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妍独自低头走着，开始想念自己那张并非宽阔却还算舒服的榻。昨日马秋闹腾到后半夜才睡下，第一缕曙光到来时，小家伙又睁开溜圆的乌黑瞳仁好奇地盯住姝妍半梦半醒的样子，张开两只手臂，口中呜哇，直要她来抱。
马秋是马超在去岁之春得来的孩儿，其生母乃是华阴杨氏。
女人不可缺去衣料，正如男人不可缺少女人。
踢开一块石子，姝妍稍感懊恼，她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倒也不是全然因为厌烦张鲁，她的身边不乏切切关爱——自家叔伯的呵护，一众非亲的世叔世伯的纵容——梁兴、马玩、成宜……却就是没有一个同龄人与她玩耍——从未有过。
姝妍站定，抬首看去，彤霞如织，日日如昨。她的心底里有一个细微的声音纠正了她想要离开汉中的想法：究其根源，不过是想快些长大。
姝妍从不厌烦汉中。相反的，她只觉得汉中是极好的地方。
垄原交错，风物秀丽，万物任性，山民自得。汉中虽狭于汉水沿岸，伏北踞南，稍稍封闭，景观与人文皆不类中原。又因其自古乃为兵家必争，而中平二年以来，中原硝烟未散，生灵惨遭屠戮，却唯有汉中避去天灾与人祸，偏安一隅，实在称得上乐土天堂。中原的罹难者想跨越荆楚山水，纵穿秦岭来到这方暂时能够“过日子”的天堂，却悉数死于路途。
他们身在炼狱，死前最后一事，是追寻天堂。
而她此时此刻就站在天堂。
姝妍有股想哭的冲动。然而事情发生得突然，她这股突然的不及宣之于口的悲哀立即被一个连滚带爬、几乎摔出张鲁大帐的凌義扼灭了。
姝妍眨眨眼，心下涌起一阵不详。她立刻返回了马超的大帐。虽不知其中深浅，但她毕竟自小长在军营，白天发生的事与叔伯口中反复的担忧联系起来，她多少敏感。
“伯伯！”姝妍一路小跑着冲进营帐。
马超与马岱低声言语，才燃起一根全新的灯芯，帐里一片和睦的明亮。
“阿念？怎么回来了？”马超笑道：“莫非天黑了不敢独自回去？那让马岱送你……”
听闻此语，马岱脸上立刻现出一直以来他逗弄小姑娘的招牌式鄙夷。
“不是的伯父！我看到凌叔从主公营帐出来……”姝妍急急喘气，满脸是汗。
“你可看得仔细？是那凌義……凌子先？”马超捏住姝妍的肩膀，问话间，竟不觉加重语气。
“是！妍儿看得仔细。凌叔他从我面前跑过……确实是他！”姝妍用力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
“何时的事？”马岱和马超一同急问。前者看上去却比兄长紧张了至少一百倍。
“大约、大约……半个时辰内！”姝妍急得想哭。
“他果真去张鲁面前……”马岱正欲低喝，马超立即抬手制止。
“我为众人谋万全之策，他以奸邪之心度我！”马超怒极反笑，眼中似要冒火，“如今……退路一断……唯有进击……”
马岱看马超震怒，反而稍稍冷静了：“凌義也许只是去议事……阿念，你可还见到其他人？”
“不曾……不曾……”姝妍用力回想：“我只看见他一个人。他跌倒了……起身后很慌乱，似乎在找东西……好像……是个布袋……伯伯啊，我、我是不是不该看见这个……”姝妍心中开始惶恐，惊惧让她忘记了流泪。
“阿念别哭。”马岱弯腰搂住姝妍，一面尽量平稳地拍她的后背，一面看向马超前所未有的担忧写在他的眼里：“阿兄，该当如何？”
马超的指节死死抵住牙关，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马岱有些急迫：“阿兄，如何是好！”
他的问句，似乎在强推马超做出决断。
“今夜点起兵马，明早至涪关。不！今夜三更……便出发！”马超转身，眸底坚硬：“你今夜便往刘玄德军营去。我立即手书一封，你把它带上……”
他的脸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尤为刻板：“……你携姝妍一同去，不许声张。去了……亦不必归来。”
“阿兄！”马岱惊呼：“姝妍可以带去，那小嫂和侄儿呢？”
“明日开战，他若发现你我家眷皆无影无踪，必定躁动。我一万人马投诚未至，难道要先被庸主同匹夫所害吗？”
“不妥。我若不归，你如何自处？”马岱心里慌乱。
马超冷冷道：“凌義一番‘努力’，无非是要我为白日的犹疑付出代价，他要我不能全身而退。即使我入了他的陷阱，好歹你仍在……”
“我不同意！”马岱一个激灵，从地上腾起身子抗议道。
“阿岱，切莫再言。”马超抬手止住他，马岱听见割裂的声音从二人面对面的方寸空间里逐渐延展开来。“他们母子就且在此，稳住张鲁。”
马超的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堆叠着的几卷案牍受到强力冲击，俯冲向地面溅起一滩朦胧的黄尘。
