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好大的帽子,好严厉的控诉。

    孟煜侧耳听着,面上依旧温润公子的模样,连周身的气质都是芝兰玉树的,没有半点邪气。

    但此刻不经意上挑的眉毛与孟萧程重叠,父子二人的默契展露无疑。

    这张子杰情真意切,句句带锋,看起来不像是假的,但那常严看起来云淡风清,丝毫不慌,一时之间倒是分不清楚谁对谁错了。

    其实这件事情已经在时阳城沸沸扬扬闹了有个五六日,但孟煜前段日子一直在苍兰寺的后山,回来了又一直在养伤,加上流舟宴的事情,消息闭塞也是正常。

    孟萧程的吃惊则在于这件事他明明是交给了汤潮来办,但是却是张子杰提出来的,有些摸不准他这是要干嘛。

    德祥手捧着那封奏折,好似拿着的是什么奇珍异宝一般,颤颤巍巍地递给了他。

    “张大人这话倒是说笑了,若是犬子真的当街做了那等事,老夫还堂而皇之地带走,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常严跟他一样,是绛紫色的官袍,但头发已经开始花白,四四方方的国字脸上五官锐利,倒是不怒自威,不笑时是能吓哭小孩的程度。

    “谁知道你是不是因为自家妹妹的关系就为所欲为了,这些年你明面上干的好事还少吗?”张子杰冷哼一声,继续呛他。

    朝堂下的文武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窃窃私语蔓延开了,各执己见,都等着孟萧程的发作。

    手中的奏折密密麻麻,看得叫人头昏,但他还是耐着性子仔细阅读完。

    “常荣舟现如今何在啊?朕记得,他是御史中丞是吧?”他转头询问着德祥,等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再次开口,“那便将他叫上来,当面对峙对峙,总不能叫朕寒了二位爱卿的心呐。”

    他这话说的毫无纰漏,一碗水端了个平。

    良久,没人站出来,而常严头上则是冒出了几颗豆大点的汗。

    孟萧程严肃了起来,眼神扫过常严,威压将他压的有些厉害。

    “常荣舟人呢?在何处啊?”他说着,声音里已经带着点怒意。

    下面很快上来一个小太监在德祥耳朵边上说了些什么。

    大堂之内没有风,就算有也是最外边的大臣们受风。

    孟煜在无人注意的时候转头看向孟劼,似乎是在说:‘兄长如此小心行事,可惜了有个愚蠢的表兄在后面拖后腿。’

    面上的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但是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想说的。

    那种明知道他在犯贱,但是就是找不出证据的感觉,他倒是学到了孟修的精髓。

    不愧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但这么好的兄弟不还是刀光相对,到最后踩着他的血肉坐到了这个位置。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被孟煜给气到了。

    狠狠剜了他一眼,沉下气来,准备等父皇说完再作打算要不要开口。

    一时之间朝堂沉默,谁也没再说话,等待孟萧程的发话。

    今晨的雨一直落个不停,似乎是要将这几日积攒的委屈都倾吐出来,淅淅沥沥的叫人好不宁静。

    今日是没办法出门了,楼萧宁坐在屋内,面前是一把琴。

    枯木鸣鸾是前任凤君楼知最喜爱的琴,也就是楼萧宁的父亲。

    玉琴七弦鸾凤,岳山焦尾,上好的百年衫木析。

    暗探苍古,三准停匀。

    这不是普通的琴,不止在于它的造价昂贵,也不在于流传了多少年被谁弹过,最重要的是这是一把孤琴,还是一把带着神力的琴。

    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它的铸造者是谁,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被铸造出来的。

    如果不是楼知在那一次与洛湘的对战之中弹奏,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这把琴的名字。

    一把琴,操纵千军,打的洛湘节节败退。

    流传最广的传言是说,枯木鸣鸾是当初的四神兽之一的朱雀心口的羽毛幻化而成的,其中蕴含着朱雀的力量,深不可测。

    更有甚者说,楼知死后的灵魂附身在了上面,但具体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

    这样的一把琴,不止是习琴者心之向往,更是连兵家常胜也想见识见识,哪怕见过一眼也值得炫耀一辈子。

    但偏偏它再也没有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过,而此刻,它出现在了楼萧宁的手中。

    纤纤玉指拨动琴弦,古朴大气,单一个不成音节就能试出这琴的曼妙之处。

    叶重歌看着她拨动又不弹,来回试探,有些想笑:“你说这世人总是对传说中的东西那般好奇,真的见到了发现不过如此会怎样?”

