反常的沉默，他们开始迟疑。“神前老师，真的只用你身上和五条老师的术式联系？术式讲究此消彼长，等价交换，你确定你不会有危险吗？”
“术式欺骗罢了，惠能作为悟的替身也是如此，不必为我担心。接下来，惠，请只给予我肯定回答，可以吗？”
“……好。”
钉崎野蔷薇见状，不多劝解，开始协助工作。虎杖悠仁欲言又止，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真是好孩子啊，那群家伙怎么忍心下令处死他呢？不过没关系，五条悟回来可以继续保他。
津美纪身在国外，不知道灾祸有没有波及到她。前段时间太忙，没怎么联系她。天气骤变得厉害，虽说津美纪很会照顾自己，还是怕她独居生病没人陪护。
“我最近改良了一下姜汁撞奶的做法，你想尝尝吗？”
“想。”惠立得笔直，在宽松衣物衬托下身形微微单薄。也可能单纯是我多心，我见到他那会儿，他瘦瘦小小的，现在总疑心他营养没跟上。
“回家之后就做给你吃吧，好不好？”
“嗯。也要给五条老师准备特别一份，不然他会闹脾气，很麻烦。”
悟是挺喜欢看别人拿他没办法的怜爱模样，结果撒娇装怪常常没轻没重。
我喜欢他这样依赖我。
甚至恨不得他能到离了我活不下去的程度。当然不可能，五条悟是五条悟，他不用依附任何人，不属于任何人。
“就这么说定了。”
“好，说定了。”
21.
亲爱的五条悟先生：
有必要用这个稍微正式的称呼提醒你，接下来我要谈的事非常值得重视。
过去，准确来说是意识到自己不能陪伴你直至死亡前，我从未思考这方面的问题，因为觉得自己能够永远默默陪伴你。然而现实中存在诸多意外，我不得不直面——我会先比你死去。
你自然是能照顾好自己的。同重要之人的生离死别，你经历的不比我少。因此这封信只是为了向你再次表达我的心意。你从没有被人丢下。
即使我死了，我猜你依然会每天都很忙，根本没时间让自己缓冲一下。但综合各方面考量，我认为你最好休一两天的假（他们应该会理解，毕竟你可是失去了女朋友！），尽管你日常缺觉，我不建议你久睡，否则头照样晕乎乎的。去外面逛逛，我知道你和学生们合得来，而且他们应当很乐意跟你一起玩。你有那么多在乎你的人，不需要总是独自承担。不是指把任务推给他们。
如果你愿意，请不要避讳地谈起我，他们肯定能一下子听出我有多么爱你，我在你心中有多么可爱，我会非常高兴他们知道这些的。在你未来的爱人面前就免了，虽然他会理解，可多多少少难免在意，那时候你就全心全意去爱他、开始和他的崭新生活吧！很难想象他是一个怎样的女孩或男孩，希望他会喜欢我。无论如何，想要被悟喜欢的人喜欢呀。
公寓你不常住，容易积灰，惠一直有负责请人定时清理，你也上点心，不会太麻烦的。等惠有了自己的家庭，再处处顾着你不太好。伊地知同理，他作为辅助监督为这个家付出太多啦。
惠和津美纪长大会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呢？我相信他们的眼光，但是你也要帮着瞧瞧，然后替我祝福他们。不结婚也很好，只怕身边无人照应，你常关心关心，姐弟俩都是不爱麻烦人的性格。
给你的爱人、朋友分享美食，即使他们嚷嚷着要减肥（反正长胖的不是你）。分享会使食物更加美味，唉，我不说你也知道。
整理我的遗物时，不要太吃惊有一堆你不曾知晓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有点丢脸，但愿你是一个人收拾的。
◎惠和津美纪历年的成绩单、体检报告等学校发的纸质文件：我觉得不止我一个家长（姑且算是）这样做。建议保留。
◎矫情的日记、情书：因为比这封信羞耻十个特级咒灵级别，请直接烧掉（你打开看我也没办法诈尸！虽然我很想这么做），里面无非写满“我好忧伤”“我好幸福”“我爱五条悟”“我爱死他了”。
◎偷拍你的照片（你应该知情，算不上真偷拍）：可以烧给我，至少别让惠知道我变态到此等地步（你多漂亮啊，胶卷填满东非大裂谷还不够我拍呢，难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否则我买的一堆《如何成为孩子的榜样》白读了。我真的十分渴望做一名好家长，可惜不明显。
