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日子里,姝妍都记得刘氏拿下西川后的第一个庆功筵席。赵统偷偷为她拿来了一整套男孩子的装束,因此她得以“堂而皇之”地摸进内殿去,同众位大人、将军的儿子们坐在偏席。

    姝妍忍不住打量着面前这些公卿世族家的公子们,赵统温雅的声音一直在她耳畔喋喋不休:“……你对面的呀,是简大人的长子简仪。挨着他左手边的是……”

    “统哥哥,嘘……”姝妍在案后扯住他的袖子:“你还嫌不够引人注目啊!”

    话音未落,却听一声自旁而起:“阿统,这是阿广么?”

    赵统回头,见一少年人正从门外款款而入,笑意朗朗,形容俊逸,一手托着个玉碟,碟中盛着几颗杨梅——原是杨虑之子、杨仪之侄杨邕。

    “阿邕!”赵统面上一片光亮,他兴冲冲地拉着姝妍一同起身:“快来!妍儿,我来介绍,这是杨邕,是我在襄阳结识的朋友。阿邕,这可不是我弟,此乃平西将军女侄——姝妍是也。”

    “邕哥哥。”姝妍规矩地行过一礼。

    “这……”杨邕没来由地羞赧,他赶忙将手中的梅子递将过去:“来,吃这个!”

    姝妍眨眨眼,大大方方地拿了一颗放进嘴里。杨邕上下打量一番,不禁赞道:“马姑娘英气十足,若坐于席间不言语,旁人绝不知姑娘实为女儿身。”

    赵统眉开眼笑:“妍儿的确有股‘英雄气’在身上!”

    姝妍一手一个牵住两个男孩的袍角,拉他们坐下,口作哀求状:“二位哥哥快快请坐吧,你们要是再站着笑,那我可是要被轰回去的!”

    “我看谁轰你!”赵统瞪眼笑着:“大不了……我与你一起被轰出去!我们去外面看星星!对了,杨兄也一起来,如何?”

    “我?”杨邕惊讶道,他又打量了面前的二人,宽厚地笑了,他摆摆手:“不了,不了。晚上我还有功课要做的。”

    “功课?”这下子惊讶的人立马换作姝妍:“晚上还做什么功课呢?”

    杨邕将一颗梅子送至唇边:“读书。”

    “哥哥读的什么书?”姝妍好奇心上来,便继续问。

    “经书。”

    “哈哈哈……”姝妍抱着肚子笑得合不拢嘴,“经书?哈哈哈!”

    杨邕道:“马姑娘莫非笑我?”

    “是啊……”姝妍边笑边摇头:“如今天下大乱,兄长居然仍旧有心治学!”

    “唉,”杨邕苦笑着嚼了一口梅子:“父亲训令,不得不听。”

    姝妍笑道:“兄长不如弃文从武?”

    杨邕赶紧摆手:“不要。武人杀伐气太浓,为兄怕是没有那种胆魄。”

    姝妍看见他的表情,更是开怀,笑得前仰后合。赵统拍抚着她的后心,假意责怪道:“方才不许我俩大笑,现在自己又笑得如此动容,妍儿真真是‘严以律人,宽以待己’……”

    端着神态的杨邕也终于忍不住垂首笑起姝妍的憨态。

    “嘘,马姑娘别笑啦!”杨邕用手指点点前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赵统注意到里间的觥筹交错不知从何时起停了下来,一众文武大人皆直身而坐,眼光齐齐投向上座。赵统和杨邕一人伸出一只手,前者迅速扶正姝妍的肩,后者则为她整理好仪表,姝妍将笑声憋在嘴里,乖乖闭上嘴巴。

    “诸公!诸公!前日新得益州,我心中有话,今日一吐为快啊!”新任益州牧刘备脸色红润,正从座中起身。酒过三巡,姝妍看见男人已微醺。

    他走到法正席前,拉住了他的手臂,法正立刻抚平衣襟,从席间站起身。

    “没有孝直,备便无入川之路。”刘备端起法正案上的酒盏,替他斟满,又为自己盛了一杯。“来,孝直同孤共饮。”

