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撮人聚合一处，不拜神，不讲学，不议论，所作所为者，凝神聚气，互问养生。
姝妍随伯父来这里两年，每日所见所闻不过如是。
诉讼也时有发生：为垄头本该开源放水却不知因何而堵塞的渠口，为收麦时踏进庄稼地的耕牛，为不加拾掇的篱笆挂破了的孩子的开襟……
然而这里的人们在提及那位远近闻名的“张君”时，却出奇地和谐。
黄口小儿对“张君”的亲蔼拍手称赞；力壮男女对“张君”的宽仁感恩戴德；斑白老者对“张君”的济慈交口称誉。
“张君”允准他们在这里过活，条件是他们每人都要向他交付五斗米。
姝妍问马岱：“为何不是‘十斗米’？”
马岱反问：“那你说，为何不是‘三斗米’？”
浪费口舌的问题，马岱不回答。
“伯父有五斗米吗？”
马岱递给她一个白眼。
何止五斗米。
马超南下时，随行者一万，车马统共八百，粮米千斛。这般惨淡光景，还是在他冀城大败之后。因此开战之前的盛况，可想而知。
姝妍是军中唯一的姑娘，住处较为僻静。初来乍到的几日里，姝妍总会在窗口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奇异场景。
窗外的每一日都很热闹：不同的人来到这里----有孑然一身的，有扶老携幼的。唯一相同的事情，是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大大小小的米袋子。
人们在河边排起一条瘦长的队伍。“张君”手下的伙计搬着台案和胡床，烈日当头也好，阴雨绵绵也罢，他们永远都坐在河岸边上，不厌其烦地修缮着远来人的名册。
这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生活自然愈发热闹。
“五斗米”是立足于此的基本要求，“张君”定的规则，无人不服。“这里”是汉中，而“张君”就是张鲁。
张鲁生得矮小精悍，方面圆睛，穴角凹陷，唇型如扇，那张脸本该历尽乱世的风霜，却显出过分的与之不配合的润泽。
从这张脸上，人们看出它的主人过的生活虽不是养尊处优，但至少还算不错。
汉中三面环山，一面靠水，北有崇峻的秦岭古道，南临深阔的成都平原，是丘陵与平原分割而成的土地，易守难攻。战乱年代，凭借一道天然的屏障，此处少有祸乱，因此汉中在百姓口中素有“桃源”之名。
桓帝时登金銮，张陵从丰县避灾汉中。党锢之祸后，张陵看请时局，更加不肯入世，便在山野间调养生息，一来二去，他周围也汇聚起了一群徒从。
张陵年八十七，忽然一日，大笑而终。
父亲既然已经埋骨在仓山脚下，张衡便也不再想着归于故里，他只是接过了父亲的养生道理，老老实实地按照规矩继续办着父亲留下的鱼龙混杂且尚不知名的教派。
张鲁不同于他的父祖辈。“出为将，入为相”的生活，是他心底里长久以来悸动的隐秘。
不过他自己也确实够争气。十岁不到就能将今文经学全篇记诵。未及弱冠，他便无比热衷于时事。三十五岁那年，张鲁做了时任益州牧刘焉的督义司马，同当时的别部司马、他的同僚张修共同打击汉中太守苏固。
刘焉无比渴望汉中这块肥肉，拥有了益州大部的他并未满足，他只想扩张、扩张、再扩张。
天下已经乱的不行了，人的私欲在盛世里况且无法得到倾泻，何及乱世？
始料未及的事终于发生了。
张修设计诱杀苏固后，张鲁突然露出了隐藏多年的野心。他以一盘棋，捕杀张修。张修本部的一万兵士，张鲁的八千步卒，连同苏固的三万人马，一夜之间尽在张鲁之手。不仅如此，张鲁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切断唯一与北部有频繁联系的斜谷道，将汉中以北的地带完整地隔离在外。
如此，汉中成为一座独立的城池，有山有河，有人有马，有粮有肉。
刘焉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他若想继续割据益州当土霸王，就得让爱张鲁。
比起汉中的诱惑，刘焉承认，他更怕张鲁脱离自己的管辖，给自己表演一段“关门打狗”的大戏。
关的是汉中的门，至于要打的狗……呸！
刘焉想到此处，甚觉反胃。
张鲁没有重开斜谷道，不过他最终同意与刘焉共治，前提是刘焉不再干涉汉中的事。万般无奈之下，刘焉放弃了汉中，两年未过，饮恨而死。
张鲁本以为刘焉一死，益州无首，将成都平原收入囊中是他当仁不让的事，却没料到，刘焉虽归天，他那个平平无奇的儿子刘璋却顺顺利利地接过了他的班，不仅成了益州之主，也成了张鲁平生最大的敌手。
以旱涝二灾为名，刘璋从第二年春天起，便不断地克扣成都送往汉中的军需。从前刘焉与张鲁达成的所谓“君子协定”，是刘焉不干预汉中事宜，而作为交换，张鲁为他守护北面的门户，至于供给，因汉中本就富庶一方，刘焉便只出他所辖之地年成的十分之一。
刘璋受够了张鲁对刘焉虚情假意的嘴脸，他坐在益州牧的位置上，连最后这十分之一都不打算再让。
“陇右虚空，今麦已成熟，卿可乘机取之，勿失良机，以负孤望。”
刘璋虽资质平庸，却极懂权术算计。
要折毁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人，就要先使他陷入两难的境地，看他如何抉择，然后反其道打压之。
张鲁行军到一半路途便折返了，无人知道其中缘由，除了远在成都的刘璋。
因为骄傲的人从来不屑于服从平庸的人。
那种被迫听命的感觉，就好像当众脱得□□还要跳舞给大家看。
“羞愤”大概是最妥帖的形容。
当然正中刘璋下怀。他立刻以张鲁不顺从调遣为由，绞死了张鲁的母亲。
那时的刘璋并未料到，一座并不险要的汉中城，攻打了三年，他都没有将它拿下。
刘璋的部将庞羲连续三年未回成都，像一颗铆钉，牢牢扎在成都以北、汉中以南。刘璋体恤自己的部下，所幸将庞羲任命为巴郡太守。
张鲁却很快袭取了巴郡，作为对刘璋这一举动的反应。
也是从那以后，他割据汉中，真正地做了一方诸侯。
然后马超来了。
他带着一身疲敝，黯淡了传闻中“名门子弟”的光环，灰头土脸地敲响了汉中的大门。
