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未歇，二人北上奔赴谷城。
谷城以西直行八十里便是函谷关，只要西出函谷，来自中原的追捕力度便能松弛些许。魏自迁汉都至洛阳，对于西地的管辖总比不得对于司隶附近诸州郡那般严格。过了函谷关，再沿着渭水走二百八十里才能到达潼关。潼关是长安的第一道隘口。
二人囊中艰难，一身的盘缠细细算来，只够支撑十日。而这十日间倘生变故，便必须面临短期滞留他地的困窘。
自长安而来滞留此地的旅人们口口相传，说潼关地界、渭河两岸已经剑拔弩张，那里不日必有一场恶战。
当日稍晚时候二人栖身谷城，遇见自西而来的几人也寻了逆旅歇脚，向店家要了一大壶热水，闲谈起他们一路的见闻，唏嘘道茂陵已经化作焦土。
马岱心中苍凉，只能在角落里静默地听。
曹操大军全数屯于渭水以北，依山扎营，与马超对垒。而偷派一支偏师，深入扶风郡治，往西屠戮了茂陵。
这个姓氏自光武帝中兴汉朝，先祖伏波将军获封扶风郡始，至今已历一百八十年，上千族人世代不息，一直在茂陵安稳度日。马腾入京同去的亲眷，只是他这一脉的嫡亲儿孙。他接过朝中的赐恩令时，笑对家人说，百年后定当归故里，祖坟之中留给他的原位不能轻易变更。
马腾明白双手接下的所谓来自许都的天子诏，原是经由丞相曹操之手的一道招抚令。曾经为国家共击董卓，给他和曹操之间既留下了难以再得的同袍情谊，也埋下了猜忌与不安的种子。
那几年又恰逢与韩遂不和，马腾于是携老扶幼去了东都，只挂了个卫尉的武职，闲散时在邺、洛两地间往返，如此五年。
曹军铁蹄过处，横生兵燹。族里绵延十几里的几十座旧宅，在几人口中“足足烧了六天六夜”的大火里坍为一堆断壁破垣。
建安十六年湿漉漉的春天，绵延百年的大姓豪族，没于寂寂。
没了来处，也无归处。从此“茂陵”二字，只是留存在骨血里的相思。而“扶风郡”三字，再也迈不出地图上一座矩形的小小城池，点画军阵的指尖或许会触及它，顺带着划过它附近的峻川与河谷，除此以外，更无其他。
姝妍听着听着，就流下眼泪。
马岱逃得再快，终究没有快过曹操的通缉。
第二日天光未破，一队颁令兵怀揣朝廷的布告，呼啸着穿城而过。那布告旋即张在谷城城头，上云：凡揪出马氏余孽，朝廷赏万金，赐关内侯。凡举报马氏同党，排查属实，概赏千金，妻子恩荫。
整座城自上而下立刻惶惶。
“今日排查太紧，明日我们再走。”马岱从外面归来，将一个包袱递给姝妍，摸摸她的头顶：“换上吧。”
姝妍展开包袱看见一套孝服。
马岱寻了个生意寡淡的成衣铺子，做了两身再便宜不过的孝衣。没有复杂样式，自然无法谨遵汉礼，只好一切从简。全身戴孝，招摇来去，一定生祸。于是只制两件中衣，轻薄一层便套在内襦以外、中衣以内。
姝妍又流下眼泪，摇头：“不穿……”
马岱蹲下注视着她的眼睛：“要穿。”
“穿了，爹娘就不在了。”姝妍倔强地坚持。
马岱眼中也淌出几行泪。他缓缓起身坐在姝妍身边，双手交握，不再言语。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直到窗外突然下起倾盆大雨。
“累了就睡吧。”马岱说：“什么也别想了。”
姝妍指指他的左臂，马岱看见她的眸子些微泛红。他点点头：“已经无恙了，瞧。”他立马握紧拳头，接下来是一个抬举的动作。姝妍费力抓住这个半大小子的手腕，皱了眉头：“不可！”她轻拍马岱的伤处，奶声奶气道：“要听话。”
马岱的心头突然松软起来。连日亡命，他伪装面容，强迫自己迅速接受惨痛的事实，迅速成为一个大人，强行用一圈成熟的胡须压住心底对于死亡最深最重的恐惧。看着姝妍，他才意识到被逼着更快接受这一切，立刻就要担起命运的，是她。
