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罹难。

    虎豹骑的刀刃与矛尖挑破了这座城中所有的道貌岸然。

    目之所及,尽为死物。

    砍下曹操脖子上那颗可恨的头颅,就算与他同归于尽,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马岱清醒的一瞬间的确这么想过。然而最可笑的是,伏甲一万的高阔府邸,就连门前那几段惨灰惨灰的石阶,他都迈不过去。

    去岁孟秋,马岱刚过十六。

    不计归途的想法,他这青春正盛的半大少年,无论如何总不该有。

    目之所及,无有动静,明明看着死寂,脑袋里却听得一片嗡鸣。

    马岱从手边抄起一口刀,拼命甩着脑袋。极度的惊惧带来的冲击迫使腹腔剧烈收缩。他的面部痛苦地皱成一团。他跪在原处,弓着上身,膝盖生疼。

    刀身浸染的暗红已于锋刃两侧凝固,刀柄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马岱用右手死死握住刀柄,就像掐住它的喉咙一般。骨节之间隐隐约约的涩麻,是固化的血气此刻能够带给他的唯一感觉。

    他在找芷妤。他没有找到芷妤。

    芷妤生未逢人,死未得尸。

    暮色降落,转瞬暗沉。

    姝妍在死人身旁缓缓张开眼睫。她平躺在廊庑下最后一级石阶旁,胸口窒闷,四肢僵直。自小未离身的玉佩碎成完整的两段,一段连着挂绳依旧套在脖子上,另一段脱落挂绳,浸于血水中。姝妍费力地转动脖颈,感到一半面颊碰到了一摊黏糊糊的东西,她的后背贴着地面,而地面只余蚀骨冰寒。

    父亲曾说这样的景状,无论天上无论地下都不会有。狂乱而野蛮的屠戮,以及屠戮过后的惨况,都只存在人间。只有人间才能充斥着人的血气。

    她还能闻到这股味道,她尚在人间。

    来自亲族的味道。

    马氏一族的血泼溅在姝妍目所能及的每寸空间里,一面迅速冷却,一面诉说惊悚。

    姝妍将脑袋转回去。黏糊糊的东西顺着她的动作流进衣领,令她毛骨悚然。

    血气似刃,割裂鼻腔,一路蹿升,击中天灵,又俯冲而下,扎入咽喉,半甜半咸,直捣心肺。姝妍的心顷刻冲到了嗓子眼。她爬起身,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干呕。

    马岱就是在那个瞬间真真切切捕捉到了姝妍——在死物里辨别活物总要容易些。马岱几乎手脚并用,他爬到她身边,不顾狼狈。马岱将她的身子扶直,拼了命似的盯住她灰烬般的脸庞。

    姝妍看到马岱眼里的狂乱。她无法抑制地干呕着,一丝苦甜自喉头窜进齿间。她伸手摸到了半条软乎乎的大腿。

    成片被烧焦的宅邸叠合在姝妍眼前,奇异地汇聚成一圈模糊又扁平的东西。尸臭夹杂着酸涩,自地底袭来的湿冷而阴重的气息让她浑身战栗。成十坨黏结成荒诞形状的残破尸堆,像极了在满足婴孩的过剩精力后立即被遗忘在垃圾堆中的玩偶,可怜可悲,一片死寂。

    晨雾铺地,恐怖弥散。

    “阿念?阿念?”马岱试探着叫了两声,用手捧住她痴愣的面颊:“你……听得见我说话吗?阿念!”马岱的心头蔓上一股恐慌,他稍稍用了力摇晃她,而姝妍只若入魔。

    马岱这才发现姝妍原是一直蜷曲着双腿坐在一摊血水中,她靠着最底一节石阶,后背一片猩红。

    “你、你受伤了没有?阿念!”马岱伸手触碰姝妍后背的深红,他慢慢地确认过没有新鲜的血液涌出,这才稍微定神。

    他用不上力气的那一侧臂膀却似乎正在渗血。

    姝妍好容易停止了干呕。马岱丢了长刀,捡起一柄还算干净的短剑,从衣摆撕下一绺布条,将剑身三两下裹了揣在袖子里。在感到自己的神思逐渐能够控制身体的时候,腿上的力气也慢慢回来了。他将姝妍利索地夹在没有受伤的一侧臂弯里,来不及害怕,没有多余思考,也无法停留。

