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南之地,曌灵山。

    任外界腥风血雨,这里永远暖风和煦,清光笼罩。

    两个弟子撩着袍子从洞府出来,他们已误了早课时辰,正急匆匆向顶峰赶,但一边快步走路,一边尚能分出闲心谈论。

    “你听说没有,曾经那件……就是三百年前璇玑宫弟子中毒的事,不是江云做的。”

    同伴答:“哎呀,这事儿都传遍了,怎么不知道?升云宗璇玑宫合欢宗一齐发布的消息,那个真凶好像也是合欢宗的一个长老?反正不是江云就对了。”

    弟子听到同伴的回应,四处张望看看有人没人,然后神经兮兮地压低声音道:“江云不喜欢升云宗的代宗主,也没有给兰殊下毒……那你说,她当年为什么要打破太清结界。”

    听到“太清结界”四字,同伴瞬间讳莫如深,“你别胡说,上次升云宗代宗主来拜访,就因为这事差点没和师尊吵起来。”

    这是禁忌,可弟子神思涌动,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不顾同伴劝阻,大胆道:“你说当年打破太清结界的会不会不是她,她是被人冤枉的?”

    同伴脸色一变,“你胡说什么!”

    江云都死了多少年了,他现在突然说出这种石破天惊的猜测,不是故意找曌灵山不痛快吗?当年可是曌灵山主位,审判的太清结界一案!

    “我哪里胡说了?我可听说了,江云死的那天,升云宗泽霞峰上种的十里樱林一夜之间齐齐枯死。还有算星阁所居的西北,竟突然六月飘雪,大雪厚的没了他们的星辰板,哪怕算星阁离极北之地近,可极北的雪又怎么会飘到算星阁?”他越说越激动,到后面几乎是喊了出来。

    “何人在此胡言乱语!”

    一声厉喝从身后传来,两个弟子齐齐打个哆嗦,转身看到曌灵尊者如今的大弟子正冷冷看着他们。

    “胥阳师兄、我刚才、刚才……”

    胥阳华眼神结冰,训斥道:“曌灵山禁口舌之罪,若有下次,我就亲自押着你们去向师尊请罪。你们不必去上早课了,去神思洞思过!”

    这是不和他们计较的意思了。

    两个弟子如蒙大赦,连声道谢,保证不会再有下次,然后急急忙忙告退了。

    胥阳华看他们离去的背影,眼神越来越沉重,然后转身向峰顶走去。

    曌灵尊者一身玄衣,端坐于灵山之巅的洞府,正闭眼入定,鹤姿松骨,恍若仙人。听到脚步声也未抬眼,淡声开口:“何事?”

    胥阳华躬身道:“妖界密林有信传来,师弟那边已打点妥当,不日便可回来向师尊复命了。”

    曌灵未有应答,胥阳华犹豫半晌,接着道:“师尊,因近期兰殊中毒案一事,外界谣言四起,纷纷猜测当年打破太清结界的凶手或许不是江云。谣言恶毒,竟波及我曌灵山,我们是否要出面自清,破除谣言?”

    “无妨。”曌灵闭着眼淡道:“数百年已过,如今证据确凿,恶人伏诛,不必理会外界闲言碎语。”

    “倒是重澜那边,需好好调查一番。”

    “是。”胥阳华面露担忧,重澜曾受过曌灵尊者知遇之恩,虽最后选择在升云宗求道,可尊者慈爱,一直视其为自己弟子,他踏实勤恳,待人温和,成了升云宗的代宗主,可没想到突然闭关传位给了傅明知。

    ……而且那个傅明知还不是什么善茬。

    回忆起前些日子傅明知对尊者无礼的样子,胥阳华垂眸退了出去。

    —

    江云归来休整完毕后,得知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风钰离开升云宗了。

    据与风钰交好的内门弟子言,是他族中出了事,所以召家族子弟回去……可是风乐世家能出什么事?就算真的出事,这个“事”已经大到要召回外界族人的地步了吗?

    “你怎么了?”