“擦干眼泪，马家的女儿理应坚强。”马超的语调里逐渐显出一股真正的威严：“伯父带你去成都。”
他替姝妍抹去了泪痕，她直直看向他，只觉眼前的中年男人脸上是说不出的刚毅，而眸中却是说不出的惨然。
葭萌关。二更天。
马岱战战兢兢递送马氏一族的投诚书时，姝妍跟在他身后，见到了那位名声已半满华夏的诸葛孔明。
彼时地位无疑能够同雄踞北方的曹氏平起平坐的刘备，却没有端着他本该有的架子，他不过是抿着嘴唇端坐在一张十分朴素的木案后，腰身笔直，面上却始终温然。
他身侧坐着位儒士模样的男子。那人披着件素色开襟，与锁骨贴吻的领口白净胜雪，将脖颈衬得优雅。他束发的蟹青色巾帻同满头乌丝相互掩映，先生样貌，愈发儒雅。
诸葛亮不过三十五岁，鬓边青丝尚丰，唇周亦蓄美髯几绺，一切都恰到好处。
他抬眼看过马岱，心中不由赞赏。
收服扶风马氏乃刘备夙愿，奈何一直缺乏时机。而今一封投诚书与一位少将军的到来，刘备的喜出望外，不言自明，这一切心思，诸葛亮自然深谙。
“马岱将军快请起！”刘备附身去扶马岱，“君此来，备喜不自胜！只不知……孟起何时可至？”
马岱听他直唤马超小字而不违和，心下暗暗佩服起他的气度，赶紧答话道：“禀将军，兄长当下不便走脱，假意与将军交第一阵，以期暂时稳住张鲁，趁其放松，即刻来降。”
“如此、如此甚好！”刘备咧嘴笑道。
“不知令兄手书所说之事，又将作何安排？”诸葛亮亦笑盈盈地问。
马岱面色微微发红：“马氏血脉微薄，许都惨祸之后，唯有女侄姝妍尚在人间。阿兄之命，携她来此，岱绝不敢疏心！”
他轻声唤姝妍上前拜见。
诸葛亮同刘备顷刻间便交换去一个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眼神。
姝妍颤颤巍巍走来，低身伏拜这对君臣。马岱跟着伏拜，却教刘备托住了手臂。再一看去，诸葛亮不知何时从案后起身，已将姝妍抱在怀里。
“将军请起，自此便是一家。将军子侄，亦是备之子侄，何故多礼？”刘备抚须轻笑，马岱却独独看见他的眼里闪耀着令人拜服的光芒。
姝妍感到抱着自己的这个先生怀中暖暖的，而他的侧脸也实在有些好看。
刘备仔细打量着眼前秀雅的西凉少年，见他面似美玉，唇若朱砂，峻眉浓睫，一双微垂桃花目似笑非笑，又见少年披挂整齐，身量虽略有不足，却已显出丈夫模样——八尺男儿，英气自现。
刘备心下一番无声的赞叹。他拍拍马岱的臂膀，投以赞许的目光：“少将军今年多大了？”
“回刘将军，今年孟秋，恰好十六。”马岱被盯得不好意思了。
“真少年英杰也！”刘备赞道。
诸葛亮看向怀里依然有些局促的小姑娘：“有叔伯若此，小姝妍长大后亦该是位女中豪杰啊！”
姝妍脸颊立时泛起几抹桃红。她挠挠鼻尖，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在座众人闻听这句半是严肃的玩笑话，皆抚掌而笑。
十年后的昭烈陵前，姝妍如梦初醒。再忆当年事，那时那对鱼水君臣，三顾佳话满天下，世间更无绝配。
只有他们敢于恣意燃烧兴汉之炬，因为只要“汉家”一息尚存，他们手中的两把火就永不熄灭。
整个“建安”的年代都充斥着血腥与暴力，局面如麻，豪杰纷争，尔虞我诈，一盘散沙。
这一对君臣却宛如两盏明灯，任“建安”的狂风怎样怒吹，两条灯芯迎过雨雪，始终笔直。
马超营前。已近丑时二刻。人难眠。
梁兴一身战甲，单手按剑，立于马超身后，他望着马超笔挺挺的背影，想起近年来的浮沉，不知怎的，心底徒然生了叹息。
马超背着手，身形稍显僵硬。
梁兴明白他的困境，因为马超的窘迫之态，追随着他的凉州诸将亦感同身受。
马超幽幽开口，像在对梁兴说着，又似自语：“他们应该到了罢……”
梁兴接话：“路程并不远，按时间，他们应该已经见过了。”他话里的意思是，马超的书信，刘备必已阅过。那么他现在至少可以定定神。
马超的语调难以抑制地苦涩：“季盛啊，我……对不住大家……”
梁兴正欲开口，一个洪钟般的声音自后响起：“主公要是真觉得对不住弟兄们，就该好好地为咱们谋个出路，而不是东逃西窜，吃了上顿没下顿！”
马超和梁兴都转过身去，看见一个魁梧汉子全身戎装，正朝他们大步而来。汉子精神抖擞，双眼几欲冒火，正是马超帐下先锋猛将、汉中郎将庞德。
马超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庞德是他的老同袍，二人同时扬名西凉。前后十年，庞德先随马腾东征西讨，又随马超走南闯北，积累了丰厚的军功——当年替汉廷逐袁绍外甥高干于漠北并亲斩郭援首级的，亦是庞德。他凭借此次军功，受封都亭侯。爵位同马超等，兼之同马超有些私交，因此庞德在非正式场合都不必向马超行级别之礼。
