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如注。
一个时辰前还是月朗星稀的天幕，一个时辰未过，忽然换了副脸皮。
刘璋闭目无言，神态平和，一身素净，跪坐于枰上。他双手扶膝，乍一看去，姿态竟像极临刑死囚，只待那最后一盅送行酒。
帐外雷电轰鸣，帐内一片安详。
雷声的间隙，刘璋听见“哐哐”两下响动，心下自知是那人的车马已然停于帐外。那人果然如约，杀神口中的“主子”两个时辰后便来了。
将全部精神集中在大帐口那道厚实的帘幕上，刘璋觉得砸在帐顶的雨竟似轻了不少。心下虽百般复杂，他的双目却依旧紧闭。这是他作为一方之主，能够在最后一刻到来前尽力维持的仅有的尊严。
马超的大帐帘幕掀开，一道刺眼的电光飞入帐内。刘璋微微张眸，眼缝里迎着来人的身形。有五个人自外而入，第一个是杀神，第二个是头戴高山冠，身着文士服饰的男子，接下来的是个英武的少年，然后是一个同样文绉绉模样的男人，最后进帐的……刘璋在心底冷哼一声：自然是那个与他同出一脉，现如今就要取他基业而代之的好兄长。
刘璋没有起身，他最大的表示来自那双半张开的眼。刘备一眼看向刘璋，目光稍作停留，便向内走来。那少年人随即按剑立于刘璋一侧。马超引着刘备上前，自己退去同那少年人相对的另一侧，眼光未转丝毫，只投向刘璋身后的木屏风，然而刘璋却感到马超用第三只眼死死盯住了自己。
文绉绉模样的男人最先开口，却是句无关痛痒的话：“孟起，帐内也太暗了些。”
马超一个眼色甩去，暗处就冒出个小兵来，手上麻利，替众人另起了几盏灯台。
众人坐定，刘备向刘璋俯首长揖。后者却如一只受惊的猫，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贤弟，今日你我算扯平了。”刘备的话极为简单，然众人皆觉察到一股尖锐的冷意蔓延在大帐中。众人也都明白，这冷意不是由室外如瀑的雨阵带来的。
气氛并不算友好。
刘璋也不过回礼而已。以他阶下囚的身份，自然清楚今夜的所谓“谈判”不过是对他最后一次的逼迫。双方的底线都已明晰，任谁都退无可退。他这个昔日风光的益州牧除了卑躬屈膝、俯首称臣，也想不出更好的结局。刘备逼近涪城时，是他未明刘备进取之意，因此错过了抵抗的绝佳时机。终于撕破脸皮了，雒城城下，又是他的兵士举起硬弓劲弩，将刘备的军师中郎将庞士元射成了筛子。庞统惨死，刘备根本不会咽下这口气。
刘备彼时轻撩袍底，面南入座。向来面色温和的男人，他的神态在此刻尤为肃穆。
雨点持续不间断地扣在帐顶，也砸在刘璋心头。
一室之人皆沉默。
不知是否源于饥饿感的作祟，刘璋突然出现了奇怪的想法：就这么听雨，听到天明，倒也未尝不可。
可笑至极了。他乃堂堂益州牧，治下百万口人丁，手握数十万重器，竟也会在一个寻常的雨夜失魂落魄，甚至妄图借暗夜里的沉默避开第二日的阳光。
不是龙游浅滩，亦非虎落平原，他是丧家犬，而且是一条摔在泥沼里浑身肮脏毫无尊严还怎样也蹦跶不起来的土狗。
刘璋的胸口忽然升起一股急剧的刺痛。愤恨与羞耻一齐冲上他的天庭，他很少发怒，当着他人的面，则更鲜有。可是此刻他只想跳起来揪住刘备的衣领，咆哮着问问他，这天下究竟有什么好争的，让他们一个个如此着迷！
本来他可以做一个潇洒快活的小侯爷，巴山蜀地纵情声色，肆意挥霍无处宣泄的年华。在他之上有两位兄长，他是幼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做这个益州牧。可是天公偏生作弄人，长兄被刺，二哥被捕杀。半年之间，父亲罹患急症，撒手人寰。为了蜀中大局，他不得已坐上了益州牧的位置。
他的鼻腔忽然酸胀，时人都说父亲是汉末最早的一位枭雄，因益州腾天家之气而改道巴蜀，最终割据一方，成为一任那天高皇帝远的小诸侯。时人还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刘焉有战略眼光，他的儿子一定也不傻。
可是他们都不懂啊……父亲之志，也许未必是儿子之志？
“咳咳……”手中抚弄着羽扇的男人先打破了室内这段过长的沉默。当众人将目光送向他时，他的目光却单独与座上人的眼色重合：“主公……”
刘备默契地将眼光再次转向侧席的刘璋：“季玉，你我二人，兄弟耳。量我们谁都不愿益州再起兵燹，那末，刘备便直言：君现下预备如何自处？”
火光在刘璋周身包了一层薄薄的晕圈，旁人看去却仍旧分不清他是在垂眸，还是在闭目，是认真思索，还是嗤之以鼻。
“既然你还与我称兄弟，那么兄长，弟弟想问一句：兄长可知益州百姓预备如何自处？”刘璋居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诸葛亮连贯抚弄着羽扇的轻柔动作在闻听这句话之后，令人难以察觉地滞顿了一下。
所有的眼光于是都集中在刘璋的脸上。
刘备答：“贤弟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刘璋摇头：“真假难辨，有何区别？任你说便是。”