◎自制厨房小白入门教程：试图弄得可爱些，失败了。不过上面有标注你、津美纪、惠喜欢的用料量和菜式（这书是写给谁的啊），你可以参考一下。
◎各式各样的护肤品、化妆品、假发片、头饰、衣服鞋子：我在打扮方面笨手笨脚的，还踩了不少雷，看得上的让你的学生和同事们挑走吧。
我的财产请你自由处理（已立好具有法律效力的遗嘱），最好能规划给姐弟俩成人礼、随份子之类的。
出差期间遇到舒服的地方小留一段时间，你救了那么多人，偷会儿懒又怎样？泡温泉请注意时长，戴耳机请注意音量。记得看天气预报，天冷天热注意及时增减衣物，不要仗着自己身强体壮可劲作，你终究是人类而不是机械呀。对了，记得提醒惠少喝咖啡，对身体不好。
你大概会有个孩子。请多多体谅你的爱人，包容孩子的哭闹任性（想想你自己，不也经历过狗都嫌的年纪吗），引导他成为一个善良、健康、勇敢的孩子，学会爱与被爱。这是你们双方的事，要共同分担。夜蛾老师有一定经验，说不定他可以教教你。他在头疼你家娃的时候，你就少让他头疼了吧。
至于惠和津美纪，我想他们能自己妥善应对。尽管有点担心，一想到你在这里，便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或许某天你会猛然出现“假设那天我……”“要是她在……”诸如此类的想法，停下来。继续吃你的甜点，继续看你的电影，继续走你的路，别让这种除了毁坏你美丽心情一无是处的家伙消耗你的精力。我不需要墓碑，不需要鲜花。只要你能幸福，我就对自己的结局是满意的。
如果可以，我想变成你的背后灵，最好你不知道。
我爱你。但是不能用它结尾。
请务必幸福。
22.
泡温泉赏雪景他向来是乐意享受的。想了想还是关闭无下限。雪粒融化后洇湿外套兜帽上的一圈毛，蹭着脸颊怪不舒服。
五条悟一进门便脱下厚重的深色外套，靴子与木质地板重重地亲密接触，和冰棱断裂般冷脆的风铃声形成鲜明对比。
“老太婆，林子里只有一口深井，哪来什么妖怪。你该不是寂寞想找帅哥陪吧？先说哦，我是有家室的人。”
没有回答。
他不甚在意，径自去泡温泉。那群小孩子见了他通通躲起来：木盆下，枯树洞里，帘子后面……有一只把自己的脐带搅到枝桠上，急得吱哇乱叫。
小孩子刚出生都是这么皱巴巴一团，亏她们能喜欢上。他想。
等到那群小孩渐渐放松警惕，开始探头探脑，五条悟冷不丁开口道：“你们的妈妈去哪儿了？”
除了一个年纪稍长的，其余孩子作鸟兽散。分辨不出性别的小孩坐在假山上：“她们死了，埋在深井里。”
“别装傻，我不是在问尸体。”
待会儿可能打起来，还是先穿好衣服吧，免得被指责不守男德。她会反驳，你懂什么，好看的人就是该露出来。
护短到不顾公序良俗，怎么教好小孩子呢？那一山育儿宝典算白看一通。
旅舍另一端传来凄厉的哭喊，比野猫晚上集体叫春、屠宰场杀猪还要瘆得人发慌。
假山上的孩子瞪着黑色大眼珠瞥过去。
“你们也太心急了。现在没法不管了啊，委托人死掉可拿不到尾款。而且，我有职业道德哦，就像律师对穷凶极恶的罪犯也得负责。”
“她杀死我们的母亲，杀死我们。”越来越多的孩童扑上来，尖叫，控诉。
小孩哭闹很烦人。也许是因为外面在慢慢落着雪，五条悟出奇地耐心。
“你们真重，妈妈抱得起你们吗？”
“凭什么我们要去死？！凭什么是我们？！”
耳朵快烂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这位母亲们的集合体顾不得折磨老太婆，本能驱使下向他冲来。
“哎呀，看来有了孩子之后你就不怎么关注自己了，乱糟糟出门见人。单亲妈妈真辛苦。”
……
事情结束得挺快，旅舍也拆迁得差不多了。五条悟从狼藉中翻出外套和靴子，拍拍尘土，木屐顺手丢进废墟。老太婆疯了，仍然在尖声哭叫求饶。
“先不急管她，”他对前来接应和收尾的辅助监督说，“那边林子里有一口井，你们把里面的人挖出来埋了吧。”
“恐怕是用来镇鬼魂的，擅自……”
“不会有事。最好找个开阔点的地方埋，树太密的话阳光照不进去。”
吃了太多水果糖。她会说，你勾引得我好想接吻呀。
