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当着管事长老和傅明知的面，江云检查了谢镜敛的眼睛。
他的眼睛漂亮、深邃、罕见，没有任何损伤。她甚至没从上面找到一条血丝。
可谢镜敛就是在说疼，他的面部表情并不多么剧烈，只有瞳仁一直颤抖，仿佛真的在经历什么苦痛。
江云的手按在他的眼角， “可是我如今就在这里，你还痛吗？”
谢镜敛摇头道:“不痛了，只是以前真的很痛。”
傅明知不言语，冷淡地看着这个依附江云的小孩，明显不相信他的话语和行为。
谢镜敛不甘示弱，仰头和升云宗代宗主对视，没有一丝惧意，甚至没有一丝情绪。
他一直都是这样，从被江云救回来起，总是平平静静，目如死水，仿佛对除江云的所有存在皆不在意，唯二的两次情绪波动，也是因江云而起。
而现在，他又说自己只要离开江云眼睛就会痛。
还是当着对江云怀着深沉感情的傅明知的面。
谢镜敛不像小孩，除他的身形他的脸，他眼睛他的性格他的气势都不像小孩。
他更像一盏沉在海里的灯，隔水灯罩里的火苗微乎其微，只有在涉及到某个人时才会燃地烈一些，发出一些昏暗的光。
让别人觉得，他还是个人。
傅明知不喜欢他，更不喜欢他对江云的态度，他直接向掌事长老示意:“带他走，让他在外门弟子居修习。”
掌事长老不能抗命，心有不甘之下要去牵这小孩的手。
幼童眸光平静冷漠，无波无动，根本没将他看在眼里。
掌事长老心中发寒，讶异自己居然被一个幼童的气势压制住的同时，手上动作下意识减慢。
幼童突然转移目光，冷冷看向一边的傅明知，那股九髓感受过的纯粹邪冷却再度出现，只对着傅明知一个人。
傅明知心中愈发不喜，冷冷回视。
他们两个人对视，不像大人和小孩，像冷冽的雪山和涌动的黑色海面，彼此领域互相对抗，各不相让。
江云没有理会二人之间的诡异气氛，她将注意力全然放在谢镜敛身上。
事到如今，她已经完全意识到，谢镜敛的邪性要比一般人大的多，虽然外表是可欺稚童，实则当有人违拗其心意时，这稚童会毫不掩饰地散发出自己的恶意与愤怒。
他有些像魔修，可魔修会掩饰自己的邪恶，谢镜敛不会。
魔修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小事动怒嗜杀，但谢镜敛目前为止只为她向九髓和傅明知各发了一次怒。
大多数魔修手上沾满血液，而谢镜敛还没有。
或者说，目前还没有。
就算是江云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确天生坏种，邪意使然。
她本不打算让谢镜敛跟着傅明知，可现下突然改变了主意。
或许谢镜敛这样随时会倒向邪恶方面的性格和桌人天资，需要心清目明的强者约束管教，方可走上正途。
若跟在寻常人门下，万一哪天心性完全得不到矫正，做出杀戮之事就糟糕了。
“代宗主。”江云按住谢镜敛的肩膀，对傅明知道:“镜敛灵台开阔，天资卓然，若有人对他加以管束，引他踏入正途，想他未来一定不可限量。”
“不如代宗主……”
傅明知直直盯她，“你想让我收他为弟子？”
江云没有犹豫地应声:“是。”
“他需要人指引约束。”
傅明知从来没有收徒的念头，从前没有，现在亦没有，可是看着弟子认真的神情，他忽然想起从前。
从前他和江云外出游历，救了一个垂髫幼童，那幼童比谢镜敛大不了多少，口齿含糊，满脸泥沙，跌坐在泥沼中哇哇大哭。
江云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她和傅明知之前刚刚逛了元宵灯会，还穿着傅明知送的织金红裳。红色长裙布料如云，层层叠叠的飘逸，宽袖裙摆用金线绣着大朵的灵花仙草，一根衔珠金凤长步摇从发间穿过，几颗浑圆的珍珠颤悠悠地落于耳边。
一般人着这样的装束会显得俗气，但是江云眉间一点赤红朱砂如火，衣不压人，目如净湖，貌似朝霞，如花神降世，艳极而清极。
她俯身而去，华贵红裳浸染一圈污泥，搂抱孩子时宽袖落地，泥水模糊精致的牡丹刺绣。