刘备叹气：“那我便告知贤弟真话：益州众人，披坚执锐，皆欲死战。”
“我们根本打不过你。”刘璋说。
“非也、非也……”刘备的语气里稍微带了些无端的苦楚：“倘执意战斗，胜负委实难说。”
“我也不会再和你打下去。”刘璋彻底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备，他似乎想用自己的眼光灼伤后者。
刘备与他对视一刻，二人心中都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多谢贤弟，肯为苍生计。”刘备终于俯首道：“明日便请宪和同贤弟返回城内，待事毕，一同归命。”
刘璋起身向前，伏拜在潮湿的地面上。与此同时，一直带着高傲神色坐于他侧面的文士打扮的男子做出了俯首听命的回应。
刘璋回头看清了这人。这人他原是见过的，而且不仅见过，他还很欣赏这人的口才，正是刘备微时的涿郡同乡简雍。
“罪人叩谢。”刘璋的嗓音有些沙哑。刘备这才看清，跪拜的男人着了身布衣，就连他头顶象征地位的王侯冠竟也一并除了。
刘备的眼不由得瞥向威严立于一侧的马超。后者却保持着立侍的姿态，眼光如旧——始终聚灼在刘璋坐席偏后的某个点上。
“兄长能否摒退旁人？弟弟想同兄长说几句话。”刘璋跪在地上，声音很是沉闷。
刘备左右瞧过，大笑道：“座中乃我养子、同袍，与挚友，季玉大可直言。”
刘璋没有吭声，对阶下囚来说，沉默是最恰当的反抗。
刘备自觉尴尬，他又与诸葛亮习惯性地碰上眼光，后者轻轻用手中扇半遮了面门，他的垂首，意思便是：可。
座上人挥手示意，座下人皆退去。
刘备欲扶刘璋起身说话，刘璋却拒绝了他的好意。
刘备只好站在刘璋面前，刘璋却已习惯了跪着说话。只一天而已，他竟已习惯成自然。他在益州牧的位置上习惯了整一年，才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臣子们的叩拜。在马超的大帐里只待了一个白天，他就已经可以心安理得地叩拜别人。这人啊，还真是奇怪。
许是他天生就适合作奴才。刘璋自甘堕落地想着。
刘备却真的尴尬起来，刘璋拒绝他的搀扶之后，他的一双手好像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只有背到身后。
刘璋突然恢复了冷漠：“玄德兄，益州的一切不足以助你争夺天下。”
刘备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刘璋道：“益州不是腾龙之地，而是困龙之地。”
刘备依然听着，他向来擅长倾听他人之言，好的坏的，漂亮话或者不中听的，他都照单全收。
刘璋的语气里漫开讽刺：“玄德，我先前曾听闻一谶语，说涿郡刘氏之基业，不过延续五十年。”
刘备的面色深不可测。
“玄德兄倒也是个枭雄，只不知……身后事可有筹谋？”
“弟，究竟想说什么？”
“江山应该交给能守得住的人来守，兄长说对不对？”刘璋慢条斯理地说着：“他就守不住你的江山。”
“他”当然是指刚才从帐内走出去的刘封。
刘备垮下了脸：“贤弟，这是我的家事，你不必费心了。”
刘璋冷哼一声：“事到如今，面皮都撕破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贤弟！”刘备低喝，他的口中渐生怒意。
“你的次子，他能守住。”刘璋还是坚持着说完。
刘备低头瞪眼看刘璋的额顶，身后燃去了一半还多的烛炬不住摇曳着，投在地上的二人的影子缠绕不清，似明似暗的光线里，时刻酝酿着动荡与不安。
“五十年的国祚，兄长说说，究竟是长是短啊！”刘璋突然笑起来，火光不均匀地映在他的脸上，斑驳陆离，极为古怪：“兄长还能再活五十年吗？哈哈哈……”大笑戛然而止，男人的脸上有种扭曲的快意：“五十年……我是等不到了！待五十年后，成都残破，兄长啊，我在地下等着你们！哈哈哈！”
还不过瘾一般，他从地上挣扎着起身，一侧肩膀歪斜着，嘴角有些干裂。他狠狠甩出最后一句话：“昨日金马玉堂，今朝破衣烂衫。五十年，教汝之子孙也尝尝拱手而降的滋味！”
刘备的喉结上下滚动，惊异而愤恨的眼底难以自持地涌上一股慌乱的不解，他不知道刘璋从哪里听来这些疯疯癫癫的话，最为可怕的是，他察觉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竟从此埋下了一颗半信半疑的种子。
第十日。解围。
重舆辎车上，简雍全身官服，腰脊笔直，身姿挺拔，右手持节，目视前方，神色倨傲。刘璋头戴远游冠，神态极度平和，他一只手扶住右前方的车耳，未觉挡泥板后迸溅的土花已悄然沾上了他的新衣袖口。他只是静默地望着成都城门，神态不与四十九岁的中年男人相配，倒像绝了一个饱经沧桑的垂暮老者。
“……香香塘上荷，小子捉大鹅；飞了手中鹅，罗敷裙澈澈……”刘璋听见了孩子们的歌声。他的目光四下而视，未见童子，满眼却尽是战乱残留的火痕。他又侧耳细听，童声消失了。刘璋这才触碰到被封存的记忆——这首童谣原是自己唱过的。