张鲁巴不得马超归附，虽然他的确像马岱当初预测的那样，更多的，是“不敢拒绝”他们进驻自己的领地。
他还是给足马超面子，恭迎他的到来。
“孟起乃是雄杰，弱主强臣，恐怕主公……唉。”
“你我又能如何劝谏？以头抢地吗？”
姝妍不喜欢张鲁。
在诸多令她感到不适的情绪里，她首先是惧怕着张鲁的。
张鲁初次见到姝妍，就流露出大喜过望的神色，好像姝妍是砧板上的一块猪头肉，而他备好了蘸料，正要大快朵颐。
从他油腻的神情里，伸出一种带着垂涎的试探。
第二日马超沉着脸，跟马岱说起张鲁希望将姝妍许其冢孙，两姓得获姻亲之好的事。
马岱听罢立刻大惊失色：“阿兄如何应答？”
马超：“自是婉拒。”
和气地推诿似乎是唯一的，也是最温和的法子。
人在屋檐下，委曲求全便成了常态。
自那日过后，马岱心里暗自对精于算计的张鲁生了几分不满。
“伯伯，‘许嫁’是什么意思？”姝妍不明白定亲的意思，但是看到叔伯们缩手缩脚唯唯推脱的样子，她隐约觉得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并非妙事。
“就是把你送到他家去，换来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和平共处。”马岱故意抢在马超之前快言快语道。
马超扔给他一个白眼，马岱却拒接。颇为年少的男孩只是抱臂立于一侧，摆出满脸的轻蔑。
“阿念，听伯父说。”马超蹲下身子，他的手拂过姝妍绵软的脸颊，姝妍感到那只粗大的手心里，有武人常年抓握铁器留下的茧迹，那些痕迹搔得她面颊生痒。
“‘许嫁’就是女子出于自愿，答应君子求娶她时郑重许下的诺言。”马超温和地解释着，姝妍看到他的目光收回了几寸。
马岱轻咳一声，马超稍觉失态。
他轻握住姝妍的肩膀，目光深沉如渊：“阿念记着，我马氏一族的女儿，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要为自己的婚姻做主。你须得真心实意地爱慕，方能‘许嫁’。”
“阿兄……她根本就没听懂嘛！”马岱抬起一边眉毛：“黄口小儿，能懂个啥？”
姝妍却叉腰冲他嚷起来：“但是我知道‘一诺千金’，答应了别人的事一定要做到！”
马岱弯腰想去捏她的鼻尖，教她灵活地一闪而过。
马超哄道：“好阿念，正是因为‘一诺千金’，才不可轻允他人。”
“是，伯父！”姝妍高声回答着，她提起裙摆朝帐外跑去，马岱大步赶着她，二人身后留下一室笑闹。
马超蹲在原地，兀自出神。
也许乱世里的两情相悦，最终难免沦为笑谈。
……
“瑛，倘若有一日我真的死了，你可不许改嫁。”他逗弄着怀中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呸呸呸，又说什么胡话？”歪着脑袋看住面前的男人，她的眼底溢满狡黠：“你要是敢死，我就敢改嫁。有本事的，就从地下上来抓我……”
……
他不仅没死，且一直苟活到了今天。
他在烽火岁月里刻意摧残自己这条不知何时才能触礁的生命，现在甚至盼着早死，这样便能与她相会于地下。
可是世事向来无常：越想死的人，越死不了。
年少轻狂时，他以为未来同自己结发的妻子一定是个温婉的女人----像白兔一般的女人。可是她……她却像只狐狸。兔子与狐狸，实在是两种互不兼容的性子。
她的陪嫁中，有一个姑娘作为随嫁品来到他家。女子的陪嫁既有物也有人，陪嫁的人，她们的身份，便是媵妾。
这是汉初以来的制度。
媵妾是夫人们的私人所有，随着主人来到她们的夫家之后，媵妾就是男人的私人所有：有吃有穿，唯独没有任何地位。
那个姑娘刚来的时候，只有十二岁。过了几年，她出落地很漂亮，也很有心计。
她想要的，不仅是媵妾这个卑微的名头。
马超凭借一杆虎头金枪和出众的武略，在西北群雄中扬名称实。他十七岁，官拜谏议大夫，此前又有追随钟繇克定并州之绩，西凉人敬畏他的勇烈，便称“神威天将军”。
对一个人最高的褒赏，莫过于来自敌手的敬服。雄豪者如曹操，竟也不得不承认，倘使马超一日不死，他一日不得安卧。
马超气度超群，身材魁梧，肩宽腰细，粉颊皓齿，兼之完美复刻其父祖辈的俊秀五官，自然引得无数美人亲睐。
作为马超的正妻，没有理由在男人征战沙场时跟随----正妻向来应当好好侍奉公婆。
但是媵妾不同，只要主子乐意，她们就要去军中吃苦。马超向来不带女人在身边，可那姑娘却偏偏跟了去。
军营冷寂，军中一众男子汉，自然寻芳无门。姑娘深谙其中意思，于是暗自扮成兵卒，在他的营帐中宽衣解带，几夜的翻云覆雨，她竟然有了身孕。
夫人难平背叛之痛，将一纸白书送交他手里，随着便令家仆抬去一口棺木。
雪一般白净的布帛，那意思是无话可说，无言以对，无需再问。
她静静地躺在棺木中，没有表情。
自始至终都是个烈性人。
春花秋月，红烛照影，结发七载，佳人不再。
她死于建安五年。马超从此痛恨自己，也痛恨每一个夏天。
二十五岁，军营门口，众人面前，他永失挚爱。
她的小字，至今还被他绣在袍底。
“徐氏，珈瑛”。
那女子生下了一个女孩。马超将她们母女送到了二弟马休家中，他不愿看见她们，同她们日日相对，怨怒满怀。
马休明白长兄的心结，纵使无奈，也只好接过了烫手山芋，将她们暂时养在自家别院。
那母亲不到一年，郁郁而终。身后留下的女孩才出襁褓，便失去了唯一的依赖。
父亲抛弃了她，母亲谢世，小婴孩直到周岁，也没有一个可以叫出口的名字。马休实在怜悯，便为她起了个乳名，唤作“小讷”。
她出生后便不太灵敏，就好像身体里缺了什么必要的东西。她很少哭闹，大多数时候都在滞愣中度过。
姝妍一直不喜欢小讷，她和小讷说话时，总要费很大的气力，又是比划又是高声。她更不和她玩耍，小讷动作迟缓，跑两步就摔跤，摔倒了爬不起来。姝妍一开始自然会去扶她，她却尖叫着踢打姝妍，充满敌意，她捶打姝妍的时候，家里沸反盈天，乱成一锅粥。
小讷长到十岁，还不太会说话。人们怀疑她是哑巴，也不再费力教她。
姝妍后来变得害怕她。因为小讷总是习惯性地看着姝妍痴笑，笑完就默默转身离开了，剩下姝妍心惊肉跳。
姝妍去父亲身边撒娇，马休只好将小讷留在了扶风，没有一并带去许都。