雪是死掉的雨。*天地落成白茫茫一片，失去界限，彼此交融，再也无法分开。他柔软的白色发丝，纤密而翕动着的白色睫毛，偶尔会染上一二绒雪，仿佛他是生自这场浩荡却安静的白色。
好想接吻。
---
乙骨忧太结束一项长途任务回来，一干人筹划着给他接风洗尘，由最靠谱的惠选定餐厅。
“你们定的计划，全部我来实施，真会使唤人。”伏黑惠是这样抱怨的。
隔天伏黑津美纪领男友回家，又到外面餐厅去。近几天几乎没吃上自家做的饭菜。
对于准姐夫，伏黑惠并没直说不满。能怎么不满呢？甚至是各个方面相当优秀的男人。目前不满的地方恐怕只有“是津美纪男友”这点。
二十二岁的伏黑惠已然是个非常成熟稳重的大人——当然他从小时候开始就比同龄人老成——今天罕见地有些耍小孩子脾气，像又回到了和伏黑津美纪频频闹别扭的年纪。爱逗他玩的伏黑津美纪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五条悟喜闻乐见，火速加入。
要是她在，也会一起闹伏黑惠。和伏黑惠亲近的人里，除了乙骨忧太都喜欢这么做，“因为真的很有趣嘛”。
要是她在……五条悟用甜点驱赶了这些想法。细嚼有杏仁的味道。
太过频繁，反而让他没有多难受。有时像卡在嗓子眼的药片，有时像猛地哽下一大口凉水。
“改天你应该尝尝五条先生的手艺，五条先生虽然看上去不像会下厨的人，实际上厨艺比神前小姐还好。可惜她现在不在这里，不然一定会张罗我们在家里吃。”伏黑津美纪和她的男友靠得愈发近。伏黑惠把椅子往外挪了一点：“青叶先生，那边比较挤，请移到这边来吧。”
“好的，谢谢。”青叶左右为难，先应付了小舅子，再立马回复女友，“不知道我有没有口福尝到五条先生和神前小姐的手艺，之前听津美纪的说法，两位都工作忙。不过我想津美纪的厨艺就是师承二位，她做饭堪比米其林大厨呢。”
“你们在同居？您让我姐姐下厨？”
“不是不是，我们一般一起做饭，有时候轮流来。我怎么舍得让津美纪多操劳！”
“哦，是吗。”伏黑惠语气本来很生硬，看见姐姐瞪了他一眼，中途变调，缓和下来，“抱歉，是我唐突了。”
“没有的事。津美纪是你亲姐姐，你关心则乱是人之常情。”他站起来，“五条先生，伏黑先生，请你们放心将津美纪托付给我吧！我会尽我所能让她幸福的！”
这次没等伏黑惠开口，五条悟斜着面向伏黑津美纪：“承诺不是说给我们听的。我作为津美纪名义上的监护人，能为你们做的事情很有限，一切还要看你们自己。祈祐说她相信津美纪的眼光，我也相信，所以我代替她，同时代表我自己，祝福你们。”
“五条先生……”伏黑津美纪侧着身轻轻抱住五条悟，接着站起来小跑到伏黑惠身边，姐弟俩久违地来了一次坦诚的拥抱。伏黑惠看着怀中单薄的姐姐，顿时百感交集。他们刚见面那会儿，津美纪比他高将近一个头，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比津美纪高大这么多了呢？
“惠，你在哭吗？”又到了五条悟喜欢的逗伏黑惠环节。
“您终于瞎了么。”
伏黑津美纪拍拍伏黑惠的肩膀：“惠，我不在，你今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呀。”
“别说得好像你成天在照顾我，行吗？”
她觉得弟弟可爱极了，忍不住上手戳他的脸颊，伏黑惠十分嫌弃，却没有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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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门疆即将解封，五条悟有预感。
他过着与寻常一样的生活，顺便等待。心情好似回溯至花火大会当晚的那个街头，每想到她在靠近，雀跃的幸福便多一分，叫人不自觉微笑。
她让他不要想她，可是真好，以后有大把时光可以光明正大想她。
平凡不过的午间，五条悟正犯懒，风吹得阔树叶飒飒作响，带起一阵温吞的热浪。
然后她回来了。
23.