刚才温情一刻到来之前，他似乎已经全然忘却他们两个——他和姝妍——都只是孩子的事实。
马岱低下头，将眼底一抹红恰到好处地掩在黑暗中。
“休息吧，阿念。”他唤着姝妍的乳名，有些鼻塞。
姝妍安心睡在榻上，马岱用一张单薄的被褥垫作铺盖。即使熟睡，他手中也握着那柄随身短剑。二人一路向西，沿街告示已经贴得密密麻麻，鼓舞众人揭发逆党，危机四伏，还须日夜提防。
雷声隆隆，风声尖利，雨点狂乱地扑在窗面上，想穿透这唯一的阻碍。他们栖身的旅店有些单薄，只恐再来一轮骤雨疾风，屋顶便碎裂了。
姝妍缩成一团，马岱撑起脑袋看她。女孩用细瘦的双臂紧抱上半身——她一直在战栗。雷声间隙，马岱隐隐听得轻微啜泣。
他在黑暗中起身，翻身爬上床榻，从背后搂住她。
姝妍感到马岱怀中的温度，转身用两条胳膊抱住他的脖子，脑袋埋在少年肩窝中，才敢放出声来，草草哭过了几下。
“我们该去哪里呢？”过了一会儿，姝妍在他怀里小声询问。
“去找兄长。”马岱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宽慰着。
“伯父又在哪里呢？”姝妍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眸中期待闪烁。
马岱没有作答。他只知道马超此时正与曹操对垒，也许在渭水南岸，也许依然据守潼关。
马岱继续拍打姝妍的后心，柔释了语调：“别哭。至少我们可以先离开谷城。然后……然后一路走，一路打听。”
姝妍想了一想，突然开始拼命摇头，像要甩开一直困扰着她的飞虫。
“打听不到呢？要是我们死了呢？”她又惊又怕：“小叔会不会离开我？”
姝妍什么也做不了，只以一双澄澈的眼睛祈求一个确定的回答。马岱的眼底一阵刺痛，因为那双澄澈的眸子里尽是依赖。
“我们能离开这里，也能找到孟起兄。”马岱伸手抓过暂时被丢弃一边的剑，他将它挂在床头——那是他伸手可及之处。
他的手指沉默地划过同样沉默的剑鞘，神色幽幽。
“爱哭鬼……谁要和你一起死……”他看着姝妍。姝妍经他一逗，竟破涕为笑。
不会丢下你。马岱想着。
“咱们会回家的，对吗？”
“嗯。”马岱挨着她躺下，轻声叹道。
阖上双目，他的思绪跨越了山河田野，一直跨到他们的来处。
只要我还在，就永远会有你的家。
他默默地将这个念头刻在心里，他要自己永不忘记。
姝妍手中一直揪着马岱的衣襟。暴雨收敛了些，她逐渐睡得安稳，手心里牵住的衣角却始终未曾放开。
马岱将一只手臂垫在脑后，几滴泪从他眼角滑下。
第二日晚照时分。
马岱将束发布帻内外各绑一条，外是青色锦缎样式，内里素白。姝妍缠发的布巾也作如是——二人权为族人微薄尽哀。
整整一天他亲眼看见未经乔装的自己的模样被画在布帛上，高挂于城墙一侧。曹操的布告追着他们，不叫他们喘息一刻。他勉强同店家算清钱款，装作顺口，只问店主有无闲余车辆或者马匹可供驱使。
店家只点了头，没及张口，一整包拳头大小的汉五铢已实实在在地砸到了他的案台上。卖家仍未开口说上几句，买家却已奔向楼上。
“赶着逃命一般……”店主瞪了一眼案上的巨额钱袋，满是惊讶地回头对婆娘说：“顶多一串钱。就东面搁着的破马车，跑起来那风漏的唉……”他想赶紧将钱揣在怀里，他老婆却一把捏住钱袋子，白他一眼，他只好垂手任她掠走。
他不会知道，马岱恰是赶着逃命。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在瞬息之间错过了千金与关内侯。
拉车的老马脚力不济，隐显病弱之态。马岱满脸是汗，一面急急催行，一面暗自心焦。姝妍蹲坐在车内狭小的方寸空间，却觉四周风漏不止。
谷城北门只在咫尺。意料之中的，城下早已排起一长串队伍，巡值的兵捏着画册和布告，与众人逐一比对。辅门前单独纠结一撮客商，每个人身后都系着三五车货，每一车货物都被盘查个底朝天。