几个公侯家的小公子、小少爷们，整日无忧无虑，只变着法地逃离先生的课堂，逃过他们高大而严厉的父亲们的监督，光着身子跳下城南的小河，痛痛快快地清凉一下，然后挖一个浅浅的土坑，坑底燃火，再铺一层厚厚的芭蕉叶，将一早偷到的胡薯埋进去，最上覆土块，就等着半个时辰后大快朵颐。有时他们还能看到小姑娘们，臂上挎着竹篮，蹦跳着走过，罗裙飞扬，一地碎笑。
那样短暂的童年，那样快意的夏天，那种宁要挨打也不怕父亲们苛责的日子，还有他一起大笑着玩耍的朋友，都偷偷地离开了他。
刘璋的眼角渗出两行泪。
本应开城将贼问，终是进退两难人！
刘璋用力眨眨眼，一旁的简雍虽未发言，却也察出异端。刘璋不开口，他便也绝不先开口。尽管刘璋已是自家主公的池中物，他这个做臣下的，对益州旧主应该有的礼节一样都不能缺。
因为刘璋再落魄，也是主；而简雍再倨傲，他终归是臣。
刘璋低头，倏尔又抬头，将沮丧抹平。
他居然在笑。简雍不由得瞥向刘璋的脸，后者神色迟滞，竟似痴人。
“简中郎啊，我不笑旁的，只笑初次见君，我高高在上，君俯首请拜。今日你我竟不分高低，一并坐于这车里！”
“彼彼之间，原不分高低。”简雍侧过脑袋，淡然吐出一句话。
刘璋笑着摇头：“谬传耳！谬传耳！何以如此认为？”
简雍正色道：“我主礼贤下士，待友如兄弟，待臣如手足。故，雍向来如此认为。”
刘璋垂首大笑：“确实！确实！玄德身边猛士归附，能人云集。”转而又大笑道：“可惜！可惜……”
简雍道：“公欲何言？”
刘璋：“可惜众人皆不知玄德几分出自真心，几分虚情假意？”
简雍瞪了刘璋一眼，不再同他搭话。刘璋也不介意简雍责备的眼光，只自顾自地笑着摇头。
“玄德微贱之时，你们都是他的臂膀，是他的手足！待他坐稳那个位置，你们是旧履，是敝衣。殊不知，这天下岂有共富贵之人？哈哈哈……”
“明珠暗投啊！占尽天时与地利，却少了人和！一摊烂局！一摊烂局啊！哈哈哈……”
简雍握着节杖的手心微微渗汗。隐隐的不祥感从身旁男人的笑声中传来，简雍不由得感觉刘璋有些疯癫。
“天道又轮回……”
车驾进了成都。刘璋因冷嘲热讽而变得尖酸的目光突然凝在城墙之下。他看见高阔的城门旁另开了小门，这小门原是巡夜兵换岗时的捷径，此刻有几队人抬着木板，一具一具地向城内搬运尸首。刘璋嗅到空气中滚滚而来的腥酸味。他也看到被一只只脏手抬起的木板边缘有业已凝固的赤色，至于那些尚未风干成块的红色，则一滴滴从木板中渗下来。木板是明显不够的。因此搬运工们不知从哪扯了几片勉强成形的麻布，索性用布片兜着尸体往城里抬。
“老人家，听我说！听我说！要认尸去里面！外面随时会攻击，太危险了！”男人没戴头盔，以身堵在小门口，看他模样是个管事的。
刘璋从减速的马车上只看到一颗雪白的头颅奋力伸过男人的肩头，两只干瘪的手臂同样奋发地挥舞着。有人向这里赶来。从穿着上看约是男人的战友，几个男人都来拉扯老太太，试图将她向后拖。
刘璋高声呼道：“停驾！停下来！”
车夫应声勒缰。两匹马儿同时发出两声沙哑的长嘶。不待简雍起身询问，刘璋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跳下舆车。他向那扇不起眼的甚至可以不被称作“门”的门洞走去。
简雍赶紧随着刘璋下车，手中的节杖一刻不松开。
刘璋快步走向老妇和那群兵油子，他正欲弯下身子扶起老妇，半倒在地上、满腿土渍的后者却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刘璋感到双臂突如其来地发起了麻，老妇人的手劲极大，一双如鹰隼般枯瘦的手里有着令人绝望的力量。她浑浊的眼里尽是泪水：“我儿子……我儿子！”
几个兵正在面面相觑，管事的那个却率先认出了益州牧的脸。他赶紧单膝跪拜，口中高呼：“小的参见益州牧！”众人这才立刻跪了一地，个个垂首，不敢相信谣传已经被马超“杀了”的一城之首在自己面前从天而降。
刘璋问老妇：“老人家，您的儿子是谁？他在哪里？”
老妇松开一只原本钳着刘璋的手，颤巍巍地指向小门外：“死了……死了！”浑浊的泪从她的皱纹里艰难地滑落，她转过头来，死死盯着刘璋的眼神变得锋利而恶毒：“你是益州牧……是你杀了我的儿子！是你害死了他！你该死！你该死……”她尖声叫着，刘璋只觉天旋地转，耳膜几乎要被她那几句哀怨漫溢的诅咒刺穿。简雍赶紧招手，地上跪拜的男人们弹起来，制住了老妇人。哀嚎声渐止，简雍扶住刘璋一侧肩膀：“益州牧，没事吧？”
刘璋的喉结上下滚动，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要说几句话。可结果却是，他的两瓣嘴巴上下沉默地开合，三番五次也没有挤出一个字。
简雍清楚地观察到呆愣在原地的中年男人眼中终于不再有任何的刻薄，他像一个本来没有做错事却因别人而等待惩罚的孩子，满脸只余惊愕。
“益州牧，走吧？”
刘璋机械转身，爬上马车的时候，简雍看见刘璋踩到了他自己的衣摆。
辰时一刻。议殿内。
刘璋坐于案后。简雍持节立于大殿正中，眼睛微微抬视前方，不去理睬一切针对他的议论。文武众人站了一室，最靠近刘璋的，为左乃法正，为右乃刘巴。
