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并没有立刻打开姬昭的忆团,她闭上眼,将神识化作了丝线,由她为中心,在这片山水蔓延开来。

    当时学的时候,只觉得是个针对叶舒行的小玩意儿,没想到他死了之后还有能用上的一天。

    若是在现世,长夏还要等到夜晚蜃蜉蝣出生的时候才能行动,但这里是梦境,没有白天黑夜之分。

    神识丝线落在不渡苦的落叶流水上,将那些潜伏栖息的蜃蜉蝣们给扒拉了出来。

    等扒拉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她像是捏泥娃娃一般,照着记忆中叶舒行的模样,慢慢把小虫子们捏成了一个人——但是要矮些,要稚气些,要像个小孩子一些。

    她甚至还很贴心地给他捏了衣服。

    是东境贵族的样式。

    长夏觉得,若是让姬昭和冯一白把叶舒行养大的话,他差不多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由他们养的话,不管叶舒行是怎么诞生的,他都会在爱里面长大,长成比现在那些世家公子还要优秀许多的人。

    刚诞生的“叶舒行”迷茫地站在长夏面前,他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带着新生生命特有的、对这个世界的不解。

    他当然也看见了长夏,手舞足蹈地“啊啊啊”了半天,也啊不出个什么所以然。

    但长夏就是莫名知道,眼前这个孩子现在应当是很开心的。

    在没有那么多执念、怨恨冲刷之前,原来他是这个样子的么?

    长夏将指尖放在小孩儿的眉心,小孩儿微微睁大了眼睛,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要做什么,但是出于雏鸟情结产生的好感,他仍然乖乖地不动等着长夏下一步动作。

    神识丝线很轻松地就侵入了进去,长夏再一次进入了叶舒行的神识深处。

    她才不信师兄让冯一白送过来的东西。

    谢逢雪当然不会对她说谎,但他会选择性地告诉她一些真相,然后误导她。

    她其实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谢逢雪想要做的事,但是她并不想接受。

    即便她才是那个……既得益者。

    长夏站在叶舒行的识海中央,蜃蜉蝣落在她的掌心。

    她垂着眼睛想,像蜉蝣这样,朝生暮死的一生,又怎么能不算是一生呢。

    她闭上眼,在叶舒行的识海中寻找她想要的那些,关于四千年前,姬昭伐天的记忆。

    那些记忆是连叶舒行自己都理不清的杂乱丝线,但没关系,长夏恰恰是最有耐心的人。

    而梦境中,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

    冯一白在被赶出梦境的第一时间找了谢逢雪。

    他在纸鹞上发:“你师妹根本就不信我。”

    那边像是信号不好,字都是一个一个往纸鹞的光幕上蹦出来的。

    “那便算了吧。”

    冯一白:……

    这对师兄妹真的是……如出一辙的傲慢。

    就算是纸鹞上快要溢出时间咒术气息的他也懒得再管,他将纸鹞扣在桌面上,拿出自己新得的滤器便开始酿酒。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他是三千多年前的亡魂,于这个时代只是个看客。

    谢逢雪将纸鹞放在手心把玩,他察觉到了冯一白的不在意,但是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能找到能帮他送忆团的人有很多,只是出于长夏对这几人命运的怜悯,才让他耗费力量、跨越时空去引导对方去不渡苦看看,至于发不发现得了那里的秘密,那便是冯一白自己的事情了。

    傲慢者终将死于自己的傲慢,冯一白是,他也同样是。

    ——

    东境,人皇宫。

    钱相宜围着少年脸的占师左三圈右三圈地转,后者偏偏不为所动,一直在淡定喝茶。

    他最后在左衾面前停下来:“咱们云亭搬到东境来啦?”

    左衾道:“如果你想的话,也不是不行。”

    钱相宜想了想息家那个疯子,连忙摇了摇头:“那还是算了,东境水太深。”

    他又防备地问:“你来这里干嘛?”

    左衾:“来看看你。”

    钱相宜:“大几千岁的人了,你别这样,我害怕。”

    左衾:……

    “少爷,想什么呢。”

    他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我这次说的是实话,真的只是为了来看看你。”

    这是左衾难得的温柔,钱相宜楞住,他的神色瞬间变得严肃:“那我也说的是实话,左衾,你别这样,我很害怕。”

    左衾却讥笑道:“怕什么,你不是最想把我和别惊春拉下来吗,少爷,云亭终于是你一个人的云亭啦,从此没人管的到你了。”

    钱相宜想起他初遇别惊春和左衾那年,还不到百岁,被家里和禅师金尊玉贵地养大,不谙世事,娇气地很。

    因为不想剃头发就离家出走这种事,也就只有那时候的他干得出来。

    别惊春耐心听完他的絮叨,朝他呲牙咧嘴露出一个笑:“少爷,要不要跟我们风餐露宿去。”

    钱相宜问,“风餐露宿需要准备些什么?”