而城门一侧木柱钉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画像。他的心头紧紧揪了起来，肩上的伤口因为紧张开始隐隐泛痛。
马车于是慢下来。姝妍隔着门帘问：“怎么停了？”马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竟有些漫不经心：“老贼的破画匠……白亏了我这英俊的模样。”
迫近覆亡，他却开起了玩笑。
队伍缩短了。
队伍更短了。
骨瘦嶙峋的老马忐忑不安地打着响鼻。
“就到我们了。”马岱的声音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同时用一侧肩头将姝妍试着探出的脑袋顶了回去。
老马口中嚼子骤然一紧，仰头就是一声超乎它羸弱体格的响亮嘶鸣。一个兵士应声赶来，吼叫着维持队伍的秩序。
“母亲！小心！”一声低呼。
马岱慌忙勒缰，妇人匆忙向路边疏松处退去几步。原是这顽固的老马突然受激扬蹄，因此险些踢到这位路人。甫一定神，马岱又望见个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立于车前。少年正伸出一只胳膊试着护住她，千钧一发之际用身子挡在妇人面前。马岱自怪险些连累陌路人，这厢微微紧张，便直身抱拳俯首道：“实在恕罪！不知令堂如何？”
车下的少年扶过母亲，妇人摆手摇头，浅笑道：“少君子莫慌。身无大碍。”
少年便温然回礼：“马儿恐有伤在身，还望兄长善待之。”他的声音已经微脱稚嫩，伴一分低哑，正如所有的男孩到了青春跃跃的阶段都会体历的一样。妇人又轻声宽慰马岱几句，说起话来亦是温文尔雅，不急不慢。她的男孩像极了她。
马岱瞥一眼前方排查的队伍，实在又缩短了些。他抿紧双唇，面子上即刻覆了一层浓重的灰白。
少年早看赶车人心神烦躁，他来回瞅两眼，忽然道：“兄长莫不是碰上了什么麻烦事？”
马岱却略有迟疑，拿不准是否该向这对萍水相逢之客和盘托出。而那个同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却依旧安静地立在原地，等他的回答。
盘查之人眼看便至，马岱突然横下一条心来，他咬牙低声道：“事已至此……我便无意再瞒。在下……扶风马岱，正是天罗地网欲重金缉拿之人。此时欲拼死逃离是非之所，谁料……天意至此！唉！”
少年略显诧异，但面子上的惊讶转瞬而过。
马岱横着心，别过脸面，眼泪上涌：“若想首告……你便、便去罢！”
少年微微滞愣，做思考状。倏忽，他转头向妇人弓身行过一礼，低声耳语。马岱屏息凝神，未敢轻举妄动。只见妇人露出慰色，微微首肯，母子一对于是简短告别，母亲向马岱颔首，旋即隐入路旁人群。
姝妍心下奇怪，只听得外面人声鼎沸却不见车马行动，正欲探首一问，却撞上马岱一把掀开车帘钻进车内，慌张神情未显丝毫缓和。姝妍正要张口，马岱却捂住了她的嘴巴，低声道：“他愿携你我出城。”
“他是谁？”姝妍用力扒开马岱的手心，惊问。
“不知。”他抹一把额前的汗：“管他是谁，先出城再说。”马岱将她按在原地，自己也稍稍稳了情绪。姝妍的心依旧悬着，和马岱一样不敢有半分松垮。
“他会不会告发我们！”姝妍低呼。
马岱眼中发出狠决：“信与不信，皆已如此。能不能出这道门，也全看他的本事。”他的眼底透着猩红：“成了最好。一旦不成……他也逃不开干系。”
车马开始动作。
马岱一只手按住姝妍的肩膀，另一只手发了狠一般握紧短剑：“阿念，倘若等下我走不脱，你可趁乱……”
姝妍惊恐地打断他：“我不走！我不……”
马岱立即抢过她未说完的话：“给我听着！布告上只有我，没有你！”