梁兴则稍显谦恭地抱拳行礼，庞德也只是低了低下巴，算作回礼。
梁兴同庞德共事也久，他知道庞德性烈，且为人刚直，这番深夜前来，必关乎马超投诚刘备一事。梁兴决定还是观望二人，不要多嘴。
“令明此言，我考虑过……”马超说。
庞德居然抬起一只宽大的手掌止住了马超：“孟起，你真的考虑过？”
“此话何意？”马超挑眉。
“当初凌子先奉劝你割据益州，自为一方之主，你没有动心？”
他句句发问，句句紧逼。
“我不会自立为主。”马超抬眸看定庞德的双眼。梁兴感到空气骤然紧绷。
“那么，”庞德走近了些：“在下想知道其中缘由。”
马超盯着对面人很久，终未启唇。而梁兴几乎想要挤到两个男人中间去把他们推得远离对方一些。
庞德嘴角挑起一抹轻视的笑：“是你根本不敢。”
马超依旧不答话。
庞德说：“恕我不能与你同行了。”
马超说：“君请便。”
庞德说：“你不问我将往何处？”
马超轻轻地笑了：“没兴趣。”
庞德说：“你好自珍重。”
马超俯首作揖：“令明兄，祝你前程似锦。”
庞德眼里的火焰终于暗淡了一些：“你我相识十载，真没想到也有今日。”
“没想到？”马超笑着，像是自嘲：“能走到今天，是我咎由自取。”
庞德临走时，只轻轻拍了拍马超的肩膀，向梁兴微微垂首，算作告别。转而就将两个昔日同袍抛在身后。他这一走，并未回头。
梁兴眼底温热，他不知道此情此景，要不要说几句宽心的话。马超感到了梁兴瞬间振荡的情绪，然而半柱香的时间里，两个人谁也没有率先开口，都只按压着各自的复杂。
一只遍身灰黑的雄鹞从不知名的树顶突然腾起，口中叼着他的猎物，浓夜之中，条状样式昭示了猎物曾经以蛇的形体存在过这世间。
战乱频仍，就算是山泽地带，也很难见到野兔和榛鸡的影子，鹞子迫于生计，也只好捕猎蛇类，尽管他低级的头脑和意识中也许知道有些蛇无害，而有些，饱食一餐就会要了他的命。
就算这样，他也会碰运气。
因为只要活着，就会残存几分对明天的期望。
灰鹞犹是，人何以堪？
“几更了？”马超突然问梁兴。
“约莫四更了。”梁兴习惯性地抬头看向天际。
马超将腰间宝剑解下稳稳地拿在手中：“走。”
他的声音和他的手臂一样稳。
张鲁从不坐吃山空，他同样有所算计。他也算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乱世纷扰，诸侯并立，唯独北踞冀、并，天下九州得其六的曹孟德是常立不倒的人物。若汉中注定一失，那么，降了谁，都比不上降曹。
张鲁若有意降曹，诸人之中，唯有马氏兄弟绝绝不会追随——这是张鲁很早便料定的。
建安十五年春夏之交，潼关之战使得本就不对付的马氏与曹氏彻底决裂。
这种方式的决裂，不是“相安”就能“无事”，恰恰相反，一方一定要杀败另一方才能作结。
这是要刀刃见血的刻骨仇恨。
张鲁是真的欣赏马超作为世之悍将，那般天下难有敌手的胆魄与武艺。他的心底早就认定马超是“强臣”。来投时落魄不已，一旦羽翼渐复，他必定不服。
马超认自己做这个主公，且遵他的命，乃是因为元气大伤，居他人檐下又亟待建立方寸之功，所以不得不屈从。一旦来日马氏重拾豪族荣光，汉中更名易姓，是迟早的事。
所以张鲁一直很小心地防着马超。
到了建安十八年夏，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主子统领的汉中竟不得不同时面对来自北、南、东三面的军事威胁。如今局势渐变，曹操兵锋所至，过了汉中，便是川蜀。眼见此地就要遭祸，自然应当尽早地准备一条退路。
张鲁近日来一直在想这些事情，有时甚至愁得彻夜难安。
而那日凌義自告奋勇，要求东去，向曹操递交请降书，正巧遂了张鲁之愿。
张鲁极为了解他的部下。这个凌義，乃地道的关中人氏，建安九年在张鲁先君张衡的招募下效力张氏一族。其父辈便奉命于张陵、张衡父子，因此到了凌義这一辈，他已算一言九鼎的老臣。他本已经追随张鲁很久，自该一直尽心竭力下去，然而初来乍到的败军之将马超，却在不经意间改变了汉中的权力格局。
马超初至，张鲁就派凌義做他的军前主簿。既然凌義另有所任，那他原在张鲁处的秘书郎职务自然应该委任他人。这另一人候补了凌義的，便是素日嫉恨他的王宛。
此人走马上任后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利用职务之便轻易出入张鲁处，闲谈之中屡屡暗示凌義对主公实有怨怼。
张鲁本就有些忌惮凌義，如今撤了他的原职让他去做马超帐下一小小主簿，又更加担忧他心中积聚不满，顺势同马超抱柴点火，以待颠覆。
凌義本不知何日得罪王宛，远离张鲁的这段日子，昔日同僚的小人嘴脸，他就更不清楚了。
俗言道：“蝇虫不叮无缝之蛋。”
凌義的确对张鲁有怨怼之意——他早知张鲁是软骨头，只重眼下安乐，从不思明日饥饱。