孩子在她怀里大哭，混乱推搡间，几道污泥抹上她的脸。
但江云还是不恼，她很有耐心地低低轻哄着孩子，同样染泥的掌心一下一下拍着孩子的背。
慢慢的，孩子安静下来。
落后一步的傅明知看到此景，忽然从江云身上感知到一股母性，并非寻常母性，而是江水之于游鱼，天空之于飞鸟，天地之于人类，是更广义，更宏达的另一种母性。
红裳女子抱着孩童轻哄，眼眸明净宽广，眉间朱砂亦被污泥沾染，花神入泥，反衬出其无边神性。
江云总是这样。傅明知回忆，她总是会尽自己所能地帮助自己眼前的困苦之人，然而这个世界却总不愿意放过她。
污言秽语袭击她，命运苦恼接踵而至。
傅明知仿佛看到泥沼下伸出无数只黑手，拼命撕扯着她的红裳，拼命向她身上抹着污泥，试图将她拉进地底，试图将她同化。
可是世界失败了。
傅明知看着面前弟子平淡而有力的眼神，心想，世界的失败丝毫不让人惊讶。
“好。”
他甚至微笑了一下，让江云受宠若惊。
“那就把他带来泽霞峰吧。”
可等看向谢镜敛时，傅明知又敛起了笑意，他在谢镜敛额头轻点一下，随后收手，看向江云，“走。”
掌事长老大喜过望，连声问傅明知是否要准备收徒礼。傅明知淡淡看他一眼，掌事长老立刻噤声不语。
谢镜敛摸了下自己的额头，没察觉出什么异样。他拽着江云的胳膊，顷刻间敛起邪冷恶意，仿佛刚才那个让人心惊的他是错觉，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是平静早慧的幼童。
[他不会以为拜入傅渣男门下就永远能和江云在一起了吧。]
[限时vip体验卡两天哦。]
[两天之后，拿剑，走人，换地图！]
江云看了片刻谢镜敛乌黑的发顶，平静收回目光。
当夜，泽霞峰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谢镜敛拽着江云的衣服，死活不愿意松手，试图和她一起睡在同一个房间。
江云不同意，傅明知也沉下了脸。
“泽霞居不是没有住的地方，无需两个弟子挤一间屋子。”
江云这次不打算帮他，任由傅明知语气严厉地说下去:“而且你师姐不喜与让人过多接触，你现在缠着她，已是她处处忍让的结果。”
他看了眼谢镜敛抱着江云的手臂，指尖一动，一股无形力量就将他和江云分开。
傅明知冷冷道:“泽霞峰不收顽劣之辈，你若再这般任性，我就把你送回外门去。”
谢镜敛不惧怕傅明知，却惧怕傅明知送他回外门，那样他就无法和江云待在一起了。
他余光看见江云面色平静地看着傅明知对他说教，心中有了定数。
谢镜敛本就是极其聪明的孩子，他知心窍，只不过大多数时候没兴趣按照心窍办事，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妥协。
“……”
傅明知转眸看向江云，目光柔和下来，“我在你房中放了一些点心，你若是饿，回去就多用些。”
江云没什么反应，“谢代宗主。”
傅明知也不强求，看她片刻，又叮嘱几句，三人才各自离开。
江云回到房间，看到小桌上摆着几叠满月楼的点心，百花酥、樱桃酥、金糕、牛乳芋泥团，旁边还摆着一只玉质酒壶。
江云扫了眼满桌点心，拿起酒壶轻嗅。酒香淳厚，夹杂着花朵芬芳，韵味悠远，是满月楼上好的百花酿。
从前她最喜欢喝的就是这种酒，并且和傅明知也经常喝。
或许……
[留给江云的时间不多了。]
[搁这明示是吧。]
[笑死，生怕别人看不出来。]
“……”
江云轻吸口气，放下酒壶。
四天后，朔月之夜，结果将在那日揭晓。
她推开窗户，明月光辉洒落屋内，楼外的樱林依旧盛大地绽放着，十里柔光几乎胜过天上明月。
她到底没去碰傅明知送的点心，任由它们在小桌上落灰。
【神主。】她低低地唤。
除了意识们的嘈杂声，江云的识海中再无其他声响。
自玄情打破九髓幻境后再未出声，江云略有不安，他是生气了不理人，还是在岛内强行干预岛外事物受到了反噬，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