车子复又停下，二人都知道已然到了盘查口。他不容她再反驳，紧紧捂住她的嘴。
生死在此刻。
“掀车帘！”士兵看驾车的是个少年人，就很不耐烦地伸手去拉那道轻薄的墨色帘幕。姝妍大气不敢吐一口。马岱死死盯住危险地垂在那里的幕帘，泄了一丝嘈杂。
他们俩同时看见了士兵的半个手掌，又见那只手消失在幕帘外。而后是少年人的手重新拢好车帘，帘外人奉承道：“军爷见谅，并非小子故意阻拦，只是……兄长同小妹罹患疟疾，形销骨立，实在怕惊了众位军爷。小子奉父命，送他们去姑丈家中调养。”
“少来！咱们刀尖上舔过血的，还怕看几个病秧子？”那人抬高了声调，冷冷斥责少年。
少年嗫嚅再三，好像的确有难言之隐。
“下来！快点让爷们看完，看完赶紧滚！没时间和你耗！”另一人说着便要跳上车去。
马岱不动声色地从鞘中抽出几寸锋刃。
“军爷不可！小子隐瞒，当真该死！”少年大惊，随即话锋一转：“昨儿永旺街角的侯郎中说……染了瘟……”
“妈的，你刚才咋不说？”预备跳上车的活脱脱见了瘟神的模样，朝后惶惶退却。他身后的一众人纷纷效仿，有怕死的还低头掩住口鼻。一时间众人看着这车的目光中，半是畏惧，半是厌恶。
“方才……小子不敢说。怕……怕军爷报上去……”少年战战兢兢。
“带着你哥你妹赶紧走！”一个兵低声怒喝：“没好彻底别回来！”他又补了一句。
“要不军爷……还是看一眼吧？”少年说着便作势要掀开车帘。
“赶紧滚！”几声怒吼向他砸来。
马车一刻未停，当下飞出城门。
马岱狠狠捏了一把冷汗。得生的消息所带来的短暂晕眩支配着他的全身，他低头，却仿佛看见剑鞘被捏的变了形，而自己额角的汗液啪嗒一声滴在剑靶上，只一瞬间便在空气里蒸发。
出城行过约莫十里，车马缓速停下。马岱起身出去，少年人在同一时刻跃下地面，将位置交还给他。
“马岱小人之心，妄度君子之腹耳！方才二番不信兄台，险些……”马岱垂首低声，语气里满满的羞愧。他也跟着跳下车，深深一拜，眸中晶亮：“萍水相逢，今日搭救之恩，岱永不相忘！”
“兄长多礼！快快请起。”少年人眼底含笑，被马岱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微微一滞，他赶忙虚扶。
“现教女侄叩恩。”他脸上写尽劫后余生的复杂情感，伸手牵出双足仍软的姝妍。姝妍走得牵绊，彼时还觉惊魂不定。行过一礼，她才将目光定格在那人身上。
他与马岱一般高的样子。青丝裹于岩色巾帻内，余下几绺则随意披附于肩颈。穿着素净，束条深色细纹锦带。腰间系块精绝葱白玉，下连一双拇指大小玉玦。一袭柳茶色长袍，足蹬粗筒绣边绒靴，腰间亦携短剑。颀身直立，颇著少年侠气。
一番打量，姝妍不禁看向他的脸庞。
此人天庭俊廓，面若珏玉，鼻根饱满，眉间沉敛，双眸皎皓，飒沓若星。质静如芷兰，形挺若杨松。有君子兮，见之不忘。
她自小长于民风剽悍的雍凉大地，那里的汉子个个白面朱唇，肩宽腰窄，虎躯猿臂，棱角分明，体格骨气皆不类中原人士。马氏兄弟便是极为典型的——但凡立于阵前，定是顶好的锦绣少年。
这个人似乎不很相同。
抛却一副能同雍凉儿郎匹敌的面孔，他的身上存着一股秀挺的意气。
满座英豪，何堪斯人弯弓射雕。
少年也是感到小姑娘的过分好奇，便颔首低眉，微微一笑，而后作揖：“姑娘多礼。”
马岱又问：“何以称呼恩人？”
少年摇头：“不敢。兄长只当此间识得一友。”
马岱还欲再问，那人却催促他驱车前行。
“你要如何回去？”马岱跳上车。
“在下步行即回。兄速去，来日有缘，你我再会。”那人为马岱让出大路。
“如此！救命之恩，马岱记下了。来日定与你再会！山长水远，君可归矣！”马岱抛下此话，猛挥一鞭，马蹄哒哒，颠簸而去。
姝妍从一侧漏风的破窗中回望陌上，看那立于扬尘中的苍茫身形单手握剑，仍在目送。