刘璋轻叩案几，室内顿时静默下来。
“主公有无大碍？”有人问了一句。随之而起的是几句参差不齐的问询。刘璋心底忽然热乎了一下，他再次叩响案几，室内再次恢复平静。
刘璋说：“玄德公乃孤族兄，待孤甚是周到，诸公多虑了。”
谁也没有再说话。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刘璋说下去。看到简雍同来，所有人都已然知道了这座城的命运，却始终无人愿意主动挑破。
“众卿啊，孤……欲出迎玄德公。”刘璋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主公，臣不甘心！臣请提兵再战！”洪钟般的声音自队伍中响起，众人望去，却是曾守绵竹的泠苞。
刘璋抬起一只手，他的声音已有颤意：“子裕，不必再言……我意已决。”
泠苞却倔犟地立在原处，不肯退下。
一直未曾开口的刘巴终于开口：“主公见谅。自张任将军守节被诸葛亮下令斩杀，泠苞将军便日夜切齿，不愿出迎，也是常情。”
刘璋捏住眉心：“张将军高义，孤岂能不知啊……现今迫不得已，命不由我，只能走这条路。”
刘巴劝道：“主公，城中尚有三年存粮，带甲将士十六万，只要关闭城门，守上三载，成都可不失！”他又看向简雍：“至于他，斩于阵前，祭旗即可！”
刘璋正要开口，简雍却大笑起来。
众人的讶异与愤恨在一瞬间朝着这个站立于大殿正中的男子齐刷刷甩来。
简雍眯眼拂须：“廊庑鸟雀，不识时务。”
刘巴斜睨：“君便识时务？”
简雍道：“我确识时务。”
“请言。”
简雍：“我择命世之主，为其奔走四方，于荆州草创，此为识时务。”
“是吗？我等却听闻刘玄德一生败绩。高唐败给袁绍、下邳败给温侯、更在徐州、汝南、当阳三度败给曹公，这便是君口中的‘命世之主’？”
“岂以成败论英雄？高唐一战乃因双方兵力悬殊，下邳之战乃为用人不当、疏忽大意，至于同曹孟德之争……”简雍刻意停顿：“不是意气之争，实是信念之争。”
“我与主上识于微时，其青年宏图，便是匡顺汉家天下，其后虽历经大小失败，初衷不改，本志犹在。我主雄才伟略，私德至高，才得以拢聚众人，一路襄助，成就事业。其间艰辛，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诸君若面北而降，其利有三。一，我主知才善用，诸位能够各尽其才，大展拳脚；其二，我主宽厚仁善，诸君家眷老小皆得所养，一城百姓皆得保全，此乃民生所幸；其三，我主志向终在天下，诸位扶助我主终结乱世，各得心愿，何如？”
一室的沉默不语。
刘璋起身，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前襟。“诸位，简中郎的话，便是我想说的。”
“主公！”刘巴再次站出来，他压低了声音：“主公难道希望百年后的史书里，您的名讳之后跟着‘庸主’二字吗！”
刘璋的眉心震颤了一下，忽而伸展。
他高声说：“孤半生坐在益州牧的位子上，却从未有益于百姓。孤不愿再看这座城中的任何一个人失去亲眷了。史笔如何写……孤不在乎。”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面前的益州牧金印，眼底变得明澈。经过简雍身边，他抬头望了一眼前者手中始终不曾松开的节杖，几乎是在耳语：“走吧，简中郎。”
法正拢拢袖子，带头跟在刘璋和简雍二人身后走了出去。很多人也随着他们三个挪动了步伐。大殿愈发清冷起来。
刘巴还站在原地，他看见众人皆散，唯独方才谏言再战的武人仍旧僵立在不远处。刘巴看看泠苞，泠苞却没有看他，他只是对着刘璋曾经坐过的案几长揖三次，然后转身。刘巴感到一阵不详，他立刻喊住他：“泠将军缓步！”
泠苞背对刘巴抬起手臂，他的声音很是冷静：“令君不必再说。我是不会投降的。”
“君预备如何自处？”刘巴上前几步，追问道。
背影仰首：“一死而已。”背影笑着迈出了大殿。刘巴望着他将自己整个人填进了饱满的日辉中，阳光照得刘巴双目生疼。
他喃喃自语道：“从今天起，自做逍遥闲散人去也……”
巳时二刻。刘备站在成都城外，接过刘璋手中的益州牧印绶，入主西川。
刘备握鞭回首，似乎在寻找什么人。身侧的诸葛亮早已看到默然随在几丈外统领兵将的马超，他暗示刘备一眼，刘备便策马折返。
马超惊讶道：“主公。”
刘备勒马回身，驱使牲畜与马超的坐骑处于一个水平线上，马超诚惶诚恐，正欲驱马后退三步，以显尊卑之分。刘备却拽住了他的缰绳。
“孟起，与我同进成都。”刘备笑着说。
马超坐于马上，俯身拜过刘备。刘备满意地点点头，先驱马而行，马超紧跟在后。
当时风光无限，随他认定的主公并辔入川的一代名将却从未料到，他手中那杆替刘氏拿下江山的枪，在此后三载的悠悠岁月中竟似尘封，再无搦战舔血的机会。
整个蜀中便如一块沉静的湖，表面看去是一片和蔼，隐于其底的却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汹涌暗流，一朝一夕，诡谲不安。