    众人的欢呼声中,法正毫无犹豫,只将满满一杯酒水送入咽喉。刘备仰首大笑着,面子上显现出难得的舒惬。

    他又走向同法正相对而坐的马超面前。马超似乎已经准备好了,他从容地起身,继而行礼。刘备笑道:“若无孟起,备则无入川之力。”

    马超十分拘谨地跟着刘备露出一个淡然的笑:“主公谬赞了。超漂浮半生,终得遇明主,自当以一身肝胆赠与。”他为刘备斟满一杯,自己拿起案上本就盛好的酒,“因身上有伤,超自入席以来尚未饮酒,今日这第一杯,也是唯一一杯,当敬与主公。”

    不等刘备有所应答,马超抬腕便将觞中酒一饮而尽。座中人跟着他的动作高呼助兴,于是气氛一时热烈无两。

    “主公不弃,便请同饮。”

    刘备的眼眶突如其来的温润,他将马超的敬酒喝得干净。

    此刻,两个共事早于相识的男人分立案几前后,他们之间流动着众人的慷慨造势,以及乱世里的一丝相惜。

    “好、好!”刘备不住地点着头,握住马超的手:“平西将军之心,备了然于内。今后还望孟起不吝相助,与我共复汉室。”

    马超垂颅应答,仍持几分慎色。

    “孤欲开成都府库,将其间珍馐锦缎尽赏诸位,犒劳三军!”刘备高声宣布。

    座中一片山呼海啸。

    “诸公今日必得尽兴而归!请!”刘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手一挥。

    众人悉数起身伏拜,口里高呼万岁。

    姝妍也跟着男孩子们向着上座齐齐跪拜,她将手里捏着的半颗梅子塞进口中,只觉得杨邕拿来的梅果好吃到了极点。

    一颗颗低下的头颅共同托起了一位王者的诞生。

    酒过数巡,大家都有点醉意了。拿到封赏令的将领们得了自己的一份,还要嚷着同他人比个薄厚。席间本就喧闹,此刻更是伴着筷子噼啪坠地、拳头捶打案几的噪音。

    而刘备斜倚在凭几中,醉眼惺忪,姿态颇为安闲,甚至还饶有几分兴味地看着座下文武们喋喋不休地争执。

    一人自稍远处起身,他向大殿中央而来,每个步伐都迈得缓而稳。他脱去战时甲衣,换了一身较为松阔的窄袖长袍,英气逼人,利落中透着儒者的中庸范式。倘混于一众文武中,绝不知他便是那位威震敌胆的赵子龙。

    姝妍印象里的马氏将军们,自祖父至父亲、伯父、叔父,无一不是英姿焕发的铮铮男儿、杀人如麻的嗜血战将,于万众中取敌头颅如探囊取物,而这位已与她有过一面之交的赵将军,似乎不同。

    这位赵将军,与诸位比来,不怒自危。借着席前的光,姝妍正好清晰地看见赵云的面容。

    眉宇间的和顺冲淡了赵云的锋芒。一阵阳刚之气扑面而来。来人下颚微抬,双目炯炯,薄唇略略收紧。一副看淡荣辱的心态在不经意间流出。然而只在盯住他的目光时,才能知晓他那份心忧黎元的热忱。

    “主公。”赵云躬身拜过刘备。

    刘备醉眼之中满含笑意,抬手虚扶他直身。

    “臣……请奏。”

    刘备望着他的脸。

    “臣下以为:益州初定,百废俱兴,加之人心涣散,大肆分地封侯,实在不妥。不妨待到汉中入囊,曹氏授首,窃以不迟。”