姝妍的噩梦结束了。她也逐渐忘记了童年里那个痴傻的小讷。
马超从未过问小讷和她的母亲，哪怕简短几字，他也始终吝惜着不肯说出口。他只是在马休告知小讷即将留在扶风，同他们分离的时候点了点头。
之后他另娶了董氏，同她聚少离多，同她生儿育女，同她嘘寒问暖。
董氏的确像一只小兔子，乖巧、顺从、柔弱、无趣。
“如此也好”是董氏常挂嘴边的话。儿女与沉默则填满了他们共处的日子。
董氏对媗娴很好。媗娴却一直对她极为淡漠。
董氏原本打算着，待马超与曹操结束陇右的争夺，无论他去哪里，她都跟着，并且好好对待被她的生母和生父双重亏欠了的媗娴。
然而不想，就算是这样一个平凡的愿望，天公也未曾满足她。
扶风化为焦土的第二个月，董氏出现在马超面前，像一路要饭来的乞丐。她手里牵着马爻，两人的脸上，泪痕皆未干。
任谁都没有料到，平日里弱不禁风的董氏，竟然能够拖着幼子，受几百里颠簸之苦到了冀城，只为与丈夫再聚。
马超生平第一次的，竟有些动容。
他的弥补才刚要开始，董氏和马爻就双双离开了他。她们甚至连一个机会都不给他留下。
即便到了汉中，马超的身心无时也无刻不被某种剥茧抽丝的空荡感所占据。
惊惧与错愕，随时随地炙烤着他。尽管他知道，一个武人身上最不该有的，便是惊惧感。一朝为蛇咬，十载怕井绳。如今他是惊弓之鸟，猎人手中的弹弓刚刚举起，石子还未裹进弹夹，他已经绷紧了羽翼，随时准备飞离。
他失去了所有，并且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已经习惯失去。
姝妍自来汉中，便很少在人前言语，无事之时也只在自己的帐房内，捧着叔伯们的兵书，辨识句读与章法，至于其间大意，还不甚了解。囫囵读过几册，好歹有事可做，也免了同张鲁的照面。
这日她无事，便晃到了军帐屏风后，立在原处听着帐前动静。恰逢众人在张鲁处议事毕，当下都回到马超大帐。
然而只听声音，梁兴还未进帐便恼火异常，粗话连篇，高声怒骂张鲁。
马岱做事毕竟谨慎，他一手扯着梁兴进帐，一面嘱他小心言语。
马超是众人中最后进来的，他坐定，方才望向大伙。
梁兴耐不住性子，单刀直入：“孟起现今预备如何自处？”
他是自凉州起兵便追随马超的旧部，平日里向来是个果敢人，有话则说话，绝不卖关子。
马超似有所隐，便没有立即回应梁兴。
姝妍的耳朵贴在屏风后，听得堂前气氛不甚缓和，这罢又闻马超踱步，且行且顿。
“昨日忍，今日忍，将来还要忍？咱们雍凉儿郎，腰间宝剑未尝不利！”梁兴慷慨陈词，座中诸人亦有幽幽叹气者。
马超沉默些许，终是答他：“忍耐也非我所愿……张公祺胸无大志，难称明公。只因如今无所托身，不寄于此，又该归向何处……”
“竖子三番五次讽刺我等，就算孟起你能忍，大家也忍不住啊……”
向来只谈策略不谈人事的成宜也幽幽开口，语调是显而易见的苦涩。
“顺之啊，我非木石，亦生喜怒，可如今实在是羁旅于此，无他处可图耳！”马超叹气道：“北有曹贼，弑族之仇，生世为报。南有刘璋，生性庸弱，绝非良主。观江东，虽历三世而无恙，其主志在固守而非拓土，我等若投江东而去，恐难实现毕生良愿...”
“兄长，既然如此，倒不如投刘玄德而去？”马岱接话道。
“刘备乃世之雄者，听闻其在荆楚一带颇得民心，只不知他如今有何打算？”成宜接着马岱的话说。
“将军驰骋西凉数载，自先公殁后，将军未曾逢着明主，如今少将军所言，不如且看那刘玄德是否值得追随？”一旁原本只听着的马玩也开腔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其他不谈，我单单听闻他身边叫赵云的，亦是半道而投，深受恩信。还有那义阳魏文长、长沙黄汉升，皆与之刎颈相交，愿效死力。”成宜道。
只有凌義坐着听了很久，一言未发。
马超站定，将目光转向凌義：“子先兄以为如何？”
凌義说：“为何偏投刘玄德？将军何不自将进入西川，霸为一方诸侯？”
众人面面厮觑，一时无人搭话。
“先‘借’张鲁三万人马，同他立约：功成便迎他入川。倘若真的打下西川，将军自立益州，便是水到渠成之事，那时又可趁势一举攻克汉中，将他一并吞了。”凌義继续慢悠悠地说着。
马超心中却是一阵难言。
“子先兄...这颇为不仁义了些。”马岱声音莫名的紧涩。
“既然孟起已有他想，同张公祺撕破脸皮是趁早的事，不如借了兵马，按计行之，一举两得，未尝不可。”
凌義接着说，似乎未曾感到座中的顷刻沉默。
帐外忽进一小兵：“报将军！主公有军令！”
“主公命将军明日子时点起一万兵，将刘备大军抵挡在涪关之外！”
“知道了，回禀主公，我这便去准备。”马超摆手，传令兵随之退下。
“将军，切莫犹豫。”凌義话语之中带了几分迫切，“刘玄德此来，野心昭然，他要与那同宗兄弟刘季玉反目！放眼天下，他要的难道仅仅是一隅之地？主公应刘璋所托，不过是推你我出去拖延时间！一万人马根本不够啊！将军之英武，早已招致张公祺猜疑！若不听我，必有大祸！”
张鲁帐下最不满者，竟是凌義？
马超依然犹豫：“各位，暂且回去。容我……思索二三。”
马岱留在原地，他看着马超的脸充斥了忧虑，于是劝道：“弟兄们各有各的愤慨，但子先兄的意见……若兄长当真要接纳，弟以为不妥。”
“什么时候学会和我绕七绕八了？”马超漫不经心地问。
马岱有些赧然：“弟以为，兄长如果真的遂了凌兄的策略，便又是……不仁不义。”
“罢了、罢了啊……你不必再说多的了……”马超颓然跌坐案前，耸起两道粗重眉峰，俯首长叹：“当日与韩世伯反目，是为兄这一生的懊恼。今日隐痛，又上心口。先前我便听信风言风语，贸然用兵，害父亲大人同全族二百口人死于非命……我啊！我……我不仁不义、狼子野心！不忠不孝、反复无常！当年投奔汉中，如今若再弃主上，真当……当真人神共愤！”
马超扯开最脆弱的伤口，姝妍听见前堂隐隐有抽泣声传来。
马岱坐在马超身边，两个岁数差去整十八个年头的男人，如父子如手足，两颗心却始终浮沉与共。
“凌義此人，在汉中根深蒂固，却对张鲁有如此大的怨言，实在出乎意料。”马岱说：“阿兄同他共事三年之久，他的为人……阿兄清楚不过。只恐他难以理解兄长苦衷，若他执意求进，而兄长执意退却，我恐他……”