一个时辰前还是月朗星稀的天幕，一个时辰未过，忽然换了副脸皮。
刘璋闭目无言，神态平和，一身素净，跪坐于枰上。他双手扶膝，乍一看去，姿态竟像极临刑死囚，只待那最后一盅送行酒。
帐外雷电轰鸣，帐内一片安详。
雷声的间隙，刘璋听见“哐哐”两下响动，心下自知是那人的车马已然停于帐外。那人果然如约，杀神口中的“主子”两个时辰后便来了。
将全部精神集中在大帐口那道厚实的帘幕上，刘璋觉得砸在帐顶的雨竟似轻了不少。心下虽百般复杂，他的双目却依旧紧闭。这是他作为一方之主，能够在最后一刻到来前尽力维持的仅有的尊严。
马超的大帐帘幕掀开，一道刺眼的电光飞入帐内。刘璋微微张眸，眼缝里迎着来人的身形。有五个人自外而入，第一个是杀神，第二个是头戴高山冠，身着文士服饰的男子，接下来的是个英武的少年，然后是一个同样文绉绉模样的男人，最后进帐的……刘璋在心底冷哼一声：自然是那个与他同出一脉，现如今就要取他基业而代之的好兄长。
刘璋没有起身，他最大的表示来自那双半张开的眼。刘备一眼看向刘璋，目光稍作停留，便向内走来。那少年人随即按剑立于刘璋一侧。马超引着刘备上前，自己退去同那少年人相对的另一侧，眼光未转丝毫，只投向刘璋身后的木屏风，然而刘璋却感到马超用第三只眼死死盯住了自己。
文绉绉模样的男人最先开口，却是句无关痛痒的话：“孟起，帐内也太暗了些。”
马超一个眼色甩去，暗处就冒出个小兵来，手上麻利，替众人另起了几盏灯台。
众人坐定，刘备向刘璋俯首长揖。后者却如一只受惊的猫，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贤弟，今日你我算扯平了。”刘备的话极为简单，然众人皆觉察到一股尖锐的冷意蔓延在大帐中。众人也都明白，这冷意不是由室外如瀑的雨阵带来的。
气氛并不算友好。
刘璋也不过回礼而已。以他阶下囚的身份，自然清楚今夜的所谓“谈判”不过是对他最后一次的逼迫。双方的底线都已明晰，任谁都退无可退。他这个昔日风光的益州牧除了卑躬屈膝、俯首称臣，也想不出更好的结局。刘备逼近涪城时，是他未明刘备进取之意，因此错过了抵抗的绝佳时机。终于撕破脸皮了，雒城城下，又是他的兵士举起硬弓劲弩，将刘备的军师中郎将庞士元射成了筛子。庞统惨死，刘备根本不会咽下这口气。
刘备彼时轻撩袍底，面南入座。向来面色温和的男人，他的神态在此刻尤为肃穆。
雨点持续不间断地扣在帐顶，也砸在刘璋心头。
一室之人皆沉默。
不知是否源于饥饿感的作祟，刘璋突然出现了奇怪的想法：就这么听雨，听到天明，倒也未尝不可。
可笑至极了。他乃堂堂益州牧，治下百万口人丁，手握数十万重器，竟也会在一个寻常的雨夜失魂落魄，甚至妄图借暗夜里的沉默避开第二日的阳光。
不是龙游浅滩，亦非虎落平原，他是丧家犬，而且是一条摔在泥沼里浑身肮脏毫无尊严还怎样也蹦跶不起来的土狗。
刘璋的胸口忽然升起一股急剧的刺痛。愤恨与羞耻一齐冲上他的天庭，他很少发怒，当着他人的面，则更鲜有。可是此刻他只想跳起来揪住刘备的衣领，咆哮着问问他，这天下究竟有什么好争的，让他们一个个如此着迷！
本来他可以做一个潇洒快活的小侯爷，巴山蜀地纵情声色，肆意挥霍无处宣泄的年华。在他之上有两位兄长，他是幼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做这个益州牧。可是天公偏生作弄人，长兄被刺，二哥被捕杀。半年之间，父亲罹患急症，撒手人寰。为了蜀中大局，他不得已坐上了益州牧的位置。
他的鼻腔忽然酸胀，时人都说父亲是汉末最早的一位枭雄，因益州腾天家之气而改道巴蜀，最终割据一方，成为一任那天高皇帝远的小诸侯。时人还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刘焉有战略眼光，他的儿子一定也不傻。
可是他们都不懂啊……父亲之志，也许未必是儿子之志？
“咳咳……”手中抚弄着羽扇的男人先打破了室内这段过长的沉默。当众人将目光送向他时，他的目光却单独与座上人的眼色重合：“主公……”
刘备默契地将眼光再次转向侧席的刘璋：“季玉，你我二人，兄弟耳。量我们谁都不愿益州再起兵燹，那末，刘备便直言：君现下预备如何自处？”
火光在刘璋周身包了一层薄薄的晕圈，旁人看去却仍旧分不清他是在垂眸，还是在闭目，是认真思索，还是嗤之以鼻。
“既然你还与我称兄弟，那么兄长，弟弟想问一句：兄长可知益州百姓预备如何自处？”刘璋居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诸葛亮连贯抚弄着羽扇的轻柔动作在闻听这句话之后，令人难以察觉地滞顿了一下。
所有的眼光于是都集中在刘璋的脸上。
刘备答：“贤弟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刘璋摇头：“真假难辨，有何区别？任你说便是。”
刘备叹气：“那我便告知贤弟真话：益州众人，披坚执锐，皆欲死战。”
“我们根本打不过你。”刘璋说。
