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寂静无声,炭火暖融融的,莹莹灯火笼罩下,只见颜川的一张脸添了气血,变得甚为俊朗。那张脸尊贵优雅,如琢如玉,那眉目神情,举世无双,仿佛空中的飞尘都舍不得落下去,舍不得破坏或冲撞它分毫。

    颜川只穿了贴身窄袖小中衣,明溪给他疏通经脉,少不得肌肤相接,她的手触碰上去,便不由自主生出一股怜爱与眷恋,牵扯她的心肠。她总是不能静心。此番进展的十分缓慢,所用的力度又把握不好,其时颜川眼睛虽未睁开,神情已有了知觉,偶尔紧紧蹙一蹙眉。

    这样的手法以致促使颜川从病症昏迷之中舒缓醒来。半昏半醒,目光一线间,朦朦胧胧看见眼前坐着一位妙龄女子。见她穿着蟹壳青窄袖褙子,头上疏疏懒妆髻,鬓发如墨,唇若霞红,这清逸的气韵马上让他认出来,正是大雪那日来府上的明溪。

    那日跟着父亲去府门外,茫茫大雪之中,她青衫红颜,仿佛世外仙子一般。哪里冒出来这样一位清丽脱俗的女子,前世今生的恍惚之感,竟好似对她一见如故。那感觉既震撼又奇妙,心心念念挥之不去,后来白梅树下与她惊鸿一瞥,简短的交谈,到夜里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后来终于睡着了,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竟还是之前同样的情境。时光仿佛隔了百年,黄沙落日,无尽的旷野,他鲜衣怒马追到玉门关外,她一身红妆被围堵在迎亲的大军里……西风烈烈,他在千军万马之中拼杀,想把她解救出来,拼到精疲力竭,终于还是离她越来越远……

    他悔恨懊恼,耿耿于怀,难以解脱。这些时日他便被困在那个梦里,始终不能醒来。

    想不到自己即将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明溪,她的身形气韵,都像极了梦里那位红妆女子。原来她是在这里等他,前世今生,梦里梦外,再度与他相见……

    明溪转过屏风从里屋走出来,奴娇知道是诊治完毕,赶紧疾步过去床前查看。过不片刻,再折返回来,略有些惊愕的说:“公子眼角流了两滴泪珠……”

    为何他会流泪,谁也不太清楚,也不明缘由。明溪只当是自己手法加重,那疼痛使他流泪,便说无碍:“差不多快要醒过来了。”

    奴娇听了毫无怀疑,百般信服,不由长吁一口气:“谢天谢地,果真还是姑娘这法子好使。”

    明溪叮嘱:“明儿早起还是要请太医过来瞧瞧,通了气血,再往下调理就事半功倍了。”

    说完和秋蝉离开,奴娇感恩戴德行礼恭送:“奴婢送姑娘……”

    明溪连忙说不敢当,“好生照看七公子吧。”

    “那姑娘慢走……”

    大公子颜长安尚未回外阜任上,次日一早,却擅自做主再次将胡老衫请了来。因怕母亲恼怒,暂且让胡老衫在二门里等候,自己先来繁花院回话。虞夫人听他说完,果然嗔怪颜长安糊涂:“那么个沽名钓誉的东西,你怎的对他还不死心。”

    颜长安便道:“母亲别急,儿子已盘问清楚,只怕咱们都错会了意。胡老衫的脉案其实和张院判一个道理,七弟怕是有了意中人了,一时气血淤塞,才会触动旧疾。只是这样的话,都不便明说罢了。”

    那日胡老山胡言乱语虽然混乱,但已经是明说了,当时在场的人没一个听懂。此时虞夫人放弃了戒备和偏见,自然也明白过来。

    “长安,我的儿,你可别吓母亲,你七弟打小我看得最紧,生怕他误入歧途,走了你父亲当年的老路。外面坊间的杂书,一概不许他碰,府里下人也没敢引逗他这个的。你既这样说,莫非已经知道那女子是谁了?“

    颜长安沉吟道:“母亲想想,胡老衫和张院判都问七弟近来可曾见过生人。可咱们府里并没有什么外人,外头市井街巷那些女子,七弟的眼光,哪能瞧得上。当真如此,剩下唯一可能的,只有前些日来京的明溪姑娘了。“

    虞夫人最害怕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声音颤抖起来:“果真是她?可是你七弟,还并未见过明溪呀……“

    颜长安道:“明溪姑娘来的那日,是七弟跟着父亲去府门外迎接的,必是已然见过了。“

    虞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她算什么东西!大清早起,下着雪,川儿这个混账去府门外迎接她做什么!“