    这座废墟的最南面有一堵几欲倾倒的墙垣,其下有个一人肩宽的洞口,马岱再熟知不过,那里曾是他们几个男孩子夜间偷溜出去呼吸自由的唯一通道。

    建安十六年季春,马岱与女侄马姝妍仓皇流离,拾命而逃。姝妍以垂髫之年,亲睹灭族之祸。

    城西。

    暮夏的日头忠诚履行他的职责,未及正午便高高在上,用力炙烤着土地,无有懈怠。

    马岱终于将姝妍从他的背上放下,后者的精神状态虽说恢复了一点,浑身却依旧打着摆子,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一刻不肯松开。马岱抻着脖子向城门望,心下暗自计算盘查口的数量,三个栅口。今日比往日多了一个。马岱沉了面子,同时哂笑起自己的天真。曹公老辣多疑,既然与马氏一族撕破脸皮,接下来自然会在许都四方布防。死的活的并无二致,将马氏一网打尽,才是那个诡谲又好杀的男人的目的。

    城下已经蜂聚着一股贩夫走卒,似是有人不满查验的安排,人群间搔搅声起。七八个兵卒吆五喝六,逐一登记来往行人。马岱将姝妍掩在后腰,一面提防着人流,一面盘算逃跑的时机。

    马岱的鬓角开始冒汗。他想,即使寻到了时机,该怎样在众目之下走出这座层层布设关卡的城?何况他身边带着姝妍,即使只有四岁,好歹也是个半大的小姑娘。他要踏出这一步,就意味着她和他必须一起踏出这一步。姝妍是他兄长的幺女,是他的本家女侄,所以马岱只要活着,就绝绝不可丢弃她。

    马岱拉着姝妍的手掌逐渐黏热,他咬紧牙关,从墙壁阴影处向外迈了一步。

    一只大手骤然拎住马岱的后领,像抓鸡一般瞬间将他拉了回来。

    马岱本能地摸向衣间短剑。

    “二虎?”生了一圈络腮胡的矮小中年男人低声问。

    马岱赶紧左右看看,确认过身边并无他人,他惊魂未定:“你认错人了。”

    “叫你安静躺着,你为啥又跑了?”男人瞪圆双眼,一只手钳住马岱的胳膊,另一只手却在暗处按住了马岱预备拔剑的手腕。他瞟一眼被马岱抵向墙根的姝妍,“你妹子发着高烧,你还带她一起跑?快!跟我回去!”

    马岱被他暂时钳制住,一时无法动作。他用力挣扎着,可男人似乎极有膂力,马岱这样自小习武的少年人,竟也无法脱开络腮胡的手腕。

    “你上半身都是血,这样走出去,招摇送死吗?”络腮胡再次压低声音,语气里有不容抗拒的威严,“赶紧跟我走!”他命令道。

    马岱被他拽着臂膀,这才感到了一阵撕裂的痛。他看见自己的左臂已然血透半条衣袖,而一夜的奔命,不仅没有使伤处愈合,反让它涌出了更多的血。血渍又和尘土混在一处,他的肩部一片暗黑。

    街口已有人好奇地朝他们这里探看。络腮胡立马抱起姝妍,搂住马岱的肩,这样他受伤的一侧臂膀就被络腮胡的身子刚好掩住。

    “你是……”马岱面子上稍微放松了警惕,那只无恙的手却依然按住袖中剑,一刻不敢懈怠。

    “别问了。”络腮胡引着他向不远处一排低矮瓦舍走去。

    那是一家中等面积的医馆。马岱和姝妍同时抬头,看见木匾上隶写“叶氏”二字。马岱至此依旧犹疑未决,络腮胡似是瞧见他心底不安,便拍拍他的臂膀,以目示意他向里走。马岱却仍然立于门外,顾盼左右。络腮胡于是不耐烦起来,他索性抱紧姝妍大步进门,不再理睬。马岱紧张着汉子怀里的姝妍,只好跟上。