她开始担心起来。
江云睁开眼睛。
日月同天，柔辉洒耀，身旁冥河声簌簌。她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神主……”
她站起来，未在冥河边寻到玄情，于是慢慢向岛内走去。
岛内有一灵泉，灵泉尽头有一条倒挂如银河的瀑布，瀑布后面藏着一个灵石堆砌的洞窟，从前江云在岛上时，大多数时候都在那里休息。
她轻而易举找到了洞窟，石壁柔光熠熠，华彩动人，有明亮星子坠在头顶，她慢慢走过去，身姿颀长的白衣神明正躺在洞窟中央的水潭中，上下漂浮。
俊脸浸水，金瞳紧闭。
一块被水浸透白衣袖子搭在岸边，江云轻轻一扯，水中的人就出声了。
“别扒拉我。”
江云坐在他旁边，撑着下巴看他浮浮沉沉，闭目养神的样子，轻笑道:“你生气了？”
“生气？”玄情的语气并无太大破绽，只是沉下去的时候，一些小气泡从潭面浮起来，“你要哄我？”
又来了，玄情这种小孩子脾气。
江云未来得及开口，小孩子脾性的神明接着道:“我没有生气。”
就算生气，也不是对江云，而是对那个死缠着江云还搞小动作的卑贱蛇妖的。
还有点生自己的气。
玄情闭着眼，表情没有变化，情绪没有变化。
江云外出取剑，要两个月才能回来，这两个月中，她在外小心翼翼地和一群虫子周旋，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而自己也要独自待在云光岛，孤零零地等她回来。
从前他最喜欢和江云一起泡在水里休息，但江云总不愿意和他靠的太近，可就算靠的远，他也能听到对方清浅的呼吸声。
而现在，他只能一个人泡在冷冰冰的池子里，遇到江云前，潭的水冷热适中，他一泡就是几百年。遇到江云后，潭水就忽然变得不再体贴，随着江云的来去而变化温度。
她一走，潭水就没了生机，没了温度。
玄情无法约束她，因为那个承诺，他也没理由强制她。
所以，约束不了江云，他就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江云要出去取剑，可以。但是他为什么不能出去？
他从前无欲无求，不能出岛也就罢了，可如今看江云受了这么多委屈，在外边待了这么多天还没有回来的意思，心里也生出了点对禁制的不满。
他只能缩在云光仙岛，眼睁睁看江云被虫子欺负，而不能插手，好不容易插了回手，自己霎时就虚弱下来，还要担心江云是不是生气。
对，江云担心玄情在生气，玄情也担心江云在生气。
“你到底何时回来。”
他的声音有些虚，江云猜测是干预九髓幻境才导致了这个后果。
玄情很强，他是凡间的最后一位神明，当然强，他战力所向披靡，修为深不可测，神力举世无双，可偏偏活动范围只有这方岛。
要是没有这个禁制，哪怕他身在云光仙岛，相隔千里也能捏死九髓如捏死一只蚂蚁，可禁制在身，他白天只是破了个幻境，如今身体就虚弱下来。
玄情的语气没有抱怨没有委屈，如以前一般静水波澜，可江云听着，心底无端生出几分怜惜。
她将手搭在玄情眼睛上，低声道:“就快了。”
“还有今天的事……”
玄情没动弹，心想还是没躲过去，浮在水中等着江云说几句不轻不重地责备。
毕竟江云之前一直叮嘱他不可擅自行事，万一耽误她取剑就糟糕了。而他白天的时候擅自出手，打破了那个蛇妖的幻境。
他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可是江云觉得有问题，那不管有没有问题，最后都会出现问题。
玄情一向随心所欲，哪里会想到自己落到今日地步。和一个人类修士同吃同住几百年，给她治伤、易容，听她的话，压下自己的私心送她出去，对她服软，在她身上用了所有的耐心。
而现在她要就一件在自己看来根本没有错的事来提醒、甚至抱怨他，他还只能顺着她的话，乖乖地听着……
“谢谢你。”
玄情睁开眼睛。
江云保持笑容，略有叹息道:“其实幻境之时我也并不似表面那般镇定，只不过形势所迫，只能在自身能力的范围内随机应变。”