    颜长安说:“儿子也是问了冯升才知道的,头天晚上七弟陪着父亲在书房下棋,下了一夜,早上明溪姑娘来,就跟着一起去了。可巧正打个照面。”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当年静月祸害相爷还不够,如今弄来个嫡传弟子,又来祸害颜川!虞夫人心下恨得牙根疼,坐在圈椅上半晌说不出话。怪相爷思虑不周,又怪颜川不争气,巴巴的才见了人家一面,就被迷住了。那明溪果然是个狐媚子,八成也是她师父筹划好的。当年她自己心高气傲,宁死不肯做妾,眼见和相爷没指望了,这才心灰意冷出了家。可见这些年她不甘心,一直算计着要报复,知道颜川是他们夫妇的命根子,于是拿颜川下手。

    “母亲先消消气,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七弟的身子,”颜长安温言劝母亲:“太医院毕竟在皇宫大内,这事不能声张,尤其不能让官家听了风声。否则七弟的前程怕是要被耽搁了。太医院不能用,胡老衫既已知道病因,儿子仔细盘问过了,那老东西向来行为乖张,用的也不是寻常的法子,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伤及七弟的性命。所以儿子才做主将他带来,七弟的病不能再拖了。”

    是啊,再拖延下去,让外头得知了风声,颜川是因为这样的事病倒的,颜家上下几辈子的老脸岂不都丢尽了。虞夫人斟酌了下,应道:“这小孽障如此情志不坚,也是他的劫,活该他受这个罪。你悄悄的带了胡老衫,赶紧过去吧,我随后就到。”

    颜长安欣然领命,从上房院子里出来,一边领着胡老衫过来锦书轩。

    屋子里侍候的奴娇见大公子带着神医来,还未开口,便被颜长安屏退。奴娇欲言又止,思量再三,到底也没敢将实情说出来,心下只是想,横竖公子已经好差不多了,由着他们折腾去吧。自己跟着婆子们便在屋外廊下等候。

    胡老衫在里面施针诊治,过不一会儿,听见大公子的声音,激动道:“七弟醒了,七弟醒了!”

    不明就里的婆子个个面露欣喜震惊。这时虞夫人进了院子,听是大公子喊,锦樱姑姑搀着夫人疾步赶去寝房。见着颜川终于醒转,虞夫人一边高兴,一边流泪,连连说:“好!”

    锦樱安排邓甤准备重重的赏银答谢胡老衫。胡老衫那个老滑头,现成的功劳到手,哪还有个推诿的,也不把实情讲出来,厚颜无耻的就揽到自己身上了。

    拿了赏银,大公子送胡老衫出去,奴娇和婆子们盯着火炉上调理的汤药。锦樱见虞夫人往外走,瞧她的脸色早没了才刚的喜悦,知道这是要去寻明溪的麻烦。

    每逢涉及到静月,虞夫人就乱了方寸,也是当年被静月伤怕了,杯弓蛇影,锦樱赶紧跟上去侍候,一边走一边劝,虞夫人只认定明溪红颜祸水,哪里听得进去。

    明溪正在窗下作画,听见外面廊子里秋蝉喊了声:“夫人来了!“

    自从冬月入府,还未曾见过虞夫人,本来早该去上房问安的,后来颜川一直病着,就没敢去叨扰。

    虞夫人和她师父有旧怨,明溪也知道,听秋蝉那声音抖得不对劲儿,心里不由一紧。

    只见虞夫人和锦樱一前一后,横冲直撞举步进了屋子。明溪起身相迎,虞夫人锦衣华服,气派非凡,一张富态细腻的面孔,威势逼人。

    明溪呆了一呆,屈膝行个常礼:“明溪见过夫人。“

    看到明溪的那一刻,虞夫人心里十分震惊,再也错不了,活脱脱儿第二个静月。她们师徒俩果然筹谋好的,不由狠狠审视明溪,脱口便道:“千防万防,还是让你们打上门来了,快说,你师父安排你进府,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明溪只得装傻,强作镇定:“师父仙逝,相爷可怜我没了依靠,千里迢迢派人将我接来,夫人这样问,明溪不大明白。“

    她哪里是不明白,她这是反击,今儿头一次和夫人见面,世家千金出身,豪门闺秀,毫无半点高门贵妇的涵养体面。既然明火执仗的逼问她有阴谋,那不妨挑明了说出来,夫人要是敢说,那就拿出凭据来,无凭无据便是污蔑。

    在旁的锦樱姑姑见明溪竟然这样敏捷的反击,大感意外,连忙替虞夫人找补:“夫人快消消气,为着公子的病,这些日夫人着急上火的,奴婢们都明白。有话咱们慢慢问明溪姑娘。明溪姑娘入了府,就得守府里的规矩,便有不对的地方,夫人教导她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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