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山越将祝千龄带至城外的一座荒山上的山洞里疗伤。

    屠山越将祝千龄刚带回时,祝千龄浑身是血,高烧了几天几夜不见好转,急得屠山越四处寻医,但这荒郊野岭上哪儿请大夫?无奈之下,屠山越只得使出浑身解数,身为剑者,却要到处寻觅草药,治病救人。

    但最后,不知是祝千龄命大,还是屠山越的草药真有些用,在第五日时,祝千龄的烧不光退了,还能下地吃喝。

    祝千龄醒来之后,也是闷闷不乐,刚开始还能叫两句“师父”,但却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久而久之,她不愿意说话,屠山越也尴尬着,心想着:这丫头也长大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天,屠山越从洞外拿回药物,正蹲在地上认真地研磨着,祝千龄呆坐在榻上,虽说是“榻”,却只不过是一堆茅草。

    “师父,我想走。”祝千龄说道,好像在阐述什么日常。

    “不行。”屠山越想都不想,一口否决了祝千龄的请求。

    “为什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祝千龄慌忙站起来,着急地说道。这是她这几天以来,情绪最为激动的一次了。

    “你出去想干嘛?外面现在乱得很,那疯子想造反,封了扬州城。就凭你三脚猫功夫,一出去,只有死路一条。”屠山越甩了甩手里的草药,气鼓鼓地走到祝千龄的身边。

    祝千龄听见屠山越的话,眼中的闪光突然就暗了下去,坐下埋头进自己的臂弯。

    屠山越见祝千龄不说话了,以为是自己说话太重了,祝千龄毕竟也长成大姑娘了,跟以前那个调皮的小丫头不一样了,自己说话也要在乎分寸。

    “哎,师父陪着你,谁敢伤你······”屠山越放软了语气,拍了拍祝千龄的肩膀,也咬了咬牙,抚摸着祝千龄的脑袋,仿佛坐在他身边的还是几年前天天嚷着要称霸天下的小娃娃。

    屠山越突然感受到身边的祝千龄在颤抖,连忙掰过她的肩膀。祝千龄一抬头,竟已泪流满面。

    “龄儿,你怎么还哭了,师父哪句话说得不好吗?”屠山越心急如焚,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显得十分手足无措。

    祝千龄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

    “师父,你没错。只是我——只是我为什么这样没用?”说罢,祝千龄抬手,掩面哭了起来。

    “放他娘的狗屁!谁说你没用?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耍剑不知道比那些男人要厉害多少!”屠山越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瞬间火冒三丈,心想:是哪个王八蛋敢质疑他教出的徒弟!

    祝千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磕磕绊绊地说道:“七年前,我保护不了母亲,我以为是我太小,还没有顶天立地的能力,可是如今我都十九了,保护不了舅舅,害得舅舅远走蜀地,到现在,我也保不住殿下!师父,我真的好没用!”

    祝千龄越说越激动,她已经许久许久未曾在别人的面前这样放纵过自己。在京城,以她的身份,多一份感性的情绪都会被人无限放大,最终招致祸患。祝千龄很早以前便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她总是习惯性地隐藏自己的真情实感,默默地做一个护主忠君的好质子。

    屠山越揽过祝千龄的肩膀,歪着头问道:“龄儿,阿姐怎么了?你又怎么跑到京城当世子去了?”

    屠山越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但由于屠山越的为人独来独往、狂放不羁,在江湖上树敌甚多。屠山越于十五年前在青州受人陷害,身负重伤,险些丧命。祝千龄的母亲李氏在将军府碰见了重伤的屠山越,便将他带回将军府疗伤。从此之后,屠山越拜李氏为阿姐,留在将军府教授祝千龄剑术。

    但可惜,鸿雁是无法一辈子都藏于一地的。八年后,屠山越带着屠龙剑重回江湖。正值江湖上雨打飘零的形势,屠山越的复出,立刻惊艳四座,不过几年便奠定其天下第一剑客的美名。

    但打打杀杀的生活过得久了,却让这位天生血性的武侠向往起了谪仙的日子。屠山越这些年走遍山川海河,一路逛到了扬州,还在扬州碰见了祝千龄。

    “病逝了。”祝千龄没多说什么,屠山越闷着声。

    “我不想再待在那个家里了,就请求爹爹赐我世子之位,代替庶弟来京城做质子,好维系朝廷和青州的关系。”

    屠山越扯了一块布给祝千龄擤鼻涕,祝千龄在师父面前没什么好端着的,乖乖地接过布块把脸擦干净。

    “龄儿,现在师父找到你了,你愿不愿意跟师父走?有师父在,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屠山越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再不能放任祝千龄如此生活下去了!这天地之大,江湖之远,哪里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呢?

    但祝千龄却一口否决,坚定地说道:“不,我不跟你走。”

    屠山越不甚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值得你眷恋?”