“恐他倒打一耙。”马超的眉峰愈发紧张，“这么一说，我真有点担忧。若果真如此，在张鲁面前，你我才是有口难辩。”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马岱轻抚马超的肩，不禁也皱了眉。
“先奉他的将令，去涪城抵抗刘备。”
“阿兄若有别意，当早做良图，迟则生变。”
“阿岱，你我兄弟，有话不妨一说。”马超敏锐察觉到了身边人的难言。
果真，马岱便说：“若欲抽身，刘玄德是最好的选择。”
马超挑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弟以为，刘豫州之能远在西川刘季玉之上。其以布衣之身开创事业，辗转豫、徐、荆三州，已历半生，却还能以廉颇之志，意欲腾驾益州而独霸一方，此人有无吞并天下之心，弟虽不敢妄加猜测，但其进取之能实在可嘉。且不闻诸葛、黄、魏之辈，半路而来，却皆为其披肝沥胆，由此可见，或可为之效命。方才凌義有一言，弟深以为然。那便是以刘玄德的心力，即便志不在天下，也必是开疆拓土之主。兄长之志，向来在此啊！”
他一口气说完，马超的面上是大大的震撼。
“阿岱，这二年你的眼光竟已如此深长，实在令我欣慰。”
马岱的眼里亮闪闪的，鼓起一对腮帮，显出少年人独有的半分羞涩。
马超苦笑：“希冀遇良主，复门楣，平生之愿便足矣。”
话虽简短，他语气里竟隐隐几分迟暮之意。
马岱看向他，心中亦上了几分凄然。
他的这位兄长，自小便是鲜衣怒马少年郎。天下方乱，只凭他一杆金枪便能于诸豪之中彰显名姓，气魄威仪，观天下英杰，无出其右。
潼关之败已三载，族人死伤殆尽，兵马志气渐损，受此重创，难复当年心境。
山川依旧，人心不复。
这一年马超三十七岁，正是一名武人的大好年华，英姿未减，却教心怀浸染了风霜雨雪。
“阿兄，我明白。我懂。”马岱不动声色握住马超的手，答得简短。他知道马超明白他的话中意，他自小跟在兄长身边成长起来，彼此之间的了解，如同左手了解右手。
“你啊……”马超无奈地心疼起堂弟被迫的早熟，“真的懂吗？”
马岱郑重点头。
马超接着说：“芷妤还是没有消息？”
马岱满脸的明亮却在提及这个名字时黯然无光。他只是轻微摇摇头，然后扯出一个无言以对的笑。
“你啊……还预备等多久？”
“一直。”
“如果她已经……你总不能一辈子不成家。”
“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马岱一字一句地说。
他的眼光钉在地上，仿佛要把那里看穿，此刻的他显得格外倔强。
马超却突然笑起来。
“觉得我傻？”
“不是。”马超眯起眼睛，只是一边笑着一边摇头：“你当真算得上‘三代以来第一人’。”
“什么‘第一人’？”
“第一痴心人。”
两人同时恍神，沉浸在各自难言的心事中。
“出来吧，阿念。”马超像想起什么似的，向屏风后低呼。
躲在后面的姝妍心下一惊，羞怯地探出脑袋。她的小脸红扑扑的，看着蹲坐在一起的兄弟俩。
“来，到伯父这儿来。”马超笑着向她伸手。
姝妍本来是有一点点怯马超的。
家中能同自己玩闹的，总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比如兄长，比如阿姊，比如马岱----都是些同她年纪相差不多的孩子们。马超很少在宅子里出现，偶尔回来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很少在姝妍面前露出笑容。
然而自来汉中，姝妍觉察到了马超的变化。他一日三餐顿顿问候，即便军务极忙也照样会抽时间来小屋子里看望姝妍，搂过她问东问西：最近读了什么书？这几日过的好不好？云云。
他的眼中尽存呵护。
马岱明白。马超只能把他在媗娴身上亏欠的东西尽力弥补给家中仅存的小辈，他极力呵宠着小姑娘，不让她有丝毫的不快。
姝妍冲进伯父的怀抱，马超的手臂强壮有力，给姝妍的感觉是，这双臂弯里容得进天下。
“丫头，最近偷偷长胖了是不是？伯父可抱不动了。”马超被她扑来的力量撞得向后仰，他将姝妍举到大腿上坐定。姝妍隐约闻见伯父身上带着烽烟的味道。
马岱笑看这一幕，清秀的眉眼倏忽弯成两轮好看的月牙。
“没有……”姝妍嘟囔着，装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丫头整日古灵精怪，上蹿下跳的，长胖才怪……”马岱跟着调侃。
马超依旧乐呵呵的：“阿念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伯父改日带你去。”
“没有想去的地方……”姝妍摇摇脑袋：“阿念想回家。”
马超面上的神采飞扬一瞬间黯了下去，马岱也垂眸不语。
“不回家吗，伯父？”姝妍问。
“不是和你说过吗？早就没有家了。”马岱低头，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拿了块一头尖的小石子，在沙地上漫不经心地划弄着，沙地上出现一道一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岱，”马超止住了他的话头，“阿念，别听他胡诌。瞧，扶风还在。”
他起身抓了图册，复将姝妍抱在怀里，两人一同凑近。
“瞧，这里。”马超用手划过地图上离汉中不远的一个小黑块。
姝妍看见那个位置有座小小的城门样式，与四周图案不同，标刻着“扶风郡”三字。
“便是这里。记住，这里是我们的家。”马超从地图上移开黏稠的目光，看向帐外天地，“无论罹经多少硝烟，那里终是归身之所。所以啊……”他收回目光，将它郑重地落在姝妍脸上，“一直都在。就在这里——”他轻拍自己护心甲的位置：“将故土记在心里。无论到了何处，它始终在你心里。”
“那么，现在伯父再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这里。”姝妍娇柔地回答。她手指点住的一个地方，离汉中亦不远。
马超看了马岱一眼，马岱抹去眼中不小心滴下的泪，也凑近细看。