    江云回神,对上谢镜敛的视线,她弯唇道:“无事,不过一时走神,代宗主还没过来,我先教你如何引灵入体。”

    谢镜敛学的很快

    傅明知踩着樱花瓣过来时,便看到了这一幕。

    他印象中的江云永远是和善的,是带笑的,看人的眼神宽敞明亮,与她对视时,他总有一种身在云空的错觉。

    就像现在这样。

    他看着弟子开朗微笑的脸,心脏慢慢舒缓下来。

    弟子察觉视线后抬头,看清楚站在不远处的人影后,她忽然收敛起脸上笑意,摆出一副十足客气礼貌又漫不经心的表情。

    “代宗主安。”

    眼神平静窄小,无比熟练地将对面人隔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傅明知的心脏又缩回去了。

    他垂下眼皮盖住眸中神色,慢慢走过去,将一件青色外衣搭在江云身上。

    江云看他,微微蹙眉。傅明知温和地解释:“天冷,你体寒,需多穿件衣服。”

    江云看他两息,忽然弯唇笑起来:“代宗主探过弟子灵脉,弟子是灵脉寒,非□□之故,这件衣裳怕是不管用。”

    傅明知沉默地盯着她的眼,浮动的黑雾慢慢侵上他眼中的神光,片刻后,他轻声道:“我会去搜罗能医你灵脉的灵草灵植,届时……”

    江云打断他,“哦,想不到世间还有能医治灵脉的奇物,那就多谢代宗主废心了。”

    傅明知想弯唇,但失败了,长眉动了两下,尽量将声音放的柔和:“有的,届时无论它们生长在哪里,我都会为你寻来。”

    代宗主脸色不自然,态度却格外温顺。江云看他的动作,看他的神情,忽品出几分小心翼翼地讨好。

    她觉得这人真有意思。

    江云记得,从前兰殊中毒,傅明知就是在她身旁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什么可能解除地藏之毒的奇珍异宝都不顾危险费尽心思的寻来。

    如今,她也有这个待遇了。

    只不过按照常理讲,“江云”本该是灵脉被剖开,丧命在通天柱上,哪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医好她呢?

    江云忽然一笑,此时此刻,她已经完全确定傅明知认定她是江云,而傅明知也知道,她亦清楚他的心思。

    只不过没有证据,所以也捅不破这层窗户纸。两个人就套着一层好笑的师徒身份彼此拉扯敷衍。

    可傅明知又为什么在这个前提下如此讨好她?是如她之前猜测,觉得自己割错了灵脉血,所以愧疚?还是兰殊一案非她所为,让傅明知也随民间一起怀疑起当年太清结界一案的真相?

    江云不得而知,也不觉得真相有什么意义。

    代宗主一身白衣,长身玉立,后方漫漫粉花都成了他的陪衬,万千风华都不抵他如今的眼神。

    江云隐隐约约记得,傅明知从前经常这样看她。樱林下,雪山上,红尘中,用或急躁或欣喜或失落的真挚眼神注视她。让她在某个瞬间觉得那惨烈无情的未来未必会成真,让她下意识升起点微末的期待。

    但如今,那些记忆已经如失了色彩的残画,早已被她忘的差不多了。

    取而代之的是通天柱前傅明知一身白缎红绣长衣,寒风中身姿烈烈,眼瞳如幽深死水,无情又可怖的模样。

    哎,所以何必呢。

    就如同期待是下意识升起的,期待的破灭也轻飘飘的无声无息,如同蜻蜓掠水那般自然,她很轻易地就接受了,没有任何纠结任何不可置信地接受了。

    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不在意傅明知,更无需他的愧疚,二人相安无事就罢了。傅明知如此实在多此一举。

    江云忽然觉得无趣,抬手解开青衫的带子,在傅明知的注视下,将这件外衣披到小小的谢镜敛身上。

    傅明知周围的气压低了下去。

    “冷不冷啊?”江云笑眯眯地问。

    谢镜敛不觉得冷,却还是点点头。

    于是江云蹲下,耐心地给他系上带子,“穿好,万一着凉就不好了。”

    谢镜敛看了眼傅明知,然后捏住江云给他系衣带的手,慢慢点头, “摸摸眼睛。”

    江云抽手摸摸他的眼角,站起来面对傅明知微笑,“师尊,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修习云长偏花?”