    “受困京城不是我所愿,但却是我的责任。”祝千龄看着屠山越,一字一句说得格外坚定:“我的母亲、我的舅舅,我都没能守护住,我必然终生承受其挫败的屈辱。但是京城里,有我的君主,有我要守护的青州。我在京城一日,朝廷和青州的关系就会稳固一日。我将代表青州所有的子民效忠大昭的君王,朝廷会信任我们,会照顾我们。我不能走,绝对不能。”

    屠山越冷哼了一声,说道:“龄儿,这些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你是女子,山河重任就交给男人去处理,你只管幸福美满地过完这一生。”

    祝千龄偏过头,双手死死地揪住衣摆,说道:“如果我不操心这些事,无视这世间的苦难,我这辈子都不会幸福美满。”

    屠山越愣住了,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孩儿,早已经不再是黏在自己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师父!师父!”地叫着的娃娃了。她长大了,长成了一名胸有大志的大丈夫了。

    屠山越心中豁然明朗,开口一笑,说道:“是我肤浅了,今日受你赐教。”

    屠山越站起身,对祝千龄说道:“你要出去也不是不行,但是有一个条件。”

    祝千龄不解,问道:“什么条件?”

    “打赢我,让我心服口服地放你走。”

    眼看着攻城之日渐渐逼近,柳青青在府衙中再也坐不住了。终于,她找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日子,偷偷从府衙的小门处溜了出去。

    扬州城内被蒙上了一层肃杀的氛围,柳青青疾步走在街道上,面容威迫。

    突然,一只手拽住了柳青青的胳膊,将她扯进了一个巷子。

    “小姐,你这几日都去哪儿了?我们怎么都找不到你。”与柳青青说话的,是一个泼皮,穿得破破烂烂,但眼神却十分清明。

    “我这边出了一点事,你们还好吗?”

    柳青青跟着泼皮一路走到了一处人家宅子的后院。

    “我们都还好,沈大人日日给我送蔬果衣物。”那泼皮拨开遮在墙角的草垫,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扇门。

    泼皮替柳青青掌着灯,一路将她引到暗室里。

    在暗室的最里面,歪七扭八地坐着几位老妪和一些牙牙学语的小孩儿。有一个长得极像福娃的小孩儿一路朝柳青青的方向爬去,蹲在柳青青的脚边,扯着她的裙边,叫着“苏姐姐”。

    柳青青弯腰抱起了小孩儿,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又戳了戳他的奶膘,说道:“夏儿乖,姐姐下次给你带糖吃,好不好?”

    夏儿拍着手,“咯咯”直笑。柳青青将夏儿抱给一名老妪,问身边的泼皮道:“飞虎将军呢?”

    泼皮将柳青青引到另外一个房间,低声说道:“跟随沈大人去杀昭贼了。”

    这个房间里都住着一些男子,有的骨瘦如柴,有的断胳膊断腿,歪躺在床上颓废不堪。柳青青走进房间,一股靡废腐朽的气味直冲她的天灵盖,她压下身体的不适,硬着头皮朝里走去。

    “苏小姐。”躺在床上的人都纷纷挣扎着起来,柳青青安抚他们不必多礼。

    “哎,不是我这残废之躯,我早晚要将那群昭贼给消灭干净!”说话的人留着浓密的胡子,身材也很魁梧,但可惜,他已经没了一条腿。

    “趁这次机会,一定冲进京城,抢回我们的东西!”

    “将他们的头颅挂在城墙上,曝尸三百日!”

    激昂的发言就像传染病,立马便将这间屋子渲染得昂奋了起来。身抱残躯的男人们好像还待在自己的美好梦境中,仿佛自己还是受人敬仰的英雄,然而国破家亡,一切曾经的荣耀都如向东奔腾的江河,一去不复返。

    “苏小姐,多谢你为我等四处打点,苏大人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你而感到骄傲的。”屋内的男人将视线都投向柳青青。

    “是啊!多亏有苏小姐!不愧贵为宰相之孙,卓越非凡啊!”

    “有你在,复国便指日可待!”

    众人将柳青青吹向高处,却惹得柳青青浑身不自在。柳青青每次面临这样的处境,内心都十分挣扎。一方面,屋内的老妪也好,残疾的军人也好,都是她旧国的同胞,她是前朝宰相苏兆忠的孙女,似乎生来都肩负着救亡图存的责任;但另一方面,她十分想逃,她认为她不属于这个地方!旧国覆灭之时,她都还未出生,凭什么她生来就该逆流而上,终生困顿在仇恨之中。

    当然,这些她不可能通过语言表达出来,只能暗暗藏在心中。

    “你们就在此地好生养着,表哥已经在行动了,但城中还有大昭的人,为了安全,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最后,柳青青跟大伙儿寒暄了一下,便走了出去。

    临走之时,夏儿依然固执地抱着柳青青的腿,甜甜地喊着:“苏姐姐!苏姐姐!抱!抱!”

    柳青青宠溺地捏了捏夏儿的脸蛋,好一会儿才脱身走开。

    刚开始送柳青青进来的泼皮此刻也护送柳青青回到一开始的巷子处,柳青青招手与她告别,那泼皮临行之前,却说道:“一荣俱荣,一陨俱陨,生是晋安人,死亦晋安鬼,苏小姐贵为宰相孙女,想必比我更清楚。”

    说罢,那泼皮便消失在夜色中。

    柳青青深吸了一口气,握着手快步地走在回府衙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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