谷城以西直行八十里便是函谷关，只要西出函谷，来自中原的追捕力度便能松弛些许。魏自迁汉都至洛阳，对于西地的管辖总比不得对于司隶附近诸州郡那般严格。过了函谷关，再沿着渭水走二百八十里才能到达潼关。潼关是长安的第一道隘口。
二人囊中艰难，一身的盘缠细细算来，只够支撑十日。而这十日间倘生变故，便必须面临短期滞留他地的困窘。
自长安而来滞留此地的旅人们口口相传，说潼关地界、渭河两岸已经剑拔弩张，那里不日必有一场恶战。
当日稍晚时候二人栖身谷城，遇见自西而来的几人也寻了逆旅歇脚，向店家要了一大壶热水，闲谈起他们一路的见闻，唏嘘道茂陵已经化作焦土。
马岱心中苍凉，只能在角落里静默地听。
曹操大军全数屯于渭水以北，依山扎营，与马超对垒。而偷派一支偏师，深入扶风郡治，往西屠戮了茂陵。
这个姓氏自光武帝中兴汉朝，先祖伏波将军获封扶风郡始，至今已历一百八十年，上千族人世代不息，一直在茂陵安稳度日。马腾入京同去的亲眷，只是他这一脉的嫡亲儿孙。他接过朝中的赐恩令时，笑对家人说，百年后定当归故里，祖坟之中留给他的原位不能轻易变更。
马腾明白双手接下的所谓来自许都的天子诏，原是经由丞相曹操之手的一道招抚令。曾经为国家共击董卓，给他和曹操之间既留下了难以再得的同袍情谊，也埋下了猜忌与不安的种子。
那几年又恰逢与韩遂不和，马腾于是携老扶幼去了东都，只挂了个卫尉的武职，闲散时在邺、洛两地间往返，如此五年。
曹军铁蹄过处，横生兵燹。族里绵延十几里的几十座旧宅，在几人口中“足足烧了六天六夜”的大火里坍为一堆断壁破垣。
建安十六年湿漉漉的春天，绵延百年的大姓豪族，没于寂寂。
没了来处，也无归处。从此“茂陵”二字，只是留存在骨血里的相思。而“扶风郡”三字，再也迈不出地图上一座矩形的小小城池，点画军阵的指尖或许会触及它，顺带着划过它附近的峻川与河谷，除此以外，更无其他。
姝妍听着听着，就流下眼泪。
马岱逃得再快，终究没有快过曹操的通缉。
第二日天光未破，一队颁令兵怀揣朝廷的布告，呼啸着穿城而过。那布告旋即张在谷城城头，上云：凡揪出马氏余孽，朝廷赏万金，赐关内侯。凡举报马氏同党，排查属实，概赏千金，妻子恩荫。
整座城自上而下立刻惶惶。
“今日排查太紧，明日我们再走。”马岱从外面归来，将一个包袱递给姝妍，摸摸她的头顶：“换上吧。”
姝妍展开包袱看见一套孝服。
马岱寻了个生意寡淡的成衣铺子，做了两身再便宜不过的孝衣。没有复杂样式，自然无法谨遵汉礼，只好一切从简。全身戴孝，招摇来去，一定生祸。于是只制两件中衣，轻薄一层便套在内襦以外、中衣以内。
姝妍又流下眼泪，摇头：“不穿……”
马岱蹲下注视着她的眼睛：“要穿。”
“穿了，爹娘就不在了。”姝妍倔强地坚持。
马岱眼中也淌出几行泪。他缓缓起身坐在姝妍身边，双手交握，不再言语。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直到窗外突然下起倾盆大雨。
“累了就睡吧。”马岱说：“什么也别想了。”
姝妍指指他的左臂，马岱看见她的眸子些微泛红。他点点头：“已经无恙了，瞧。”他立马握紧拳头，接下来是一个抬举的动作。姝妍费力抓住这个半大小子的手腕，皱了眉头：“不可！”她轻拍马岱的伤处，奶声奶气道：“要听话。”
马岱的心头突然松软起来。连日亡命，他伪装面容，强迫自己迅速接受惨痛的事实，迅速成为一个大人，强行用一圈成熟的胡须压住心底对于死亡最深最重的恐惧。看着姝妍，他才意识到被逼着更快接受这一切，立刻就要担起命运的，是她。
刚才温情一刻到来之前，他似乎已经全然忘却他们两个——他和姝妍——都只是孩子的事实。
马岱低下头，将眼底一抹红恰到好处地掩在黑暗中。