    最为柔和的嗓音说了最逆鳞的话。

    一番出口,竟通通是谏言。

    他作揖,恭敬地拜了拜眼前的男人。

    刘备正意兴阑珊,忽闻有人如此说话,毕竟不快。

    “子龙啊,孤知君苦心。君忧虑众将沉迷安乐乡,唯恐误了国事。然则奖赏必须有。子龙,孤打算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多一千金予君。君随我奔走,近二十个年头,危难时尚不相弃,今日稍稍安定,孤绝不允许子龙受到轻慢。”

    可是赵云没有顺着刘备的话说下去。他只是缓身拜下:“臣下愚钝,所言恐有不善之处,惟望主公宽恕。”

    众人此时才注意到孤零零跪在明堂最前方的赵云。

    一片哗然中,大家带着惊异的眼光静默下来。

    赵云道:“今北方未定,众将须得精诚团结。《左传》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主公更应以此为诫。主公赐云蜀锦三百匹、金二千,然云以为:为将者,即便天下初定,亦当勤俭克家,戒私欲,以国事为先。况且天下尚乱,耽迷享乐,更为不该。霍嫖姚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此亦云之志也。故,凡地凡金,云不敢领受。”

    没有大起大落的慷慨陈词,只是淡淡地跪在地上说了几句话而已,他的口气如同寒暄。

    姝妍睁大眼睛盯着赵云的背影,倏忽又看看身边的赵统。赵统也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和她一样不解。

    杨邕则更不必描绘惊讶。三人面面相觑。

    同孩子们一样不理解这突如其来的事件的自然还有座中的大多数。

    除了诸葛亮。

    姝妍看见诸葛先生只是轻轻端起面前的茶杯抿去一口,然后放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同不明就里的众人一起,将目光投向赵云的脊背。

    刘备的酒意散去了大半。他缓缓将上身直起,双手握紧枰案边沿,皱起的眉头又逐渐松开,最终缓缓舒展了一个招牌式的宽厚笑容。

    “子龙,言重了。起来说话。”

    刘备起身将赵云亲手扶起。赵云此时垂首抱拳,不再多言。

    刘备仔细看他两眼,沉吟二三。

    “子龙愿为国家舍私心,备感怀不已。”刘备招呼着不久前还在醉酒高歌的众人,此时几百双眼睛齐齐看住他:“卿等皆应以赵将军为范式,即便领了厚赏,亦应不忘初衷,共兴国家!”

    座下山呼万岁,群情奋发。

    赵云依旧低着头,刘备问:“子龙今日可饮过酒了?”

    赵云微微摇头。刘备拍拍他的肩膀:“子龙所言不要赏赐的话,可是当真么?”赵云点头。刘备将手按在他的肩头,“君也是我身边的老将了,一言一行皆有无数眼睛看着,今日即便得些赏赐,也是理所应当。君莫使我为难啊!”

    赵云的面颊掠过几分尴尬,让步之意随即攀上心头,他沉吟再三,终究郑重地点了头。

    刘备的手方才抬离他的肩。

    “赵伯何故说这样一番话?”杨邕迷迷糊糊地问。

    赵统蹙眉不答。

    姝妍小声道:“这些话也是诸葛先生想说的吧……”

    赵统和杨邕对视,又同时惊奇地将眼光投递向二人中间小小女孩那张沉思的脸。

    “对了,妍儿。”赵统用胳膊肘轻轻蹭蹭她:“缘何不见你小叔叔?”

    “他的伤还没好呀。”姝妍沉沉叹气:“新伤加旧疾,而且天气很热,唯恐患处生了炎症,伯父就下令让他留在城北好好休养。”

    赵统说:“我想父亲改日便会去看望的,那时候我也跟着去。”

    杨邕也附和:“我父亲大概也会去看望平北将军,那我便也可以随同。”

    姝妍道:“多谢二位哥哥。”

    赵统看姝妍自站廊下,心间一阵欣欣然,于是追上她的背影。

    “妍儿在此作甚?”

