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声从隔壁传来,屋内的气氛也渐渐淡下,暗红的窗棱上洒着南越秋季少有的日光。

    汝阳的目光从原本的紧迫慌乱,到略带审视的冷淡。

    夜烛不自在地侧过脸,手却没有移开。

    混乱时脱口而出的话,既可以解释成情急应付之语,也可解释为真情裸露。

    汝阳都不在乎,她轻笑了声,中指与无名指轻搭在面前人的脸侧,温情款款地将其勾回与自己对视。

    夜烛垂眸看着明显不怀好意但已经初显风华的小娘子,本能升起警惕的同时,控制不住意动、臣服。

    “心悦?”汝阳摩挲着手下冷白的肌理,忍不住轻拍了两下,原本白皙若好女的面颊,立刻泛起不明红晕,“楚王殿下这话说的,活脱脱像京都深闺里矜贵的大家小姐,高高在上说出口,等着书生、王侯或是什么别的,为之飞蛾扑火。”

    夜烛长睫颤动,轻道,“被发现追踪我们照样能抵达越王宫,只是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时情急应付之语,你何必联想至此。”

    “是我多想?”汝阳蹙眉,一副怀疑模样。

    夜烛松开箍紧腰身的手,眼观鼻鼻观心,“原本见你唤不出来,男子声音低沉,多说些不过是想尽量让外面听见……”

    汝阳轻踮脚尖,一手攥上早在自己眼前晃动许久的衣袂,距离极速拉近,二人几乎是磕在一起,血腥味从齿缝蔓延到舌尖。

    汝阳素来爱懒,想来只有不愿学而没有学不会的,昔日娇惯的小公主很快找到了称心如意的位置,几乎不费力就品尝到了愉悦的滋味。

    平日里需要自己仰视的面颊,如今脆弱地沉沦在她的采撷,征服的快意和唇齿相依本身的惬意交缠,致使汝阳抽离之时倒真生出了几分不舍。

    她得意地看着因她而迷失的郎君,捧住他的脸,再次缓缓靠近,出口的话音却让人如坠冰窟——

    “你说,‘心悦’不过是情急应付之言,那现在沉沦在我裙下的是谁?”

    汝阳既得意又好笑,满意眼前人配合服从后又被丢弃的恍惚模样,笑得花枝乱颤,“夜烛,你在装什么?”

    因亲吻而弯下腰低下头颅的夜烛在嗤笑中重新站直,如同每一个在外时的体面样子,眼中的迷离逐渐散去,回归平日的冷毅内敛。

    “我过去对你、对你的亲族、国度,做了很不好的事,罪无可赦。”

    汝阳笑够停下,以为这木头会像以往任何一次一般靠沉默敷衍,不想,听到这样一句话。

    她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伤痛,很快回击道,“错了,将王朝易姓限制在宫阁之间,怎么不算仁德一件,将我那些无用的兄弟、无能的父皇清理干净,再不见令人生厌的宫闺,怎么不是好事一件。”

    “只是我本可囫囵自欺度过这乏善可陈的一生,现在变成不得不睁开双眼,面对这虎视鹰瞵的人世间。”

    “夜烛,罪孽深重形容你,再合适不过。”

    夜烛沉默,良久,干涩出声,“我既伤你一次,便会护你一生,郡主之位不如从前,我会以征南越之功为你请封公主之尊。从前之事无法弥补,往后之事若你提出,我必会千倍万倍办好。明德八年,我离开北地,父母生身之恩,兄嫂教养之徳,我已用至尊之位偿还,明德十五年之祸,我会用我余生偿还。”

    汝阳听了,只觉得好笑,“你说的偿还,是你离京我便被下诏入宫的偿还吗?还是你以后伤了别的什么人,也要偿还一生,好可怜的一生,要片成份份分与他人。”

    “不会。”夜烛道,“南越之后,只有北地战事,叶追不敢让我去北地,且此战过后,叶追不会再让我离京。”