姝妍读出地名：“成都。”
姝妍随伯父来这里两年，每日所见所闻不过如是。
诉讼也时有发生：为垄头本该开源放水却不知因何而堵塞的渠口，为收麦时踏进庄稼地的耕牛，为不加拾掇的篱笆挂破了的孩子的开襟……
然而这里的人们在提及那位远近闻名的“张君”时，却出奇地和谐。
黄口小儿对“张君”的亲蔼拍手称赞；力壮男女对“张君”的宽仁感恩戴德；斑白老者对“张君”的济慈交口称誉。
“张君”允准他们在这里过活，条件是他们每人都要向他交付五斗米。
姝妍问马岱：“为何不是‘十斗米’？”
马岱反问：“那你说，为何不是‘三斗米’？”
浪费口舌的问题，马岱不回答。
“伯父有五斗米吗？”
马岱递给她一个白眼。
何止五斗米。
马超南下时，随行者一万，车马统共八百，粮米千斛。这般惨淡光景，还是在他冀城大败之后。因此开战之前的盛况，可想而知。
姝妍是军中唯一的姑娘，住处较为僻静。初来乍到的几日里，姝妍总会在窗口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奇异场景。
窗外的每一日都很热闹：不同的人来到这里----有孑然一身的，有扶老携幼的。唯一相同的事情，是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大大小小的米袋子。
人们在河边排起一条瘦长的队伍。“张君”手下的伙计搬着台案和胡床，烈日当头也好，阴雨绵绵也罢，他们永远都坐在河岸边上，不厌其烦地修缮着远来人的名册。
这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生活自然愈发热闹。
“五斗米”是立足于此的基本要求，“张君”定的规则，无人不服。“这里”是汉中，而“张君”就是张鲁。
张鲁生得矮小精悍，方面圆睛，穴角凹陷，唇型如扇，那张脸本该历尽乱世的风霜，却显出过分的与之不配合的润泽。
从这张脸上，人们看出它的主人过的生活虽不是养尊处优，但至少还算不错。
汉中三面环山，一面靠水，北有崇峻的秦岭古道，南临深阔的成都平原，是丘陵与平原分割而成的土地，易守难攻。战乱年代，凭借一道天然的屏障，此处少有祸乱，因此汉中在百姓口中素有“桃源”之名。
桓帝时登金銮，张陵从丰县避灾汉中。党锢之祸后，张陵看请时局，更加不肯入世，便在山野间调养生息，一来二去，他周围也汇聚起了一群徒从。
张陵年八十七，忽然一日，大笑而终。
父亲既然已经埋骨在仓山脚下，张衡便也不再想着归于故里，他只是接过了父亲的养生道理，老老实实地按照规矩继续办着父亲留下的鱼龙混杂且尚不知名的教派。
张鲁不同于他的父祖辈。“出为将，入为相”的生活，是他心底里长久以来悸动的隐秘。
不过他自己也确实够争气。十岁不到就能将今文经学全篇记诵。未及弱冠，他便无比热衷于时事。三十五岁那年，张鲁做了时任益州牧刘焉的督义司马，同当时的别部司马、他的同僚张修共同打击汉中太守苏固。
刘焉无比渴望汉中这块肥肉，拥有了益州大部的他并未满足，他只想扩张、扩张、再扩张。
天下已经乱的不行了，人的私欲在盛世里况且无法得到倾泻，何及乱世？
始料未及的事终于发生了。
张修设计诱杀苏固后，张鲁突然露出了隐藏多年的野心。他以一盘棋，捕杀张修。张修本部的一万兵士，张鲁的八千步卒，连同苏固的三万人马，一夜之间尽在张鲁之手。不仅如此，张鲁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切断唯一与北部有频繁联系的斜谷道，将汉中以北的地带完整地隔离在外。
如此，汉中成为一座独立的城池，有山有河，有人有马，有粮有肉。
刘焉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他若想继续割据益州当土霸王，就得让爱张鲁。
比起汉中的诱惑，刘焉承认，他更怕张鲁脱离自己的管辖，给自己表演一段“关门打狗”的大戏。
关的是汉中的门，至于要打的狗……呸！
刘焉想到此处，甚觉反胃。
张鲁没有重开斜谷道，不过他最终同意与刘焉共治，前提是刘焉不再干涉汉中的事。万般无奈之下，刘焉放弃了汉中，两年未过，饮恨而死。
张鲁本以为刘焉一死，益州无首，将成都平原收入囊中是他当仁不让的事，却没料到，刘焉虽归天，他那个平平无奇的儿子刘璋却顺顺利利地接过了他的班，不仅成了益州之主，也成了张鲁平生最大的敌手。
以旱涝二灾为名，刘璋从第二年春天起，便不断地克扣成都送往汉中的军需。从前刘焉与张鲁达成的所谓“君子协定”，是刘焉不干预汉中事宜，而作为交换，张鲁为他守护北面的门户，至于供给，因汉中本就富庶一方，刘焉便只出他所辖之地年成的十分之一。
刘璋受够了张鲁对刘焉虚情假意的嘴脸，他坐在益州牧的位置上，连最后这十分之一都不打算再让。
“陇右虚空，今麦已成熟，卿可乘机取之，勿失良机，以负孤望。”
刘璋虽资质平庸，却极懂权术算计。
要折毁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人，就要先使他陷入两难的境地，看他如何抉择，然后反其道打压之。
张鲁行军到一半路途便折返了，无人知道其中缘由，除了远在成都的刘璋。
因为骄傲的人从来不屑于服从平庸的人。
那种被迫听命的感觉，就好像当众脱得□□还要跳舞给大家看。
“羞愤”大概是最妥帖的形容。
当然正中刘璋下怀。他立刻以张鲁不顺从调遣为由，绞死了张鲁的母亲。
那时的刘璋并未料到，一座并不险要的汉中城，攻打了三年，他都没有将它拿下。
刘璋的部将庞羲连续三年未回成都，像一颗铆钉，牢牢扎在成都以北、汉中以南。刘璋体恤自己的部下，所幸将庞羲任命为巴郡太守。
张鲁却很快袭取了巴郡，作为对刘璋这一举动的反应。
也是从那以后，他割据汉中，真正地做了一方诸侯。
然后马超来了。
他带着一身疲敝，黯淡了传闻中“名门子弟”的光环，灰头土脸地敲响了汉中的大门。
张鲁巴不得马超归附，虽然他的确像马岱当初预测的那样，更多的，是“不敢拒绝”他们进驻自己的领地。
他还是给足马超面子，恭迎他的到来。