“休息吧，阿念。”他唤着姝妍的乳名，有些鼻塞。
姝妍安心睡在榻上，马岱用一张单薄的被褥垫作铺盖。即使熟睡，他手中也握着那柄随身短剑。二人一路向西，沿街告示已经贴得密密麻麻，鼓舞众人揭发逆党，危机四伏，还须日夜提防。
雷声隆隆，风声尖利，雨点狂乱地扑在窗面上，想穿透这唯一的阻碍。他们栖身的旅店有些单薄，只恐再来一轮骤雨疾风，屋顶便碎裂了。
姝妍缩成一团，马岱撑起脑袋看她。女孩用细瘦的双臂紧抱上半身——她一直在战栗。雷声间隙，马岱隐隐听得轻微啜泣。
他在黑暗中起身，翻身爬上床榻，从背后搂住她。
姝妍感到马岱怀中的温度，转身用两条胳膊抱住他的脖子，脑袋埋在少年肩窝中，才敢放出声来，草草哭过了几下。
“我们该去哪里呢？”过了一会儿，姝妍在他怀里小声询问。
“去找兄长。”马岱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宽慰着。
“伯父又在哪里呢？”姝妍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眸中期待闪烁。
马岱没有作答。他只知道马超此时正与曹操对垒，也许在渭水南岸，也许依然据守潼关。
马岱继续拍打姝妍的后心，柔释了语调：“别哭。至少我们可以先离开谷城。然后……然后一路走，一路打听。”
姝妍想了一想，突然开始拼命摇头，像要甩开一直困扰着她的飞虫。
“打听不到呢？要是我们死了呢？”她又惊又怕：“小叔会不会离开我？”
姝妍什么也做不了，只以一双澄澈的眼睛祈求一个确定的回答。马岱的眼底一阵刺痛，因为那双澄澈的眸子里尽是依赖。
“我们能离开这里，也能找到孟起兄。”马岱伸手抓过暂时被丢弃一边的剑，他将它挂在床头——那是他伸手可及之处。
他的手指沉默地划过同样沉默的剑鞘，神色幽幽。
“爱哭鬼……谁要和你一起死……”他看着姝妍。姝妍经他一逗，竟破涕为笑。
不会丢下你。马岱想着。
“咱们会回家的，对吗？”
“嗯。”马岱挨着她躺下，轻声叹道。
阖上双目，他的思绪跨越了山河田野，一直跨到他们的来处。
只要我还在，就永远会有你的家。
他默默地将这个念头刻在心里，他要自己永不忘记。
姝妍手中一直揪着马岱的衣襟。暴雨收敛了些，她逐渐睡得安稳，手心里牵住的衣角却始终未曾放开。
马岱将一只手臂垫在脑后，几滴泪从他眼角滑下。
第二日晚照时分。
马岱将束发布帻内外各绑一条，外是青色锦缎样式，内里素白。姝妍缠发的布巾也作如是——二人权为族人微薄尽哀。
整整一天他亲眼看见未经乔装的自己的模样被画在布帛上，高挂于城墙一侧。曹操的布告追着他们，不叫他们喘息一刻。他勉强同店家算清钱款，装作顺口，只问店主有无闲余车辆或者马匹可供驱使。
店家只点了头，没及张口，一整包拳头大小的汉五铢已实实在在地砸到了他的案台上。卖家仍未开口说上几句，买家却已奔向楼上。
“赶着逃命一般……”店主瞪了一眼案上的巨额钱袋，满是惊讶地回头对婆娘说：“顶多一串钱。就东面搁着的破马车，跑起来那风漏的唉……”他想赶紧将钱揣在怀里，他老婆却一把捏住钱袋子，白他一眼，他只好垂手任她掠走。
他不会知道，马岱恰是赶着逃命。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在瞬息之间错过了千金与关内侯。
拉车的老马脚力不济，隐显病弱之态。马岱满脸是汗，一面急急催行，一面暗自心焦。姝妍蹲坐在车内狭小的方寸空间，却觉四周风漏不止。
谷城北门只在咫尺。意料之中的，城下早已排起一长串队伍，巡值的兵捏着画册和布告，与众人逐一比对。辅门前单独纠结一撮客商，每个人身后都系着三五车货，每一车货物都被盘查个底朝天。