    汝阳懒得与他辩驳,走向窗边,望向南越天地,轻声道,“继续说说抵达越王宫后的计划吧。”

    从客栈出来后,二人之间仿若竖起了一堵无形的墙,直到抵达王城根下。

    越王城的审查不比其他城池宽松,每个进出的人都要出示路引说明来由。

    好在来时路上一切已经办妥,富饶而安宁的王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不速之客面前。

    夜烛展开一份舆图,是他们到这里后,联络先前散出的探子得到。

    舆图上不仅有越王城屋舍街道布局,还有周遭山峦走势,唯独没有越王宫内部布局和细致的守卫布防。

    比预想中一无所有的探察要好,却也没好太多。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往舆图上空白的越王宫前去。

    他们跟随的煦瑶进宫自然容易,汝阳与夜烛就多了些难度,但既然到了此处,万没有打道回府的道理。

    汝阳示意夜烛干起老本行,带她翻墙进去。

    “三天。”夜烛突然道。

    汝阳心中隐隐有一猜测呼之欲出,还是故作不解,“什么三天?”

    “宫城守卫严密,如今尚且不知越王到底有几分家底,贸然前去万一无法逃脱,你我皆是死路一条。”夜烛细细说起自己的安排,“探明越王宫一天足够,留两天我想摸清越王宫内的人。三天后我若成功,与你在此相见,继续探察王城布防;若失败,你与我们的探子去寻蒋昱大部队。”

    “好,”汝阳多少有些猜到他会这么做,把两个人陪进去才是不冷静的做法,“祝你……”

    “嗯。”夜烛发出一个音节,便匆匆掉过头去,奔向守卫薄弱之处,像是担心听到不好的祝福。

    “……能再与我相见。”汝阳黑了黑脸,在风中说完了后半句,她不禁怀疑,夜烛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古人云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如今入秋许久,南越的树却非落叶衰败之像,一切都还绿得发苍,与京都的夏日一般,唯有秋风冷肃,提醒行人已经入秋。

    有点冷。汝阳想道。

    她双手抱臂,抖了下,回头看了眼宫宇,带着舆图反方向前往探子赁下的住处。

    三日后,汝阳有些可惜地看着如期而归的夜烛。

    夜烛见怪不怪,避开行人,说起自己这几日的见闻。

    夜烛:“煦瑶请君入瓮之计失败,南越陷入被动,越王勃然大怒,煦瑶嫡出兄长与其不睦,在周边煽风点火,朝臣乱作一团,王后不容小觑,赶走王子、安抚越王、惩罚煦瑶,重新稳定局面。”

    汝阳听着奇怪,“南越前线军队靠王女做探子,后方朝廷靠王后稳定?”

    汝阳并没听说南越的王女可以登位称王,也未听闻南越的女儿有别于中原的女儿可以当家作主,不给女子地位,却要靠女子支撑国家?汝阳越发觉得当初救下煦瑶是个正确决定。

    夜烛点了点头,沐朝倾覆前,他自然与汝阳的兄长认识,沐朝先太子在汝阳嘴里虽是个万般无用的废物,比之这位煦鬯王子可也好过太多。

    越王宫的守卫加了一批又一批,几乎默认周军跨过会稽山后便可直指越王城一统疆域。二百多年的叛乱,比一些王朝独立的时间还长,长到让人以为越地自古就是与中原相互独立之地,也长到让越王忘记初代越王起事反叛时的兢兢业业。

    不过,这对于汝阳他们是好事,南越王未战先怯,便有劝降之机,不必再有南越军无谓伤亡。

    “蒋昱他们还有一个月到。”汝阳说起自己得到的消息。

    夜烛有些奇怪,“他们又派了探子?”