“孟起乃是雄杰，弱主强臣，恐怕主公……唉。”
“你我又能如何劝谏？以头抢地吗？”
姝妍不喜欢张鲁。
在诸多令她感到不适的情绪里，她首先是惧怕着张鲁的。
张鲁初次见到姝妍，就流露出大喜过望的神色，好像姝妍是砧板上的一块猪头肉，而他备好了蘸料，正要大快朵颐。
从他油腻的神情里，伸出一种带着垂涎的试探。
第二日马超沉着脸，跟马岱说起张鲁希望将姝妍许其冢孙，两姓得获姻亲之好的事。
马岱听罢立刻大惊失色：“阿兄如何应答？”
马超：“自是婉拒。”
和气地推诿似乎是唯一的，也是最温和的法子。
人在屋檐下，委曲求全便成了常态。
自那日过后，马岱心里暗自对精于算计的张鲁生了几分不满。
“伯伯，‘许嫁’是什么意思？”姝妍不明白定亲的意思，但是看到叔伯们缩手缩脚唯唯推脱的样子，她隐约觉得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并非妙事。
“就是把你送到他家去，换来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和平共处。”马岱故意抢在马超之前快言快语道。
马超扔给他一个白眼，马岱却拒接。颇为年少的男孩只是抱臂立于一侧，摆出满脸的轻蔑。
“阿念，听伯父说。”马超蹲下身子，他的手拂过姝妍绵软的脸颊，姝妍感到那只粗大的手心里，有武人常年抓握铁器留下的茧迹，那些痕迹搔得她面颊生痒。
“‘许嫁’就是女子出于自愿，答应君子求娶她时郑重许下的诺言。”马超温和地解释着，姝妍看到他的目光收回了几寸。
马岱轻咳一声，马超稍觉失态。
他轻握住姝妍的肩膀，目光深沉如渊：“阿念记着，我马氏一族的女儿，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要为自己的婚姻做主。你须得真心实意地爱慕，方能‘许嫁’。”
“阿兄……她根本就没听懂嘛！”马岱抬起一边眉毛：“黄口小儿，能懂个啥？”
姝妍却叉腰冲他嚷起来：“但是我知道‘一诺千金’，答应了别人的事一定要做到！”
马岱弯腰想去捏她的鼻尖，教她灵活地一闪而过。
马超哄道：“好阿念，正是因为‘一诺千金’，才不可轻允他人。”
“是，伯父！”姝妍高声回答着，她提起裙摆朝帐外跑去，马岱大步赶着她，二人身后留下一室笑闹。
马超蹲在原地，兀自出神。
也许乱世里的两情相悦，最终难免沦为笑谈。
……
“瑛，倘若有一日我真的死了，你可不许改嫁。”他逗弄着怀中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呸呸呸，又说什么胡话？”歪着脑袋看住面前的男人，她的眼底溢满狡黠：“你要是敢死，我就敢改嫁。有本事的，就从地下上来抓我……”
……
他不仅没死，且一直苟活到了今天。
他在烽火岁月里刻意摧残自己这条不知何时才能触礁的生命，现在甚至盼着早死，这样便能与她相会于地下。
可是世事向来无常：越想死的人，越死不了。
年少轻狂时，他以为未来同自己结发的妻子一定是个温婉的女人----像白兔一般的女人。可是她……她却像只狐狸。兔子与狐狸，实在是两种互不兼容的性子。
她的陪嫁中，有一个姑娘作为随嫁品来到他家。女子的陪嫁既有物也有人，陪嫁的人，她们的身份，便是媵妾。
这是汉初以来的制度。
媵妾是夫人们的私人所有，随着主人来到她们的夫家之后，媵妾就是男人的私人所有：有吃有穿，唯独没有任何地位。
那个姑娘刚来的时候，只有十二岁。过了几年，她出落地很漂亮，也很有心计。
她想要的，不仅是媵妾这个卑微的名头。
马超凭借一杆虎头金枪和出众的武略，在西北群雄中扬名称实。他十七岁，官拜谏议大夫，此前又有追随钟繇克定并州之绩，西凉人敬畏他的勇烈，便称“神威天将军”。
对一个人最高的褒赏，莫过于来自敌手的敬服。雄豪者如曹操，竟也不得不承认，倘使马超一日不死，他一日不得安卧。
马超气度超群，身材魁梧，肩宽腰细，粉颊皓齿，兼之完美复刻其父祖辈的俊秀五官，自然引得无数美人亲睐。
作为马超的正妻，没有理由在男人征战沙场时跟随----正妻向来应当好好侍奉公婆。
但是媵妾不同，只要主子乐意，她们就要去军中吃苦。马超向来不带女人在身边，可那姑娘却偏偏跟了去。
军营冷寂，军中一众男子汉，自然寻芳无门。姑娘深谙其中意思，于是暗自扮成兵卒，在他的营帐中宽衣解带，几夜的翻云覆雨，她竟然有了身孕。
夫人难平背叛之痛，将一纸白书送交他手里，随着便令家仆抬去一口棺木。
雪一般白净的布帛，那意思是无话可说，无言以对，无需再问。
她静静地躺在棺木中，没有表情。
自始至终都是个烈性人。
春花秋月，红烛照影，结发七载，佳人不再。
她死于建安五年。马超从此痛恨自己，也痛恨每一个夏天。
二十五岁，军营门口，众人面前，他永失挚爱。
她的小字，至今还被他绣在袍底。
“徐氏，珈瑛”。
那女子生下了一个女孩。马超将她们母女送到了二弟马休家中，他不愿看见她们，同她们日日相对，怨怒满怀。
马休明白长兄的心结，纵使无奈，也只好接过了烫手山芋，将她们暂时养在自家别院。
那母亲不到一年，郁郁而终。身后留下的女孩才出襁褓，便失去了唯一的依赖。
父亲抛弃了她，母亲谢世，小婴孩直到周岁，也没有一个可以叫出口的名字。马休实在怜悯，便为她起了个乳名，唤作“小讷”。
她出生后便不太灵敏，就好像身体里缺了什么必要的东西。她很少哭闹，大多数时候都在滞愣中度过。
姝妍一直不喜欢小讷，她和小讷说话时，总要费很大的气力，又是比划又是高声。她更不和她玩耍，小讷动作迟缓，跑两步就摔跤，摔倒了爬不起来。姝妍一开始自然会去扶她，她却尖叫着踢打姝妍，充满敌意，她捶打姝妍的时候，家里沸反盈天，乱成一锅粥。
小讷长到十岁，还不太会说话。人们怀疑她是哑巴，也不再费力教她。
姝妍后来变得害怕她。因为小讷总是习惯性地看着姝妍痴笑，笑完就默默转身离开了，剩下姝妍心惊肉跳。
姝妍去父亲身边撒娇，马休只好将小讷留在了扶风，没有一并带去许都。
姝妍的噩梦结束了。她也逐渐忘记了童年里那个痴傻的小讷。
马超从未过问小讷和她的母亲，哪怕简短几字，他也始终吝惜着不肯说出口。他只是在马休告知小讷即将留在扶风，同他们分离的时候点了点头。