    “再过五六日就满一月之期,弟子实在焦虑。”

    傅明知对上江云的眼神,胸口闷闷,声音微哑道:“现在开始。”

    一日修习结束,江云和谢镜敛一起坐在樱树下探讨刚才所学。说是探讨,其实江云在指点他功法运行。

    自数百年前灵核受损后,江云再未用过传统灵法修炼,和傅明知一起时多是在修炼剑道,偶有入定打坐时也只模仿传统灵法运转灵力,再随运转一点点释放身体本身修为。但她记性不错,还记得运行传统灵法时的感觉。

    江云按着谢镜敛眼角,道: “镜敛,身体可有不适?比如灵脉胀痛之类的。”

    谢镜敛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胀痛,只是有点干涩。”

    这个词语用的妙。太清大陆每至秋季,万物凋零,灵气浓度下降,修士最能察觉到其与众不同。谢镜敛所言“干涩”大抵指灵气稀薄,灵脉不安。

    不过这倒是罕见。江云心道,升云宗所处天仙宝地,一年四季灵气浓郁,今年竟也受季节变化影响。

    “无妨,过了这几个月你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

    江云向谢镜敛体内灌入一些灵力,干涸的灵脉乍然到精纯的灵力,如枯井逢雨,迅速纳入储存,并渴望着本源继续灌输灵力。

    哪怕江云停手,灵力也源源不断地灌入谢镜敛体内,竟有停不下来的趋势。

    江云神色一变,她想松开谢镜敛的手,谢镜敛却仿佛被大量灵力冲昏了头,靛蓝的眸乍起波澜,对着江云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江云手一痛,殷红的血落入谢镜敛口中,腥甜的味道扩散,他神色突然清明,松开江云的手,低头用舌尖温柔地舔她冒血的掌心。

    [不会是天生魔种吧?]

    [太清大陆有天生魔种一说吗?]

    江云看着谢镜敛的动作,慢慢抽回掌心。

    谢镜敛手中一空,抬头,靛蓝双眸无波无澜,平静的有些无辜。

    他只是个幼童,虽然长的精致,气质沉稳,面部线条依旧带着浓浓的稚气,有光打在他眼睛上,可靛蓝下面依旧沉沉如海。

    傅明知在一边看着,想过来又没理由过来,像一尊雕像兀自踌躇,如今见此情形,心中一紧,顾不得纠结,转瞬来到江云身边。

    自亲眼看到江云被割灵脉的画面后,他就见不得血,更见不得江云身上流血。

    代宗主眼眸乍寒,比平时还要可怕百倍,如果不是谢镜敛年幼,毫无意外他的掌风会袭到谢镜敛身上。

    他拿起江云受伤的手,在他眼里,两排冒血的伤口不像是牙印,更像是谁拿针、拿剑捅出来的。

    “我带了药……”给你擦些。

    江云突然抽出手,客气地弯唇,“小伤罢了。

    毫无疑问,和傅明知肢体接触比伤口让她难受。

    傅明知急躁的心情突然冷下来,但他还在挣扎:“伤口不能放着不管。”

    “这不算是伤口。”江云耐心地说:“两排小孩子咬出的牙印,根本无需特意上药治疗。”

    说完,她也不等傅明知的回应,蹲下身来和谢镜敛平视。

    没有生气,没有疑惑,神情甚至称得上温和,“镜敛,身体哪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谢镜敛否认。

    腥甜顺着喉咙淌到胃里,让他的胃袋咕噜咕噜地蠕动。

    “对不起。”

    谢镜敛懂得“伤害”的意义,或者说,懂得“伤害江云”的意义,所以干脆利落地向她道歉。

    傅明知杵在旁边看他们彼此关心的温馨场面,人仿佛石化。

    他听到谢镜敛的道歉,很坚决地张开唇:“魔怔偏执,纯恶嗜血,此子……”

    “这次没关系。”江云替谢镜敛理理衣服,淡声道:“不过你要注意,这样的事,不能再有下次。”

    谢镜敛看也不看傅明知,只对江云点头。

    傅明知神色愈发动摇,无法就此轻轻揭过此事:“他伤了你!”

    江云神色稍顿,然后无所谓般地道:“哦。”

    傅明知似乎被江云的态度气到了,冷声道:“他留在你身边就是个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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