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旧拉着她一只手,沿着城墙往东走,这回不必赶着去凑什么热闹,所以也不太着急。提着八角玲珑宫灯,闲庭信步,其实明溪不知道他要带她去什么地方,他也没告诉她。整个东京城她一点也不熟悉,告诉她也没有用,那么就死心塌地跟着他走,心里倒十分的安稳。

    一直转过这条街,看见一处城楼,颜川说是丽景门,时辰虽不早了,街上到处都还是人。进了丽景门,街两边许多售卖小玩意儿的摊铺,蛾儿雪柳黄金缕,各式各样的首饰,琳琅满目。

    明溪对这些东西,从来不太上心,但头一回见着这样多精美的饰物,未免禁不住多瞥了两眼。有个摊主眼尖手快,立刻便抓准她的神态,赔笑着上来将他们拦住:“公子,上元佳节,给你家娘子买对蛾儿雪柳吧,你家娘子这样漂亮,像天宫的嫦娥一样,再戴了我们的首饰,更加美若天仙了。”

    颜川停下来,笑着问:“你说她是我家娘子?”

    摊主道:“是啊,两位这样恩爱,难道不是小夫妻么,小人眼光错不了,两位郎才女貌,才子红颜,最般配不过了。”

    明溪听这摊主说得离谱,红着脸侧过身去,本以为颜川会喝斥几句斥退那摊主,谁知他似乎兴致甚浓。索性畅谈起来不走了:“你说我俩般配,我俩怎样般配了?”

    摊主起劲道:“这不明摆着嘛,姑娘聪慧明丽,公子俊雅风流,一个像天上明月,一个像湖中山川,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呀!”

    颜川听得畅怀大笑,今天上元节这样的好日子,本来就应该成双成对的,连说:“有道理,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还真让你说着了,我俩的名字真是明月和山川。”大手一挥:“你这摊上的首饰我全要了,每一样挑一对上等的,装起来送到我府上。”

    摊主见他这样豪爽,高兴得几乎蹦起来,连连应下,连连作揖:“敢问公子是哪位府上的?”

    “东御街颜家相府。”

    他一说,周遭人的无不啧啧惊叹,颜相爷家的公子,难怪这么大手笔。

    明溪拦也拦不住,不由嗔怪他:“你怕是疯了吧,一下买那么多首饰,几辈子也戴不完,何况我也不喜欢这些东西。”

    他道:“从前你跟着表姑妈清苦,自然不喜欢,往后日子长着呢,你在京都住着,不能没有些像样的装扮。”

    他带她离开了那些摊位,转进一处明楼,进来便有掌柜的亲自迎接,将他们往楼上引。老熟客,大概他是常来,也不知有多少层,不是寻常的酒楼,而像是诗集雅会的地方。一边上楼,只见挑空的天井点了无数明灯,楼廊里也点了无数纱灯。悠扬的丝竹管乐从各个雅间窗子里传来,间或也有弹琵琶的,一样的轻快优雅,没有半点喧闹。

    真是个清雅的好地方。掌柜的带他们到最后一层,停在一处青纱排门前:“七公子请,知道您今晚上可能会来,您的房间特意给您留着呢。”

    既说是他的房间,想必他十分钟爱,青纱排门上挂着一只黄棕小木牌,题着“临江仙“,字迹俊秀。也比较符合他的秉性。

    颜川点点头:“有劳了。”

    掌柜的问:“给您预备点什么,可要些酒菜?”

    颜川侧身问明溪:“你饿不饿?”

    明溪摇头,颜川便向掌柜的吩咐:“酒菜就不必了,一会儿备些茶点,送到房里来,送来放在案上即可,不必打扰我们。“

    掌柜的道:“小的明白。“说罢,自顾下楼去准备。

    颜川带明溪进了屋子,将宫灯撂下,屋子里灯烛熠熠,只见帘幄层叠,画屏辗转,一应的笔墨纸砚,家具陈设几乎和府里的布置差不多。但是不知他搞什么名堂,两人在这房间里,又不雅集,又不诗会,明溪终于忍不住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稍安勿躁,马上你就知道了。”

    他一边说,拉着她的一只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只看见他俩的影子映在帷幕上,影影绰绰,忽明忽暗。过了会儿,走到屋子尽头,推开两扇门,一出去原来别有洞天。

    外头竟是处露台游廊,举目远望,只见浩浩荡荡,豁然开朗,汴河两岸参差十万人家,满城摇曳的灯火,尽在眼底。

    原来他打的埋伏竟是这个,让她来这里高阁观景,这样的景致,仿佛立在云端上,脚下临渊的银河,无数璀璨的星辰漫无边际,一直到很远很远,远到几万里之外,墨蓝的夜色深处再也看不见了。