而城门一侧木柱钉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画像。他的心头紧紧揪了起来，肩上的伤口因为紧张开始隐隐泛痛。
马车于是慢下来。姝妍隔着门帘问：“怎么停了？”马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竟有些漫不经心：“老贼的破画匠……白亏了我这英俊的模样。”
迫近覆亡，他却开起了玩笑。
队伍缩短了。
队伍更短了。
骨瘦嶙峋的老马忐忑不安地打着响鼻。
“就到我们了。”马岱的声音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同时用一侧肩头将姝妍试着探出的脑袋顶了回去。
老马口中嚼子骤然一紧，仰头就是一声超乎它羸弱体格的响亮嘶鸣。一个兵士应声赶来，吼叫着维持队伍的秩序。
“母亲！小心！”一声低呼。
马岱慌忙勒缰，妇人匆忙向路边疏松处退去几步。原是这顽固的老马突然受激扬蹄，因此险些踢到这位路人。甫一定神，马岱又望见个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立于车前。少年正伸出一只胳膊试着护住她，千钧一发之际用身子挡在妇人面前。马岱自怪险些连累陌路人，这厢微微紧张，便直身抱拳俯首道：“实在恕罪！不知令堂如何？”
车下的少年扶过母亲，妇人摆手摇头，浅笑道：“少君子莫慌。身无大碍。”
少年便温然回礼：“马儿恐有伤在身，还望兄长善待之。”他的声音已经微脱稚嫩，伴一分低哑，正如所有的男孩到了青春跃跃的阶段都会体历的一样。妇人又轻声宽慰马岱几句，说起话来亦是温文尔雅，不急不慢。她的男孩像极了她。
马岱瞥一眼前方排查的队伍，实在又缩短了些。他抿紧双唇，面子上即刻覆了一层浓重的灰白。
少年早看赶车人心神烦躁，他来回瞅两眼，忽然道：“兄长莫不是碰上了什么麻烦事？”
马岱却略有迟疑，拿不准是否该向这对萍水相逢之客和盘托出。而那个同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却依旧安静地立在原地，等他的回答。
盘查之人眼看便至，马岱突然横下一条心来，他咬牙低声道：“事已至此……我便无意再瞒。在下……扶风马岱，正是天罗地网欲重金缉拿之人。此时欲拼死逃离是非之所，谁料……天意至此！唉！”
少年略显诧异，但面子上的惊讶转瞬而过。
马岱横着心，别过脸面，眼泪上涌：“若想首告……你便、便去罢！”
少年微微滞愣，做思考状。倏忽，他转头向妇人弓身行过一礼，低声耳语。马岱屏息凝神，未敢轻举妄动。只见妇人露出慰色，微微首肯，母子一对于是简短告别，母亲向马岱颔首，旋即隐入路旁人群。
姝妍心下奇怪，只听得外面人声鼎沸却不见车马行动，正欲探首一问，却撞上马岱一把掀开车帘钻进车内，慌张神情未显丝毫缓和。姝妍正要张口，马岱却捂住了她的嘴巴，低声道：“他愿携你我出城。”
“他是谁？”姝妍用力扒开马岱的手心，惊问。
“不知。”他抹一把额前的汗：“管他是谁，先出城再说。”马岱将她按在原地，自己也稍稍稳了情绪。姝妍的心依旧悬着，和马岱一样不敢有半分松垮。
“他会不会告发我们！”姝妍低呼。
马岱眼中发出狠决：“信与不信，皆已如此。能不能出这道门，也全看他的本事。”他的眼底透着猩红：“成了最好。一旦不成……他也逃不开干系。”
车马开始动作。
马岱一只手按住姝妍的肩膀，另一只手发了狠一般握紧短剑：“阿念，倘若等下我走不脱，你可趁乱……”
姝妍惊恐地打断他：“我不走！我不……”
马岱立即抢过她未说完的话：“给我听着！布告上只有我，没有你！”
车子复又停下，二人都知道已然到了盘查口。他不容她再反驳，紧紧捂住她的嘴。
生死在此刻。