她不能让九髓发现自己的身份，所以只能站在原地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
可是她真的全无情绪吗？
那肯定不是。
所以玄情出手，江云的第一反应不是糟糕，而是心下一松。
磅礴的力量势不可挡，搅碎那让她讨厌的虚幻，不仅解除江云那时候的危机，更让她感觉到一股安全感，和被偏爱、被维护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新奇。入道至今，除了当年花铃就兰殊中毒案一事维护她，江云一直是保护别人，给予别人安全感的那个，而白天，她突然体会到了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感情。
和保护别人时坚定清明无法相提并论，但那种后知后觉的安心感绝对不坏。
也是新生至今，江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个人独自在修真界苦苦挣扎，她身后站着玄情，站着云光仙岛的神主，哪怕她不慎暴露身份，她亦可以毫发无损地回到云光仙岛。
江云眨眨眼睛，极为灵动，玄情慢慢转移视线到她脸上。
然后，他突然伸手，将江云整个人拉入潭中。
江云惊呼:“神主，等————”
水花四溅，隔着层层白浪，江云和玄情对视。
稀世深邃的黄金双瞳映着她的影子。
玄情的五官很柔和，端正清雅，漂亮干净，与性格的强硬完全相反，乍一看有些偏中性的圣洁神性。
可分明他的性格，一点都不像民间传说中普济世人的神明。
深邃的金目牢牢锁着江云，大而修长的手箍着她的胳膊，水浪翻涌间，二人的推搡中还是玄情占了上风。
片刻后，二人并排浮在水潭中，衣衫湿透，都若隐若现露出彼此的肌肤，可没人在意。玄情握住江云的手，没有丝毫色情意味，满意地闭上眼睛。
“睡觉。”
“……”几百年过去了，玄情还是这么热爱睡觉。
江云偏头看了眼他白玉似的侧脸，调整了下姿势，短暂将烦恼抛之脑后，闭上眼睛。
他的眼睛漂亮、深邃、罕见，没有任何损伤。她甚至没从上面找到一条血丝。
可谢镜敛就是在说疼，他的面部表情并不多么剧烈，只有瞳仁一直颤抖，仿佛真的在经历什么苦痛。
江云的手按在他的眼角， “可是我如今就在这里，你还痛吗？”
谢镜敛摇头道:“不痛了，只是以前真的很痛。”
傅明知不言语，冷淡地看着这个依附江云的小孩，明显不相信他的话语和行为。
谢镜敛不甘示弱，仰头和升云宗代宗主对视，没有一丝惧意，甚至没有一丝情绪。
他一直都是这样，从被江云救回来起，总是平平静静，目如死水，仿佛对除江云的所有存在皆不在意，唯二的两次情绪波动，也是因江云而起。
而现在，他又说自己只要离开江云眼睛就会痛。
还是当着对江云怀着深沉感情的傅明知的面。
谢镜敛不像小孩，除他的身形他的脸，他眼睛他的性格他的气势都不像小孩。
他更像一盏沉在海里的灯，隔水灯罩里的火苗微乎其微，只有在涉及到某个人时才会燃地烈一些，发出一些昏暗的光。
让别人觉得，他还是个人。
傅明知不喜欢他，更不喜欢他对江云的态度，他直接向掌事长老示意:“带他走，让他在外门弟子居修习。”
掌事长老不能抗命，心有不甘之下要去牵这小孩的手。
幼童眸光平静冷漠，无波无动，根本没将他看在眼里。
掌事长老心中发寒，讶异自己居然被一个幼童的气势压制住的同时，手上动作下意识减慢。
幼童突然转移目光，冷冷看向一边的傅明知，那股九髓感受过的纯粹邪冷却再度出现，只对着傅明知一个人。
傅明知心中愈发不喜，冷冷回视。
他们两个人对视，不像大人和小孩，像冷冽的雪山和涌动的黑色海面，彼此领域互相对抗，各不相让。
江云没有理会二人之间的诡异气氛，她将注意力全然放在谢镜敛身上。
事到如今，她已经完全意识到，谢镜敛的邪性要比一般人大的多，虽然外表是可欺稚童，实则当有人违拗其心意时，这稚童会毫不掩饰地散发出自己的恶意与愤怒。
他有些像魔修，可魔修会掩饰自己的邪恶，谢镜敛不会。