七月二十一日。她下厨做晚餐，津美纪和惠先后回来。她做的姜汁撞奶比任何一家店都好喝。惠主动洗碗（并拒绝津美纪帮忙），让我和她下楼散步。
七月二十二日。津美纪带男友回来见面。
七月二十三日。她独自去看望死去的朋友们。睡前说起离开这里的想法。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意外。
七月三十日。人聚齐了，开接风宴。
八月三十日。她再次提起离开，我说随便她。她有自己的想法是件很好的事，我理应为她感到高兴。理应。
次年三月。一切准备妥当，她离开了。
七月二十一日。我在思考，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我明明不想让她走。
七月二十二日。遇到一个诅咒，会将人的身体缓慢缩小到幼年期，大概七岁时停止并复原，记忆不会受影响，但身体机能和咒力均会下降。
七月二十三日。决定了。
十月十七日。有许多话想要质问，想要倾诉，见到面的瞬间，觉得那些根本不重要。它们会烂在我的回忆里吗？会在某一天哗啦啦地跑出来吗？
24.
五条悟敲定，这场短暂雨季过后就离开。
我替他收拾为数不多的行李：特产，这几天买的衣服，以及雨衣。按理说没必要，无下限会保证他淋不到一丝雨，但看起来太可怜了，在别人眼中大抵是“孤零零走在雨幕中，没人送伞，出门前没人提醒天气”的图景。
正当我思考要给津美纪他们捎什么过去，五条悟非要我告诉他雪是银色还是白色。我回答我说不清。
“楼下的小孩子说，我的头发颜色和雪一样。可是我突然想不通了，我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雪配不上，没有……没有说雪不好的意思。雪差点意思，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懂。”他跳过来，小部分的重量压在我身上，“你什么时候回家？”
“津美纪结婚，惠结婚，都会回去的。”
“我呢？你什么时候为我回家呢？”
“悟，不如你忘掉我吧。”
“你脑袋里一天天的在想什么？得出来的净是这样没用的结论吗？一边说着让我忘记，一边露出那种表情——反正我做不到。唉，真是搞不懂女人。”
“这不是女人的问题。我自己也搞不懂自己。”
我们结束谈话，漫入暮色。
雨模糊黄昏，昼夜变得暧昧不明。
五条悟走在前面，我跟在他斜后方几步以外。脑海中翻起无数个如此同行的日日夜夜。他慢下步调，我小跑上前与他并排而走。本来下意识想牵住他，碰到一起又收回手。
“津美纪的婚礼定在明年开春。”
“噢，这很好。在哪里办？请些什么人？”
“没问。”
“是该让他们自由发挥。”
他拉着我的手：“好冰。不打伞么？”
“这点雨。别关无下限，会着凉。”
“你自己听听，有没有说服力？”
“好吧。别关无下限，雨是脏的。”
“我偏不，你管不着。除非你说淋了雨不和我接吻。”
“淋不淋雨都不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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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堤上风大，他打湿头发再吹风会头痛，返程路上奔波劳碌，必然倍感委屈。当然是我凭自身经历臆断的，五条悟很难得像我这样心灵脆弱。但总归不是愉快的体验，我不希望看见他为此遭罪，所以提议回去洗澡睡觉。
“下雨天，睡觉天。我经常下雨天补觉，顺理成章干不完当天的事情呢。”
“真悠闲。我可不像某人，即使天元的屏障破了，咒灵数量回落至世界一般水平，到忙季咒术师人手还是不够。”
“我没几年了，医生看见都要劝我回家想吃啥吃啥，想干啥干啥，你竟然盘算着压榨我的剩余劳动力？”
“你是什么晚期病人吗？”
五条悟爱慕综合征晚期，无药可救。我悄悄对自己说。
“你打算送津美纪什么礼物？”
“想和你一起送嘛。”五条悟有一种本领，将撒娇时的每个字每个动作踩在我的心尖上，无论以何种方式。
“然而我拒绝。”
“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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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得很早。
雨下个不停，有打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有跳雨棚的，音色各异，长短不一，积水映衬远处模糊的流光，星星点点，仿佛稍倾一点便要藕断丝连地溢出来。
我小心翼翼拉过窗帘。
屋内有微弱的光，五条悟的白色异常显眼。人类在睡眠时是无防备的，他也不例外，每每望着他的睡颜，情不自禁地感到怜爱，同时泛开依赖。五条悟在这里，令我无比安心。
“我爱你”，说一百万次会够吗？
不打算睡觉。我离开房间，抱膝而坐守在门外，等待明天太阳升起。
也许我会买一张前往东京的机票，也许永远不会。不知那时他是否来开门迎接我，或者我蹲在门口倚着行李箱等他。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THE END
*注：该比喻出自鲁迅《雪》。
结尾有对《边城》的粗劣仿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