    姝妍回过目光,见一个神采飞扬的赵统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背着两只手,探头探脑地察看她的脸色——来人面上自是笑意盈盈。

    “啊……原是统哥哥。我……里面实在闷热,我只好出来透透气。”姝妍解释道。

    眼前人却是一副不信的口吻:“妍儿是想要清净清净,对也不对?”

    像是在说绕口令,姝妍也着实被他逗得开怀。她笑答:“嗯,且算是吧。”

    “一个人清净久了也会烦闷的,我陪妍儿说说话,如何?”他得寸进尺。

    姝妍昂起脑袋叹道:“唉……谁让统哥哥成天都在做我的开心果呢!”

    赵统朗然大笑,姝妍亦咯咯笑着。二人同时感到夜风缠身,带着清凉、带着舒爽。

    “妍儿知否:诸葛姑娘要来了。”

    “诸葛姑娘么?”

    “便是丞相家的千金,唤作筠儿的。丞相夫人带着她,她们过几日便入蜀了。”赵统兴致勃勃为她解释着:“阿筠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她小你一年。我们俩在襄阳时认识的,你也许会很喜欢她。”

    “阿筠……”姝妍默念这个新鲜而陌生的名字。

    赵统一拍脑门:“还有,益州牧的公子也要入川了!这样算来,你便有好多新朋友要认识呀……”

    “公子?”姝妍迷迷糊糊:“公子……不是刘封大哥吗?”

    “益州牧的……嫡子。”赵统显得难为情起来。几句说多了的话使他舔了怯怯的窘迫,“封大哥他……是主公的养子。”

    姝妍挑眉。

    “公子他……是已故甘夫人的孩子。”话语间,他开始下意识地瞻前顾后,并且思考结束这个关于父亲上司的家事的话题。

    “哦……原是如此。”姝妍却偏在此刻走了神。

    州牧府邸门外窸窣来去,半黑的暮色里,她却隐约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她曾经再也熟悉不过而此时断然不敢轻易辨认的人。

    细瘦身影孤单单立于门外,进退踟蹰。

    姝妍向阶下快走几步。赵统赶紧跟上。

    姝妍瞪大双眼:“……芷妤?”

    身影一激灵,继而便是从头至脚难以自持的颤抖。

    “你、你是……”——一张干涩的口,几个生疏的字。

    姝妍失声痛哭:“我是阿念!”

    “是……是阿念!阿念!阿念!”身影几乎快要倒下去。姝妍冲向她,赶在她的身子彻底绵软之前将自己送进她的怀抱。路途辗转的风尘味道压不住她身上向来独特的山栀香,单单嗅一口,便足够确认。

    姝妍悲喜交加,她呜呜大哭,芷妤也哭得一塌糊涂。一大一小两个姑娘,搂作一团,同时倾泄着受到了强烈冲击的情感洪流。赵统亦是瞠目结舌,手足无措。

    “芷妤!芷妤!”姝妍哭喊着:“我以为你死了啊!”

    芷妤紧紧抱着怀中人的肩膀,只痛哭,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对……我去喊马叔叔!”赵统折身小跑,冲向内殿。一眨眼的功夫,男孩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大惊失色的马超以及一个稍显困惑的赵云。

    马超和赵云同时停步在镇门兽前。后者瞥一眼身边的男人,扯过他的袖子。“孟起?孟起!”他使劲把马超往前推了一把。还不等所有人开口,芷妤先跪了下去。

    “将军!”芷妤哭道:“小女……来迟了!”

    马超向来淡漠的眼底骤然升起一股暖流,他伸出双手,姝妍看见素日刚强的伯父,他的那双手此刻竟在发抖。

    “芷妤,快、你快起身……起来说话……”

    姝妍双腿发颤,她感到芷妤的身体也在不可自抑地抖动。很难说二人之间究竟是谁给了谁更多一些的支撑,又究竟是谁倚靠在谁的身上。

    “阿念,怎么穿成这样?”马超才看清数妍的装束,不由得惊讶。“……这样,你先带芷妤回府,让平陆立刻给阿岱去个口信……”他其实还想说什么,赵云却按住了他的话头。

    姝妍抹一把泪:“那伯父呢?”