魔修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小事动怒嗜杀，但谢镜敛目前为止只为她向九髓和傅明知各发了一次怒。
大多数魔修手上沾满血液，而谢镜敛还没有。
或者说，目前还没有。
就算是江云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确天生坏种，邪意使然。
她本不打算让谢镜敛跟着傅明知，可现下突然改变了主意。
或许谢镜敛这样随时会倒向邪恶方面的性格和桌人天资，需要心清目明的强者约束管教，方可走上正途。
若跟在寻常人门下，万一哪天心性完全得不到矫正，做出杀戮之事就糟糕了。
“代宗主。”江云按住谢镜敛的肩膀，对傅明知道:“镜敛灵台开阔，天资卓然，若有人对他加以管束，引他踏入正途，想他未来一定不可限量。”
“不如代宗主……”
傅明知直直盯她，“你想让我收他为弟子？”
江云没有犹豫地应声:“是。”
“他需要人指引约束。”
傅明知从来没有收徒的念头，从前没有，现在亦没有，可是看着弟子认真的神情，他忽然想起从前。
从前他和江云外出游历，救了一个垂髫幼童，那幼童比谢镜敛大不了多少，口齿含糊，满脸泥沙，跌坐在泥沼中哇哇大哭。
江云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她和傅明知之前刚刚逛了元宵灯会，还穿着傅明知送的织金红裳。红色长裙布料如云，层层叠叠的飘逸，宽袖裙摆用金线绣着大朵的灵花仙草，一根衔珠金凤长步摇从发间穿过，几颗浑圆的珍珠颤悠悠地落于耳边。
一般人着这样的装束会显得俗气，但是江云眉间一点赤红朱砂如火，衣不压人，目如净湖，貌似朝霞，如花神降世，艳极而清极。
她俯身而去，华贵红裳浸染一圈污泥，搂抱孩子时宽袖落地，泥水模糊精致的牡丹刺绣。
孩子在她怀里大哭，混乱推搡间，几道污泥抹上她的脸。
但江云还是不恼，她很有耐心地低低轻哄着孩子，同样染泥的掌心一下一下拍着孩子的背。
慢慢的，孩子安静下来。
落后一步的傅明知看到此景，忽然从江云身上感知到一股母性，并非寻常母性，而是江水之于游鱼，天空之于飞鸟，天地之于人类，是更广义，更宏达的另一种母性。
红裳女子抱着孩童轻哄，眼眸明净宽广，眉间朱砂亦被污泥沾染，花神入泥，反衬出其无边神性。
江云总是这样。傅明知回忆，她总是会尽自己所能地帮助自己眼前的困苦之人，然而这个世界却总不愿意放过她。
污言秽语袭击她，命运苦恼接踵而至。
傅明知仿佛看到泥沼下伸出无数只黑手，拼命撕扯着她的红裳，拼命向她身上抹着污泥，试图将她拉进地底，试图将她同化。
可是世界失败了。
傅明知看着面前弟子平淡而有力的眼神，心想，世界的失败丝毫不让人惊讶。
“好。”
他甚至微笑了一下，让江云受宠若惊。
“那就把他带来泽霞峰吧。”
可等看向谢镜敛时，傅明知又敛起了笑意，他在谢镜敛额头轻点一下，随后收手，看向江云，“走。”
掌事长老大喜过望，连声问傅明知是否要准备收徒礼。傅明知淡淡看他一眼，掌事长老立刻噤声不语。
谢镜敛摸了下自己的额头，没察觉出什么异样。他拽着江云的胳膊，顷刻间敛起邪冷恶意，仿佛刚才那个让人心惊的他是错觉，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是平静早慧的幼童。
[他不会以为拜入傅渣男门下就永远能和江云在一起了吧。]
[限时vip体验卡两天哦。]
[两天之后，拿剑，走人，换地图！]
江云看了片刻谢镜敛乌黑的发顶，平静收回目光。
当夜，泽霞峰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谢镜敛拽着江云的衣服，死活不愿意松手，试图和她一起睡在同一个房间。
江云不同意，傅明知也沉下了脸。
“泽霞居不是没有住的地方，无需两个弟子挤一间屋子。”
江云这次不打算帮他，任由傅明知语气严厉地说下去:“而且你师姐不喜与让人过多接触，你现在缠着她，已是她处处忍让的结果。”