“非也、非也……”刘备的语气里稍微带了些无端的苦楚：“倘执意战斗，胜负委实难说。”
“我也不会再和你打下去。”刘璋彻底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备，他似乎想用自己的眼光灼伤后者。
刘备与他对视一刻，二人心中都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多谢贤弟，肯为苍生计。”刘备终于俯首道：“明日便请宪和同贤弟返回城内，待事毕，一同归命。”
刘璋起身向前，伏拜在潮湿的地面上。与此同时，一直带着高傲神色坐于他侧面的文士打扮的男子做出了俯首听命的回应。
刘璋回头看清了这人。这人他原是见过的，而且不仅见过，他还很欣赏这人的口才，正是刘备微时的涿郡同乡简雍。
“罪人叩谢。”刘璋的嗓音有些沙哑。刘备这才看清，跪拜的男人着了身布衣，就连他头顶象征地位的王侯冠竟也一并除了。
刘备的眼不由得瞥向威严立于一侧的马超。后者却保持着立侍的姿态，眼光如旧——始终聚灼在刘璋坐席偏后的某个点上。
“兄长能否摒退旁人？弟弟想同兄长说几句话。”刘璋跪在地上，声音很是沉闷。
刘备左右瞧过，大笑道：“座中乃我养子、同袍，与挚友，季玉大可直言。”
刘璋没有吭声，对阶下囚来说，沉默是最恰当的反抗。
刘备自觉尴尬，他又与诸葛亮习惯性地碰上眼光，后者轻轻用手中扇半遮了面门，他的垂首，意思便是：可。
座上人挥手示意，座下人皆退去。
刘备欲扶刘璋起身说话，刘璋却拒绝了他的好意。
刘备只好站在刘璋面前，刘璋却已习惯了跪着说话。只一天而已，他竟已习惯成自然。他在益州牧的位置上习惯了整一年，才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臣子们的叩拜。在马超的大帐里只待了一个白天，他就已经可以心安理得地叩拜别人。这人啊，还真是奇怪。
许是他天生就适合作奴才。刘璋自甘堕落地想着。
刘备却真的尴尬起来，刘璋拒绝他的搀扶之后，他的一双手好像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只有背到身后。
刘璋突然恢复了冷漠：“玄德兄，益州的一切不足以助你争夺天下。”
刘备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刘璋道：“益州不是腾龙之地，而是困龙之地。”
刘备依然听着，他向来擅长倾听他人之言，好的坏的，漂亮话或者不中听的，他都照单全收。
刘璋的语气里漫开讽刺：“玄德，我先前曾听闻一谶语，说涿郡刘氏之基业，不过延续五十年。”
刘备的面色深不可测。
“玄德兄倒也是个枭雄，只不知……身后事可有筹谋？”
“弟，究竟想说什么？”
“江山应该交给能守得住的人来守，兄长说对不对？”刘璋慢条斯理地说着：“他就守不住你的江山。”
“他”当然是指刚才从帐内走出去的刘封。
刘备垮下了脸：“贤弟，这是我的家事，你不必费心了。”
刘璋冷哼一声：“事到如今，面皮都撕破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贤弟！”刘备低喝，他的口中渐生怒意。
“你的次子，他能守住。”刘璋还是坚持着说完。
刘备低头瞪眼看刘璋的额顶，身后燃去了一半还多的烛炬不住摇曳着，投在地上的二人的影子缠绕不清，似明似暗的光线里，时刻酝酿着动荡与不安。
“五十年的国祚，兄长说说，究竟是长是短啊！”刘璋突然笑起来，火光不均匀地映在他的脸上，斑驳陆离，极为古怪：“兄长还能再活五十年吗？哈哈哈……”大笑戛然而止，男人的脸上有种扭曲的快意：“五十年……我是等不到了！待五十年后，成都残破，兄长啊，我在地下等着你们！哈哈哈！”
还不过瘾一般，他从地上挣扎着起身，一侧肩膀歪斜着，嘴角有些干裂。他狠狠甩出最后一句话：“昨日金马玉堂，今朝破衣烂衫。五十年，教汝之子孙也尝尝拱手而降的滋味！”
刘备的喉结上下滚动，惊异而愤恨的眼底难以自持地涌上一股慌乱的不解，他不知道刘璋从哪里听来这些疯疯癫癫的话，最为可怕的是，他察觉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竟从此埋下了一颗半信半疑的种子。
第十日。解围。
重舆辎车上，简雍全身官服，腰脊笔直，身姿挺拔，右手持节，目视前方，神色倨傲。刘璋头戴远游冠，神态极度平和，他一只手扶住右前方的车耳，未觉挡泥板后迸溅的土花已悄然沾上了他的新衣袖口。他只是静默地望着成都城门，神态不与四十九岁的中年男人相配，倒像绝了一个饱经沧桑的垂暮老者。
“……香香塘上荷，小子捉大鹅；飞了手中鹅，罗敷裙澈澈……”刘璋听见了孩子们的歌声。他的目光四下而视，未见童子，满眼却尽是战乱残留的火痕。他又侧耳细听，童声消失了。刘璋这才触碰到被封存的记忆——这首童谣原是自己唱过的。