    赵云与马超交换了一个眼色:“你伯伯今日是主角,当下走不开。”

    “可是芷妤姐姐好容易才回来!”姝妍嘀咕道。

    芷妤再拜:“将军勿念。芷妤既已克服千山万水活着见到了将军,大家的团聚,便也不急在此刻。将军的地位已今非昔比,便以大局为重。”她又拜,抬首时,眼里却有几分窘迫:“只是不知将军今夜便可否拨出些银两来?”

    马超问:“做何用途?所需几何?”

    芷妤叩拜:“一万。替小女赎出尚在合肥的乐籍。”

    “阿念,给平陆说一声。”

    姝妍点头。

    芷妤继而流泪:“此间急切,但请将军莫怪。实因瑄娴姑娘作为担保人,此时依然滞留合肥,若不能尽快将小女赎出乐籍,长姑娘她……一月后只能替我入籍!”

    马超踉跄了一下。赵云赶紧握住他的手臂,使他不必在小辈们面前失态。

    “你说什么……”马超轻声问她。那样小心翼翼到极致的语调,好似但凡用一点点力气,便能将听来如同泡沫的现实击碎。

    惊惶、叵信、讶异、挣扎、软弱……所有看似寂寂的情绪在这一瞬被彻彻底打翻。马超的心口只剩一通糟乱和一阵突生的猛烈刺痛。

    这辈子、这辈子……这个届已不惑的男人本已没有半点念想能够支持着他在裹挟着离乱的人间再次见到唯一的女儿。

    老天爷一边将他已经炙熬成灰的希望顺手扬散,一边却又将掩埋在灰土之下的最后一粒火星施舍给他。

    “阿念,听到伯父说的了,你们先回家。”赵云似乎是在场众人中唯一头脑清醒的人,转而吩咐长子:“送姝妍妹妹回家。一切小心。”赵统垂首领过父命,看看身边的两个姑娘,却见两人都盯着马超的面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赵云将神思恍惚的马超拽回现实:“孟起,庆功宴尚未结束。先进去吧。”

    马超由身边男人半推半拉着,迷茫而错愕。

    “阿念,近日习练,心不在焉啊……”马岱半卧在竹席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姝妍丢开手中剑柄,面色怏怏地坐在石阶上。竹席平铺于院落东侧的水榭里。由于伤势较为严峻,马岱的身体至今仍未完全恢复。比之于曾经惯常的疆场奔波,如今在家静养,他变得圆润了许多。

    争夺益州的最后一夜,因右将军梁兴疏忽致使前大营受创严重。马岱本依将令绕北墙巡察,不想城门从内大开,冲出来的竟全是益州的精锐骑兵。夜色锁雾,未待马岱弄明白状况,厮杀之声已逼至身后。

    马岱身被五创,原本就没康复的那只手臂的伤口再次撕裂,他的后背替他的脖颈生生挨去一刀,护心甲衣当时便裂成两半。鲜血灌注,半具铁甲被染得通透。与他一起的弟兄们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杀得各自惊散,夜幕浓重,敌我难辨,马岱只得且战且退。

    他跌跌撞撞地摸到墙根拐角,徒感那种可堪称为“生命”的东西彼时正在一点点、一点点地从他的身体中被剥离出去。他靠在墙边,感到湿漉漉的后背一点也不痛,不过是发麻而已。

    一个人失血太多,失却痛感便成了意料之内。

    他的感官已经不灵敏了。一团很模糊的东西在另一个宇宙里呼唤他、招引他,让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它。

    残存的一抹实实在在的意念拼了全力拖着他,不让他朝彼岸去。

    “……”他的身子顺着墙根滑下,曾经膂力过人的手臂,此刻却连一把刀都捏不住。

    两只手横入他的腋下,借着力将他半个身子稳当托住。意识昏乱中,马岱却觉的来者令他十分熟悉,然而当时脑袋里一片嗡鸣,刀剑摩擦声还在耳涡萦绕,他无力去做任何事,包括思考。

    来人低呼:“少主,撑住!”