    月白色衣衫上面用金丝绣着凤凰,凤凰啸天,神兽的威严也就只有朱雀的继承人才能够压得住了。

    楼萧宁用丝带将头发都挽起,扎在身后,淡淡地开口:“他们不会否定传说,只会否定自己的无能。口口相传,知道的人多了深信不已,哪怕觉得有不对,在日积月累下也会被同化。”

    她说着,突然停下了动作,若有所思地看着叶重歌。

    察觉到被注视,紫衣女子的转身,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带着疑惑,不明白她的停顿。

    “口口相传,人言可畏。那么如果我没死的消息传出去了呢?”她说着,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叶重歌看着她,拨柿子皮的动作一顿,随后是不可置信:“你疯了吧?不可能,绝对不可以。”

    “早晚都要传出去,早一点晚一点有何区别?”她依旧淡定,就连情绪的起伏都没有,也有一点的犹豫。

    叶重歌看着她,气笑了。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准备,甚至才刚刚决定好招兵买马。

    而她现在把这件事情说出去除了给自己增加暴露的风险,她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好处。

    ‘你到底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如果提前暴露出去,牧蚩多勒那个暴虐的性子就算翻了天也得找到你,我看你真是在息宁的安生日子待够了,才会说出这种荒谬的想法。”

    叶重歌一连串的话将楼萧宁砸醒,睫毛跟着颤了颤,似乎刚刚恢复理智。

    是啊,她是在干什么才能说出这样不考虑后果的话。

    关心则乱,她到此刻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现在的情绪过于被动了,已经完全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想要提前将消息暴露出去,让那些没有希望的人重新生起希望,不要再麻木放弃,至少有一份希望在,能支撑他们活下去。

    但那之后呢?他们怀抱着希望的死去吗?他们没有能力反抗,做不到的。

    两万重骑兵,是连息宁都不敢轻易出手的存在,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又能怎么反抗。

    她越来越不像是自己了,这样不顾全大局的想法。

    见她没有说话,叶重歌也沉默着将柿子剥好,想要递给她。

    她跟楼萧宁这么多年的好友,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毕竟昨日似兰的信才来,今日她便冲动了。

    用脚指头猜也知道她被影响了,就算是钢铁般的人也会被影响,更何况从小被教导将子民放在第一位的她。

    乌兰雅这个人,如果不是看到她对楼萧月的态度,她真的会以为是个大变态。

    顿了顿,就是看到了更觉得变态。

    既要楼萧宁将子民社稷放在第一位,甚至放在自己的生命面前,但是却又要她亲手杀死所在意的全部人和事,不能有一丝多余的□□。

    可楼萧月.....想到那个善良天真的小姑娘,真是两个极端。

    如果她能像对楼萧月一样对楼萧宁,不一定成长为多天真的姑娘,至少不是从前那样毫无人性,像是傀儡一样的,又或者是如今这般拧巴的。

    从前她只叹有神仙眷侣的夫妻却做不到对孩子爱,但如今才知道原来比起前一种,厚此薄彼无理由的偏爱,更叫人心痛。

    叹了一口气,将柿子往前递了递,直到楼萧宁接过,她才从桌上拿出帕子将手擦干净,坐了下来。

    还没等她出口劝解,楼萧宁便再次开了口:“这般荒谬的念头不会再提了,现如今不能只得空想,还是该好好谋划将计划壮大。”

    子民的苦难,来自上位者的无能。

    鸦羽般的纤细睫毛颤了颤,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手腕骨上的佛珠。

    她都这样想开了,叶重歌还能劝什么,又还能说什么。

    叹了一口气,雕花镂空的窗棂外打下淅淅沥沥的大雨,带着残落的花枝,望不见外面的景象。

    *

    沉闷的乌云并不在意人们的谩骂,依旧按照自己的想法不断地砸落下这一场暴雨。

    就如同朝堂之上,此刻气压低迷,谁也不敢说话。

    直到德祥尖细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才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在这偌大的殿堂炸开了花。

    “陛下,方才都问过了,这常荣舟仗着自家父亲的官威加上本身官职不大无所事事,已经好几日未曾来上过朝了,登记簿上面倒是无出处,按时按点的到。”

    如果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左相府,孟劼大概率会第一个出声嘲笑,再一通乱怼,但现在发生在自家“舅父”身上,他闭口缄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先不论常荣舟有没有当街杀人,就冲着他这蔑视皇威,还将这官威耍到朝堂之中,就够他吃一壶的了。

    孟萧程怒极必反,嘴角抽动着,算是明白为何汤潮这个老狐狸不出面了。

    感情他是一早便注意到这件事情,但碍于他那张嘴不会说,自己可能会盖过这件事情再次交由大理寺查办,反而忽略常荣舟不上朝这件事。

    深吸一口气,他的声音里都带着怒意,“既然常荣舟不喜来这朝堂,那日后也不便再来了,好生在家中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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