之后他另娶了董氏，同她聚少离多，同她生儿育女，同她嘘寒问暖。
董氏的确像一只小兔子，乖巧、顺从、柔弱、无趣。
“如此也好”是董氏常挂嘴边的话。儿女与沉默则填满了他们共处的日子。
董氏对媗娴很好。媗娴却一直对她极为淡漠。
董氏原本打算着，待马超与曹操结束陇右的争夺，无论他去哪里，她都跟着，并且好好对待被她的生母和生父双重亏欠了的媗娴。
然而不想，就算是这样一个平凡的愿望，天公也未曾满足她。
扶风化为焦土的第二个月，董氏出现在马超面前，像一路要饭来的乞丐。她手里牵着马爻，两人的脸上，泪痕皆未干。
任谁都没有料到，平日里弱不禁风的董氏，竟然能够拖着幼子，受几百里颠簸之苦到了冀城，只为与丈夫再聚。
马超生平第一次的，竟有些动容。
他的弥补才刚要开始，董氏和马爻就双双离开了他。她们甚至连一个机会都不给他留下。
即便到了汉中，马超的身心无时也无刻不被某种剥茧抽丝的空荡感所占据。
惊惧与错愕，随时随地炙烤着他。尽管他知道，一个武人身上最不该有的，便是惊惧感。一朝为蛇咬，十载怕井绳。如今他是惊弓之鸟，猎人手中的弹弓刚刚举起，石子还未裹进弹夹，他已经绷紧了羽翼，随时准备飞离。
他失去了所有，并且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已经习惯失去。
姝妍自来汉中，便很少在人前言语，无事之时也只在自己的帐房内，捧着叔伯们的兵书，辨识句读与章法，至于其间大意，还不甚了解。囫囵读过几册，好歹有事可做，也免了同张鲁的照面。
这日她无事，便晃到了军帐屏风后，立在原处听着帐前动静。恰逢众人在张鲁处议事毕，当下都回到马超大帐。
然而只听声音，梁兴还未进帐便恼火异常，粗话连篇，高声怒骂张鲁。
马岱做事毕竟谨慎，他一手扯着梁兴进帐，一面嘱他小心言语。
马超是众人中最后进来的，他坐定，方才望向大伙。
梁兴耐不住性子，单刀直入：“孟起现今预备如何自处？”
他是自凉州起兵便追随马超的旧部，平日里向来是个果敢人，有话则说话，绝不卖关子。
马超似有所隐，便没有立即回应梁兴。
姝妍的耳朵贴在屏风后，听得堂前气氛不甚缓和，这罢又闻马超踱步，且行且顿。
“昨日忍，今日忍，将来还要忍？咱们雍凉儿郎，腰间宝剑未尝不利！”梁兴慷慨陈词，座中诸人亦有幽幽叹气者。
马超沉默些许，终是答他：“忍耐也非我所愿……张公祺胸无大志，难称明公。只因如今无所托身，不寄于此，又该归向何处……”
“竖子三番五次讽刺我等，就算孟起你能忍，大家也忍不住啊……”
向来只谈策略不谈人事的成宜也幽幽开口，语调是显而易见的苦涩。
“顺之啊，我非木石，亦生喜怒，可如今实在是羁旅于此，无他处可图耳！”马超叹气道：“北有曹贼，弑族之仇，生世为报。南有刘璋，生性庸弱，绝非良主。观江东，虽历三世而无恙，其主志在固守而非拓土，我等若投江东而去，恐难实现毕生良愿...”
“兄长，既然如此，倒不如投刘玄德而去？”马岱接话道。
“刘备乃世之雄者，听闻其在荆楚一带颇得民心，只不知他如今有何打算？”成宜接着马岱的话说。
“将军驰骋西凉数载，自先公殁后，将军未曾逢着明主，如今少将军所言，不如且看那刘玄德是否值得追随？”一旁原本只听着的马玩也开腔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其他不谈，我单单听闻他身边叫赵云的，亦是半道而投，深受恩信。还有那义阳魏文长、长沙黄汉升，皆与之刎颈相交，愿效死力。”成宜道。
只有凌義坐着听了很久，一言未发。
马超站定，将目光转向凌義：“子先兄以为如何？”
凌義说：“为何偏投刘玄德？将军何不自将进入西川，霸为一方诸侯？”
众人面面厮觑，一时无人搭话。
“先‘借’张鲁三万人马，同他立约：功成便迎他入川。倘若真的打下西川，将军自立益州，便是水到渠成之事，那时又可趁势一举攻克汉中，将他一并吞了。”凌義继续慢悠悠地说着。
马超心中却是一阵难言。
“子先兄...这颇为不仁义了些。”马岱声音莫名的紧涩。
“既然孟起已有他想，同张公祺撕破脸皮是趁早的事，不如借了兵马，按计行之，一举两得，未尝不可。”
凌義接着说，似乎未曾感到座中的顷刻沉默。
帐外忽进一小兵：“报将军！主公有军令！”
“主公命将军明日子时点起一万兵，将刘备大军抵挡在涪关之外！”
“知道了，回禀主公，我这便去准备。”马超摆手，传令兵随之退下。
“将军，切莫犹豫。”凌義话语之中带了几分迫切，“刘玄德此来，野心昭然，他要与那同宗兄弟刘季玉反目！放眼天下，他要的难道仅仅是一隅之地？主公应刘璋所托，不过是推你我出去拖延时间！一万人马根本不够啊！将军之英武，早已招致张公祺猜疑！若不听我，必有大祸！”
张鲁帐下最不满者，竟是凌義？
马超依然犹豫：“各位，暂且回去。容我……思索二三。”
马岱留在原地，他看着马超的脸充斥了忧虑，于是劝道：“弟兄们各有各的愤慨，但子先兄的意见……若兄长当真要接纳，弟以为不妥。”
“什么时候学会和我绕七绕八了？”马超漫不经心地问。
马岱有些赧然：“弟以为，兄长如果真的遂了凌兄的策略，便又是……不仁不义。”
“罢了、罢了啊……你不必再说多的了……”马超颓然跌坐案前，耸起两道粗重眉峰，俯首长叹：“当日与韩世伯反目，是为兄这一生的懊恼。今日隐痛，又上心口。先前我便听信风言风语，贸然用兵，害父亲大人同全族二百口人死于非命……我啊！我……我不仁不义、狼子野心！不忠不孝、反复无常！当年投奔汉中，如今若再弃主上，真当……当真人神共愤！”
马超扯开最脆弱的伤口，姝妍听见前堂隐隐有抽泣声传来。
马岱坐在马超身边，两个岁数差去整十八个年头的男人，如父子如手足，两颗心却始终浮沉与共。
“凌義此人，在汉中根深蒂固，却对张鲁有如此大的怨言，实在出乎意料。”马岱说：“阿兄同他共事三年之久，他的为人……阿兄清楚不过。只恐他难以理解兄长苦衷，若他执意求进，而兄长执意退却，我恐他……”