    马岱感到腹腔剧烈收缩,一阵眩晕感继而包围了他。身后的伤口还在淌血,他颤抖到几乎无法自控的手依旧尽着全力,死死握住他刀口生钝的唯一的铁器。

    来人道:“祂荣来迟了。”

    “祂荣……”

    “最近情绪不佳?”他合上双眼,微微仰首,肆意感受阳光的照拂。阴雨阵阵的夏日,如此晴朗,实难一见。姝妍别过头去,没有搭理他。马岱伸过一个惬意的懒腰,感到曾经遭到创伤的血肉正欲拔节生长,伤口附近痒得难挨。

    “要我说,你如今越来越不像话。”他十指交叉着放在腹部,故意道:“就仗着是我。换做兄长,你可敢对他不理睬?”

    姝妍愈发不想搭话。几日来,她的心头都仿若烈焰燃烧,知晓堂姐马瑄娴尚在人间的消息为所有家人的心头添了几分欢愉,却唯独让她不知如何自处。瑄娴那一推……那一推!让她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又该怎么做到呢?

    马岱偷眼看她:“阿念,她是你堂姐,是兄长的女儿。”

    姝妍接话道:“难道我就不是她的堂妹,她小叔叔的女儿?”

    马岱沉沉叹了口气。姝妍说:“我不会见她,更不会原谅她。”

    马岱悲哀地说:“是啊,你没有理由原谅她。更何况你的年纪还太轻,‘原谅’又是世界上最难做的事。”

    姝妍故作松快:“还是要祝贺小叔叔,上天未负,终于等来了最盼望的人。”

    “是啊,”马岱说:“阿芜这四年间流落徐州,吃了不少苦,我对不起她……”

    姝妍却嗤笑一声,马岱不解地望着她的脸,前者道:“芷妤姐姐一回来,你便‘长大’了。”

    “小屁孩儿懂什么……”马岱笑骂。

    姝妍故意唉声叹气的,她很快起身,重新练起了招式。

    建安二十一年端月,髫年之际,马超予她这柄量身定制的窄格短剑,道是马氏的女儿应自持巾帼不让之志。阅过《诗》《书》,亦当习剑。

    而马超自入川以来,更利用闲余之时亲授姝妍剑法。

    马氏一脉相承的绝学唤做“出怀术”,自伏波将军始,所有后出的马氏儿郎习武之时,皆要伴此陶冶。很少有女儿家跟着练习,但姝妍却知道马氏有三位女子,是懂得出怀术的。

    一位是伏波将军堂兄弟的小妹,一位是汉明德皇后的女侄,另一位便是姝妍的小姑。

    这第四位,自是姝妍。

    “出手速度太慢。练了一年,丝毫没有长进。”马超手里拿着软甲,自外而入。马岱正要直起身子向兄长行礼,却叫马超颔首制止。“停下来,你今日已经不宜习练。”

    姝妍鼓嘴瞪眼,“铮”的一声将剑收回鞘中。

    “脾气越来越差!”马超瞪眼骂道。姝妍站在原地,咬着牙关,憋了整脸的不服气。

    “平时把你宠坏了是不是?”马超走近几步,严厉训道。

    他看见一旁半卧着的堂弟满脸调笑,大有看热闹之嫌,方觉自己对待一个垂髫姑娘实在过分严苛了,立刻收住话头,安慰几句:“阿念,这几日都别练了,回去休息吧。”