他看了眼谢镜敛抱着江云的手臂，指尖一动，一股无形力量就将他和江云分开。
傅明知冷冷道:“泽霞峰不收顽劣之辈，你若再这般任性，我就把你送回外门去。”
谢镜敛不惧怕傅明知，却惧怕傅明知送他回外门，那样他就无法和江云待在一起了。
他余光看见江云面色平静地看着傅明知对他说教，心中有了定数。
谢镜敛本就是极其聪明的孩子，他知心窍，只不过大多数时候没兴趣按照心窍办事，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妥协。
“……”
傅明知转眸看向江云，目光柔和下来，“我在你房中放了一些点心，你若是饿，回去就多用些。”
江云没什么反应，“谢代宗主。”
傅明知也不强求，看她片刻，又叮嘱几句，三人才各自离开。
江云回到房间，看到小桌上摆着几叠满月楼的点心，百花酥、樱桃酥、金糕、牛乳芋泥团，旁边还摆着一只玉质酒壶。
江云扫了眼满桌点心，拿起酒壶轻嗅。酒香淳厚，夹杂着花朵芬芳，韵味悠远，是满月楼上好的百花酿。
从前她最喜欢喝的就是这种酒，并且和傅明知也经常喝。
或许……
[留给江云的时间不多了。]
[搁这明示是吧。]
[笑死，生怕别人看不出来。]
“……”
江云轻吸口气，放下酒壶。
四天后，朔月之夜，结果将在那日揭晓。
她推开窗户，明月光辉洒落屋内，楼外的樱林依旧盛大地绽放着，十里柔光几乎胜过天上明月。
她到底没去碰傅明知送的点心，任由它们在小桌上落灰。
【神主。】她低低地唤。
除了意识们的嘈杂声，江云的识海中再无其他声响。
自玄情打破九髓幻境后再未出声，江云略有不安，他是生气了不理人，还是在岛内强行干预岛外事物受到了反噬，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
她开始担心起来。
江云睁开眼睛。
日月同天，柔辉洒耀，身旁冥河声簌簌。她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神主……”
她站起来，未在冥河边寻到玄情，于是慢慢向岛内走去。
岛内有一灵泉，灵泉尽头有一条倒挂如银河的瀑布，瀑布后面藏着一个灵石堆砌的洞窟，从前江云在岛上时，大多数时候都在那里休息。
她轻而易举找到了洞窟，石壁柔光熠熠，华彩动人，有明亮星子坠在头顶，她慢慢走过去，身姿颀长的白衣神明正躺在洞窟中央的水潭中，上下漂浮。
俊脸浸水，金瞳紧闭。
一块被水浸透白衣袖子搭在岸边，江云轻轻一扯，水中的人就出声了。
“别扒拉我。”
江云坐在他旁边，撑着下巴看他浮浮沉沉，闭目养神的样子，轻笑道:“你生气了？”
“生气？”玄情的语气并无太大破绽，只是沉下去的时候，一些小气泡从潭面浮起来，“你要哄我？”
又来了，玄情这种小孩子脾气。
江云未来得及开口，小孩子脾性的神明接着道:“我没有生气。”
就算生气，也不是对江云，而是对那个死缠着江云还搞小动作的卑贱蛇妖的。
还有点生自己的气。
玄情闭着眼，表情没有变化，情绪没有变化。
江云外出取剑，要两个月才能回来，这两个月中，她在外小心翼翼地和一群虫子周旋，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而自己也要独自待在云光岛，孤零零地等她回来。
从前他最喜欢和江云一起泡在水里休息，但江云总不愿意和他靠的太近，可就算靠的远，他也能听到对方清浅的呼吸声。
而现在，他只能一个人泡在冷冰冰的池子里，遇到江云前，潭的水冷热适中，他一泡就是几百年。遇到江云后，潭水就忽然变得不再体贴，随着江云的来去而变化温度。
她一走，潭水就没了生机，没了温度。
玄情无法约束她，因为那个承诺，他也没理由强制她。
所以，约束不了江云，他就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江云要出去取剑，可以。但是他为什么不能出去？