张鲁缺乏作一方诸侯的大格局。父辈筚路蓝缕，他却坐享其成。不仅如此，他还时刻提防为他真心实意谋划的手下。
凌羲惨然而笑，终究认为自己天真而愚蠢。乱世，从来不允“真心”二字。
马超是扶风人氏，中道而至，虎落平原，人言冢虎必有重啸山林之时，张鲁提防着就罢了。
而凌義一族，从父辈起便追随张氏，理应愈发爱重才是。然而这位主公轻轻一摆手，就送凌義去往人生地不熟的马超帐下，明着看，是出于对马超的高度信任，暗地里，却紧紧压制住了凌義。
两位刚强的臣子，最好的办法是使其互相克制。此消彼长，一来二去，让他们同耗精力。
数十年毫无懈怠的臣服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谁都会觉得张鲁薄情寡恩。
迫于无奈，凌義将目光转向马超。
他以为来日马超与张鲁之间必有一争。
然天不遂他愿，马超心中的愿望偏偏只有他那个从弟、十六岁的马岱深深了解着。
最怕埋没的是雄杰那颗保持冲锋之志的心。
正值中年，马超却隐隐有了思退之意。
可是马氏的门楣尽数沦于曹操魔爪，此身已是水上飘萍，此身退去，又能归往何处？
这是凌義不曾看到的隐秘之处。
凌羲只看见一个将家恨亲仇深深刻在心上的汉都亭侯、讨逆将军马孟起，却没看到另一个走下战场，时常向着扶风长歌恸哭的马孟起。
当凌義提及自立为西川之主，马超居然不似预估的那样与他一拍即合、意气勃发，而是……犹疑再三、避而不谈。
凌義拥有极为敏锐的嗅觉。事已至此，他必须赶在马超之前去往张鲁处，先发制人。
与其跟着犹疑不决的马超进退两难，不如直接让张鲁降曹。
反正，究其始终，就算是下下策，凌羲也不过是想换个比张鲁强的主子。因为他去哪里、为谁谋划，也不过是吃一碗饭而已。
张鲁绝不会傻到去问马超为何生出叛意。他宁愿全部相信凌義的话。凌義对张鲁的了解，不亚于张鲁对他的了解。张鲁虽然从不说，但他心底的某个角落一直惧怕马超。
他怕这个天下无双的勇将若有雷霆之怒，定会将汉中掀个底朝天。
张鲁觉得事情刻不容缓，便将一封投诚书和一个急于求成的凌義一起东遣至邺城。
可惜凌義的马终归慢了些。
半旬不到，马超全军已在葭萌关投向刘备。他从未走得如此彻底。他将决意跟随自己投刘的军士们悉数带走，甩下了那些模棱两可、心神不定的将士。马超从未如此清楚地知道，他这一次要的不再是尽可能多的人马，而是那些真正从内心深处虔诚和信服于“马氏”这面旗帜的儿郎。
邺城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魏王接过张鲁手书，没有立即回复。当着信使的面，他将装着汉中上下性命的竹筒丢弃在一旁。
凌義根本摸不清曹操所思，只好讪讪告退，暂居驿馆，听候吩咐。
曹操将庞德上下打量一番，露出满意的笑容：“世之勇武者，唯公是也！”
庞德深深伏拜下去。
曹操又问：“刘备已经迫近城北，张君为何不就近降了他？”他的语气里有股威逼，仿佛在同谁较劲。
张鲁诚惶诚恐，一张油滑的嘴里发出足以让座中每个人都能听到的响亮无比的声音：“宁为明公作奴，不为刘备上客。”
曹操摆摆手，大声笑起来。
张鲁投诚后干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即将马超的妾室杨氏同幼子马秋羁押到魏王处。
曹操瞥了一眼，将杨氏赐给了许褚手下的一个无名之辈。
至于马秋这小孽子……
曹操冷哼一声，原来过了三年多，马氏还没死绝啊……那就把他送还给张鲁吧，他愿意养着就养着，不愿养着……就任意处置吧。
曹操的心里竟然生出一分从未有过的仁念。也许他……老了。
你知道，老人总会变得仁慈一些的。
不知是出于泄愤还是出于表忠，张鲁却当着曹操的面杀了那男孩。
张鲁将刀刃抽出那男孩单薄的身体时，在场众人都虚了一口气，同时望向高坐銮驾中的魏王。人们发现，他却只是阖目养神，似乎銮驾之外的天地并不属他。
眉峰抽动几许，这个贵不可言的男人只是摆手示意起驾。
众人拜倒在地，一通激昂的山呼海啸。
曹操极为轻蔑地合上眼皮，一股浓重的疲惫感袭来，他仰靠在宽敞的銮驾里，心头忽然轻松了许多。
汉中到手，可以南下征战巴蜀了。
潜意识里还有一个声音对他说，既得陇，复望蜀，天命有常，却贪心不足！
曹操叹了口气。这口气，一半为他自己，一半……为了马超。
张鲁拔刀展露出性格里残忍一面的瞬间，曹操的心里却为马超在这里滞留的三年淡淡抱憾。
“你我本可以做君臣，你和你爹非要以卵击石，公开违逆我的朝廷。我的朝廷和汉的朝廷，又有何异？他们不明白，你们也不明白！天下人更不明白！”
螳臂当车！马氏落得如今地步，活该！
曹操又想起早年同马腾讨董时的轻狂岁月，最初的温热好似过季的花朵，已然划碎在刀锋般的记忆旋风里。