“恐他倒打一耙。”马超的眉峰愈发紧张，“这么一说，我真有点担忧。若果真如此，在张鲁面前，你我才是有口难辩。”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马岱轻抚马超的肩，不禁也皱了眉。
“先奉他的将令，去涪城抵抗刘备。”
“阿兄若有别意，当早做良图，迟则生变。”
“阿岱，你我兄弟，有话不妨一说。”马超敏锐察觉到了身边人的难言。
果真，马岱便说：“若欲抽身，刘玄德是最好的选择。”
马超挑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弟以为，刘豫州之能远在西川刘季玉之上。其以布衣之身开创事业，辗转豫、徐、荆三州，已历半生，却还能以廉颇之志，意欲腾驾益州而独霸一方，此人有无吞并天下之心，弟虽不敢妄加猜测，但其进取之能实在可嘉。且不闻诸葛、黄、魏之辈，半路而来，却皆为其披肝沥胆，由此可见，或可为之效命。方才凌義有一言，弟深以为然。那便是以刘玄德的心力，即便志不在天下，也必是开疆拓土之主。兄长之志，向来在此啊！”
他一口气说完，马超的面上是大大的震撼。
“阿岱，这二年你的眼光竟已如此深长，实在令我欣慰。”
马岱的眼里亮闪闪的，鼓起一对腮帮，显出少年人独有的半分羞涩。
马超苦笑：“希冀遇良主，复门楣，平生之愿便足矣。”
话虽简短，他语气里竟隐隐几分迟暮之意。
马岱看向他，心中亦上了几分凄然。
他的这位兄长，自小便是鲜衣怒马少年郎。天下方乱，只凭他一杆金枪便能于诸豪之中彰显名姓，气魄威仪，观天下英杰，无出其右。
潼关之败已三载，族人死伤殆尽，兵马志气渐损，受此重创，难复当年心境。
山川依旧，人心不复。
这一年马超三十七岁，正是一名武人的大好年华，英姿未减，却教心怀浸染了风霜雨雪。
“阿兄，我明白。我懂。”马岱不动声色握住马超的手，答得简短。他知道马超明白他的话中意，他自小跟在兄长身边成长起来，彼此之间的了解，如同左手了解右手。
“你啊……”马超无奈地心疼起堂弟被迫的早熟，“真的懂吗？”
马岱郑重点头。
马超接着说：“芷妤还是没有消息？”
马岱满脸的明亮却在提及这个名字时黯然无光。他只是轻微摇摇头，然后扯出一个无言以对的笑。
“你啊……还预备等多久？”
“一直。”
“如果她已经……你总不能一辈子不成家。”
“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马岱一字一句地说。
他的眼光钉在地上，仿佛要把那里看穿，此刻的他显得格外倔强。
马超却突然笑起来。
“觉得我傻？”
“不是。”马超眯起眼睛，只是一边笑着一边摇头：“你当真算得上‘三代以来第一人’。”
“什么‘第一人’？”
“第一痴心人。”
两人同时恍神，沉浸在各自难言的心事中。
“出来吧，阿念。”马超像想起什么似的，向屏风后低呼。
躲在后面的姝妍心下一惊，羞怯地探出脑袋。她的小脸红扑扑的，看着蹲坐在一起的兄弟俩。
“来，到伯父这儿来。”马超笑着向她伸手。
姝妍本来是有一点点怯马超的。
家中能同自己玩闹的，总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比如兄长，比如阿姊，比如马岱----都是些同她年纪相差不多的孩子们。马超很少在宅子里出现，偶尔回来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很少在姝妍面前露出笑容。
然而自来汉中，姝妍觉察到了马超的变化。他一日三餐顿顿问候，即便军务极忙也照样会抽时间来小屋子里看望姝妍，搂过她问东问西：最近读了什么书？这几日过的好不好？云云。
他的眼中尽存呵护。
马岱明白。马超只能把他在媗娴身上亏欠的东西尽力弥补给家中仅存的小辈，他极力呵宠着小姑娘，不让她有丝毫的不快。
姝妍冲进伯父的怀抱，马超的手臂强壮有力，给姝妍的感觉是，这双臂弯里容得进天下。
“丫头，最近偷偷长胖了是不是？伯父可抱不动了。”马超被她扑来的力量撞得向后仰，他将姝妍举到大腿上坐定。姝妍隐约闻见伯父身上带着烽烟的味道。
马岱笑看这一幕，清秀的眉眼倏忽弯成两轮好看的月牙。
“没有……”姝妍嘟囔着，装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丫头整日古灵精怪，上蹿下跳的，长胖才怪……”马岱跟着调侃。
马超依旧乐呵呵的：“阿念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伯父改日带你去。”
“没有想去的地方……”姝妍摇摇脑袋：“阿念想回家。”
马超面上的神采飞扬一瞬间黯了下去，马岱也垂眸不语。
“不回家吗，伯父？”姝妍问。
“不是和你说过吗？早就没有家了。”马岱低头，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拿了块一头尖的小石子，在沙地上漫不经心地划弄着，沙地上出现一道一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岱，”马超止住了他的话头，“阿念，别听他胡诌。瞧，扶风还在。”
他起身抓了图册，复将姝妍抱在怀里，两人一同凑近。
“瞧，这里。”马超用手划过地图上离汉中不远的一个小黑块。
姝妍看见那个位置有座小小的城门样式，与四周图案不同，标刻着“扶风郡”三字。
“便是这里。记住，这里是我们的家。”马超从地图上移开黏稠的目光，看向帐外天地，“无论罹经多少硝烟，那里终是归身之所。所以啊……”他收回目光，将它郑重地落在姝妍脸上，“一直都在。就在这里——”他轻拍自己护心甲的位置：“将故土记在心里。无论到了何处，它始终在你心里。”
“那么，现在伯父再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这里。”姝妍娇柔地回答。她手指点住的一个地方，离汉中亦不远。
马超看了马岱一眼，马岱抹去眼中不小心滴下的泪，也凑近细看。
姝妍读出地名：“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