    “我没骗你吧,”他笑着向她说:“整个东京城都在这里,整个东京城此刻都是你的。”

    他这话说得相当豪放,好像整个东京城是他拿来送给她的礼物,大言不惭,她却十分欢喜。

    “不着急,你慢慢看。” 他走回屋子里,单手捧着一只托盘出来,掌柜的给准备的各色茶点。阑干下一排雕花石凳,他撂下托盘,让她也坐在石凳上,一边倒茶,一边让她吃点心,曹记的点心,清甜入鼻。他自己却不坐,负手凭栏而立:“你看那儿,望春门城楼,咱们看焰火的地方,两边是望楼,本来布防用的,今儿晚上也在放焰火……那石桥,咱们府门外东御街,再看那边,大相国寺,香火最鼎盛……“

    他一处一处指给她看,明溪倚着阑干,两手托腮,目光随着他指的方向,飞快地腾转挪移。看得眼睛都花了。长河明月,如海般的灯市,无数人走在那灯下的光辉里,都像是迷了路,左转走不出,右转走不出,流连忘返。他继续指给她看:“那儿,那是马行街,过了那条街便是贡院,春闱放榜的地方……再往西是大内皇城,那一片琉璃瓦下红墙中间是东华门……”

    听见说东华门,明溪目光才一震,父亲当年自刎的地方。虽然离得远,那片巍峨的红墙也显得十分刺目,她转过脸来,恍恍惚惚仿佛看见当年父亲死去时的惨烈。此刻她想起这血仇,确实不合时宜,但从小师父灌输给她的这份记忆,早已深入骨髓,自己想躲也躲不掉。

    “怎么不说话了……明溪,你怎么了……”

    他低首看她,月光下灯火幽暗,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明溪凝凝神:“没什么,一时想起了些从前的事。”

    “你是说少华山?”

    那倒也不是,师父故去,先前一起修行的同伴各自也都散了,少华山对于她来说,只剩下一座破败的小庵堂。

    “少华山好不好?”他问。

    这话如何说起,好不好也只限于她自己的感受,她至少在那里生活过,和师父相依为命,幼时那些年至少过得很安稳。

    “少华山上有瀑布下的大片桃林……”她轻描淡写的告诉他,既然他这样感兴趣,她索性就告诉他:“山上山下也都住着温良敦厚的猎户村民,夏夜满山飞着萤火虫,我在河边山坡上追着萤火虫跑……冬日下了大雪,会有许多小狐狸跑出来觅食,小武哥想要抓住它们,师父拦着不肯……”

    “小武哥?小武哥是谁?你跟他很熟么?”

    他一连发问,哪儿突然蹦出来个小武哥,她淡淡地回应说:“小武哥是猎户武伯家的小儿子,我们庵堂的粗活儿都是他去帮着干的,但师父不让我们和他说话,村民猎户也不大和我们来往,虽然经常和小武哥见面,倒也没正经跟他说过几回话……”

    他听了,似乎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才终于撂下,打小的玩伴,那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很在意这个。幸而不熟,不熟就不相干,他不想再听那些往事,生怕再听出些更刺耳的来。那真是自寻烦恼。他一回过身挨着她坐下,也是那样的倚着阑干,和她脸对脸,他的眼中有涌动不安的热情,一面注视着她,一面很认真的对她说:“月是故乡明,大概你是想家了,明溪,少华山再好,你孤伶伶的一个人,也不可能再回去。从前是过往,从前已成云烟,如今我遇见了你,你不必再伤感,也不必再难过。“

    他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夜风吹拂着她的眉梢,料峭的寒意,她打了个冷战,他说:“以后有我在,这东京便是你的家,我便是你的亲人,你什么都不必想,什么也不必担忧,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会护你周全。”

    他的掌心暖暖的,她的手在他掌心里被暖热了一般,任凭那温度蔓延到身上来,让她的心底也温暖如春。她禁不住泪眼婆娑……

    也许她早就不经意间将他当成了亲人,也许是师父所说的前世的牵绊,能够遇见他,便恰似久别重逢。只是自己不敢让自己承认,更不敢奢望这样的念头,如今听他口中的许诺,在这繁华的上元夜,在这高阁之上,如同昼梦成真,只期望这份心意永远顺遂,山河岁月,天长地久。

    “明溪,不要哭……”他替她拭泪。

    她笑着说:“今儿你自己说过的话,可不许赖账。”

    他手一挥,起誓道:“我颜叔原,在月下起誓,今生今世,绝不食言。”

    她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是欢悦至极的热泪,她一边笑,他一边替她拭泪。

章节目录

东风破,韶华时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仁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仁也并收藏东风破,韶华时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