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衫脾气虽然古怪,并非着三不着两,兴许没见过高门显贵的场面,一时乱了方寸,完全有失水准。洛阳赫赫有名的神医,九殿下亲自请来给颜川诊治,竟弄得鸡飞狗跳,不可收拾,这事要是传出去,可真够得上街头巷尾的笑谈了。

    阖府上下听闻了此事,只有赵二娘的院子看热闹,三娘活菩萨,四娘圆滑,凡事不动声色。二公子三公子是赵二娘生的,都是资质平平之辈,要文不能文,要武不能武。相爷舍了面子才费力给他们在外阜谋了个不要紧的闲职,不过混日子罢了。赵二娘心下有怨气,捧在相爷掌心上的老七,如今眼看不成了,什么仕途前程全白费了,再也没有什么事比这个更解气的。

    于是上房繁花院,三位小娘清早问安,赵二娘沉不住气,脸上洋溢的得意都快蹦出来了。提起七公子的病,赵二娘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倒也是常理,没的再耽搁了七公子。早早给他成了亲,到了他也有个伴儿不是。“

    虞夫人在上端坐,放下手中的茶盏,厉声斥道:“混账东西!你打量川儿明儿就死了是不是,上赶着给他圆房?亏你入府这么多年,半点知书识礼没学会,还是这么下作,满口下流的村话,你还知不知道体面!二郎三郎怎会有你这样的生母?“

    赵二娘被棒头一喝,脸上挂不住,呜呜咽咽哭起来:“夫人教训的是,奴家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奴家也是好意。“

    桃三娘掏出帕子低首拭泪,她是真心疼颜川,想起自己的六郎来。燕四娘见状,起身凑到虞夫人跟前相劝:“夫人可别气坏了身子,七公子可还指着夫人呢,二娘向来着三不着两的,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赵二娘赶紧趁机找补:“四妹妹说的是,奴家嘴笨,奴家不是这个意思。奴家出身不好,又没见识,二公子三公子都是被奴家给拖累的,到如今高不成低不就。奴家满心盼着七公子金榜题名,给颜家长脸呢,奴家怎会盼着他不好,他做兄弟的有了前程,自然会照顾两位苦命的哥哥。”

    虞夫人抬手指着赵二娘道:“你住口!是我素日太纵着你,好日子过多了,让你不知道天高地厚,你要想找不痛快,今儿我就成全你!“

    燕四娘便跟着道:“二娘闭嘴吧,越说越不成个体统,都是一样的兄弟,怎么到你那非得分出个高低来。今儿我替夫人做一回主,罚你一年的份例,好好自己反省反省。“

    赵二娘糊涂,最爱胡搅蛮缠,跟她讲道理讲不通,只能来硬的。罚了份例银子,果然就闭嘴了,哭坟似的抽抽噎噎在那里哭。虞夫人心烦,气得脸色白了,四娘安抚了好半天才平复了些。

    “你还有脸哭,“虞夫人一边给二娘白眼,一边教训道:” 总是你不知道分寸,二郎三郎是你生的,四郎是四娘生的,你瞧瞧四郎,小小年纪拼了一身的功名,四娘也跟着体面,过几年封个诰命,那才是功德圆满。成日价你都教给你儿子什么了,别打量我不知道,二郎在青州干得那些荒唐事,我回了相爷,看还能饶得了他。“

    赵二娘闻听,吓得噗通跪在地上:“夫人饶命,都是奴家的错,奴家甘愿受罚。前儿二公子来家书,发誓痛改前非,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饶他这一回。全是奴家的错,奴家比不得四妹妹,把四公子教导得那样好,四妹妹七窍玲珑心,一百八十个心眼子,四公子真是好福气呀。”

    燕四娘立即嗤笑起来:“二娘真会攀扯,四公子福气好那也是夫人多年悉心教导的缘故,跟咱们有什么相干。偏你在这里说这些酸话,我看罚你罚得轻了,就该请了家法去祠堂。”

    赵二娘连滚带爬,跪到虞夫人跟前来:“夫人开恩,是奴家嘴笨,奴家说错了,奴家再也不敢了……“

    边说着边撒泼打滚,市井泼妇一样,拽着虞夫人的裙摆痛哭流涕,虞夫人厉声喝斥她也听不见。一时堂前成了戏台子,混乱的场面,搞得虞夫人前仰后合,鬓发都气歪了。

    最后还是桃三娘上来把二娘拉开了,向上回禀一声夫人,踉踉跄跄带着二娘退了出去。

    府里都在为颜川的病着急,春晖苑本是客居的院子,这些日也没人再来上门,所以异常的清净。快到年下了,听着外头街市上车水马龙,想必百姓已经开始张罗过年节了,明溪因为听了锦樱的暗示,又有秋蝉盯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经像个待嫁闺中的女子。