几个公侯家的小公子、小少爷们，整日无忧无虑，只变着法地逃离先生的课堂，逃过他们高大而严厉的父亲们的监督，光着身子跳下城南的小河，痛痛快快地清凉一下，然后挖一个浅浅的土坑，坑底燃火，再铺一层厚厚的芭蕉叶，将一早偷到的胡薯埋进去，最上覆土块，就等着半个时辰后大快朵颐。有时他们还能看到小姑娘们，臂上挎着竹篮，蹦跳着走过，罗裙飞扬，一地碎笑。
那样短暂的童年，那样快意的夏天，那种宁要挨打也不怕父亲们苛责的日子，还有他一起大笑着玩耍的朋友，都偷偷地离开了他。
刘璋的眼角渗出两行泪。
本应开城将贼问，终是进退两难人！
刘璋用力眨眨眼，一旁的简雍虽未发言，却也察出异端。刘璋不开口，他便也绝不先开口。尽管刘璋已是自家主公的池中物，他这个做臣下的，对益州旧主应该有的礼节一样都不能缺。
因为刘璋再落魄，也是主；而简雍再倨傲，他终归是臣。
刘璋低头，倏尔又抬头，将沮丧抹平。
他居然在笑。简雍不由得瞥向刘璋的脸，后者神色迟滞，竟似痴人。
“简中郎啊，我不笑旁的，只笑初次见君，我高高在上，君俯首请拜。今日你我竟不分高低，一并坐于这车里！”
“彼彼之间，原不分高低。”简雍侧过脑袋，淡然吐出一句话。
刘璋笑着摇头：“谬传耳！谬传耳！何以如此认为？”
简雍正色道：“我主礼贤下士，待友如兄弟，待臣如手足。故，雍向来如此认为。”
刘璋垂首大笑：“确实！确实！玄德身边猛士归附，能人云集。”转而又大笑道：“可惜！可惜……”
简雍道：“公欲何言？”
刘璋：“可惜众人皆不知玄德几分出自真心，几分虚情假意？”
简雍瞪了刘璋一眼，不再同他搭话。刘璋也不介意简雍责备的眼光，只自顾自地笑着摇头。
“玄德微贱之时，你们都是他的臂膀，是他的手足！待他坐稳那个位置，你们是旧履，是敝衣。殊不知，这天下岂有共富贵之人？哈哈哈……”
“明珠暗投啊！占尽天时与地利，却少了人和！一摊烂局！一摊烂局啊！哈哈哈……”
简雍握着节杖的手心微微渗汗。隐隐的不祥感从身旁男人的笑声中传来，简雍不由得感觉刘璋有些疯癫。
“天道又轮回……”
车驾进了成都。刘璋因冷嘲热讽而变得尖酸的目光突然凝在城墙之下。他看见高阔的城门旁另开了小门，这小门原是巡夜兵换岗时的捷径，此刻有几队人抬着木板，一具一具地向城内搬运尸首。刘璋嗅到空气中滚滚而来的腥酸味。他也看到被一只只脏手抬起的木板边缘有业已凝固的赤色，至于那些尚未风干成块的红色，则一滴滴从木板中渗下来。木板是明显不够的。因此搬运工们不知从哪扯了几片勉强成形的麻布，索性用布片兜着尸体往城里抬。
“老人家，听我说！听我说！要认尸去里面！外面随时会攻击，太危险了！”男人没戴头盔，以身堵在小门口，看他模样是个管事的。
刘璋从减速的马车上只看到一颗雪白的头颅奋力伸过男人的肩头，两只干瘪的手臂同样奋发地挥舞着。有人向这里赶来。从穿着上看约是男人的战友，几个男人都来拉扯老太太，试图将她向后拖。
刘璋高声呼道：“停驾！停下来！”
车夫应声勒缰。两匹马儿同时发出两声沙哑的长嘶。不待简雍起身询问，刘璋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跳下舆车。他向那扇不起眼的甚至可以不被称作“门”的门洞走去。
简雍赶紧随着刘璋下车，手中的节杖一刻不松开。
刘璋快步走向老妇和那群兵油子，他正欲弯下身子扶起老妇，半倒在地上、满腿土渍的后者却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刘璋感到双臂突如其来地发起了麻，老妇人的手劲极大，一双如鹰隼般枯瘦的手里有着令人绝望的力量。她浑浊的眼里尽是泪水：“我儿子……我儿子！”
几个兵正在面面相觑，管事的那个却率先认出了益州牧的脸。他赶紧单膝跪拜，口中高呼：“小的参见益州牧！”众人这才立刻跪了一地，个个垂首，不敢相信谣传已经被马超“杀了”的一城之首在自己面前从天而降。
刘璋问老妇：“老人家，您的儿子是谁？他在哪里？”
老妇松开一只原本钳着刘璋的手，颤巍巍地指向小门外：“死了……死了！”浑浊的泪从她的皱纹里艰难地滑落，她转过头来，死死盯着刘璋的眼神变得锋利而恶毒：“你是益州牧……是你杀了我的儿子！是你害死了他！你该死！你该死……”她尖声叫着，刘璋只觉天旋地转，耳膜几乎要被她那几句哀怨漫溢的诅咒刺穿。简雍赶紧招手，地上跪拜的男人们弹起来，制住了老妇人。哀嚎声渐止，简雍扶住刘璋一侧肩膀：“益州牧，没事吧？”
刘璋的喉结上下滚动，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要说几句话。可结果却是，他的两瓣嘴巴上下沉默地开合，三番五次也没有挤出一个字。
简雍清楚地观察到呆愣在原地的中年男人眼中终于不再有任何的刻薄，他像一个本来没有做错事却因别人而等待惩罚的孩子，满脸只余惊愕。
“益州牧，走吧？”
刘璋机械转身，爬上马车的时候，简雍看见刘璋踩到了他自己的衣摆。
辰时一刻。议殿内。
刘璋坐于案后。简雍持节立于大殿正中，眼睛微微抬视前方，不去理睬一切针对他的议论。文武众人站了一室，最靠近刘璋的，为左乃法正，为右乃刘巴。
刘璋轻叩案几，室内顿时静默下来。