只叹一代名将，不逢天时不遇良主，几位妻儿皆任人宰割，最终只落得故里长辞、故人长决！
马秋是马超在去岁之春得来的孩儿，其生母乃是华阴杨氏。
女人不可缺去衣料，正如男人不可缺少女人。
踢开一块石子，姝妍稍感懊恼，她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倒也不是全然因为厌烦张鲁，她的身边不乏切切关爱——自家叔伯的呵护，一众非亲的世叔世伯的纵容——梁兴、马玩、成宜……却就是没有一个同龄人与她玩耍——从未有过。
姝妍站定，抬首看去，彤霞如织，日日如昨。她的心底里有一个细微的声音纠正了她想要离开汉中的想法：究其根源，不过是想快些长大。
姝妍从不厌烦汉中。相反的，她只觉得汉中是极好的地方。
垄原交错，风物秀丽，万物任性，山民自得。汉中虽狭于汉水沿岸，伏北踞南，稍稍封闭，景观与人文皆不类中原。又因其自古乃为兵家必争，而中平二年以来，中原硝烟未散，生灵惨遭屠戮，却唯有汉中避去天灾与人祸，偏安一隅，实在称得上乐土天堂。中原的罹难者想跨越荆楚山水，纵穿秦岭来到这方暂时能够“过日子”的天堂，却悉数死于路途。
他们身在炼狱，死前最后一事，是追寻天堂。
而她此时此刻就站在天堂。
姝妍有股想哭的冲动。然而事情发生得突然，她这股突然的不及宣之于口的悲哀立即被一个连滚带爬、几乎摔出张鲁大帐的凌義扼灭了。
姝妍眨眨眼，心下涌起一阵不详。她立刻返回了马超的大帐。虽不知其中深浅，但她毕竟自小长在军营，白天发生的事与叔伯口中反复的担忧联系起来，她多少敏感。
“伯伯！”姝妍一路小跑着冲进营帐。
马超与马岱低声言语，才燃起一根全新的灯芯，帐里一片和睦的明亮。
“阿念？怎么回来了？”马超笑道：“莫非天黑了不敢独自回去？那让马岱送你……”
听闻此语，马岱脸上立刻现出一直以来他逗弄小姑娘的招牌式鄙夷。
“不是的伯父！我看到凌叔从主公营帐出来……”姝妍急急喘气，满脸是汗。
“你可看得仔细？是那凌義……凌子先？”马超捏住姝妍的肩膀，问话间，竟不觉加重语气。
“是！妍儿看得仔细。凌叔他从我面前跑过……确实是他！”姝妍用力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
“何时的事？”马岱和马超一同急问。前者看上去却比兄长紧张了至少一百倍。
“大约、大约……半个时辰内！”姝妍急得想哭。
“他果真去张鲁面前……”马岱正欲低喝，马超立即抬手制止。
“我为众人谋万全之策，他以奸邪之心度我！”马超怒极反笑，眼中似要冒火，“如今……退路一断……唯有进击……”
马岱看马超震怒，反而稍稍冷静了：“凌義也许只是去议事……阿念，你可还见到其他人？”
“不曾……不曾……”姝妍用力回想：“我只看见他一个人。他跌倒了……起身后很慌乱，似乎在找东西……好像……是个布袋……伯伯啊，我、我是不是不该看见这个……”姝妍心中开始惶恐，惊惧让她忘记了流泪。
“阿念别哭。”马岱弯腰搂住姝妍，一面尽量平稳地拍她的后背，一面看向马超前所未有的担忧写在他的眼里：“阿兄，该当如何？”
马超的指节死死抵住牙关，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马岱有些急迫：“阿兄，如何是好！”
他的问句，似乎在强推马超做出决断。
“今夜点起兵马，明早至涪关。不！今夜三更……便出发！”马超转身，眸底坚硬：“你今夜便往刘玄德军营去。我立即手书一封，你把它带上……”
他的脸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尤为刻板：“……你携姝妍一同去，不许声张。去了……亦不必归来。”
“阿兄！”马岱惊呼：“姝妍可以带去，那小嫂和侄儿呢？”
“明日开战，他若发现你我家眷皆无影无踪，必定躁动。我一万人马投诚未至，难道要先被庸主同匹夫所害吗？”
“不妥。我若不归，你如何自处？”马岱心里慌乱。
马超冷冷道：“凌義一番‘努力’，无非是要我为白日的犹疑付出代价，他要我不能全身而退。即使我入了他的陷阱，好歹你仍在……”
“我不同意！”马岱一个激灵，从地上腾起身子抗议道。
“阿岱，切莫再言。”马超抬手止住他，马岱听见割裂的声音从二人面对面的方寸空间里逐渐延展开来。“他们母子就且在此，稳住张鲁。”
马超的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堆叠着的几卷案牍受到强力冲击，俯冲向地面溅起一滩朦胧的黄尘。
“擦干眼泪，马家的女儿理应坚强。”马超的语调里逐渐显出一股真正的威严：“伯父带你去成都。”
他替姝妍抹去了泪痕，她直直看向他，只觉眼前的中年男人脸上是说不出的刚毅，而眸中却是说不出的惨然。