    明溪铺了澄心堂纸,在东窗下作画,见秋蝉外头回来,脸上梨花带雨,便问出了什么事。

    秋蝉一边拭泪,断断续续说:“公子眼下乌青,已经快不中用了……”

    明溪心下唬一跳,颜川的顽疾她早就知道,那病虽然难缠,但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可别胡说,你不过是担心怕了,自己吓自己,哪儿就这样严重了。”

    秋蝉眼泪汪汪的:“不是我瞎想,姑娘不知道,六公子那年就是这个情形,我记得很清楚。”

    前车之鉴,由不得秋蝉不害怕,听她这样说,明溪也跟着开始一阵惶恐,脑子里的思绪不停地转,想想看还有没有什么法子。一边思忖着,重新拿了一只帕子递给秋蝉,安慰道:“快别哭了,七公子福大命大,咱们总会想到法子的。”

    相爷和夫人都没法子,巴巴请来洛阳的胡神医也不中用,还能有什么法子,山穷水尽,秋蝉的神情只是绝望。

    其实仔细想想胡老衫的那些疯话,乍一听不可理喻,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虞夫人和九殿下先入为主,只被他的言行举止给误导了,一竿子把他的医术判了死刑,哪还有心思深究旁的。

    若是此时明溪说自己有法子,恐怕没人能够相信。胡老衫的脉案上说“气血不通则顽疾不化”,病根儿在气血。静月师太精通医理,打小就传授明溪一套疏通经脉的法门,所以在山上时她极少生病。但不知这个法子,用在颜川身上能不能有效。

    即便有效那也是碰运气,虞夫人连坊间的神医都不相信,更不会相信她的,让颜川去冒险。

    她实在不必多这个事,生死有命,七公子就算有个三长两短也跟她不相干。

    话虽这样说,到底自己骗不了自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这个人是她前世的债主。明溪心乱如麻,坐立不安,脑海里随时浮起师父告诫她的话:她在前世辜负了他,这一世她得偿还,她并不是一个忘恩负义之辈…….

    心下纠结缠斗了半晌,秋蝉伤心难过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明溪终于忍不住,问秋蝉:“我想去瞧瞧七公子,不知可使得?“

    她不明说,秋蝉便不明就里,只当她是好意,听了这话倒挺感动,于是应道:“这有什么不成的,说到底姑娘是府上的远亲,去看望公子,也是姑娘有心。”往窗外看了看天色,才又道:“只是这会儿锦书轩人多眼杂,碰见谁姑娘都得应付,也麻烦。不如到夜里人都散了,咱们再过去,也免得让人说闲话。“

    春晖苑在西,锦书轩在东,一条长巷连通着,两座院子都不在内宅。等内院上了门,外头夜深人静了,秋蝉才和明溪出来。

    挑檐上的积雪还没化,月上中天,不打灯笼脚下也明晃晃的。守夜的邓甤正准备上院门,白梅树下瞧见她俩的身影,倒哟了一声,说:“怎的这般晚过来。”

    秋蝉道:“你该上院门上院门,我和姑娘瞧了公子就走,走的时候再打开一下便是。”

    邓甤道:“姑娘进去吧,我在门里守着,不碍事。”

    屋子里侍候的奴娇和婆子,看见明溪也觉得有些意外,只见明溪外头罩着霜白披风,也没戴首饰,疏疏挽个懒妆髻,手里拿着碎兰花手炉,清新明丽,容颜似雪,果真别有风韵的一位美人。秋蝉简略说了下,奴娇便应个虚礼:“见过姑娘。”

    因怕外头带了寒气进来,有客来访都需宽下外衣,明溪脱下披风,婆子早跟上接住,又把手炉也接过去。

    “公子刚吃了药,你们轻声点。”

    奴娇细声说着,一边引她们过去里屋寝房。转过素纱山川屏风,炭盆里窝着烧红的银炭,火光红彤彤溢出来,温暖如春。颜川在床榻上平躺着,白羽锦被露出上半身,只穿了件霜白中衣。金尊玉贵的一张脸,灯下苍白如雪,看不到半点血色。秋蝉忍不住又泪眼汪汪起来。

    明溪往床前花凳坐了,示意奴娇说:“我在这待一会儿,你们去外面稍稍等我一下。”

    奴娇嘴上应着,脸上却一阵讶然,这是什么道理,也不合规矩,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好歹明溪也算表亲的身份,要拦又不便硬拦着,见秋蝉梨花带雨的,也怕惊动了颜川,于是先拽着秋蝉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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