“主公有无大碍？”有人问了一句。随之而起的是几句参差不齐的问询。刘璋心底忽然热乎了一下，他再次叩响案几，室内再次恢复平静。
刘璋说：“玄德公乃孤族兄，待孤甚是周到，诸公多虑了。”
谁也没有再说话。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刘璋说下去。看到简雍同来，所有人都已然知道了这座城的命运，却始终无人愿意主动挑破。
“众卿啊，孤……欲出迎玄德公。”刘璋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主公，臣不甘心！臣请提兵再战！”洪钟般的声音自队伍中响起，众人望去，却是曾守绵竹的泠苞。
刘璋抬起一只手，他的声音已有颤意：“子裕，不必再言……我意已决。”
泠苞却倔犟地立在原处，不肯退下。
一直未曾开口的刘巴终于开口：“主公见谅。自张任将军守节被诸葛亮下令斩杀，泠苞将军便日夜切齿，不愿出迎，也是常情。”
刘璋捏住眉心：“张将军高义，孤岂能不知啊……现今迫不得已，命不由我，只能走这条路。”
刘巴劝道：“主公，城中尚有三年存粮，带甲将士十六万，只要关闭城门，守上三载，成都可不失！”他又看向简雍：“至于他，斩于阵前，祭旗即可！”
刘璋正要开口，简雍却大笑起来。
众人的讶异与愤恨在一瞬间朝着这个站立于大殿正中的男子齐刷刷甩来。
简雍眯眼拂须：“廊庑鸟雀，不识时务。”
刘巴斜睨：“君便识时务？”
简雍道：“我确识时务。”
“请言。”
简雍：“我择命世之主，为其奔走四方，于荆州草创，此为识时务。”
“是吗？我等却听闻刘玄德一生败绩。高唐败给袁绍、下邳败给温侯、更在徐州、汝南、当阳三度败给曹公，这便是君口中的‘命世之主’？”
“岂以成败论英雄？高唐一战乃因双方兵力悬殊，下邳之战乃为用人不当、疏忽大意，至于同曹孟德之争……”简雍刻意停顿：“不是意气之争，实是信念之争。”
“我与主上识于微时，其青年宏图，便是匡顺汉家天下，其后虽历经大小失败，初衷不改，本志犹在。我主雄才伟略，私德至高，才得以拢聚众人，一路襄助，成就事业。其间艰辛，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诸君若面北而降，其利有三。一，我主知才善用，诸位能够各尽其才，大展拳脚；其二，我主宽厚仁善，诸君家眷老小皆得所养，一城百姓皆得保全，此乃民生所幸；其三，我主志向终在天下，诸位扶助我主终结乱世，各得心愿，何如？”
一室的沉默不语。
刘璋起身，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前襟。“诸位，简中郎的话，便是我想说的。”
“主公！”刘巴再次站出来，他压低了声音：“主公难道希望百年后的史书里，您的名讳之后跟着‘庸主’二字吗！”
刘璋的眉心震颤了一下，忽而伸展。
他高声说：“孤半生坐在益州牧的位子上，却从未有益于百姓。孤不愿再看这座城中的任何一个人失去亲眷了。史笔如何写……孤不在乎。”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面前的益州牧金印，眼底变得明澈。经过简雍身边，他抬头望了一眼前者手中始终不曾松开的节杖，几乎是在耳语：“走吧，简中郎。”
法正拢拢袖子，带头跟在刘璋和简雍二人身后走了出去。很多人也随着他们三个挪动了步伐。大殿愈发清冷起来。
刘巴还站在原地，他看见众人皆散，唯独方才谏言再战的武人仍旧僵立在不远处。刘巴看看泠苞，泠苞却没有看他，他只是对着刘璋曾经坐过的案几长揖三次，然后转身。刘巴感到一阵不详，他立刻喊住他：“泠将军缓步！”
泠苞背对刘巴抬起手臂，他的声音很是冷静：“令君不必再说。我是不会投降的。”
“君预备如何自处？”刘巴上前几步，追问道。
背影仰首：“一死而已。”背影笑着迈出了大殿。刘巴望着他将自己整个人填进了饱满的日辉中，阳光照得刘巴双目生疼。
他喃喃自语道：“从今天起，自做逍遥闲散人去也……”
巳时二刻。刘备站在成都城外，接过刘璋手中的益州牧印绶，入主西川。
刘备握鞭回首，似乎在寻找什么人。身侧的诸葛亮早已看到默然随在几丈外统领兵将的马超，他暗示刘备一眼，刘备便策马折返。
马超惊讶道：“主公。”
刘备勒马回身，驱使牲畜与马超的坐骑处于一个水平线上，马超诚惶诚恐，正欲驱马后退三步，以显尊卑之分。刘备却拽住了他的缰绳。
“孟起，与我同进成都。”刘备笑着说。
马超坐于马上，俯身拜过刘备。刘备满意地点点头，先驱马而行，马超紧跟在后。
当时风光无限，随他认定的主公并辔入川的一代名将却从未料到，他手中那杆替刘氏拿下江山的枪，在此后三载的悠悠岁月中竟似尘封，再无搦战舔血的机会。
整个蜀中便如一块沉静的湖，表面看去是一片和蔼，隐于其底的却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汹涌暗流，一朝一夕，诡谲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