“掀车帘！”士兵看驾车的是个少年人，就很不耐烦地伸手去拉那道轻薄的墨色帘幕。姝妍大气不敢吐一口。马岱死死盯住危险地垂在那里的幕帘，泄了一丝嘈杂。
他们俩同时看见了士兵的半个手掌，又见那只手消失在幕帘外。而后是少年人的手重新拢好车帘，帘外人奉承道：“军爷见谅，并非小子故意阻拦，只是……兄长同小妹罹患疟疾，形销骨立，实在怕惊了众位军爷。小子奉父命，送他们去姑丈家中调养。”
“少来！咱们刀尖上舔过血的，还怕看几个病秧子？”那人抬高了声调，冷冷斥责少年。
少年嗫嚅再三，好像的确有难言之隐。
“下来！快点让爷们看完，看完赶紧滚！没时间和你耗！”另一人说着便要跳上车去。
马岱不动声色地从鞘中抽出几寸锋刃。
“军爷不可！小子隐瞒，当真该死！”少年大惊，随即话锋一转：“昨儿永旺街角的侯郎中说……染了瘟……”
“妈的，你刚才咋不说？”预备跳上车的活脱脱见了瘟神的模样，朝后惶惶退却。他身后的一众人纷纷效仿，有怕死的还低头掩住口鼻。一时间众人看着这车的目光中，半是畏惧，半是厌恶。
“方才……小子不敢说。怕……怕军爷报上去……”少年战战兢兢。
“带着你哥你妹赶紧走！”一个兵低声怒喝：“没好彻底别回来！”他又补了一句。
“要不军爷……还是看一眼吧？”少年说着便作势要掀开车帘。
“赶紧滚！”几声怒吼向他砸来。
马车一刻未停，当下飞出城门。
马岱狠狠捏了一把冷汗。得生的消息所带来的短暂晕眩支配着他的全身，他低头，却仿佛看见剑鞘被捏的变了形，而自己额角的汗液啪嗒一声滴在剑靶上，只一瞬间便在空气里蒸发。
出城行过约莫十里，车马缓速停下。马岱起身出去，少年人在同一时刻跃下地面，将位置交还给他。
“马岱小人之心，妄度君子之腹耳！方才二番不信兄台，险些……”马岱垂首低声，语气里满满的羞愧。他也跟着跳下车，深深一拜，眸中晶亮：“萍水相逢，今日搭救之恩，岱永不相忘！”
“兄长多礼！快快请起。”少年人眼底含笑，被马岱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微微一滞，他赶忙虚扶。
“现教女侄叩恩。”他脸上写尽劫后余生的复杂情感，伸手牵出双足仍软的姝妍。姝妍走得牵绊，彼时还觉惊魂不定。行过一礼，她才将目光定格在那人身上。
他与马岱一般高的样子。青丝裹于岩色巾帻内，余下几绺则随意披附于肩颈。穿着素净，束条深色细纹锦带。腰间系块精绝葱白玉，下连一双拇指大小玉玦。一袭柳茶色长袍，足蹬粗筒绣边绒靴，腰间亦携短剑。颀身直立，颇著少年侠气。
一番打量，姝妍不禁看向他的脸庞。
此人天庭俊廓，面若珏玉，鼻根饱满，眉间沉敛，双眸皎皓，飒沓若星。质静如芷兰，形挺若杨松。有君子兮，见之不忘。
她自小长于民风剽悍的雍凉大地，那里的汉子个个白面朱唇，肩宽腰窄，虎躯猿臂，棱角分明，体格骨气皆不类中原人士。马氏兄弟便是极为典型的——但凡立于阵前，定是顶好的锦绣少年。
这个人似乎不很相同。
抛却一副能同雍凉儿郎匹敌的面孔，他的身上存着一股秀挺的意气。
满座英豪，何堪斯人弯弓射雕。
少年也是感到小姑娘的过分好奇，便颔首低眉，微微一笑，而后作揖：“姑娘多礼。”
马岱又问：“何以称呼恩人？”
少年摇头：“不敢。兄长只当此间识得一友。”
马岱还欲再问，那人却催促他驱车前行。
“你要如何回去？”马岱跳上车。
“在下步行即回。兄速去，来日有缘，你我再会。”那人为马岱让出大路。
“如此！救命之恩，马岱记下了。来日定与你再会！山长水远，君可归矣！”马岱抛下此话，猛挥一鞭，马蹄哒哒，颠簸而去。
姝妍从一侧漏风的破窗中回望陌上，看那立于扬尘中的苍茫身形单手握剑，仍在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