    “为什么?”姝妍仰着脑袋:“伯父,我严格按照你教的来练习的,没有半分差错。”

    马超将软甲撇在地上。跟在身后的亲兵手脚利索,赶忙替他捡起。马超仔细打量姝妍几眼:“虽有剑形,却毫无剑气。你所习得的,不过三两招式,这剑……”他伸出手去,姝妍将剑递将给他,马超并拢两根手指,极慢极慢地抚过一侧剑脊,“……这剑,需锻其神、养其性、凝其思。倘仅凭浮于表面的几个招式,便花拳绣腿,轻佻至极。”

    姝妍的火气瞬间被浇灭。马超一番训责,使她倍添窘迫。

    “将出剑法诵一遍。”马超命道。

    姝妍应声:“出剑法一,一曰执柄:屏气凝心,目及青冥;出剑法二,二曰推刃:吐息沉腹,身脊合移;剑法三,三曰击杀,缓提疾刺,锐振钝落;出剑法四,四曰归鞘,刃压锋敛,声止于内。”

    马超斜睨短剑,脸上只剩一片冷酷。

    “一曰执柄:屏气凝心,目及青冥。”他微微张眸,姝妍看见他眼光极稳,平及天际。右臂臂弯里安然侧倚着她的短剑。

    “二曰推刃:吐息沉腹,身脊合移。”唇边极其轻微地散去一口气息。衣束之下,是一身粗犷的肌肉线条。

    男人骤然抬目,眼底蔓布煞气。他的左手不知是在哪一刻触到了剑柄,又是在哪一刻推出了剑身,眨眼将面前一丛矮枝齐头斩绝。

    他的剑又顺着斩杀的轨迹推进了一尺左右,将空气划成两半。他收住剑锋。轻而缓地将剑尖上残留的木叶碎屑抖落地面,开口:“三曰击杀,缓提疾刺,锐振钝落。”左手转过剑柄,使得剑刃翻向面门,右手把住剑鞘,那剑光只短暂一闪,便悉数敛进鞘壳之中,伴随一声迅疾而清明的“铮”,剑身复位。“四曰归鞘,刃压锋敛,声止于内。”

    姝妍大为震撼。马岱眉宇间俱为撼色。

    马超又恢复了素日里的那种惯常的淡漠,将剑交还姝妍。姝妍颤抖着双腿,却迟迟不敢去接。

    马超敦促着,语气比方才进门时柔了许多:“一副花花招式,还需勤加苦练。”

    姝妍咬着嘴唇,默默走上前去,将剑与训诫一并接过。

    “阿念,所有的族人,凡以马为姓,自当严以律己。”马超爱怜地抚过她的辫穗:“伯父严苛,阿念休恼。”

    “是。”姝妍低声回答。

    “马氏一族能博得历朝恩荫,不止因伏波先祖功高,更因一代人犹自努力。现如今,血脉虽微,伯父仍希望你们小辈能够将我们这个百年大族骨子里的东西熔锻地更厚更深,这样……即使来日患难,也能将这份骄傲恪守不渝。”

    他又转向马岱:“岱,你也一样。”

    马岱坚定地点点头。姝妍看见兄弟两个眼里都有闪烁。

    马超进屋去了。姝妍抱剑,在马岱身边摸了个凉快些的地方坐下。

    很久,二人似乎各有心事,彼此都沉默不语。

    “阿念,我倒是有个办法,让你不必同媗娴日日相对。”马岱盯她良久,最后说道:“若想与兄长分开居住,你可找个借口,和我同住就是了。”

    姝妍好奇道:“你要与伯父分家?”

    马岱努努嘴巴:“我若结了婚,便应该同兄长分开。”

    姝妍睁大双目,她拍拍屁股跳起来:“你要结婚!”

    马岱作出一个“嘘”的手势。他转转眼珠:“我还未同她商量。即使我想结婚,也得她答应才成啊!”

    姝妍禁不住笑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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