    “爹,先给他们治伤吧。”络腮胡终于将姝妍放在草席上,他转头将一位须发并白的老者从一排摇摇欲坠的木柜后请出。马岱的眼神随着他的动作,将此地陈设看了个大概。

    正面有一对高而窄的药柜,其下摆设几张简单的木榻,榻上皆铺草席。最靠近内室门扉的那条榻上面朝里睡着一人,此刻微微作鼾。贴着那陌生人的脚榻处有成十个木箱子散放在老者忙碌的木柜之后,而木柜之前则是一方案台,其上堆积着薄厚不一的木牍、竹帛,马岱想是开给患者的各色药方。

    “脱了。”老者提起襻膊,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了碗热腾腾的酒。他的目光有极强的穿透力,他儿子方才的眼神与他如出一辙。

    马岱脸上显出些微羞赧。络腮胡用酒水净手,来帮他脱中衣。马岱一侧胳膊几乎已经不能动弹,在他的协助下才顺利摆脱了那件半干半湿的血衣。老者立即兜臂浇下手中酒,马岱唇间倒吸一口气。老者速度极快,三两下便清理了伤口周边污渍,又抽出几条布帛替他包扎好。马岱报以感恩的眼光。

    “您……”他试探道。

    “不想死就闭嘴。”老人上了年纪,可口齿依旧清晰。马岱于是乖乖闭上了嘴。

    络腮胡挤眉笑道:“家父脾气大。碰上不听话的患者,更是如此。”

    马岱低了头,将已到舌尖的许多疑问硬生生咽了下去。

    “二虎,你们明日再走。”老者冷冷地吩咐他,像在吩咐家里的马夫。

    马岱只能点头。

    老者又走向坐在榻上的姝妍,将她的面子上下打量一番,用两根手指并在一处抚了抚她的额头,点点头:“此女无碍,换了衣服好生休息即可。”

    “那让阿菁找一套老大的旧衣服给她换了。”络腮胡说。

    老者却仿佛动情:“多拿几套。”

    络腮胡于是去找叫做“阿菁”的人。

    “阿翁,”马岱终究忍不住心底的困惑:“您到底是谁?为何相救?”

    老者说:“小子你记着,不该问的别问,你二人只管专心逃命就是了。”

    马岱到底也未问出所以然,他强压住心里的疑问,假装将注意力转到自己的左臂上。内室传来婴孩啼哭,侧卧着的患者哼唧一声,翻过身来接着睡。马岱这才注意到他赤着上半身,胸前似是受了伤,隐隐有血珠从胸口缠绕的布帛里渗出来。老者听闻声响,便去照看。

    马岱还在想老者搭救他和姝妍的原因。未见内室走出个微胖的女子,将怀里婴儿平放在姝妍身边,腾出手来抱起姝妍,又进了内室。姝妍不哭不闹,一对清亮的眸子却只关切着坐在榻边的马岱。马岱知道她的意思,便微笑着点头,姝妍这才搂住了女人的脖颈。

    第二日老者的儿子将一包创药和一包衣物递给马岱。一早马岱便与姝妍妆成客商,他贴了一圈胡髭,而姝妍的头发披散下来,编成个异族姑娘的样子。临行时络腮胡和微胖的唤作阿菁的女人俱在,只有老者从始至终却从未出现。

    马岱还是问络腮胡道:“阿翁如此救助,可是我家故人?”

    络腮胡抬眉:“怎么?爹没跟你说?”

    马岱看着他。

    络腮胡漫不经心道:“李傕之乱,我家自关中逃难至此,险些道旁饿死,是马腾将军舍了一碗饭给我们。一饭之恩,今日当报。”他一抬手:“别问了,快点走吧。”

    马岱张张嘴,还想继续问下去,却突然觉得喉咙紧涩无法发声,一股平白的感动冲将上来,盖过了此前所有的千头万绪。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岱万死不能以报。保重。”

    络腮胡摆摆手,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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