    别惊春道:“你的钱,还有我的剑。”

    左衾在旁边踹了他一脚,于是别惊春又补充道:“对,还有左衾的聪明才智!”

    钱相宜那时候年纪小,还不够圆滑老练,迷迷糊糊就上了他们的贼船。

    那天晚上他给禅师的家书上写:“老东西,我出门一趟,玩够了就回来。”

    却不成想,这门出一趟,就是一辈子。

    那个一剑动天地的剑修没了,那个一阵惊风雨的术师只是苟延残喘,就连他从小养大的徒弟,他也要留不住了。

    禅师死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小灵山斟茶,浇树,看月亮,那个陪他嬉笑打闹的不正经和尚再也不会回来,小灵山从此变了他一个人的小灵山,而现在,云亭,也要要变成他一个人的云亭了。

    左衾伸出手,修长的五指在阳光下近乎透明,这显然不应该是人族该有的手。

    “祂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小动作了,惠梵行一个人在上面应付不来,我得去帮他。再拖下去……我怕祂把夏夏拉下水,夏夏和祂之间的牵扯,已经够深了。”

    钱相宜幽怨地看着他:“你们一个二个的,怎么都这么喜欢她。”

    左衾想了想,竟然罕见的低眉笑了笑,温和如水,与他平日里的刻薄大不相同。

    “我养大的孩子,我不喜欢她喜欢谁?”

    他活了很多年,他的晚辈们也不算少,但长夏和谢逢雪终究是不同的。

    他们两个之间,长夏又要更特别一些,女孩子嘛,年纪又小一点,他难免更加纵容。

    他把她从那么小一个姑娘,养得如今这般,可不是让她去当别人争斗的棋子的。

    左衾不甚在意地想,她是他的孩子,理所应当要担上更重要的责任,也应该……

    直面更多的痛苦。

    “我走后,晨星山发生任何事,你都不用再管。”

    “他们要争便让他们争,他们要杀便让他们杀,把天捅破了也没关系……”

    毕竟……左衾收回了手,眸光暗沉诡谲。

    毕竟,他们的价值就在这里啊。

    钱相宜仰头,左衾在的地方,必然是早已布好了隔绝阵法,他现在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这片悬挂在苍玄头顶的碧蓝苍天,以及,苍天背后,那双已经注视了他们千万年的眼睛。

    沧桑的,古朴的,毫无波澜的。

    “有时候觉得,我们像是一群叛逆的孩子,真如祂所愿,安安稳稳,浑浑噩噩过完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左衾嗤笑:“这么天真,还真是个少爷。”

    再没有人能比占师更理解这个世界的残忍了,天命既定,所有人只是那双眼睛随意摆布的玩意儿。

    祂要人生则生,要人死则死。

    占师窥见命运的一角,旁人以为那是机缘,却不想这根本就是桎梏。

    看见命运却无力改变命运,这本就是最大的悲哀。

    他们的对话中,自始至终没有提及,让晨星山的占师们自相残杀,是否是一件过于残忍的事情。

    因为他们都清楚,占师一生在探求未来,当未来根本不存在的时候,占师的的信仰也将就此崩塌。那个时候,良知,道德,乃至于性命,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后面呢,你打算怎么做?”钱相宜问。

    左衾道:“去见见我那不成器的徒弟。”

    钱相宜奇了:“你居然不去看看你那宝贝私生女?”

    他管长夏叫做左衾的私生女。

    少年脸的占师并没有反驳他的说法,他面无波澜道:“时间到了,我们会再相见的。”

    钱相宜:……

    你从坟里跳出来见她么?

    他酸溜溜道:“你有后手都舍不得给我们,全都给了她。”

    左衾并没有回应他,阵法图纹从他脚下升起,下一瞬之间,他整个人就已经消失不见。

    钱相宜在原地想了想,长夏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会儿她估计正在因为别惊春的事情发疯,谢逢雪据说也失踪一段时间了,现在再来个左衾……

    再想到藏锋山那一溜人……

    他好歹提前知道他们的部分计划,那姑娘……

    他后之后觉地想,被左衾他们看好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难得放下了对藏锋山的成见,真心实意地给那位即将孤苦伶仃的姑娘祝福。

    愿她此后终有一日,得以自在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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