他从前无欲无求，不能出岛也就罢了，可如今看江云受了这么多委屈，在外边待了这么多天还没有回来的意思，心里也生出了点对禁制的不满。
他只能缩在云光仙岛，眼睁睁看江云被虫子欺负，而不能插手，好不容易插了回手，自己霎时就虚弱下来，还要担心江云是不是生气。
对，江云担心玄情在生气，玄情也担心江云在生气。
“你到底何时回来。”
他的声音有些虚，江云猜测是干预九髓幻境才导致了这个后果。
玄情很强，他是凡间的最后一位神明，当然强，他战力所向披靡，修为深不可测，神力举世无双，可偏偏活动范围只有这方岛。
要是没有这个禁制，哪怕他身在云光仙岛，相隔千里也能捏死九髓如捏死一只蚂蚁，可禁制在身，他白天只是破了个幻境，如今身体就虚弱下来。
玄情的语气没有抱怨没有委屈，如以前一般静水波澜，可江云听着，心底无端生出几分怜惜。
她将手搭在玄情眼睛上，低声道:“就快了。”
“还有今天的事……”
玄情没动弹，心想还是没躲过去，浮在水中等着江云说几句不轻不重地责备。
毕竟江云之前一直叮嘱他不可擅自行事，万一耽误她取剑就糟糕了。而他白天的时候擅自出手，打破了那个蛇妖的幻境。
他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可是江云觉得有问题，那不管有没有问题，最后都会出现问题。
玄情一向随心所欲，哪里会想到自己落到今日地步。和一个人类修士同吃同住几百年，给她治伤、易容，听她的话，压下自己的私心送她出去，对她服软，在她身上用了所有的耐心。
而现在她要就一件在自己看来根本没有错的事来提醒、甚至抱怨他，他还只能顺着她的话，乖乖地听着……
“谢谢你。”
玄情睁开眼睛。
江云保持笑容，略有叹息道:“其实幻境之时我也并不似表面那般镇定，只不过形势所迫，只能在自身能力的范围内随机应变。”
她不能让九髓发现自己的身份，所以只能站在原地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
可是她真的全无情绪吗？
那肯定不是。
所以玄情出手，江云的第一反应不是糟糕，而是心下一松。
磅礴的力量势不可挡，搅碎那让她讨厌的虚幻，不仅解除江云那时候的危机，更让她感觉到一股安全感，和被偏爱、被维护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新奇。入道至今，除了当年花铃就兰殊中毒案一事维护她，江云一直是保护别人，给予别人安全感的那个，而白天，她突然体会到了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感情。
和保护别人时坚定清明无法相提并论，但那种后知后觉的安心感绝对不坏。
也是新生至今，江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个人独自在修真界苦苦挣扎，她身后站着玄情，站着云光仙岛的神主，哪怕她不慎暴露身份，她亦可以毫发无损地回到云光仙岛。
江云眨眨眼睛，极为灵动，玄情慢慢转移视线到她脸上。
然后，他突然伸手，将江云整个人拉入潭中。
江云惊呼:“神主，等————”
水花四溅，隔着层层白浪，江云和玄情对视。
稀世深邃的黄金双瞳映着她的影子。
玄情的五官很柔和，端正清雅，漂亮干净，与性格的强硬完全相反，乍一看有些偏中性的圣洁神性。
可分明他的性格，一点都不像民间传说中普济世人的神明。
深邃的金目牢牢锁着江云，大而修长的手箍着她的胳膊，水浪翻涌间，二人的推搡中还是玄情占了上风。
片刻后，二人并排浮在水潭中，衣衫湿透，都若隐若现露出彼此的肌肤，可没人在意。玄情握住江云的手，没有丝毫色情意味，满意地闭上眼睛。
“睡觉。”
“……”几百年过去了，玄情还是这么热爱睡觉。
江云偏头看了眼他白玉似的侧脸，调整了下姿势，短暂将烦恼抛之脑后，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