葭萌关。二更天。
马岱战战兢兢递送马氏一族的投诚书时，姝妍跟在他身后，见到了那位名声已半满华夏的诸葛孔明。
彼时地位无疑能够同雄踞北方的曹氏平起平坐的刘备，却没有端着他本该有的架子，他不过是抿着嘴唇端坐在一张十分朴素的木案后，腰身笔直，面上却始终温然。
他身侧坐着位儒士模样的男子。那人披着件素色开襟，与锁骨贴吻的领口白净胜雪，将脖颈衬得优雅。他束发的蟹青色巾帻同满头乌丝相互掩映，先生样貌，愈发儒雅。
诸葛亮不过三十五岁，鬓边青丝尚丰，唇周亦蓄美髯几绺，一切都恰到好处。
他抬眼看过马岱，心中不由赞赏。
收服扶风马氏乃刘备夙愿，奈何一直缺乏时机。而今一封投诚书与一位少将军的到来，刘备的喜出望外，不言自明，这一切心思，诸葛亮自然深谙。
“马岱将军快请起！”刘备附身去扶马岱，“君此来，备喜不自胜！只不知……孟起何时可至？”
马岱听他直唤马超小字而不违和，心下暗暗佩服起他的气度，赶紧答话道：“禀将军，兄长当下不便走脱，假意与将军交第一阵，以期暂时稳住张鲁，趁其放松，即刻来降。”
“如此、如此甚好！”刘备咧嘴笑道。
“不知令兄手书所说之事，又将作何安排？”诸葛亮亦笑盈盈地问。
马岱面色微微发红：“马氏血脉微薄，许都惨祸之后，唯有女侄姝妍尚在人间。阿兄之命，携她来此，岱绝不敢疏心！”
他轻声唤姝妍上前拜见。
诸葛亮同刘备顷刻间便交换去一个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眼神。
姝妍颤颤巍巍走来，低身伏拜这对君臣。马岱跟着伏拜，却教刘备托住了手臂。再一看去，诸葛亮不知何时从案后起身，已将姝妍抱在怀里。
“将军请起，自此便是一家。将军子侄，亦是备之子侄，何故多礼？”刘备抚须轻笑，马岱却独独看见他的眼里闪耀着令人拜服的光芒。
姝妍感到抱着自己的这个先生怀中暖暖的，而他的侧脸也实在有些好看。
刘备仔细打量着眼前秀雅的西凉少年，见他面似美玉，唇若朱砂，峻眉浓睫，一双微垂桃花目似笑非笑，又见少年披挂整齐，身量虽略有不足，却已显出丈夫模样——八尺男儿，英气自现。
刘备心下一番无声的赞叹。他拍拍马岱的臂膀，投以赞许的目光：“少将军今年多大了？”
“回刘将军，今年孟秋，恰好十六。”马岱被盯得不好意思了。
“真少年英杰也！”刘备赞道。
诸葛亮看向怀里依然有些局促的小姑娘：“有叔伯若此，小姝妍长大后亦该是位女中豪杰啊！”
姝妍脸颊立时泛起几抹桃红。她挠挠鼻尖，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在座众人闻听这句半是严肃的玩笑话，皆抚掌而笑。
十年后的昭烈陵前，姝妍如梦初醒。再忆当年事，那时那对鱼水君臣，三顾佳话满天下，世间更无绝配。
只有他们敢于恣意燃烧兴汉之炬，因为只要“汉家”一息尚存，他们手中的两把火就永不熄灭。
整个“建安”的年代都充斥着血腥与暴力，局面如麻，豪杰纷争，尔虞我诈，一盘散沙。
这一对君臣却宛如两盏明灯，任“建安”的狂风怎样怒吹，两条灯芯迎过雨雪，始终笔直。
马超营前。已近丑时二刻。人难眠。
梁兴一身战甲，单手按剑，立于马超身后，他望着马超笔挺挺的背影，想起近年来的浮沉，不知怎的，心底徒然生了叹息。
马超背着手，身形稍显僵硬。
梁兴明白他的困境，因为马超的窘迫之态，追随着他的凉州诸将亦感同身受。
马超幽幽开口，像在对梁兴说着，又似自语：“他们应该到了罢……”
梁兴接话：“路程并不远，按时间，他们应该已经见过了。”他话里的意思是，马超的书信，刘备必已阅过。那么他现在至少可以定定神。
马超的语调难以抑制地苦涩：“季盛啊，我……对不住大家……”
梁兴正欲开口，一个洪钟般的声音自后响起：“主公要是真觉得对不住弟兄们，就该好好地为咱们谋个出路，而不是东逃西窜，吃了上顿没下顿！”
马超和梁兴都转过身去，看见一个魁梧汉子全身戎装，正朝他们大步而来。汉子精神抖擞，双眼几欲冒火，正是马超帐下先锋猛将、汉中郎将庞德。
马超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庞德是他的老同袍，二人同时扬名西凉。前后十年，庞德先随马腾东征西讨，又随马超走南闯北，积累了丰厚的军功——当年替汉廷逐袁绍外甥高干于漠北并亲斩郭援首级的，亦是庞德。他凭借此次军功，受封都亭侯。爵位同马超等，兼之同马超有些私交，因此庞德在非正式场合都不必向马超行级别之礼。
梁兴则稍显谦恭地抱拳行礼，庞德也只是低了低下巴，算作回礼。
梁兴同庞德共事也久，他知道庞德性烈，且为人刚直，这番深夜前来，必关乎马超投诚刘备一事。梁兴决定还是观望二人，不要多嘴。
“令明此言，我考虑过……”马超说。