    他们一路直奔越王城,并没有和大部队保持联系,只有大部队派出探子,快马加鞭赶到越王城,还得知晓他们具体的方位与到达时间。

    汝阳神色莫测地摇了摇头,“不,是南越王城根下的小儿说的,说是南越前线军队传回的消息。”

    夜烛比以往更加沉默了,他现在怀疑,自己是否也应该蹲在王城根下的小儿旁边,打听南越王宫的。

    无论如何,他们先探察起南越王城布防总是没错。

    虽然早有准备,但在一个月后,潜伏在城墙上,看见远方身骑白马的蒋昱,汝阳与夜烛还是失语了。

    好在蒋昱只是带了先锋军来。

    许久未见,蒋昱积攒了满腹的话,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与名义上的“妹妹”一诉愁肠,却见“妹妹”神色怪异。

    蒋昱立刻关心道,“翊妹可是身子不适?”

    汝阳挥去脑中对南越的嫌弃,真诚道,“只是觉得阿兄来得十分巧妙罢了。”

    蒋昱问询为何巧妙,汝阳笑而不语,蒋昱一再追问,汝阳只说,“在翊儿思念阿兄时,阿兄突然神兵天降,如何不巧。”

    蒋昱携先锋军既来,汝阳与夜烛自然要动起来了。

    是夜。

    煦瑶回到自己寝殿,这一个月越王的态度从暴怒转向平和,是她日夜不息出谋划策的结果,会稽山一战大败,她在煦王宫已经没什么尊严地位可言了,无数个如今日这般的夜晚,她都在想干脆与汝阳里应外合算了。

    绝情的父亲,懦弱的母亲,狠辣的嫡母,咄咄逼人的嫡兄,仗势欺人的嫡妹,若非为了先辈基业,为了煦氏荣耀和越地子民对煦氏的信任,煦瑶想,自己或许已经在给周军递布防图了。

    “这就是你说的里应外合吗?”汝阳熟练的翻窗进来,殿中果然只剩煦瑶一人。

    煦瑶坐在梳妆镜前通发,不假思索回道,“非我不想,只是……”

    煦瑶顿了顿,缓缓转过头,窗前站着一个人,遮住了透进来的光。

    是“蒋姑娘”。

    汝阳以为煦瑶会惊恐,再不济也是心虚,没想到煦瑶神色变化了几下,喃喃道,“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被孤身派出去的弃子。”

    “这座宫殿安全了,留了五个人给你,我去找越王。”夜烛推开门,边道,却见汝阳还未将煦瑶制服,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夜烛抬手先将煦瑶捆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饶是汝阳都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

    见夜烛似有话要说,汝阳走近一步,两人一道站在殿门口。

    望着四方的天空,汝阳觉得分外熟悉,像是回到了少时宫中。

    夜烛与她并肩而立,望着星夜和星夜中的沉睡宫殿,“此处是偏殿,离后山最近,若成功,你我一起给司马开城门,若失败,侍卫会带你走。”

    这句话并不陌生,或者说前不久他们来到越王城时就说过,那时汝阳说要祝他什么,夜烛逃也似的跑了,想起这事,汝阳狡黠道,“祝你……”

    身侧挺拔人影并未像上次一般离开,汝阳的声量也低了下来。

    他侧了过来,似在专心听她说话。

    汝阳良久不说,夜烛道,“别怕,你转头就能看见,后山离这里很近,五个侍卫加上本就会匕首的你,你会平安的。”

    汝阳眼里莫名有些酸胀,她想为谁不值,可她从来最为自己不值,从来觉得天地欠她诸多,任何人为她驱使都是应当的。

    可今天她突然想为别人不值,为一个被所有人当成棋子,也被她当作好用工具的人不值。

    汝阳不接受这样的自己。

    她眨了下眼,扬起头,临行的将军只能看到她月色下晶亮的眸子,看不见被掩饰下沾染衣襟的湿润,她仍如往日一般冷静,建议道,“南越王挟持后最好让他自杀,南越王后手段了得就地斩杀,几位王子王女软禁即可。”

    “祝你、祝我们,在城楼上共开城门。”

    夜烛心不在焉应下,在汝阳不断催促中,终于瞄准机会,蜻蜓点水,再提气轻身攀上斗檐,向远方掠去。

    唇上若鸿毛拂过,残留一丝再熟悉不过的清浅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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