庞德居然抬起一只宽大的手掌止住了马超：“孟起，你真的考虑过？”
“此话何意？”马超挑眉。
“当初凌子先奉劝你割据益州，自为一方之主，你没有动心？”
他句句发问，句句紧逼。
“我不会自立为主。”马超抬眸看定庞德的双眼。梁兴感到空气骤然紧绷。
“那么，”庞德走近了些：“在下想知道其中缘由。”
马超盯着对面人很久，终未启唇。而梁兴几乎想要挤到两个男人中间去把他们推得远离对方一些。
庞德嘴角挑起一抹轻视的笑：“是你根本不敢。”
马超依旧不答话。
庞德说：“恕我不能与你同行了。”
马超说：“君请便。”
庞德说：“你不问我将往何处？”
马超轻轻地笑了：“没兴趣。”
庞德说：“你好自珍重。”
马超俯首作揖：“令明兄，祝你前程似锦。”
庞德眼里的火焰终于暗淡了一些：“你我相识十载，真没想到也有今日。”
“没想到？”马超笑着，像是自嘲：“能走到今天，是我咎由自取。”
庞德临走时，只轻轻拍了拍马超的肩膀，向梁兴微微垂首，算作告别。转而就将两个昔日同袍抛在身后。他这一走，并未回头。
梁兴眼底温热，他不知道此情此景，要不要说几句宽心的话。马超感到了梁兴瞬间振荡的情绪，然而半柱香的时间里，两个人谁也没有率先开口，都只按压着各自的复杂。
一只遍身灰黑的雄鹞从不知名的树顶突然腾起，口中叼着他的猎物，浓夜之中，条状样式昭示了猎物曾经以蛇的形体存在过这世间。
战乱频仍，就算是山泽地带，也很难见到野兔和榛鸡的影子，鹞子迫于生计，也只好捕猎蛇类，尽管他低级的头脑和意识中也许知道有些蛇无害，而有些，饱食一餐就会要了他的命。
就算这样，他也会碰运气。
因为只要活着，就会残存几分对明天的期望。
灰鹞犹是，人何以堪？
“几更了？”马超突然问梁兴。
“约莫四更了。”梁兴习惯性地抬头看向天际。
马超将腰间宝剑解下稳稳地拿在手中：“走。”
他的声音和他的手臂一样稳。
张鲁从不坐吃山空，他同样有所算计。他也算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乱世纷扰，诸侯并立，唯独北踞冀、并，天下九州得其六的曹孟德是常立不倒的人物。若汉中注定一失，那么，降了谁，都比不上降曹。
张鲁若有意降曹，诸人之中，唯有马氏兄弟绝绝不会追随——这是张鲁很早便料定的。
建安十五年春夏之交，潼关之战使得本就不对付的马氏与曹氏彻底决裂。
这种方式的决裂，不是“相安”就能“无事”，恰恰相反，一方一定要杀败另一方才能作结。
这是要刀刃见血的刻骨仇恨。
张鲁是真的欣赏马超作为世之悍将，那般天下难有敌手的胆魄与武艺。他的心底早就认定马超是“强臣”。来投时落魄不已，一旦羽翼渐复，他必定不服。
马超认自己做这个主公，且遵他的命，乃是因为元气大伤，居他人檐下又亟待建立方寸之功，所以不得不屈从。一旦来日马氏重拾豪族荣光，汉中更名易姓，是迟早的事。
所以张鲁一直很小心地防着马超。
到了建安十八年夏，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主子统领的汉中竟不得不同时面对来自北、南、东三面的军事威胁。如今局势渐变，曹操兵锋所至，过了汉中，便是川蜀。眼见此地就要遭祸，自然应当尽早地准备一条退路。
张鲁近日来一直在想这些事情，有时甚至愁得彻夜难安。
而那日凌義自告奋勇，要求东去，向曹操递交请降书，正巧遂了张鲁之愿。
张鲁极为了解他的部下。这个凌義，乃地道的关中人氏，建安九年在张鲁先君张衡的招募下效力张氏一族。其父辈便奉命于张陵、张衡父子，因此到了凌義这一辈，他已算一言九鼎的老臣。他本已经追随张鲁很久，自该一直尽心竭力下去，然而初来乍到的败军之将马超，却在不经意间改变了汉中的权力格局。
马超初至，张鲁就派凌義做他的军前主簿。既然凌義另有所任，那他原在张鲁处的秘书郎职务自然应该委任他人。这另一人候补了凌義的，便是素日嫉恨他的王宛。
此人走马上任后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利用职务之便轻易出入张鲁处，闲谈之中屡屡暗示凌義对主公实有怨怼。
张鲁本就有些忌惮凌義，如今撤了他的原职让他去做马超帐下一小小主簿，又更加担忧他心中积聚不满，顺势同马超抱柴点火，以待颠覆。
凌義本不知何日得罪王宛，远离张鲁的这段日子，昔日同僚的小人嘴脸，他就更不清楚了。
俗言道：“蝇虫不叮无缝之蛋。”
凌義的确对张鲁有怨怼之意——他早知张鲁是软骨头，只重眼下安乐，从不思明日饥饱。
张鲁缺乏作一方诸侯的大格局。父辈筚路蓝缕，他却坐享其成。不仅如此，他还时刻提防为他真心实意谋划的手下。
凌羲惨然而笑，终究认为自己天真而愚蠢。乱世，从来不允“真心”二字。
马超是扶风人氏，中道而至，虎落平原，人言冢虎必有重啸山林之时，张鲁提防着就罢了。
而凌義一族，从父辈起便追随张氏，理应愈发爱重才是。然而这位主公轻轻一摆手，就送凌義去往人生地不熟的马超帐下，明着看，是出于对马超的高度信任，暗地里，却紧紧压制住了凌義。
两位刚强的臣子，最好的办法是使其互相克制。此消彼长，一来二去，让他们同耗精力。
数十年毫无懈怠的臣服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谁都会觉得张鲁薄情寡恩。
迫于无奈，凌義将目光转向马超。
他以为来日马超与张鲁之间必有一争。
然天不遂他愿，马超心中的愿望偏偏只有他那个从弟、十六岁的马岱深深了解着。
最怕埋没的是雄杰那颗保持冲锋之志的心。
正值中年，马超却隐隐有了思退之意。
可是马氏的门楣尽数沦于曹操魔爪，此身已是水上飘萍，此身退去，又能归往何处？
这是凌義不曾看到的隐秘之处。
凌羲只看见一个将家恨亲仇深深刻在心上的汉都亭侯、讨逆将军马孟起，却没看到另一个走下战场，时常向着扶风长歌恸哭的马孟起。
当凌義提及自立为西川之主，马超居然不似预估的那样与他一拍即合、意气勃发，而是……犹疑再三、避而不谈。
凌義拥有极为敏锐的嗅觉。事已至此，他必须赶在马超之前去往张鲁处，先发制人。
与其跟着犹疑不决的马超进退两难，不如直接让张鲁降曹。
反正，究其始终，就算是下下策，凌羲也不过是想换个比张鲁强的主子。因为他去哪里、为谁谋划，也不过是吃一碗饭而已。
张鲁绝不会傻到去问马超为何生出叛意。他宁愿全部相信凌義的话。凌義对张鲁的了解，不亚于张鲁对他的了解。张鲁虽然从不说，但他心底的某个角落一直惧怕马超。
他怕这个天下无双的勇将若有雷霆之怒，定会将汉中掀个底朝天。
张鲁觉得事情刻不容缓，便将一封投诚书和一个急于求成的凌義一起东遣至邺城。
可惜凌義的马终归慢了些。
半旬不到，马超全军已在葭萌关投向刘备。他从未走得如此彻底。他将决意跟随自己投刘的军士们悉数带走，甩下了那些模棱两可、心神不定的将士。马超从未如此清楚地知道，他这一次要的不再是尽可能多的人马，而是那些真正从内心深处虔诚和信服于“马氏”这面旗帜的儿郎。
邺城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魏王接过张鲁手书，没有立即回复。当着信使的面，他将装着汉中上下性命的竹筒丢弃在一旁。
凌義根本摸不清曹操所思，只好讪讪告退，暂居驿馆，听候吩咐。
曹操将庞德上下打量一番，露出满意的笑容：“世之勇武者，唯公是也！”
庞德深深伏拜下去。
曹操又问：“刘备已经迫近城北，张君为何不就近降了他？”他的语气里有股威逼，仿佛在同谁较劲。
张鲁诚惶诚恐，一张油滑的嘴里发出足以让座中每个人都能听到的响亮无比的声音：“宁为明公作奴，不为刘备上客。”
曹操摆摆手，大声笑起来。
张鲁投诚后干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即将马超的妾室杨氏同幼子马秋羁押到魏王处。
曹操瞥了一眼，将杨氏赐给了许褚手下的一个无名之辈。
至于马秋这小孽子……
曹操冷哼一声，原来过了三年多，马氏还没死绝啊……那就把他送还给张鲁吧，他愿意养着就养着，不愿养着……就任意处置吧。
曹操的心里竟然生出一分从未有过的仁念。也许他……老了。
你知道，老人总会变得仁慈一些的。
不知是出于泄愤还是出于表忠，张鲁却当着曹操的面杀了那男孩。
张鲁将刀刃抽出那男孩单薄的身体时，在场众人都虚了一口气，同时望向高坐銮驾中的魏王。人们发现，他却只是阖目养神，似乎銮驾之外的天地并不属他。
眉峰抽动几许，这个贵不可言的男人只是摆手示意起驾。
众人拜倒在地，一通激昂的山呼海啸。
曹操极为轻蔑地合上眼皮，一股浓重的疲惫感袭来，他仰靠在宽敞的銮驾里，心头忽然轻松了许多。
汉中到手，可以南下征战巴蜀了。
潜意识里还有一个声音对他说，既得陇，复望蜀，天命有常，却贪心不足！
曹操叹了口气。这口气，一半为他自己，一半……为了马超。
张鲁拔刀展露出性格里残忍一面的瞬间，曹操的心里却为马超在这里滞留的三年淡淡抱憾。
“你我本可以做君臣，你和你爹非要以卵击石，公开违逆我的朝廷。我的朝廷和汉的朝廷，又有何异？他们不明白，你们也不明白！天下人更不明白！”
螳臂当车！马氏落得如今地步，活该！
曹操又想起早年同马腾讨董时的轻狂岁月，最初的温热好似过季的花朵，已然划碎在刀锋般的记忆旋风里。
只叹一代名将，不逢天时不遇良主，几位妻儿皆任人宰割，最终只落得故里长辞、故人长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